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白月小心翼翼的跟着云阳公主一行人进入翠英殿,冬夜深沉,宫院里灯火通明,衬得无光的角落越发幽暗。龙白月走着走着,就觉得周遭竹影憧憧气氛诡异,直到进入殿中暖阁,身子才不再发寒。
云阳公主一直走进暖阁深处,她随意将身上大氅取下,顺手撂在床榻上,跟着整个人也躺进牙床锦帐里,翻了个身,这才看见龙白月:“你怎么跟进来了?”
龙白月愣住,发现不知何时其余宫女早已退开,只有自己傻傻的一路跟着云阳公主。她慌忙跪下:“奴婢不懂规矩,公主恕罪。”
云阳公主笑笑,冲龙白月勾勾手指:“不是你不懂规矩,是她们不敢进来。来来来……”
龙白月不明所以的靠近云阳公主,就见她目光如蜜又稠又甜,在灯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浓密的黑发比缎子还亮,流云一样顺着窈窕的身段时卷时舒,金线和丝绸细小的光泽映在长发油亮的墨色中,潋滟勾魂。到底是公主才能这般倾国倾城,在她身边龙白月觉得自己就像鱼目混珠,简直当不得美人二字。
“真是美人呀,”云阳公主却也在感叹,听得龙白月一怔,“你是医女?会按摩么?”
“回公主,奴婢会的。”
“你烦不烦,会就说‘会’,不要罗嗦,”云阳公主点点自己的肩,“上来试试。”
龙白月犹豫了一下,只能壮着胆子,战战兢兢的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是,请公主躺好。”
云阳公主很是不耐烦的闭上眼睛,蜷着的身子伸展开,趴好让龙白月按摩。龙白月深吸口气,手劲下去,分寸拿捏得极好,没几下就让云阳舒服得呻吟出声。云阳娇媚的呻吟听得龙白月都忍不住心旌荡漾,差点乱了手法,看着云阳丰润的身子跟随自己的手劲婉转承欢,触手之处柔若无骨,让龙白月不禁心想这样的尤物公主,也不知道将来要指给谁。
云阳公主蓦然睁开双眼,很是突兀的开口:“想不到那老太婆还真揣了个好东西给我。”
“哎?”龙白月纳闷,忍不住轻吁出声。
“我说你呢,”云阳回身望她,说道,“我留下你了。”
咦?她不是已经留下她了吗?
龙白月想不通。其实翠英殿有很多东西都让龙白月想不通。三天之后她才知道,这偌大一个翠英殿,竟然是冷宫。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龙白月是如何都不信的——没瞧见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吗,多么气派,风帘翠幕掩映着碧瓦琉璃,殿里雕梁画栋、珠光宝气,簇新的锦帐呢毯,怎么会是冷宫……但若说不是冷宫,为何这里景色冷、气氛冷、宫女脸色冷,连公主都冷?除了整日暖烘烘的炭火和温酒,真的找不出一个温暖的东西来。
龙白月卷起珠帘,呵呵冰凉的双手,无奈的望着殿外苍凉的翠竹林。她回过头,欲言又止的瞅了瞅身边冰着脸的宫女,知道她们还是不会和她说话。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麻木的活着,彼此不言不笑,仿佛行尸走肉。除了龙白月,只有云阳公主脸上有鲜活的表情,但那表情永远是讥嘲冷傲的。
“这里当然是冷宫,不然,皇后干吗把你送到这里来?”云阳公主坐在火炉边,惬意的跷起一条腿,葱绿盘金长袍子下露出一点玉足,正微微的晃荡。她手里拿着一支镶八宝璎珞金簪子,正悠闲的剔着葱管一样的长指甲。
“可是,没听说过冷宫囚公主的……”龙白月给温酒的水盂里换上热水,又拿起铜箸拨了拨炉子里的炭。
“你是说这里应该住着失宠的妃子?”云阳公主笑,接了杯热酒一气饮下,“是有啊,不过已经死了。”
龙白月一怔,不敢追问云阳公主和那妃子有何关系。她进宫的目的是为了帮紫眠探寻他的身世,那时间便要追溯到二十四年前才行。对于复杂变幻的后宫,二十四年实在是段太久远的岁月,很多尘封的往事已经找不到当事人,云阳公主才十六岁,长居冷宫,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还得另想法子才行,龙白月回过神,刚想给云阳公主再斟一杯酒,却愕然发现她已经半躺在贵妃椅上睡着了。云阳公主宽大的袍袖逶迤落地,在火光映照里闪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璀璨好看。沉睡中的她不再神色冷冽,眉眼极柔和,一派的无忧无虑——到底是衣食无忧的公主呢,平时愤世嫉俗的样子,真正又能有多少愁苦?龙白月无奈的笑笑,上前替她添了条毯子,起身走去窗边放下帘子。
她有些失神的望着翠英殿外茫茫的竹海,遥远处露着点金黄色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在暮色里已经看不分明。那里会有她的机会吗?她该做些什么,才能打破现在的僵局?龙白月有些焦虑,她无奈的放下帘子,帘影隐去她不安的神色和轻微的叹息……
紫眠哪……
竹海外那金黄色琉璃瓦的所在,正是皇后的寝宫。嘉仁皇后此刻闲适的躺在锦榻上,听一边的女史向她禀报燕贵妃的墓志铭文。
“恩,精通女红这句去掉,太小家子气了,改成歌舞倾城,”嘉仁皇后支颐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燕贵妃虽说是刺绣时忽然咳血而死,但写她是‘织女回天理机杼’也太过了,不如改成‘玄女归身伺瑶池’。”
女史唯唯诺诺领命,卷起文书退下。一边的宫女欲伺候皇后小睡,上前移开了宫灯,锦帐里顿时光线一暗,然而昏暗中嘉仁皇后却开口:“天还早呢,扶哀家起来。”
“是。”宫女立刻身子一福,扶住皇后伸出锦帐的手,伺候她起身。
嘉仁皇后施施然走下床榻,她四十余岁,身架原本就高大,如今更是丰腴,昂首挺胸的走起路来,仪态万千。就见皇后慢慢踱到菱花镜前,坐下,对镜掠掠云鬓,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却在蓦然发现鬓中一根银丝时,僵住了。
一边的长宫女会意,上前要帮皇后拔去银丝,却被她拦住:“不必。老了就是老了,避讳这个,欲盖弥彰更叫人笑话。”
“是,还是皇后见识非凡。”
嘉仁皇后笑笑,忽然问道:“今早女史才呈报上来,那刚有妊娠的佟婕妤,可是燕贵妃的妹妹?”
“是,皇后好记性。”
“恩,”嘉仁皇后点点头,对镜笑道,“她姐姐刚病故,哀家体恤她悲恸,得请圣上提她品秩才好。”
“皇后仁德。”
嘉仁皇后盯着镜中自己的瞳仁,观察它们微微收缩的样子,眼皮忍不住一紧——佟婕妤升品秩是迟早的事,她羽翼已丰,加上燕贵妃刚死,此刻不方便动她,那腹中孽障只能等她生下来再说了……若是女胎,是她造化;若是男胎,还得另想办法……
嘉仁皇后又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眉眼,粗略找不出细纹,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她拈起一枚金凤钗,端详着其上指甲大的滚圆珍珠、包镶的红蓝宝石,满意的往发髻上插去:“这两日太素净了。”
哀家才不陪那妖精素净……
长宫女慌忙上前帮衬,伸手护着皇后的发髻,小心的理顺金钗颤巍巍的九凤尾。一边的宫女奉上枣茶,嘉仁皇后接过一呷,温热适口,便擎着杯子缓缓饮尽——皇后贤德,提倡俭省惜福,后宫上行下效,向来得百官赞誉。
她想着自己当上皇后二十四年来,凡事滴水不漏功德圆满,不禁自得,饮茶的动作豪迈了几分,似乎在为自己庆功。她睥睨的余光只来得及看见红褐色茶水中银光一闪,接着那线银光已经顺着茶水到达她的喉头。嘉仁皇后大惊失色,想停下吞咽的动作,然而本能无法遏止,只见她喉咙一动,已将一枚绣花银针吞下。
茶杯落在地下,应声而碎。
翠英殿的宫门被敲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龙白月被叫醒,她披上衣服走出来,就看见玉儿浑身哆嗦着跌在地上。
“玉儿?”
“姐姐……”玉儿没添衣服就从宫内暖阁跑出来,一路冻得够戗,龙白月慌忙将她往宫内扶,玉儿却一把抓住她,“姐姐,帮帮我……”
“怎么了?”
“皇后,皇后她误吞了绣花针,太医们已经忙了大半夜了,都没办法……”玉儿双唇颤抖着,惊惶失措的眼睛里涨满泪水,“姐姐,再救不了皇后,我会死的……”
“是哪位太医派你来请的呀?”
懒散娇慵的声音从龙白月背后传来,龙白月立刻回过身子拜下:“打扰公主安寝,公主恕罪。”
龙白月的身子让开,跌坐在地上的玉儿看见了云阳公主——她乌发如云,宝蓝色金花大氅随便搭在肩上,杏色睡袍下酥胸颈项白腻如象牙,娇颜如玉,却有着寒冷的眼睛和讥嘲的嘴角。玉儿没见过这样贵气凛冽的美人,一时呆了呆,紧跟着便趴在地上磕头:“回禀公主,没有太医请龙医女过去,是奴婢……”
“是你怕死,要拉个垫背的,是不是啊?”云阳公主笑着看她在地上发抖。
“不,不是……”玉儿呆住,无辜的说道,“龙医女医术比奴婢高明,奴婢以为请她去会有转机。”
“她医术再高也高不过太医吧?伺候皇后的又不是她,转机跟她有什么关系?”云阳公主侧过身子,不再看玉儿,只斜睨着龙白月问,“你呢,什么想法?”
“奴婢要去。”龙白月福了福身子答道。她何尝不懂玉儿的心思,如果出诊顺利获得赏赐,怕是就没她什么事了;此刻来请她,正是因为风险太大,弄不好自己反成了陪葬。可是,她不能老待在翠英殿里,哪怕有一丝机会,她都要出去闯闯。
云阳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龙白月坚定的神情,身子一动,冷哼一声:“随便你。”
她转过身往宫内走,边走边对一旁的宫女说道:“给她们一个灯笼,还有两件大氅,这鬼天气,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