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这一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闷热。梅雨刚停还没到大暑,龙白月已经被热出了一头痱子。她干脆将自己的铺盖卷挪到甲板上,入夜的时候就躺在凉簟上,将头发浸在紫眠他们配的怯暑药水里。凉簟边焚着驱蚊虫的香。月色如水一样铺了龙白月一身,将她映成玉人。月漉漉,波烟玉,她边赏月边摇着蒲扇,昏昏欲睡。
静谧的夜色里,一个活闹鬼又在这时候窜出来扰人清梦。贺凌云冷不丁的跳上甲板,咚的一声巨响落在龙白月身边。
“要死了,你蛊毒不疼了啊,没事跳上来吓人。”泡头发的药水因为振动溅了她一脸,龙白月被贺凌云吓了一跳,慌忙扯了薄毯盖住身子,拢拢微散开的襟口。
“船停在岸边的时候,不要躺在甲板上,免得被我踩死。”贺凌云轻薄的瞥了一眼衣衫不整的龙白月,一脸坏笑的钻进船舱找紫眠。
“这坏小子!”龙白月诅咒着,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水。
船舱里紫眠闭目静坐修炼内丹,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贺凌云正坐在一边笑着看他。
“什么时候来的?”紫眠对他微微一笑。
“就刚才,”贺凌云口气里带着一丝得意,“今天不用在宫里值宿卫,我就瞒着家里人跑这儿来了。”
“真是辛苦你了,既然来了,就顺带看看你的伤吧。”紫眠起身去叫醒熟睡的明窗尘。
“唉,谁叫你老是和曹宰相对着干,他摆明了不喜欢你,我父亲也跟着不许我和你来往。你也知道,我父亲是跟着曹宰相的,没办法。”贺凌云无奈的抓抓头。
“是是是,我已经尽量避着宰相了,可冤家路窄嘛。”紫眠扶起还闭着眼的明窗尘,看见他脸上被蚊子咬了包,找了点药给他抹上。
“也真是奇了怪了,你在司天监也没多大权力,怎么宰相老和你过不去呢。”
“谁知道。”
在上药的时候,贺凌云和紫眠聊着最近京城里的掌故,紫眠足不沾地就能知晓天下事,靠的是明窗尘在街头听来的鸡毛蒜皮,贺凌云则负责了朝中大事这部分。
“曹真失踪那么久,宰相最近的脸色总算不青了,因为他的二公子被圣上指定尚福寿公主了。”
“就是那个从七品的曹枋?”
“马上就是正五品啦。”贺凌云讪笑,“最近京城附近瘟疫闹得厉害,这可也算是冲喜?”
紫眠皱皱眉头。宰相为了压制他,这次治理瘟疫坚持将他排除在外。他就是想插手也没机会:“瘟疫还没控制住吗?”
“没有,圣上为了这事已经连着几天上夜朝了,连带着把我也累得半死,今天才有了一天假。”
明窗尘听了插嘴道:“还说要把瘟疫控制住,不让京城被波及呢,今天买菜,听肉铺的大婶说,她住在东城门的小侄一家,已经染上了。”
“如果情况继续严重下去,我迟早要出手的。”紫眠沉吟一下,决定再次将宰相的威慑抛至脑后。
贺凌云不置可否的笑笑,整了衣服就要起身告辞。紫眠送他出去,两个人走到甲板上,看见纳凉的龙白月已然睡熟。
“这女人。”贺凌云低嗤一声,笑她不知矜持。
紫眠看龙白月仍把脑袋浸在冷水里,径自上前替她捞起头发,将水盆撤走。贺凌云看着他温柔细心的动作,不由得拧紧眉头。
紫眠知道贺凌云介意什么,他只好无辜的笑笑:“别多想,我晓得的。”
“你好自为知吧。”贺凌云不耐烦的挥挥手,一飞身就跳进了夜色里。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龙白月就醒了,一夜的凉气弄得她脖子隐隐作痛。她爬起来,揉着脖子走进船舱,就看见紫眠师徒正在忙着什么。
“你起来了?”紫眠回身看她,招呼着,“梳洗后过来帮忙吧,反正离早饭还有一阵子。”
“哦,好的。”龙白月信口答应着。
等她收拾好自己,掖起袖子上前要帮忙的时候,才看见紫眠他们在配药。
“这是要做什么?”龙白月好奇的看明窗尘在给枣子去核。
“太一神精丹。”紫眠一边称量药石,一边回答她,“你手边是我配好的药,把它们和进枣泥里去。”
“好的,”龙白月将药粉洒进枣泥,“这药治什么的?”
“瘟疫中的疟疾,注意控制药量,你手里可是砒霜。”
吓得龙白月慌忙又往药里添了一大勺枣泥。
“将它们和匀了,再捏成黍粒大的丸子。”
“这么小能管用?”龙白月难以置信的看看手里的枣泥团子,这是吃药还是吃枣泥呢?
“赶紧做吧,这两天要赶出至少五千人的分量呢。”明窗尘小刀剜得飞快。
龙白月差点昏死过去。五千人的药要从她的手里捏出来,这两师徒还真是看得起她啊。
没成想这一忙就忙了两天,不分晨昏,除了三餐和很少的睡眠,高强度的劳动让龙白月的脖子越来越痛,最后累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她弓着身子,满脸的枣泥屑,两眼发直,双手还在像苍蝇一样不停的搓动。堂堂一个花魁形象尽毁,做这样没风情的粗活,要是被老相识看见了,她铁定不活了。
也不知忙到什么时候,紫眠忽然喊停,龙白月如蒙大赦一般瘫在地上。
“窗尘,什么时辰了?”紫眠问着,也累得脸色苍白。
“大概卯时了师父。”明窗尘擦着汗。他们竟然又熬了一个通宵哪。
“收拾一下,巳时我们就去东城门。”
啊,不会吧?龙白月一张脸苦得都要滴出胆汁来了。好不好明天巳时再去啊?
他们简单的梳洗一下,为之后的忙碌做准备。明窗尘焚了一炉药香,三人轮流熏着,以避开瘟疫瘴气。紫眠把头发束进发冠,将宽大的袖子掖进背后的腰带,他递给每人一粒药丸,还有纱巾。
“药丸含在舌下,纱巾掩住口鼻。”他示范着做,“出门后要紧跟着我,大家别跑散了。”
龙白月原本以为紫眠小题大做了,可他们刚推开府门,一阵腥风立刻扑面而来,恶臭的味道让龙白月卒不及防,她忍不住把头一偏,扯开纱巾就靠着墙根呕吐起来。明窗尘赶紧替她抚背,紫眠再给她一粒药丸:“忍着点,适应一会儿就好了。”
恶,她翻翻白眼,这两人真是异类,平日从早到晚都在薰香,碰到如此恶臭竟然还有好状态。
等龙白月舒服了一点,三人就往城东走,还没几步便听见哀鸿遍野。等进了贫民窟,情况更是严重,墙边到处靠着脸色蜡黄的疫民,很多人奄奄一息的倒在自己的排泄物里。一个中年妇人蓬头散发,抱着紧闭双眼的孩子,目眦欲裂的冲龙白月大张着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龙白月吓得直往紫眠身后躲。
官府的衙役却在这时忽然出现,他们抖散矾过樟脑的蓝布,将成匹的布横拽开,拉成一条界线。其中一个衙役大声呵斥着:“蓝布以外的人听着,不许踏进界限,否则格杀勿论。”
龙白月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正是在蓝布以外啊。
“喂,官爷,我们刚刚进来的,别把我们隔在这儿啊……”龙白月慌忙跑过去,伸手想拽布匹,就见一道寒光划来,她的领子一紧,整个人被拽着后退,倒进紫眠怀里。
她冒了一身虚汗,尴尬的站稳,抬头看紫眠,却见紫眠面无表情的直视前方,声音里压着少见的怒意:“谁准许你们随意动刀的?”
衙役看紫眠穿着不凡,随身的药箱上带着御印,态度立刻变得恭敬:“得罪了,圣上要出西城门前往行宫,宰相大人有令,每隔一里设步障,防止惊扰圣驾。”
“看这情形,不像是一般的步障啊。”紫眠冷笑,“宰相大人有没有派医师过来?难道要放任这里的灾民自生自灭不成?”
“大人,上面自会有安排,小人也是听命行事,多有得罪了。”衙役敷衍着作揖,转身就指挥其他人,拼命的铺设路障。
一线路障被长长的拉开,衙役刀兵相向,防止灾民越界。
“完了,怎么办,我们被隔离了……”龙白月两眼发直的看着紫眠,有气无力的说。
“救人要紧。”紫眠将沉甸甸的药箱背在身上,开始给灾民派药,“先服一丸,如果不见效,明天再加半丸的量,不能一次吃多,切记。”
龙白月也只好咬牙照做,灾民见到救星,哭喊着朝她聚拢来,将她团团围住。她提心吊胆不敢大口呼吸,手中不停,嗓子喊得嘶哑,偏偏又戴着纱巾,大夏天的毒日头烤得她汗流浃背。一直忙到中午,龙白月才得空直起身来喘口气,谁知甫一站起来便两眼发黑,身子晃着就要倒。
一边的紫眠急忙撑住她:“你不要紧吧?去休息一下。”
“嗯。”她恍恍惚惚的点点头,飘到墙边靠着,“我们要不要吃点东西?”
“最好别吃,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瘟疫,小心为上。”紫眠将袖子抽出腰带,拽着袖子一角擦擦满头大汗,他紧紧脸上的纱巾,双眉紧锁着望向远方。
“早知道就带些干粮了。”明窗尘也是一脸痛苦的往墙上一靠,滑着坐在地上。
“算了吧,光这些药就够沉的了,谁能料到朝廷那么狠心,让咱们回不了府啊。”龙白月皱着脸叹气,后悔自己当初不肯再负荷个半斤包子啥的。
后悔归后悔,活不能不做,满眼的灾民都在可怜巴巴的瞅着他们,三人休息片刻,继续派药,从东城门开始穿街绕巷,迂回着往西前进,忙到未时末,龙白月中暑了。
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倒下的,起初好象是胃难受,忽然呕了一下酸水;跟着气没咽顺,便满眼金星的一昏。等她再醒来时,就感觉到紫眠掐她人中的疼痛,还有鼻子也是很严重的闷疼,疼得她不自禁的泪流满面,看来她是脸着地的:“我……我鼻子有没有歪掉?”
紫眠听见她能开口说话,松了口气,又为她的担心感到好笑:“还好,歪得不算太厉害。”
龙白月一听,万念俱灰。
紫眠看她几乎要魂飞魄散的样子,真的轻笑起来:“骗你的。”
龙白月大怒,这家伙竟然也会开玩笑,偏偏还挑这个时候。她将信将疑的要摸鼻子,又不敢摸,怕疼,手最终只好落在脸上,这一摸心又凉了:“我,我的纱巾呢?”
“你中暑了,这纱巾不得不除掉。”
龙白月慌了,哆嗦着哭起来:“那,那我会不会……”
“别瞎想了,得了瘟疫我也救得了你。”紫眠安抚她,“也亏你幸运,倒的地方正好是家药铺,我去看看里面有没有药材可以给你解暑毒的,你等着。”
他将龙白月的脑袋轻轻搁在一层低矮的青石阶上,放她平躺下。龙白月这才发现刚刚紫眠一直搂着她,她羞赧的别开眼,用余光找明窗尘的身影,怕他在看她。
这时候明窗尘的声音从她脑后的药铺里传出来,叫龙白月安心不少:“师父,这家药铺挺乱的,好象封了有一段时间了,但药材倒是不缺。”
什么药铺在这时候封门啊,龙白月皱皱眉,眼睛随便一抬,一个铸着“药”字的铜牌映入她眼帘,蓦然让她觉得熟悉。
是李家药铺!
龙白月想起李芳奴和曹真,虽然身体不适,可还是得意的笑起来。那可是她促成的一对璧人哪。想想那晚,她千辛万苦的找到条废弃干涸的水道,顺利送他们出城,都来不及道别,就一路跑回紫眠的府邸,活活累掉她半条命。可怜她还要蹑手蹑脚的顺着她的披帛爬回船上去,这辈子也没那么辛苦过,差点把手都爬脱臼了。
难得做回好人,她容易么她,龙白月紧抿着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她抬起眼,想再次看一下那个铜牌,却呆住了。
李芳奴竟然站在距离她耳后一尺的地方,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
“李姑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龙白月张嘴招呼,奇怪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李芳奴身子一动,一阵阴风从龙白月脑后轻轻吹过,平空的叫她在大热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头皮忽然一紧,开始觉得不对劲。
就见李芳奴身子直直的往前行,根本没有步伐。她就这样慢慢越过龙白月,吓得龙白月瞠目结舌,僵住了身子。
她的裙子下根本不是脚,走过之处没有足迹,却隐隐蜿蜒出一条水印,好象蛇行留下的痕迹。
龙白月的心剧烈的跳动,跳得她胸口抽疼。她急促呼吸着,惊骇的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声音来。巨大的恐惧让龙白月猛地倒抽口气,两眼一翻,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