前一秒蕾茜还待在一位名叫佐拉夫人的维多利亚房子里,下一秒她已到了她大学宿舍的房间。
她猛眨眼睛,不知所措地试图了解眼前的一切。这间宿舍有两张床,干净整洁的那张是她的,床上铺着的床单是她新鲜人时代就开始使用的。另外一张床则是她室友的,胡乱堆置的床罩看来像是从来不曾清洗过。
蕾茜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得叫贝佳铺床、把书桌收拾一下,还要——
接着她赫然领悟到一个事实。脑子虽想通了,心理上却无法接受。她后退一步。就在那时她注意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她至少比十分钟前瘦了七到八公斤。
她的思绪清明起来。虽然她仍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真实。
“镜子。”她大声说,试图回想大学时代的种种。它是挂在哪里——啊,对了,衣柜门后面。
打开衣柜门,二十岁的她冲入了眼帘。
在镜中回瞪着她的安蕾茜是一个她许久、许久都没见过的人。这个漂亮的镜子里呈现的不只是那具永恒不朽的美丽身躯。不,蕾茜仍记得那个身体。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想起自己曾经拥有的曼妙身躯——并且怀念不已。她怀念自己能轻松而优雅地弯腰、伸展、旋转的日子。
镜中人的身躯并不是造成她错愕的因素。令她大为震惊的是,那个年轻女孩充满希望的表情。
“我是什么时候失掉了那个?”她大声问。“我是什么时候变的?”
回望着她的蕾茜有着一双笑意盈眶、晶亮璀璨的绿眸。这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女孩,深信自己就要征服全世界。
这个女孩不会想到她的下场只是个终日忙于小区服务的家庭主妇;这个女孩不会担心她的丈夫会为一个只有她一半年纪的女人离开她。
蕾茜把头凑近镜子,左转右挪地由各个不同的角度打量她的脸。不见任何细折皱纹,有的只是光滑亮丽的肌肤。二十年间在阳光下打网球,陪同孩子到俱乐部游泳时,对皮肤所造成的伤害全不见了。或许这一次她会懂得多擦点防晒乳液。
“而这个女孩谁也不怕。”她看着镜中人说道。这个念头同样令她震惊。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终究成就不了伟大的舞蹈事业的时候?还是在她自承失败、逃回家乡向亚伦摇尾乞怜时?是什么改变了这个女孩原本璀璨的眼神?
电话铃响,蕾茜惊跳一下,四下张望看看有谁会去接听。接着她又记起那是她的电话,该由她去接听。
“喂?”她试探地响应。
“蕾茜?是你吗?”
是亚伦。
“嗯。”她勉强挤出一个单音。她的一生都是和他度过,因此现在她有强烈的冲动想告诉他自己的经历。但她终究隐忍住了。她能告诉他,她是怎么在婚礼前十天抛下他远走纽约,而二十年后他竟然搅和上斑比?
“你的口气怪怪的。不是生病了吧?”
他一向如此平板无趣吗?浪漫的话都到哪里去了?“我没生病。”她紧抓着话筒柔声说。她试着回想亚伦大学毕业前那一年的模样。
“总之,你听起来很不对劲,”他说,口气恼怒起来。“我打电话只是要告诉你,我明天早上八点来接你,我们一起开车回家。”
蕾茜知道亚伦的车会在到她学校的路上抛锚,而他的整个春假都会花在寻找修复车子的零件上。结果那个星期就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学校。
“你在听吗?”他问,这一次的口气几乎要发怒了。
“嗯,我在听,”蕾茜说。“我只是在想我好想看到你。你想我们下星期一起要做什么?”
“一起?你在开玩笑?你妈妈和我妈妈不是把我们的每一分钟都算得死死的?我们得准备婚礼的事。她们想要什么,你比我还清楚。”
以现在三十九岁的年纪,我知道她们要忙的那些都是在浪费时间,她想。婚礼过后的事才重要。或许如果她和亚伦多花一些时间在一起、多做一些交谈,蕾茜或许不会逃到纽约——
“你真的怪怪的,”亚伦说。“希望明天就没事了。下个星期我们有许多事要做。我母亲邀了某些重要人士到家里和我们共度周末,而我想我们得讨论一下婚后我们要住哪里。”
蕾茜就想告诉他,他们会买下贝维尔老屋,但她旋即闭上了嘴。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亚伦没有改变。二十岁的他和四十岁的他一样跋扈。
电话旁的桌上有封厚厚的奶油色信封。蕾茜将话筒夹在肩上,用手拆开信封。那是方海威五世寄来的请柬,邀请她和其它的宾客到他家共度春假。如果她接受,明天早上会有一辆车前来接她。
部分的她想要告诉亚伦她另有邀约,继而一想又何必破坏关系?何必引起不必要的伤害?
“我会准备好,”蕾茜对着电话说,口气尽可能甜美。“但若你有任何问题时,请务必打电话给我。”
“这话什么意思?”亚伦凶巴巴地诘问。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算了,不提也罢。如果你打电话来没人接听,那我一定是在舞蹈教室。”
“你哪一次不是在那里?”他问。
听他这么一说,蕾茜挂上了电话。这些年来她一直为自己临阵脱逃而自责,现在她想起自己会那么做的原因了:他总是自以为是。一个自信凡事他都对的人。
但后来她嫁的那个亚伦不再自以为是。他仍然跋扈,甚至偶尔还会管得太多,但亚伦已学到谦逊。
蕾茜睁大眼睛,视而不见地瞪着桌前的便条板。难道是她改变了他?难道是她避走纽约才让他改掉了刚愎态度?
多大的讽刺啊,她想。结婚这些年来,她一直为自己卑劣的行径自责,现在她却看出当年她甩掉亚伦或许反倒是对他有益。
“嗯。”她微笑着拿起电话。如果甩掉他让他变得更好,她和别的男人共度周末又会造成什么效果?
想到这,她忍不住笑出声;接着她拨通方公馆的电话,接受了方海威的邀约。
到达五分钟后,蕾茜开始后悔她的决定。她这是在做什么?他们将她安置在一个有两间卧室的客房和另外三个女孩共住。最初她们邀她参加她们的活动,当蕾茜拒绝之后,她们开始背着她低声批评。蕾茜已经有很久不曾如此年轻过,少女之间那种明争暗斗,她已忘得一乾二净。
蕾茜真想狠狠训斥她们一番,告诉她们大可不必为了赢得最好的男伴,就彼此争得你死我活,世界上好男人多得是。
“你是哪儿的人?”一个女孩问蕾茜。“主修哪一门?”
她的口气不容人误解:蕾茜不属于经常在方公馆出入的那一群人。
事赏上,蕾茜也在暗自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被邀请。但就在她避开那些女孩和她们的盘问时,她明白她会怎么告诉她的女儿。蕾茜是因为她那舞蹈家的身段受到邀请的。有钱人家的儿子不都会先和某个“不适合”的女孩谈上一段恋爱,之后,再找个老爸是大地主的名门淑媛结婚?
“我玩这种游戏实在太老了。”蕾茜告诉自己,离开了客房。
她离开了客房后,就开始四下闲逛。当她看到地上有个平底篮,一双女用园艺手套和一些工具时,她很自然地就拿了起来开始修剪玫瑰。
“现在就觉得无聊了啊?”一个声音自她身后问。
蕾茜转头,看到小径上站着一位年长的女性。她穿着一件清洗过多次的裙子和一件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年历史的毛衣。但蕾茜敢打赌挂在她脖子上金顱链上的那颗半英吋大的水晶应该是真正的钻石。这个女人是这个地方的女主人。
“抱歉,”蕾茜说,递出了藤篮。“这个一定是你的,我无意——”
“没关系的,”那女人笑着表示。“我干脆到树荫下坐一下,让你继续修剪好了。老实说,我不喜欢园艺。我会做它是因为我的医生告诉我,我必须做点运动。”
“而园艺是很温和的运动,”蕾茜说,笑开了。“至少男人是这么想的。依我个人看,我从来不觉得牛粪有什么浪漫可言。”
老女人跟着放声大笑。“我也是。但他们派给我这个任务,因此我必须把它弄得像是我做过了。”
她的暗示非常清楚,蕾茜报之以微笑,拿起花剪开始摘除凋谢的玫瑰。
方夫人在附近的橡树下一张小铁椅坐下。“你又是哪一个?”她问。“不,等一下,你一定是那个舞蹈家。未经过多年苦练没有人能有你那种优雅的姿态。”
蕾茜必须偏开头掩饰脸上的红晕,已经有好久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了。“你可知道令郎为什么邀请我?”她问。她可不想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我想重要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会接受?”
蕾茜没有回头,但她可以听出那女人声音中的猜忌。无疑她早已见多了川流不息的女孩试图接近她那有钱的儿子。
“为了参观方氏产业,”蕾茜说。“我听过许多有关这儿花园的传言,很想亲自证实一下。”她手持花剪顿了一下。“此外,我也是想暂时避开我的男朋友一阵子,看看世界上除他是否还有其它男人。”
“你这么做很聪明,”方夫人说。“我和我丈夫结婚之前至少有六个人向我求过婚。”
“而我除了亚伦甚至没和别人约会过。”蕾茜柔声说。
“老天爷!”方夫人说。“以你的年纪,你应该——糟糕,我的医生来了,快把花剪给我、然后闪到一边去。不要让他看到你。啊,太好了!你把整块苗圃都弄好了,这样一来,他会向我的丈夫报告我有遵照指示去做。”
蕾茜微微一笑,弓着身体躲在花圃后面,借着玫瑰的掩护迂回地绕过小径避开来。
她在方家的大园子里逛了许久,回到客房时,其它那三个女孩正准备离开到大屋去参加第一个宴会。
“打算轰轰烈烈的进场?”其中一个女孩斜睨一眼蕾茜订做的裤子和白棉衬衫,语带讥诮地问。她的袖口沾着尘土,长裤上则黏着芒针。
“不,我只是忙着帮海威的母亲做园艺,结果忘了时间。”蕾茜甜蜜蜜地说,看着那个女孩的脸几乎胀成紫红。每个人都知道要婚事能成最好的方法就是透过男孩的母亲。
看着三个女孩急急出门,蕾茜心想,你可真不知羞!但实际上她并没有为自己在这场口舌之争占了上风而觉得羞愧。相反的,她的感觉还满好的。
她不想去参加那些宴会。她从来不喜欢宴会,除非那是在她家而她是女主人,而她明白自己必须出席。然而她还是沐浴更衣,毕竟她是客人,而蕾茜对作客之道有一定的看法。
那场宴会实在很无聊,宾客都是些孩子,他们心里头想的不是酒精就是男女情事。蕾茜只觉得自己太老。她的身体或许仍然年轻,她的心灵却早已超越了这个阶段。她在九点前离开了宴会回到客房,九点半时她已上床安歇,只有在清晨三点另外那二稿女孩回来时,她才清醒过短暂的时间。
其它女孩的鼾声吵醒了她。蕾茜看看钟,五点过几分。她下了床,走进浴室,准备梳理头发,化妆着装。但镜中迎向她的脸蛋并不需要化妆。
蕾茜微微一笑,甚至连梳子都不用了,改为用手梳通几缕缠得较紧的发丝;接着她回到卧室,换上牛仔裤和衬衫。四十岁时头发不梳稍为“凌乱”;二十岁时头发不梳则可视之为“性感”。
草地上沾着露珠,方家的花园在清晨看起来似乎更美了。四下见不到嘶吼的刈草机或是工作中的园丁,彷佛这座造物者的天堂中只有蕾茜一个人独享。
有一条小径是她昨天就看到但没有真正走过去的,因为它看起来像是某人的私用道路。但今天早上,既然四下无人,她也就大胆地踏上这条碎石铺成的小径,一面暗自希望那些小石头不要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走到尽头,隔着几株树干,跃入眼帘的是她见过最美的一副景致。栖在绿荫深处,藤蔓垂悬的是一栋夏屋。它不像她自己家的那栋那么大——她日后拥有的那栋——但比它更具魅力。它的斜板屋顶和拼石粉墙使它看起来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插昼。
“很漂亮,不是吗?”
不知怎么的,当她回转身看到海威站在她旁边时,并不觉得奇怪。她是怎么认为自己会认不出他来的?她不想对爱莉和梅萩承认,但这些年来她一直很注意他的事业进展。她甚至订阅某些奇怪的杂志,因为它们可能刊登有关海威的报导。
现在,望着他,她明白他年纪愈大会愈好看。二十岁的他是个棕发棕眼相貌不错的年轻人,有着一口花钱能够校正出的最整齐的牙齿,但他的长相平凡,和亚伦二十岁时的英俊根本不能比。但是蕾茜知道,稍许皱纹,几丝白发,再加上仍然硬挺的身材会让海威在四十岁时颠倒众生。
“的确,”她说。“静谧而神圣。”
他微微一笑,眼角展现笑纹。“我母亲就是这么形容它的。这栋夏屋是她在嫁给我父亲之后的第一年设计、并且亲自监工完成的。她说这栋房子使她免于发疯。”
蕾茜失笑出声。“你父亲有那么坏吗?”她看过两篇有关海威的报导,知道他父亲的“威”名。
“比那更糟。他的强势一如我母亲的——”他自行中断,彷佛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母亲。
“坚强,”蕾茜说。“我猜你母亲是你父亲之所以能那么强势的基础。没有坚定基础的人是无法推动全世界的。”这是她见过方夫人之后得到的见解。如果她丈夫派医生去监督她,他是想要她永保健康。
他看看她,眼中的表情是讶异,甚至可说是震惊。“没错,你说得对。我母亲的确是家中最坚强的一个,但不是很多人看得出来。我父亲的个性太——”
“火爆?”
“我才想说,太不婉转,但‘火爆’是个很贴切的说法。”
她再回头望望那栋绿荫深处的夏屋,感觉到他的视线却是落在她身上。“你为什么邀请我?”她柔声问。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她二十年。“我们是在哪里认识而我却不记得?”
“不,”他说。“我们没有正式见过面,但我已经注意你三年了。而——”他的话声中断,因为蕾茜适时转过头来,眼神锐利地看他一眼。
她必须提醒自己现在是一九八○年,偷窥还算不上能够被起诉的罪行,但她不喜欢他说他一直注意她的那种口气。
“哇,”海威象征性地用双手挡在面前做防御状。“我没有恶意。我是男的;男生就喜欢看漂亮女孩,可以吧?”
蕾茜松口气,微微一笑。“抱歉,只是身为一个舞者,不时会有人……”她挥挥手代替没说完的话。
“我可以想象有了像你这种身材,走到哪里都会有怪胎跟着。”
蕾茜知道她应该说些谦虚的话,但她已经有很久没听过如此的赞美——她也已经有很久不值得人如此赞美了。转开头,她的脸颊已经红至发根。
“昨晚你为什么那么早就离开了晚宴?”他问。
“我……”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认识别人,当时人太多,声音又太吵?”他替她找理由。
蕾茜忍不住笑出声。“说得很对。你的观察入微,嗯?”
“还可以。”他说,而她听得出来他觉得她的说法相当有趣。显然他早已习惯女孩无止境的巴结奉承。
“说吧,究竟你是为什么会邀请我?”她再问。“别再说那和我的身材有关。”
“那就难办了。”他说。
老天爷!蕾茜已经有这么多年不曾和任何人调情。事实上,她从来不曾那么做过?亚伦不是那种会调情的人。
“或许我该问你为什么会接受邀请,”海威说。“我听说你已经订了婚,一毕业就要嫁人。”
“他的车子抛了锚,不来这里我的春假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此外我很想看看这个地方。或许我会告诉我的孩子,我曾经造访过方公馆、并且认识了方海威五世,他现在当了美国总统。”
她只是想博君一笑,他却没有笑意。相反的,他当她是女巫似地瞪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的政治企图?”他柔声问。
“哦,大概是听到过一些传言吧!”蕾茜试着掩饰。
“不可能有这种传言,”他说。“我全家的人都认为我会步上父亲和叔叔的后尘进入银行界。从政这个念头只藏在我脑中从没对任何人提过。”
“或许你的外貌就像个政治家,”她说,微微一笑。“事实上,我可以轻易地想象你的脸在竞选旗帜上飘扬。我甚至可以想象你进到国会而媒体都推崇你是未来的总统人选。”
他没有回应她的笑,却是转开头望着他母亲的夏屋。“我的想法和你一致。但我的家族可不会喜欢我这种愿景。”
“不喜欢他们的儿子想做美国总统?”她怀疑地问。
他转过头看着她一会儿,彷佛正在考虑什么事。“你可愿意和我共度一天?我是指,就只我们两个?我们可以拿一篮食物、然后溜到湖上去玩。”
蕾茜惊愕地发现这个主意竟然对她产生莫大的吸引力。她知道虽然她的心灵是四十岁,但她仍披着一具二十岁的身躯,而此时在她体内翻涌的情绪,是许多年来她不曾感受过的。和一位认为她年轻漂亮的英俊男人,在湖上共度慵懒的一天的确有它的诱惑力。
他误解了她的迟疑。“我保证绝不会动你一根寒毛。”他说。
“那我就绝对不去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接下来两个人都笑开了。
“那我就勉为其难了,”他说,两眼亮晶晶地向她伸出手,接下来他们已经连袂奔向大屋的后面,但他在就要进门时停了下来。“如果你陪着我进到屋内,我们又一起拿了食物出来,不出几秒钟这件事就会传遍千里,”他说。“要怎么做由你决定。”
蕾茜看着他,暗自敬佩他的体贴。他知道她已有婚约,现在他又给她机会保密。有多少个他这种年纪的男孩会想到这种事?“你会是个好总统。”她说,接着她打开厨房门走了进去。就让亚伦听到风声。就让亚伦去感受过去几个月来,蕾茜听到他的助理斑比的事所经历过的感觉。
厨房里有一位厨子和两位帮手正在忙碌地准备早餐。由海威溜进溜出的动作,看得出来他很熟悉厨房的运作。他知道野餐篮放在哪里,也知道最好的食物是搁在何处。蕾茜看到两名帮手没等海威开口就将食物放进他的篮子。十五分钟后,他打开门,手上拎着食篮,他们一起离开了厨房。
“你常这么做?”她揶揄他。
“从没和女孩子一起,”他说。“如果你指的是这个。不过,我的确时常带了食物避开旁人一整天。”
“我还以为像你这种年轻人会喜欢宴会和女孩,还有……呃,至少是宴会和女孩。”
他们走得很快,但他仍狐疑地看她一眼。“像我这种年轻人,”他说,将这句话慢慢咀嚼一遍。“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像我一样‘年轻’?不过昨晚你就从一个很棒的宴会溜掉了。”他顿口气,微微一笑。“至少他们告诉我那是个很棒的宴会。”
“你没去?”她睁大了眼睛问。
“我讨厌这种场合。”
“但若你想从政,以后一定有许多避不掉的宴会。”
“我想那些宴会都会有它的用意,而且不参加宴会时,还有许多事可做,不是吗?”
“的确,”她说,微微一笑。“所以你的客人发现他们的主人和一位跳舞的女孩溜掉了,他们会有什么感想?更重要的是,你的家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认为我很幸运,”海威说。“至于其它人,他们可以自己招呼自己。那些女孩到这里来为的是我父亲的钱。”
“哦。”蕾茜说。
“你这一声哦是什么意思?”
她决定坦诚以对。“我以为你不知道这一点。”
“我怎么可能看错?你不会相信我和女孩子‘意外’相识究竟有多少次。如果再有一个人假装在泳池溺水,我就要——”
“她们溺水时有没有穿衣服?”蕾茜问。
“两个有穿,一个没穿。”海威说;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他们沿着一段小路走到一条小溪畔,木板码头上系着一艘绿色独木舟。“这条溪往前大约半哩就会和一条河会合,”海威将食篮放进独木舟里。“现在是你退出的最后一个机会。”
“错失让那些女孩大失所望的机会?不,好意心领。你可懂得如何操作这个玩意儿?”
海威微微一笑。“我懂。你确定要和我共度这一天?”他在蕾茜准备踏进独木舟时,再次问道。
她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柔和,但她可以看到柔和之下坚硬的基石。“你很像你母亲,嗯?”她柔声问。
“的确。”他简单地回答。“她娘家并不像我父亲这边这么光鲜、没那么多铜臭味。但我母亲那边的亲戚很清楚他们想要什么,一旦定下目标就会全力以赴。他们从不放弃。”
他说话的神情和他直视她的模样,令她颈子上的毛发不寒而栗。那几乎就像他在说的是他要她。当然她这种反应太过荒谬,但那的确是她的感觉。老实说,她并不想看到这一幕。她不想现在就决定她的未来。目前她只想在这个美丽的一天,和一位英俊的男孩搭乘独木舟出游。
“如果你要向我求婚,我会告诉亚伦,他会海扁你一顿。”她假装调皮地说。
海威的眼睛一亮,然后他放声大笑,气氛随之轻松起来。
他扶她坐进独木舟,一面说道:“我看过他,他不是我的对手。”
“你什么时候看过他的?”蕾茜问,海威跳进独木舟开始将船推离码头。
“学校附近。我说过我一直在注意你。”
“就像那种偷窥狂?等你竞选总统,对手把这种事翻出来时就不好看了。”她原本是笑话一句,他却把它当真起来。
“你又来了,”他说。“彷佛你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先声明我并不相信这种事,但你会通灵吗?”
蕾茜斜俯在船侧用手拨水。“不,我不会。我只是——”她根本找不出可以令人满意的解释。她能告诉他虽然外貌如斯,她其实行将年满四十,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两个几乎成年的孩子?
“你还在听吗?”他问。
“我还在听,”她回答,微微一笑。“我至少还会在这里待上三星期。”
他就要回应但旋即闭嘴。“我喜欢神秘的女孩,”他说。“而你是我见过最神秘的一个。”
“我有魏心雅那么神秘吗?”她忍不住地问。她知道他娶了心雅和她生了三个孩子。
“我不认为我听过这个名字,”他说。“我该听过吗?”
“不,时候未到。”
海威驾驶着独木舟绕过一截倒进溪里的树干。“说说你自己的事。”
“你好判定我是否适合?”她笑着问。
海威先是眉头一皱,接着他展颜一笑。“我有种感觉你很了解我,彷佛比我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此外,回答你的问题,没错,我是想知道你是否适合。”
她看着他,看出他眼中的野心。她读过的每篇有关方海威五世的报导,全都谈到他的眼睛。撰稿人全说人们常将海威误认为一个普通的邻家男孩——那是说如果你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一旦直视过他的眼睛,你就会看到那种让他在踏上白宫之路所向披靡的特质。“放眼未来”是其中一篇深度报导的文章标题。
“他从不犯错。”那篇文章说。
这个男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冒出一张大腿上坐着身着比基尼泳装女郎的照片,彷佛海威在十八岁时就决定他要做总统,而自此以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针对那个目标而行。他的妻子魏心雅和他搭配得天衣无缝,是一个未来总统的完美搭档。她很漂亮但不至于美艳。受过高等教育却不会摆高姿态。她有幽默感,服装品味保守,还有一个毫无丑闻的家庭背景。无疑她会是个完美的第一夫人。
现在回想起那篇文章对海威妻子的形容,蕾茜领悟那些词汇套在她身上也很适合。她不是一个会在美国普罗大众引起争议的人。她不像杰奎琳肯尼迪那样优雅,但也不像希拉里柯林顿那样强势。
“好吧,”她回视海威说。“我父亲是个建筑包工,而……”
“你对我儿子施了什么魔法?”方美珍瞇着眼质问蕾茜。“你可知道我们曾经让他相过多少年轻女人,他却全不感兴趣?但过去两天中他却把每一分钟时间全都花在你身上,把所有其它的客人全置之不顾。”
蕾茜很喜欢这位妇人。她让她想起她所属教会里募款委员会的一位成员。只要是贝丽莲开口要钱,没有人能回绝得了。“你是在纳闷为什么一个像我这种中产阶级的女孩,可以比下那些血统纯正的长腿妹妹,嗯?”蕾茜扬起眉毛问。
“亲爱的,如果你是想把我说成一个势利鬼,你不会成功的。我父亲曾是卡车司机。”
蕾茜微微一笑。“哦?那他到底必须驾驶多少辆卡车?”
这句话把美珍逗笑了。“好吧,他的确是老板兼驾驶,而登记在他名下的车子不在少数。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儿子会喜欢你了。”
“他是个很认真的年轻人,对他的生命有很认真的规划。”蕾茜说。“他的妻子对他的将来非常重要。”
美珍沉默半晌,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蕾茜。“你有一颗古老的脑袋,嗯?”她说,接着她用手挽住蕾茜。“你擅不擅长用色?”
“你是指油漆房子之类的?”蕾茜问。“我曾油漆过我的夏屋,当时我——”她原本是要说“我正怀着身孕”,但总算机灵地改为“我才十几岁。”
“不,我指的是水彩昼。”美珍扮个鬼脸。“这是我医生的主意。他说我的生活太紧张,我必须放松下来。”
蕾茜捏捏美珍的手臂。“他们实在很关心你,不是吗?以园艺当运动,藉水彩放松情绪。医生定期到家出诊。”
“我是个很幸运的人,”美珍笑着说。“你想你能尝试画画吗?”
“乐意之至,”蕾茜说。“但我对绘画可是一窍不通,所有的经验就只是涂过房子。不过,老实说,你不必花时间陪我,我自会安排我自己。”
“事实上我宁愿有你作陪。此外,看起来今天他们已经派我做所有年轻人的伴护了。”
她说话的口气令蕾茜笑出声。“也不会那么糟啦。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食物,并且不让他们钻进树丛,他们不会有事的。”
“你的确有个古老的心灵,是不?总之,走吧,帮我拿点东西。我们就在泳池旁边摆摊,这样我可以兼顾得到每个人的动态。”
事实上,蕾茜也很高兴有时间安静一下好让她静静地想事情。她已经和海威共度了两天,而她很喜欢他。事实上,她不仅仅只是喜欢而已。
她们来到泳池,在一张太阳伞下架起两具画架。
在美珍的带领下,蕾茜的手忙着作画,脑子里也不得闲。她喜欢海威,比她以为她会喜欢的程度更深。由她多年来读过有关他的文章,可想而知他是个擅于隐藏内心想法的人。
她可以爱上这个人,她想,画笔在纸上移动,试着画出她看到的男女跳进泳池的一幕。凭着自古以来女人独有的直觉,她知道,如果她要他,她可以得到他。但是有了他,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做个第一夫人对她来说只是句玩笑话,但她知道二十年后他真的可能竞选总统。她不知道他是否真能当选,但他的机会很大。
如果她选择了那条路,她和亚伦、贝佳和卓明的生活就不见了。她会拥有不同的孩子、不同的丈夫。
但佐拉夫人说过她们可以选择忘掉她们曾经有过的生活。蕾茜可以选择和海威的生活而对现在的家庭一无所知。她可以忘掉自己曾经跑到纽约去发展她的舞蹈事业并且锻羽而归,那件事一直纠缠着她。她可以忘掉在婚礼前甩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带给她的终生愧疚。她也可以忘掉贝佳,那个老是抱怨母亲是个软脚虾的女儿。当然蕾茜也可以忘掉卓明,那个一见到争议就躲开,像他母亲一样钟情祥和宁静的儿子。
但蕾茜和海威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超乎她想象的有钱。她不必亲自油漆她的房子,也不必忍受海威把家里摆满动不得的骨董。他们会请一位室内装潢师……
“把家里摆满动不得的骨董。”蕾茜兀自咕哝。画笔一横,她撕下画纸扔在石筑平台上,接着她换上一张干净的画纸。她不知道美珍正兴致勃勃地观察她。蕾茜已经沈入在她自己的世界,试图为自己的生活做出最好的决定——而她手中的画笔正是她脑中思绪的延伸。
“他过来了。”美珍说,终于打破蕾茜的沈思。
蕾茜抬起头,讶异地看到美珍已经合上了她的画盒,开始啜饮冰茶、品尝起身旁小茶几上的三明治了。那些食物是什么时候端来的?还有,她们周围有六个身着泳衣的女孩,不时偷瞄蕾茜并且窃窃私语。
看看手表,她发现她已经坐在同一个地方三小时。而她身旁的石台上散置着许多张她画的水彩画。有人将那些画一一摊开沿着石台和周围的草坪摆放。
蕾茜尴尬地领悟,自己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忘了身在何处。“我没注意到时间。”她说,心虚地笑笑。那些女孩为什么会瞄着她窃窃私语?她真想告诉她们那么做太没教养,但终究忍住没说出这种做母亲的人会有的口气。
“没关系,”美珍说。“事实上,有一个人我想介绍你认识。”
蕾茜抬起头,看到一位灰发蓝眸的高个子男人向她们走来。由他望着美珍的模样,蕾茜断定他深爱着她。难道她就要得知某种家庭秘密?
“蕾茜,亲爱的,”美珍说。“介绍你认识我的一位老朋友,葛弗瑞。”
蕾茜礼貌地伸出手和他相握,但他没有握住她的手,却是走到蕾茜后面拿起一张她的水彩画。
“你在哪里学的?”他问。
这些人可真有礼貌,蕾茜想。“我父亲的建筑行。”她开玩笑地说。
但葛先生没有露出笑容。“给我三天的时间,我就可以指出你所有的潜能。”
最初蕾茜丝毫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美珍已经对她笑了开来。“他是个行家。你那些画非常好。”
蕾茜看着葛先生。“粗糙、原始,但看得出来很有天赋。”他说,又拿起一张画瞇着眼打量。
“粗糙?”美珍说。“得了,弗瑞,亲爱的,你刚才不是问她在哪里习画的吗?”
“你认为我可以……从事……我有……”蕾茜迟疑地说。
葛先生还没回答,美珍抢先说道:“弗瑞,亲爱的,你何不在蓝室住下,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房间,这个星期你就别走了留在这里陪我们?或许你和蕾茜可以一起研究,看她是否真的有绘画的天赋,或者她今天的作品只是昙花一现。”
“谢谢你的邀请,美珍,”葛弗瑞说。“我接受了。”
他们同时转头面对蕾茜。
“当然,那是说如果你也同意这么做。”美珍说。
蕾茜深吸口气,因为她明白针对这个问题,她的答案会改变她的一生。“乐意之至,”终于她说。“我想我很愿意弄清楚我除了参加各种委员会之外,是否还有其它的才能。”
这个答案似乎把美珍搞胡涂了,但她只是微微一笑。“你的舞蹈呢?”
“我跳得不够高,而我的——总之,这么说好了,百老汇不需要担心我的出现。”
美珍拉起蕾茜的手。“反正绘昼也比较……有用。”
蕾茜明白她的意思是,女人的天职就是为人妻、为人母,而和穿着很少的衣服在众人面前跳跃,绘画显得“淑女”多了。私底下,蕾茜认为绘画可以做为她在竞选路上打发时间的休闲娱乐。
“好,”蕾茜说。“我什么时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