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儿,诺,给你看看我独家新鲜出炉的《新版六界美人图谱赏析宝典》,哈哈哈,带彩图的哦,我亲自绘的,不单有对应的优缺点分析比照,还有排行榜。不过你放心,你的那栏只有优点,没有缺点,且不管从哪个角度比对排行,我都把你排在第一位!你看,我对你够好吧?”扑哧君掸了掸前额那点碎发。扬扬得意地说完一堆废话,末了,还献宝似的俯下身隔着中间放了茶水的方几尽量往我耳边凑道,“另外,我只誊了两本,一本自己珍藏,一本被月下仙人抢了,你手上这本可是原始稿哦,绝对限量值得珍藏。”
我看了看那本花红绿柳的书,配着扑哧君歪歪扭扭的字迹,那个“赏析”二字还涂改过两次,依稀辨得最早用的是“鉴赏”两字,后来涂了,改成“荐赏”,最后,才改得“赏析”。边上有蝇头小楷一般地的批注:“吾深感还是‘鉴赏’二字最佳,其次为‘荐赏’,有美人兮,就该推荐众仙魔一同品鉴赏析,是以‘鉴赏’。然,思及魔尊悭吝狭隘之心思,为吾性命虑,‘品鉴’怕是不能,只得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不得不扼腕改之为‘赏析’,深以为憾!”颇有些愤世嫉俗之不甘,边上居然还配了草绿色发亮的錦丝做装帧线,看得我不禁感到眼睛被晃得有些重影,遂赶紧别开眼眨了两下以缓过眼神来。
扑哧君见状,探过身来:“怎么?感动吧?感动也别哭啊。”随即递给我一方墨绿色的锦帕,“喏,给你擦擦泪,我编这书也只是举手之劳,不用感动成这样,只要答应我一件小事就好。”
我接过那帕子顺手就盖在那个什么宝典的封面上,运了口气淡淡问他:“什么事?只要你把这堆花花绿绿的纸头,呃,宝典拿回去,我就答应你。”
“你不用害羞,我知道你对自己排在第一位得意得很,又不好意思被人知道自己这么自恋收藏了这本旷世奇书,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
“了听,飞絮,送客!”
眼看着就要被了听、飞絮架出厅门去,扑哧君这才停了唠叨,喊道:“别,别,别!我们这就说正题!”
我抬手示意了听和飞絮放了他,扑哧君一下扑到我身边案几,不顾茶水浸湿锦袍地压低身子,用手捂着嘴蚊蚋一般神秘小声道:“我有独家第一手内幕,估计凤凰还不晓得……听说你要下凡历劫去,我看着,要么这样,我也跟你一道下凡投胎,替你跑跑龙套免得你被凡人欺负了去。这个龙套嘛,我看小龙套就可以了,比如相公、情郎什么的,随便哪个,我不挑的,你觉得怎么样?”
不料这事这么快就传了开,我真诚道:“这件事你和我商量真心不顶用。”
“那得和谁商量?难不成这得和那小气巴拉的魔尊商量?”扑哧君顿时奓了毛,“不是我说你啊,美人儿,你是嫁与他没错,可你不是卖了给他,做仙女的也得有自己独立的主张的独树一帜敢于创新的思想才能与美貌相得益彰,叫男魔男仙们觉得你独特非凡。若是事事都依着他,怕是还没个万儿八千年,他便厌弃了你。”说毕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想是要得到我的认同与共鸣。
“呵呵呵。”我干干笑得几声,好容易等他歇口气的间隙赶紧插到,“这件事旭凤也做不得主,你得和掌管凡人命数的北斗七星诸仙说去。我此番去凡间历劫,便是做了凡人,其间命数皆由他们七位仙上拟定,是以,他人皆做不得主。”
扑哧君适才还慷慨激昂的表情蓦地一愣,似被施了定身术般,继而眼珠子转了一圈,眼冒精光地幸灾乐祸惊喜道:“美人儿是说那鸟儿也做不得主?哈哈,就他那小肚鸡肠,知道了这事儿指不定是个什么表情,哈哈哈!这可真真是普天同庆大快人心让六界众仙魔额手称庆的大事啊!等等,容我想象一下那鸟儿的表情,容我想象一下……当然,美人儿,你也赶紧想象一下……”
我颇怜悯地看了看扑哧君语无伦次的样子,不晓得他这是中了什么魔怔,突然就兴奋成这样。
而且我也不用想象凤凰的表情,因为,我昨天就看过了啊。
昨日夜里,北斗七星突然来了魔界说是要拜谒与我,我颇有些吃惊,再看看凤凰,他也是几分意外的神情,显见得他也全无意料。
待将七位星君请于大殿之中看好茶,让于上座,谈了将近半个时辰星象天文奇闻经术,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七位仙上此番是为的什么而来。眼见得气氛越来越奇怪了,终于,那为首的北斗阳明贪狼星君深运了口气,忽地起身对凤凰作了个揖,道:“小仙几个还有要事要与水神商讨,望魔尊宽宥则个,回避稍许。”
凤凰当下面色就“哐啷啷”跌得比阴曹地府还要低,当然我们住的这魔尊殿就离阴曹地府挺近的。那立着的阳明贪狼星君微不可察地一抖,其余六位星君略略一颤,怪可怜见的。我晓得凤凰那平素里冷冰冰的模样和能喷火的本领唬坏了六界不少仙魔,如今竟有仙家在他的地盘给他下逐客令,自然触了他的逆鳞。但,北斗七星几个文仙敢于上门冒大不韪挑衅于他,自是真真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与我商量。
遂,我拉了拉凤凰的衣袖:“不然,你就去后院……”我得寻思个什么妥帖的说法好全了他的脸面,一来,叫他堂堂魔尊被驱逐后还下得来台;二来,让北斗七星诸位星君可单独与我说话。
我咬唇认真想了一会儿,对凤凰体贴道:“嗯,不然你去后院跑两圈便先就寝了吧。”言毕,我真诚地看向他。
岂料,凤凰非但不能体谅我让他锻炼好身体顺带早睡早起身体好的良好意愿,反而面色裂了几裂。最终一挑凤目狠狠昵了我一眼,于座上纹丝不动,还兴致颇好地一手反握了我的手,另一只手一扬赤金衣袖,将手肘撑于琉璃扶手上单手支颐,慵懒道:“我与水神不分彼此,七位星君既有要事与水神商量,我自然应于此处旁听,万一有个商讨得不周全之处,也好提些微末不足道的建议。不知诸位说是与不是?”
话虽说得慢悠悠,却是一字一字十分笃定,顺带一句话的功夫里将眼神一一缓缓扫过七位星君,最后一个字落地,眼光刚刚好扫过北斗七星最末一位——北斗天关破军星君。只见北斗关破军星君险些将茶给翻了。几位星君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北斗真人禄存星君咳了一声,摸了摸略显富态的肚子,操着有些哑的嗓子缓缓道:“此事也并非说不得与魔尊听,只是事关天命亦关乎水神仙元根本,万望魔尊体谅,莫要阻挡水神才好。”
这么玄乎一说,我更愣神了,不过我估计凤凰比我也清楚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装得好而已,但见他挑了嘴角微微一笑道:“星君不说怎知我会阻拦,何妨先说来听听。”
禄存星君捋了捋胡须,似是下定决心,最后才郑重道:“此番我与几位星君排布天象时,观得人界之东南面有异象,推衍之,恐是有大旱大涝之兆,且此灾非短期,竟可延续近数十年。届时非但人界必将生灵涂炭瘟疫遍布,六界相互依存,此灾重则将灭绝不少精灵修仙一族。”
哎呀,这确实是件大事,这样可不好,想当年我也是个修仙的果子精,深能体会大家的不容易,精灵尚且不易,莫说是凡人了。
“吾等深感忧心与疑惑,进而反复推演星象,方寻出其根本缘由。”禄存星君一顿,将脸转向我,对我一揖道,“此番缘由皆因水神。”
咿!这是说的我吗?我惊了。
“放肆!”凤凰一拍,那扶手登时裂了,“锦觅向来与六界为善,对凡人祈愿更是予给予求,自她做水神来,六界风调雨顺,莫说功劳亦有苦劳,如何到星君口中便成了祸星?”
禄存星君抹了抹额头,接着道:“水神本良善,只当初水神本是个元神寂灭的天命之理,此事非乃小仙胡诌,西天诸佛亦是知晓。后来却因着种种缘由重修得仙身,然本身历劫不足,致使仙元尚欠缺,其根本尚不稳固,正是水神神元并未历练纯净,故而致这场祸患。所谓,神本关乎苍生民本,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水神本身虽无患,却是天下苍生要受患。虽有魔尊护体,却终是仙魔有异,并不能固其本源,想来这点,魔尊比小仙等更清楚不过。”
凤凰皱紧眉,极不情愿地缓缓点了点头。
我登时有些郁闷之气,我的仙元不稳,怎的天知地知你知他知,独独我自己不知,而凤凰居然一直瞒着我。
“可有解法?”我急切问那禄存星君,若因着我仙根不稳就导致这么多生灵灭亡,却是个祸星也不为过了。
禄存星君笑了笑:“解法自是有,不然也不必登门求见水神,只不知水神应与不应?”一边问着我“应与不应”一边却将眼神虚虚地瞟向那凤凰所在。
“是何解法?”
“自然是应!”
凤凰和我异口同声。
“善哉善哉,小仙等得水神此诺,心中大安。”禄存星君立时三刻抓住我的话,一把松了口气,“至于解法,说来也甚简单……”一边说着简单一边又瞄向一旁的北斗丹元廉贞星君,显是叫他接话。
那廉贞星君本垂目做入定状,这般被禄存星君连瞪了五六眼,方抬头一脸纯真道:“只要历劫历够了,自然就解了。”本想继续垂头入定,岂料凤凰盯着他瞧,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六界之中凡人最苦,所谓‘人’生来便是受苦的,只需水神过几日去投个凡人的胎,在凡间历劫数十载。当然,凡间数十载,于仙魔来说不过数十日,这般走一遭便可。”
“哦,原来这样简单啊。”我转过头对凤凰笑道,“这个好说好说。”
岂料凤凰却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转而看向北斗七星,用手指划了划手上的裂纹,继而一抬手掌道:“此事我已知晓,我会亲自安排此事,诸位星君大可宽心。”这是下逐客令了。
那北斗七星互相用眼神默默交流一番,最后,禄存星君低声道:“如此,小仙等便回去排布水神下凡的命理命数了。”
凤凰眉头微微一蹙:“我已说了我会亲自安排,就不劳七位星君了。”
“这……这……这却是魔尊不好插手的……从来,凡人命数皆由北斗七星所布。”禄存星君硬着头皮顶着头顶凤凰瞬间大炽的凌厉怒视坚持道。
但听凤凰冷冷笑得一声:“从来,凡人轮回皆由十殿阎罗所控,莫不是要我提醒禄存星君如今这十殿阎罗又属谁治下?”言毕,不容分说地一拍掌,门外立刻转入一个罗刹一个利索抱拳单膝跪地听命。
“传十殿阎罗前来霜降殿!”
“是!”
不消片刻,十殿阎罗便在殿中聚个了全,乍一见北斗七星难免疑惑,待听得前因后果,却又面色和北斗七星如出一辙了。
“尊上,那凡人轮回确属我等管辖,却是只管那魂魄投胎,以及命数尽时拘回魂魄,只那魂魄为凡人时一生的命数确是属下……”六殿卞城王斟酌了一下,婉转道,“只那凡人命数确是属下等习术不精,迄今尚未涉猎。”
这下好了,原来,十殿阎罗只管发放和回收,却不管那过程,过程却是北斗七星之职。如此说来,管理凡人也忒是个不容易的事,竟然如此细分,仙界魔界都要涉及。我正心里感慨分工的详细与严谨,凤凰那边却是听得一阵噼里啪啦响动,竟是那扶手被他一掌拍碎,零落了一地齑粉。
底下诸仙魔俱是一颤。我回头见他面色甚黑,心道凤凰脾性是越来越差了,人家各司其职也没有错啊,他这是气的什么劲儿?
“不知北斗七星此番给锦觅却是布的什么命理?历的哪些劫难?受的什么身份?父母如何?家境如何?可有兄弟姐妹叔嫂伯侄?平日里接触的每个凡人都是什么来头?具体历劫时间长短?诸如此类,可有个具体陈案详表?”凤凰一口气连问,我都晕乎了,那北斗七星眼瞅着也是迷瞪了,十殿阎罗怕也是没有一次听凤凰说过这么多话,亦是有些瞠目结舌。凤凰却还嫌不够,手心捏紧了袖口,蹙紧了眉头,戾气颇重地沉声追加道,“所谓凡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本来就说得慢,一字一字往外蹦,最后三个字简直咬牙切齿,“锦觅若去要受哪几样?”
禄存星君一脸豁出去的模样道:“万望尊上体谅,既是历劫,水神此番自然七苦皆……”见着凤凰表情,又委婉转口道,“哦,尽量多受几苦,若能七苦受全……”
“那便免谈了。”凤凰怒极反笑,广袖一挥给了个死扣。禄存星君急了,我亦急了,阿弥陀佛,若是不去可不知要枉死多少性命,而且……而且,下凡多好玩哪!遂赶紧扯了凤凰的袖口巴巴道:“不打紧不打紧,不就才七苦吗?不多不多,这些什么‘生老病死爱别离’,可比八十一难少多了。”
凤凰霍然起身,面色已不是超出轮回不在六界可形容的了:“你这是要去和哪个爱别离?”
“哎?”我愣了愣,“这我哪里晓得是哪个。”
那边卞城王眼皮不知是不是被蚊子给叮了,可劲儿看着我眨眼,最后一抹额头劝道:“不如这样,仙君和尊上一起商量着拟定水神命数,折中一下诸位看可好?”
那边北斗七星本是已有些绝望,听得此话自然应诺。而那丹元廉贞星君更是大脑门上亮光一闪,两眼晶璨似是有了什么主意般谨慎上前一步对凤凰道:“水神若入凡尘,不若此番便安排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呃,身份嘛……便是看破红尘的出家人。尊上以为如何?”
“不行!”凤凰这会儿竟似个赌气的孩子般,“弥勒佛过去便曾游说锦觅入空门,此番若是日日庙里念经,回头真悟出什么来,你们哪个性命来赌?况,凡人对出家女子颇有偏见,你这是让我堂堂魔尊夫人去被区区凡人看低?”
“这……”
接着,不单北斗七星,连带十殿阎罗也一起想了诸多身份命格,皆被凤凰一一否定,眼看便要黔驴技穷了,我灵犀忽通,插话道:“当个男的不就成了嘛,多简单!”
凤凰恨铁不成钢地等了我一眼:“你倒想得出!”接着,便把我撂在一边,继续与众人讨论。
我便也不操那心。不晓得他们讨论了多久,眼看着北斗七星被凤凰折中都快给折没了,最后匪夷所思地寻出凡世里一个什么国的地方,竟然有个只有女子组成的有近百年历史的“圣医族”。里面非但没有一个男子,而且族中女子个个皆为处子,为的是用圣洁的灵魂给她们国家的大皇帝祈福延寿,而平时主要做的事也是为大皇帝研究各种药物,最紧要的是研究出个长生不老药来。这“圣医族”为了保持神秘性,常年窝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深山老林里,平日里莫说是个外人,便是只不认识的鸟儿虫儿恐怕都见不着。当然也有外出的时候,就是族里要是有圣医故去,她们便得外出寻觅些被人遗弃的女婴带回族中抚育,进而使得此族长年延续。而此族对族长的规定更是严苛,一辈子不可与男子打照面和说话,出门还得戴个面纱,当然大皇帝是个例外,但即便是那大皇帝若要寻医问药,说话也得隔着个布帘子,而皇帝宫里又有不少太医,所以圣医族基本只管制药,和历代大皇帝近百年也无打交道的记录。
这满殿仙君阎罗讨论的最终结果,便是让我下凡给她们当这个族长。
但听得凤凰思忖半响,别扭勉强应道:“就这个吧,暂且这般定下。”
我心中却叫苦,这哪里是去历劫嘛,分明和当初二十四芳主把我关水镜里一般。不与男子照面倒是不打紧,只这地处偏远地避世居住便真真叫我吃不消。历劫嘛,就该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比如当个女将军战死沙场什么的,多么刺激,便是上山当个女土匪也不错啊,哪似这般和蹲牢似的。
转头和凤凰一抱怨,他却气得连连弹了我两下额头:“女将军、女土匪?刀枪无眼,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捂着脑门回后殿休息,隐约之中听得他跟在后面低声絮絮:“况且这两个行当,哪个不是在臭……堆里打滚。”我困乏得很,也听不真切他抱怨些什么。
凤凰夜里折腾了北斗七星和十殿阎罗到夜半还嫌不够,竟然精力旺盛得很,待就寝了还在床上翻来覆去,似是一夜没睡,以至于我也被吵得睡不踏实。
本以为这般就算告一段落,哪里晓得天刚拂晓,外面就通报说彦佑真君来访。我揉着眼出来见扑哧君,困得眼皮都要粘在一块儿了,确实没什么精力与他胡侃。
这边扑哧君还在兀自兴奋,那边却又报说月下仙人来访。
我还未来得及起身出门相迎,狐狸仙已一团火红衣裳开开心心扑进殿来:“觅儿,听说你要下凡啦!”
又是一个知道的。
狐狸仙扯了我的手欢欣雀跃道:“近日无聊得紧,可算有件好玩儿的事让我掺和掺和。”继而又丢了我的手,自己双手一拍,不知从哪儿腾地变出一根绣花针,举起来左右端详,那表情竟似人间娃娃过大年般满面憧憬,“老夫一展身手的时候终于到了!”
“叔父这是要一展什么身手?”凤凰黑着脸从殿外踏入,语调瘆人。
狐狸仙喜滋滋举了绣花针献宝道:“自然是给下凡的觅儿穿红线啊!觅儿,快和我说说你喜欢哪个类型的,才华横溢型?风流倜傥型?活泼可爱型?老成持重型?甜言蜜语型?铁汉柔情型?不管什么型老夫总能给你寻个来,总有一款叫你满意。你挑一挑。”我观凤凰面色,赶紧嗫嚅道:“不用挑,旭凤这款就很好。”
果然,凤凰面色登时和缓许多,面颊竟还微微泛起红澜,握了我的手,一仰下巴倨傲道:“锦觅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些凡夫俗子!”
“哦,凤娃这一款,那就是清高孤傲、喜怒无常、闷骚独裁、刚愎嗜武、善妒护犊型,觅儿,你口味这么重,不考虑换一款吗?”月下仙人语重心长劝道,“当然,如果非要坚持,这一款也是有的哦。”转而不管凤凰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表情,对他道,“你也莫要小瞧了凡夫俗子,凡俗男子的魅力很是神奇,不然这么白娘子修仙修了一半命也不要非要跟那落魄书生许仙,七仙女放着好好的仙女不做非要跟个一穷二白的青年农民董永?说不定锦觅山珍海味吃惯了,换一换清粥小菜也不错。”
“月下仙人多虑了,锦觅此番哪一款都不需要。”凤凰青了半边面孔,磨着后槽牙打断了狐狸仙,“她不用历情劫。”
“什么?”狐狸仙一脸震惊晴天霹雳道,“没我同意怎么可能!”继而竟冒出一句不知道从哪个凡人那里学来的粗俗俚语,“格老子的!定是那北斗七星擅自做主了。哼!越俎代庖!他们只管凡人命数,只这命数里的姻缘却是他们管不了的,这事是我管的!”
“就是就是。”一边扑哧君连连附和,“必须是月下仙人管的,说起来,月下仙人我们挺熟的,可以顺便给我开个方便门庭吗?”
我一脑门子糨糊,这凡人忒复杂了,分管牵扯的部门恁多。
那边凤凰冷笑了一声,但听得扑哧君和月下仙人头顶正殿大梁“咔嚓”一下开裂声,登时四下寂寂无人再敢言语。
“北斗七星掌凡人命数?十殿阎罗掌生死轮回?月下仙人掌姻缘红尘?彦佑真君想当情郎?”凤凰冷声连连,叫人不禁后颈泛凉,“这是个个都要来挖我墙角?看来我得好好和你们说清楚,锦觅你们哪个也休想管。能掌她命数的只有我一个!”
那顶上大梁应声而落,扑哧君和狐狸仙一下抱头往两侧窜开。
“锦觅,你哪儿也不用去。”凤凰拉了我的手,不容置喙道,“我替你去历劫,你且等着为夫,不日便归。”
说完也不待我答言,转身便走。那边扑哧君和狐狸仙皆愣了。
我抖了抖,弱声拦他:“哎……你能不能不要……”
还没说完便被凤凰打断,但见他脚步一顿回转了身执起我的手,合拢握在手心,款款一笑:“我自然不会要那些什么‘爱别离’的情劫,你放宽心等着我便好。”
啊嘞,他这是说的什么,我明明要说的是:“你能不能不要说‘为夫’二字,我觉得听着有些别扭。”结果被他给生生截断了。唉,罢了罢了,眨眼间他已转出殿外眼见着驾着金边绛紫乌云飞远了。
这边,扑哧君和狐狸仙却连连拍了胸脯道:“还好还好。”显是劫后余生的样子。
我却忽然瞥到飞絮面色几分难看怪异地蹭着墙角万分勉强地往里走,慢慢挪腾到我面前:“启禀夫人,那娑姝罗刹求见夫人。”
娑姝罗刹?这又是哪个?真真是个多事之秋。不过不管哪个,总归这两日这么多仙魔拜访我,也不差这一个,顺便一道见了也罢。隧道:“宣。”
进来的却是一个袅娜身姿的女罗刹,长相甚为姝丽,一身烟霞色霓裳随着脚步款摆浮动惹人遐思,倒无愧于“娑姝”二字。那罗刹见了我,不盈一握的腰身款款一拜:“奴下见过夫人。”
继而抬起头来,这一抬头瞬间的眼波却叫我莫名觉着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正搜肠刮肚回忆着,那娑姝罗刹却已自行开口:“其实,这不是奴下第一回与夫人见面,只是,夫人未必记得奴下区区一罗刹,奴下却甚是记得夫人当时欢喜扮作白玉兔子的模样出入魔界……”
这么一说,我竟一下醍醐灌顶记了起来,我从不知晓自己的记性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是了,这罗刹我见过三回。一次,是我夜半至魔界,恰逢她和另外一个妖娘扶着凤凰入寝殿,至夜半衣衫不整满面春情而出;二次,凤凰为穗禾庆生将她送走后留下陪伴左右,更说要将我驯养做妖宠的便是她;三次,凤凰醉酒,我随夜风潜入见他,恐被发现变幻成一颗葡萄藏于果盘之中,有个妖娘说凤凰最讨厌葡萄这种果子,亦是她!
冥冥之中有一根细小得再细小不过的倒刺在心中轻轻钩了一下,让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我看向她久久,终是开口:“我记得你。”
那娑姝罗刹不知为何微不可察地一颤:“奴下此番是来向夫人请罪的。”说完不知是不是等我接着问她何罪之有,便停在那里,见我半响不语,才道,“奴下明日便要去投胎凡世,此世姻缘……此世姻缘……”好好的不知怎的竟说不下去,我又没有凤凰那么凶,况她对着凤凰这凶神尚能言辞妩媚流畅,对着我这么和气的人怎么就结巴了?
一旁月下仙人却是拊掌一笑道:“我晓得,你合该命里和旭凤有段姻缘。旭凤前是火神现为魔尊,便是下凡也不可能做个一般凡人,普通人的肉身镇不住他的戾气,只有凡间的九五至尊勉强可承他魂魄一小段时日。做皇帝自然免不了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同时掐指一算,“你这是要投胎给他做后妃去吧?”
我心中一凉,抬头就对狐狸仙辩驳道:“他适才说过不会有情劫的。”
“哎呀呀,凤娃也就当神做魔八面威风,一会儿投了肉身做凡人哪里由得他,天理不可改,凡人命数与姻缘自然还是北斗七星和我排布。”狐狸仙扬扬得意地随手揪着一把红线,“且看我怎么折腾他。”
不容我开口,那罗刹又道:“水神却怨不得魔尊和月下仙人,六界之中但凡男子,皆无专心。要么心里守着一个女子,身边却近身数个女子;要么身边只守一个女子,心中却遐思数个女子。”
我心中却辨道:不是的,水神爹爹便不是这样!凤凰亦不是这样!转念一想,水神爹爹却也被迫娶过风神临秀,凤凰……
“若要论先来后到,水神其实也并非尊上原配。”那罗刹竟然忽地抬头坚定道,“鸟族先首领穗禾在水神之前便与尊上正式礼聘过,请柬婚期均定下了。水神嘛……水神……若按凡人尘世有个俗说法叫‘小三’,说的便是后来居上插足于原配间之人。而且男子朝秦暮楚者多,故而凡人还有一说,‘有三便有四’。若是自己为三,便怨不得别人为四。”
“这‘小三’在凡间市井里是个骂人的词。”耳边蓦然回荡起上次入凡尘在早点小铺子里小鱼仙倌跟我说过的话。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我前后连着想了想,不禁有些好奇,遂虚心诚恳地讨教道:“我与天帝也曾正式礼聘过,婚期请柬亦定过,双方长辈亦同意。如此说来,那凤凰也是凡人说的‘小三’对吗?”原来,我们二人果真半斤八两,我恍然大悟。
底下那娑姝罗刹脸色却是莫名其妙地白了,眼见着她脸色白了青,青了白,刚才还伶牙俐齿,不知这会儿怎么突然答不上话来。
“凡人说过‘有三便有四’?嗯……”我便只有虚心向一旁的扑哧君讨教。
扑哧君捧了胸口,一脸虔诚道:“我愿意。”
我不免深深莫名,还未问他愿意个什么,但听扑哧君接道:“为了美人儿你,我愿意做那个‘四’,不委屈,真的,一点都不委屈。”语气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我晕了晕,转头看向那娑姝罗刹,正预备着再请教她一下凡人的事,岂料她瞠目结舌听着我和扑哧君说的话,脸色既青且紫。不晓得为什么,突地,见她跪于地上,对我连叩了三下头,战兢道:“奴下随口一说,魔尊对夫人……若是夫人因着奴下一番话……与彦佑真君……魔尊……魔尊……”最后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地颠倒了,“奴下告退,奴下这就告退。”
但见她步履凌乱地快速退了出去,全无来时风姿翩翩,怪道人总说“赶着去投胎”。
这边扑哧君和月下仙人却是满面佩服神色地望着我,虽说我从未被人这般崇拜过,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但终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听扑哧君道:“真人不露相,原来美人儿对付情敌的手段竟是这般娴熟高端,佩服佩服。那风流鸟儿想必这辈子也扑腾不到哪里去。”
月下仙人赞道:“真真是个退敌于无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觅儿此番可是有大长进。”
呃……
“不过,那罗刹刚才那番话并非全无道理。”扑哧君沉吟,“我听闻近日天帝在霓虹尽头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天界不少仙子传闻说不定天帝要娶亲了,这奢华新起的天宫便是给将来天后所居。试想想,天帝当年对美人儿你这般痴情,如今都琵琶别抱了,莫说凤凰这等风流鸟儿,不得不防。”语气中净是对凤凰的不满与瞧不上。
月下仙人在边上揪着红线低头玩儿,瞅着竟硬是要将一根面条粗细的红线强硬往那牛毛针眼里塞。
我想了想适才娑姝罗刹前面的话,又想了想过往,再往前想起当年在天界时,凤凰对诸多仙姑虽不亲近,却也礼数颇周全体贴,不晓得心头怎么蹿上些火苗气性儿,亦顾不得扑哧君和月下仙人还在殿中,辞了他二人便去北斗七星处。
我才不稀罕凤凰替我历劫呢,我亦不是没有历过劫,此番,我自食其力去凡间走一遭亦不是难事,好比凡间男子到一定岁数便要服次兵役一般。
北斗七星郑而又重地替我上了封印暂时忘却前尘投入凡尘,我神志渐渐有些昏迷前,迷迷瞪瞪想起件不大不小的事——那适才凤凰是去没去下凡呢?
且不论这些,我却不知我这边将将投入人间,那边扑哧君、月下仙人、北斗七星、十殿阎罗等诸位仙魔竟立于云头上额手称庆:“可算是分别把这二位都给骗下凡去了。”
北斗北极武曲星疑惑道:“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为何不一开始就和他们说他二人皆需下凡历劫呢?”
月下仙人摇头道:“如若这样说了,旭凤必定要求此生命格与锦觅互为恩爱夫妻,这还如何历劫?如今可是按着他的要求,入了凡尘,他自己要求下凡历劫时终身不娶,之前讨论水神入凡尘的身份亦是他亲自给定的,此番他二人若历了什么戳心戳肺的情劫,回头可怨不得我们大家。你说是与不是?”
“可不正是。”禄存星君坦然道,“我们可是清白的,并未诳他二位。”
其余诸仙魔频频点头称是。
娑姝罗刹却是只差涕泪纵横了:“奴下可是按着仙上和六殿王的嘱托诳了水神,回头魔尊若要定我的罪过,还望各位替我向魔尊与水神一并说明,不然奴下这性命眼看着便要被魔尊灭了。”
六殿卞城王和善笑道:“好说,好说。”
那边,扑哧君亦忧伤地捧了心口:“其实,我也骗了美人儿……我跟她说《新版六界美人图谱赏析宝典》里她那一栏只有优点没有缺点,其实不然!她最大的硬伤就是——已经下嫁给凤凰这个大魔尊!”
族里的老医姑们说我今朝不用炼药,可以去罗耶山采药,我心中雀跃,却低头假装敛了敛眉,矜持道:“如此,最近炼药便劳烦姑姑们了。”
一旁的贴身侍女羌活想是听到这话晓得能和我一起出去采药,捺不住性子,缺心眼地满面兴奋频频朝我傻笑。
“羌活,族长年幼,你比族长虚长两岁,本应有个表率辅助的样子,如今这样,我瞧着,却是族长比你沉稳许多。族长既点了你跟着她,有族长言传身教,你也该长进些了。”你看你看,我就知道荆芥姑姑要说话了。
这边羌活好容易收住脸上的兴奋,荆芥姑姑又道:“你这样坐不住的性子,我看还是不要出去了,我今日炼药,你便来给我打下手吧。”
羌活一下苦了脸:“荆芥姑姑,可是族长出去采药怎可无人陪伴左右,羌活还要帮族长背药篓子顺带跟着族长认些生僻草药呢。”
我唯恐她这般一被禁足便带累了我不得出门,心中着急,却是端着身姿,徐徐道:“羌活,能给荆芥姑姑炼药打下手是族里其他少医姑求不来的机缘,你此番若静下心来学习,待我半月后采药归来,自有长足进步。日后,你对我的辅弼自然远大于眼前帮我背药篓子。”
“族长眼光深远,所言正是。”老医姑们听了我的话,由衷地点头称是,“只是族长出去采药,亦少不得要婢女陪伴。”
我做老成状笑道:“我在这群山中长大,自幼穿梭其间,条条小径熟记于心,姑姑们岂会不知?若是让她们这些小姑娘跟着,我倒是不免担心个把贪玩走失了路该怎么找寻她们。”
一边便不待她们答话郑重将面纱谨慎地戴好,背上药篓子,一边拍了拍荆芥姑姑的手背,调整表情,托孤一般慎重道:“这几日便劳烦姑姑看管好族里大小事宜。我去去便回。”
临出门前,望了望天,虔诚壮烈地喊了一句每日例行公事的口号:“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身后医姑们纷纷跪了一地,跟着我坚定不移地喊道:“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没错!我们就是专门给皇帝老儿配药的圣医族,当然,听说,现下的大皇帝不是个“老儿”,是个“小儿”。不过不管是个什么东西,总归他平日里吃的小到一碗药膳,大到延年益寿的长生不老药,皆是我们圣医族研制。当然,长生不老药尚在不断开发完善之中……
不过,我一握拳,一定要尽早炼成这长生不老药!不然……唉……
我在罗耶山里招猫逗狗游玩了两日,呃,错了,是勤恳采药了两日,正准备认真采几棵养肾壮阳的草药好回去复命,却意外瞧见一尾通体碧绿的长蛇于小径花蔓深处“刺溜”一声窜入其间。
呃,得来全不费功夫,这蛇入了药,养肾效果比一般草药可要好许多,且待我去将它擒来。
捏了一柄蛇叉钳,我蹑手蹑脚分开花草屏息循着那蛇的踪迹不远不近跟着,待寻得好时机就将它拿下。
奇怪的是,寻常山间虫蛇皆警惕凶猛得很,轻易便会发现人的踪迹,要么回头攻击要么迅速逃命,这蛇却是不紧不慢,款摆蛇尾向前腹行游移,待到花丛深处却是一顿,“咻”一声半立起身子。我以为它预备回头攻击我,正全身紧绷做好准备在它回头一瞬将它拿下,却不想下一刻便见它猛地又俯下身去,竟是张大了口一口咬在什么物什上,但听得轻微的“噗”一声响,像是蛇牙入肉的声音。
我这才定睛一看,野花层叠处竟露出一截绛红衣裳,显是有个姑娘,那蛇便是奔着这姑娘而来。而这蛇咬了人后却并未大快朵颐将此人啖之之意,意外地毫不恋战,咬了一口便滑溜利索地跑了。想来……嗯,想来这姑娘的肉太老了,不好吃。
确定那蛇跑远了,我才用适才预备来捕蛇的蛇叉钳分花拂叶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姑娘拨弄了出来。
但见那无知无觉的少女被我拨弄得软软翻过身来,入目的,竟是一身血迹,衣裳亦划破不少处,衣摆更有轻微烧焦痕迹,头发散乱,面目不辨。我一惊,这显然是打斗伤痕,瞧她这年纪不大的身量,不想,于昏迷中尚且手握利剑不松开,虎口都已开裂。那剑柄乌黑,剑尖犹带血渍,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乖乖,这架势……难道是个亡命的女土匪?
不过,土匪也是人,幸得她碰见我这医中圣手,不然今日必定是她上阎王那儿报到的好日子。
我先就近取材,将她手腕处被蛇咬伤处给敷了草药,又顺手将她的虎口和手臂处伤口给上了止血消炎的药,待要解开她的衣襟进一步给她检查伤口,却发现她的衣襟造型颇为奇异,与我平日所穿给除了下来,这才发现,里面内裳竟然毫无破损划伤,显然那些刀剑之伤竟未伤她身上分毫,仅手臂处两处伤痕,不晓得是不是箭划过擦伤的。我估摸着她浑身的血迹不是她自己的,显是她对手受伤溅到她身上的。
我摸了摸下巴,啧啧,没想到是个武力值彪悍到巅峰的少女土匪英豪。
估摸着这会儿昏迷,一是体力耗尽虚脱而致,二是那蛇雪上加霜来了一口,身体应是无大碍。不过,任她是个女土匪,想来也怕脸上受伤毁容,我遂体贴用贴身葫芦里的溪水将她的脸勉强抹了一把,左右 瞧了瞧,倒没什么太重的伤痕,只是这长相和我想象相去颇远。我本以为应是个粗黑蛮横的样貌,不想,竟是张妖娆到近乎奢华的面孔。书上怎么说来着?哦,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肤色灿若桃李,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过,比我还是差一点点,呵呵,因为比起土匪,我肯定更有内涵更有文化。
既然她无碍,我便将她一把丢在一边拍了拍手上污渍草屑起身继续去采药了。却没想我半天后采了一篓子药回来,那女土匪还昏迷在原地。
不应该啊,再体力不支这会儿也该转醒了。我疑惑地给她把了把脉,摸了她手腕半天,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不会把脉。
这怨不得我,所谓术业有专攻,我们圣医一族只管炼药,于望闻问切这些与病人直接接触的事确实不精通,这种肤浅的工作有太医院那帮老头子做便可以。
无法,把脉我摸不到脉,问症状又不能问个昏迷的人,只得趴下身去听听她的心肺勉强揣摩一下,听了半晌。
“扑通、扑通、扑通……”
本以为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想,突然不扑通了,我一喜,正待看看她是不是气绝了,正好给我试试我最近研究的新项目——起死回生九转还魂大乾坤金丹。
下一刻,我脖颈的大脉便被一个狠辣的力道给制擎住,一阵短暂眩晕过去后却是那女土匪擒了我的喉头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狠戾似剑,待一对上我眩晕后睁开的眼睛,竟是生生一顿愣怔在那里,手上力道不由得松了些。不过须臾,却又马上回神警惕凶残地瞪着我,张嘴便道:“……”
这下好,她愣了,我亦愣了,她再张嘴,又是:“……”,但见她嘴巴反复开合,却只是有形无声,原来是个哑巴。而她自己似乎也才刚刚发现这个问题,满目震惊,下一刻,却是一转头盯牢我,眼中杀意磅礴腾起。
我赶忙拼了全身气力在她的压制下连连喊道:“不是我干的……咳咳……不是我干的……”
我这一喊,她又愣了,手下力道也卸下不少,我趁着这功夫赶紧将头别向一边狠狠喘气,一边激烈地咳一通。那女土匪一边看着我猛咳,一边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这下我又悟出件事来,她不但不能说话,连耳朵也听不见。
我赶忙向她连连摆手示意不是我干的,不晓得她明白了没有,只见她已全然卸下对我的制擎,两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紧接着浑身又散发出暴起的戾气。
当然,瞧她那样子,显是也刚刚发现自己既聋又哑,可见之前还是好的,免不了心理巨创。不过巨创归巨创,她还居高临下坐在我腰上压着我呢,天见可怜,我的腰可要断了。我挣扎着要爬出来,她却立时三刻回过神来,又将我擒住,唉,真真是个未开化的粗鲁姑娘。
不得已我只得勉力用手指在一旁地上划字,但愿这女土匪能认得这个字,我一笔一画在土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医”字。她看了看那个字,复满目狐疑看向我,瞧她那打量我的眼神,我也不晓得到底是看懂还是没看懂,赶紧指了指她的胳膊让她看我给她敷的草药。她低头看了看手臂上被我用纱布打得醒目漂亮的蝴蝶结,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终于起身将我给放开。
天见可怜,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这女土匪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我将这姑娘领回罗耶山上的茅草屋里安顿下,这茅草屋本是为了方便我采药暂时搭建的,今日却意外派上用场。
幸得这女土匪是个识字的,我与她二人拿了树枝在地上写了半响,我方明白她的症结所在。说来她该好好谢谢清早咬了她一口的那条蛇,不然此刻她早登极乐。我原来以为她是被人下毒所致聋哑,但她坚定地否认这条,待询问她日常饮食偏好后,我才发现,她每日早餐晚餐皆有一道固定菜式,是相克的,日日食之,差不多一年便会毙命。只适才那毒蛇多少进了她的血中一些,不想竟有抑制这两种相克食物产生毒性的作用,所谓以毒攻毒。但她性命捡回,现下却多少有些后遗症。
“可能医治?”但见她在地上写道。
“易如反掌!”我笃定地写了回她,欺她听不见,嘴里却念叨道,“哎呀,死马当活马医,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反正多试几种药,总归有一款。呵呵,好不容易捡个可以试药的人,可比平日里用老鼠兔子什么的准多了。”
那女土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狐疑写道:“不知医者年龄几许?”
我淡定地看着她高深莫测一笑,写道:“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或许你该问我‘高寿’?”
果然,女土匪看着我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哧,让你欺我面嫩小瞧我,况且我还戴着面纱呢,除了鼻梁以上露在外,鼻梁以下可都遮着,我就骗你我一千岁我驻颜有方又怎么样。而且我装高深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打我记事起便学会讲这些玄乎奥妙模棱两可的话,不然怎么唬得族里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牙牙学语的医姑们个个皆崇拜我。我才不告诉你我只有十二岁嘞,看你的模样顶多大我两三岁,若论道行,嗤,你差我岂止一两百年。”我面上装着缥缈出尘状,嘴里却嘀嘀咕咕藐视她,反正她听不见。
显然我世外高人的模样镇住了这女土匪,接下来几日她果然相信我乖乖让我下药了,呃,是医治。
我心情甚好地弄了很多药一一给她试了,偶尔与她“手谈”两句,别人手谈是下棋,我们可真真只有靠手写才能谈话。这女土匪脾气不太好,白瞎了那细皮嫩肉的长相,动不动脸色一放便黑得跟乌鸦一般。譬如我好心要替她更换我的干净衣裳,譬如我给她吃烧糊了的饭菜高深地骗她说是药引子,譬如我诳她给我洗那些带刺的草药美其名曰:将药效从双手毛孔中渗入内腹内外兼治药效更佳……总之,她经常黑脸,我便给她取了个名字“鸦鸦”,呵呵,乌鸦的昵称。
莫瞧着这姑娘是个土匪,举手投足却时不时露出些矜贵气质,提笔写字的模样颇有风骨,偶尔瞥我一眼,明明我俩坐着面对面平视,不知为何,那眼神却让我觉得有些犀利的居高临下之感。想来她在土匪寨子里也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
只是,我甚奇怪,想来我虽不善诊脉看病,这对症下药还是十分在行的,按常理,有我出马,不出三日她便该痊愈,这都十日了,她怎么还是一副我见犹怜的聋哑模样,不见丝毫好转?我有些着急,开始怀疑自己的制药技术,甚至开始怀疑人生。她却是越来越舒畅的样子,全无半分急于恢复的样子。
“鸦鸦姑娘。”这日我采药回来,进门便唤她,她背对着我,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却未回过头来,她听不见自然不会回头。是了,跟她在一起我却觉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因为她听不见,我便可随心所欲地自言自语畅所欲言,不用像在族里那般不但面上要端着一族之长的模样,言语还得老气横秋思量再三才能开口。这姑娘是个再好不过的“倾听者”,我经常满面奥妙圣洁地与她絮絮说着发自肺腑的抱怨和大实话,她却以为我在和她讲述她的病情医理,“听”得甚是安静乖巧。
思及此,我觉得多和她处几日也不错,我心情甚好地放下药篓子:“鸦鸦姑娘,我今天挖到一只野山鼠和一只一尺长的蜈蚣,等等晒干了,过几天给你入药,药效指定错不了,不过,我是不会跟你说让你吃老鼠蜈蚣的,哈哈。”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我回来了,但见她转过身来,又是乌鸦一般的黑面孔,过了好久才和缓过来。我已经习以为常,自不管她好端端的又怎么了,想来说不定是这女土匪练的什么武功也未可知。我径自坐下来,拿笔蘸了磨写道:“今日觉得如何?”
“同昨日一般。”她提笔回我。
不应该啊。
我走到她身后不许她回头,用瓷勺子狠狠刮了一下碗底,然后又提笔问道:“可听到什么响动?”
但见她捏了捏眉头,写道:“没有。”
唉,看来要换个新药方了。她却似乎并不大关心,反而还颇有兴致聊一些题外话,但见她写道:“医者为何终日佩戴面纱?”
我一愣,继而云淡风轻写下:“医仙一族,虽驻颜有方,面容千年如一,然,一揭面纱示于凡人,面容便会迅速凋零。”嘴里却道,“我这么漂亮,拿开面纱让你看见你岂不是要自惭形秽郁悒而死?做医者的不但要医人的身,心情更是要照顾到。我这是照顾你的心情。当然,你长得也还凑合,在你们土匪寨子里应该算是匪中一枝花吧?”
鸦鸦姑娘青了青脸,想是被我的神秘驻颜说给震撼了,提笔又问:“医者从何处来?可长居此处?”
我颇有几分禅意地回写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行踪不定。”嘴里嘀咕:“我才不告诉你我是圣医族族长嘞,我可是只给大皇帝开药的,你此番十分荣幸,现在享受的可是和那皇帝小子一般无二的待遇,而且,你是我第一个实际操作的病人哦,呵呵。话说那皇帝小子好像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不过,我已经未雨绸缪帮他把三十岁前的药膳方子都准备好了,当然,其中壮阳补肾首当其冲为紧要之事。根据太医院递交过来的报告看,那皇帝小子是个弱柳扶风的主儿,身子骨不壮实,是以到现在摄政王也没敢给他立妃子,怕他太虚了,受不住……”
鸦鸦姑娘看着我纸上缥缈的字迹,面上却是青了黑,黑了青,最后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想来是想到能和我这样的医仙打交道感到很荣幸惶恐,又颇有兴致地继续写道:“不知医者名讳?”
“无名无姓,不过凡尘走一遭。”我手上写道,嘴里絮絮:“名讳名讳,既然是‘讳’,自然要避讳的,鸦鸦姑娘果然是个不通礼仪的土匪。不过,反正你听不到,我就告诉你,我叫锦觅哦,好听吧?”
但见她伸手静静摩挲着宣纸一角,面色柔和沉静,口中嗫嚅好像想说两个什么字,却终是没能发出声响来。
我看了看她从不离身的宝剑,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些莫名惺惺相惜的感慨来,放缓了声音自言自语道:“你们土匪是提着脑袋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我虽不用打打杀杀,其实与你殊途同归,能过一日便算一日。你不晓得,我这辈子生来只为一件事,那就是给大皇帝研制长生不老药,若是研制不成,大皇帝两眼一闭升天之时便是我给他殉葬之日。我是先族长从路边捡来养大的,然,我自六岁被立为新任族长后却再没见过她。我问族里的姑姑们,姑姑们只说先族长做神仙去了,后来我年岁渐长才晓得,原来,根本没什么成仙之说。自百余年前立国以来便有我圣医一族,而有个规矩更是一早便定下的,每一任大皇帝驾崩时,圣医族族长便需即日被赐死,一道同帝王灵柩被葬入帝陵作为殉葬品,以一生圣洁之魂为帝王超生。”
我咬了咬嘴唇,义愤填膺道:“凭什么大皇帝的皇后妃子、儿子女儿不用给他殉葬,我们这种一生行善积德的医者作为外人却要莫名陪他一起死!偏生当今天子身子孱弱,估摸着是个短命鬼,想来我也时日无多……”
一转头,却见鸦鸦姑娘正脉脉看着我,说不清是个什么神奇表情,肯定是听不见自己在那里瞎琢磨呢。
我一握拳,坚定道:“嗯,一定要加紧长生不老药这个项目进程!当然补肾壮阳也不能耽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齐头并进才是正道!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上一刻鸦鸦姑娘尚且脉脉的神情不知为何现下又突然黑成锅底了。
待过了一会儿,我待起身配药之时,她却又提笔写道:“医者独来独往于山间,无人陪伴,不惧恶人猛兽毒虫?”
她今日问题忒多了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万物皆有灵性,感我良善高洁,自然不会恶意以对。”我回她,嘴里却说:“哎呀,我会使毒,对付这些轻巧得很,它们怕我还来得及呢。不然这罗耶山山脉一带占地广袤怎么人迹罕至,就是怕被毒死呗,也就你命大,本族那日心情好顺手救你。”
鸦鸦姑娘看了,兀自心情甚好地笑了笑,想来是认同我的高洁品质。但见她沉吟片刻,孜孜不倦又问:“医者可感寂寞?”
“白驹过隙,千年弹指,万物皆浮云,何为寂寞?”写罢,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伪装高深的境界真真已达到一个炉火纯青已臻化境的高度。而且,我确实不寂寞,“天天那么多药理要背诵,那么多草药要分辨,还要炼药试药,还要糊弄族里那些医姑,哪里有空寂寞?只有那些文人骚客成天闲着没事干的才会喜欢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想鸦鸦姑娘你一个土匪竟会问这个,看来是个颇有文艺情怀天真烂漫的少女土匪。”
过了几日,鸦鸦与我“手谈”时,有些郑重地沉吟写道:“医者若将我治愈,来日必达成医者一心愿。”
呃,你一个土匪头子能完成我什么心愿?不过看她态度诚恳,便慷慨回她:“姑娘好意心领,只我心愿姑娘未必能达成,姑娘他日若有什么心愿,说不定我能为你达成也未可知。”
“一言为定。”她竟还不跟我客气,就这样得了我个许诺。不过,日后山高水长,我们肯定这辈子都见不着。
第二日清晨,草间夜露尚在,这女土匪却是比夜露散得还早,凭空就蒸发了。想来,是昨日夜里突然痊愈了,今日便没甚良心地循匿了。既然她好了,我这几日光阴也不算白费,可是功德圆满了。遂,当日便回了族里。
乌飞兔走,瞬息光阴又两年。
才刚听闻大皇帝的母舅摄政王被斩首示众了,京城里的大皇帝便十万里加急宣了份圣旨到罗耶山,宣圣医一族族长进京。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着急找我去,一目了然,这大皇帝怕是不好,时日无多了。我摸了摸脖颈,可得把命保住了。圣医族上下也同我一般了然,不免惶惶然备了二十来车各种药材给我送行。
我登车前颇壮怀激烈地回头对荆芥姑姑嘱托道:“此去归期不知,下一任族长我还未来得及去捡一个回来,届时若有万一便由姑姑定吧。”
荆芥姑姑默默含泪点了点头,目送我远去,身后,跪了满满一族的医姑。
我本以为一到皇宫,那大皇帝便会火急火燎地宣我寻医问药,不料却是遣了一群宫女有条不紊地将我安置在一处幽静的宫殿里,就此闲置。
显见得目前为止还未病入膏肓,或是太医院的那些老头子妙手回春了,我不免松了口气,谢天谢地,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陪我一道进京的贴身婢女羌活也一道松了口气,她一松气,便立时三刻活络起来。她本来是个蹦跶的性子,这下进了京没有族中姑姑们的管制,变本加厉,过没几日便和宫里的不少宫女自来熟起来,每日里东游西逛,打听得不少八卦回来说与我听。
我自然不会拘束她,因为我也想听些宫闱秘闻打发时间,可是我碍于这么个庄重的身份和族里的规矩却是不好随便走动的,有羌活给我做个小耳朵确实不错。
“族长,你知道吗?大皇帝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妃子呢!”羌活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小声在我耳朵边叨叨,“真真奇怪,不是皇帝都该三宫六院吗,怎么这大皇帝的皇宫里一个都没有?族长,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呵呵,这下我明白宣我进京的原因了。我内心活动十分剧烈,心思跟着跃跃欲试地活络着,身子却依旧坐得端正,面色淡然道:“羌活,你可知你名为何意?”
她被我问得一愣:“不是药材名吗?族里除了族长,医姑婢女们的名字不都是以药草为名吗?”
“那羌活有何功效?”我提点她。
她以为我考校她的术业,立刻将瓜子一丢,板正了身子,认真背道:“辛温,气雄而散,发表力强,主散太阳经风邪及寒湿之邪,有散寒祛风、胜湿止痛之功,故外感风寒、头痛无汗、阴寒湿痹、风水浮肿、疮疡肿毒皆可用之。”
我以眼神问她:“没了?”
羌活纯洁地点了点头:“没了。”
真是个读书不会抓重点,习术不精的姑娘!难怪这些年无丁点长进。
羌活这味药的主要功效在于——温肾助阳,纳气,止泻,用于阳痿遗精,遗尿尿频,腰膝冷痛,肾虚坐喘,五更泄泻。
当然,我不会这么直白地告诉她,正待进一步提点提点她,那边底下却有宫女一声接一声层层叠叠从外头一路唱报入内:“圣上驾到!”
羌活赶紧将我赶到正中的位子上坐下,将上面轮轨一扯,面前便“唰”一声垂下一层厚厚的纱帘。是了,我不可与任何男子见面,便是皇帝与我问药都需隔着帘子。
那纱帘虽密实,却也能透过光瞧个影子大概,只是影影绰绰并不真切。我本以为大皇帝所到之处必定前呼后拥围着一大帮子人,不想却只身前来。但见他一身赤金袍迈入殿中,宫女立时三刻抬了把黑沉沉的乌木龙椅在离我两丈开外处放下,将大皇帝供于座上。
羌活和一殿宫女皆跪于地上三呼万岁,我身为圣医族长按着规矩不但不必下跪还可坐着与大皇帝说话,遂,我隔着帘子向他颔了颔首,请安问好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听得那皇帝轻轻一笑,看来是个随和的皇帝。
“你们都下去吧,朕有事请教圣医族族长。”大皇帝发话了,一殿宫女立刻散开。只羌活还在我身边直挺挺戳着,倒是忠心。
那大皇帝却似乎不满,但听他道:“这位医姑也请回避。”
羌活看了看我,我冲她点了点头,小声道:“去吧,仔细领悟你名字的内涵。”羌活平时虽有些迷糊,此刻却突然开窍,一脸恍然大悟地看了看孤身前来的皇帝,再震惊地看了看我,我点头,羌活立刻满面同情地低下头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
可不正是,这大皇帝此番前来定是要向我讨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疾,自然要将大家都遣散与我单独谈话。我不免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知道,这些秘方我可是研制了这么多年啊,如今可算可以得见天日派上用场了。
想来那大皇帝也是有些羞于启齿,在那里悄无声息坐了一炷香的功夫竟未出声,无法,只得我来开这个头了。
我咳了咳:“陛下此番来意臣已勉强揣测得,陛下无须挂虑忌惮,臣虽身为女子,却首先是个医者,其次是个女子,而古来便有‘医者无性别’之说,陛下有何沉疴皆可诉诸臣。且,觍颜说句大不惭的话,臣于此方面建树颇丰,精于钻研,恐现今世上无出其右者。”其实古来那一说完整版是“医者无性别,医者眼中,患者亦无性别”,当然,我很妥帖地考虑了帝王的颜面,只捡了前半句说。
那大皇帝却仍旧不响,不知是不是酝酿着该如何具体说,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却问我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适才族长婢女叫何名字?”
“羌活。”我坦然应道。不想这皇帝耳朵倒挺好用,刚才我提点羌活退出去的话竟让他听见了。
“羌活?”那皇帝重复了一遍,沉吟道,“主散太阳经风邪及寒湿之邪,有散寒祛风、胜湿止痛之功,温肾助阳,纳气,止泻,用于腰膝冷痛,肾虚作喘,五更泄泻,阳……”猛地一顿,但听“噼啪”一声脆响,我隔着帘子朦胧瞧见竟是那椅子扶手给拍断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不免一惊,这大皇帝竟认得这味药,可见太医院的老头子们亦推荐过。只是这大皇帝也不用被人戳了软肋便拍凳子啊,碍于颜面不能和医者诚实沟通病情讳疾忌医乃大忌。
“锦觅!也亏你想得出!”听得大皇帝的声音竟是冷得不能再冷地咬牙切齿道,“还建树颇丰?精于钻研?这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说的话吗?”
呃,我不是说了医者无性别吗?他这是恼羞成怒了。只是我与他毕竟初次见面,怎的听他这语气这般奇怪?竟然还事先问过我的名字。
不过,我还是宽慰他道:“陛下无须多虑,圣医一族本来就是为陛下身体安康而存在,能为陛下献上绵薄之力便是臣殚精竭虑也无不可。陛下大可不必忌讳。”
“好个殚精竭虑!”大皇帝凉丝丝地再次开口,我后颈似乎跟着起白毛,那语调怪瘆人的。随着他话音落地,空气似乎也凝固成一殿浮冰,无形之中却有他似乎要将我生啖之的怒意沿着冰面似裂缝般蔓延开来。 诡异地静谧良久后,他终于打破浮冰,口吻颇是嘲讽地道:“你多想了!怕是你此番英雄无用武之地!”继而,斩钉截铁道,“朕,好得很!”
真的吗?我心里疑惑。
“真的!”大皇帝却似能读懂我的心思一般咬牙应道。接着,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平复情绪,又道,“你可知朕为何而来?”
哎呀呀,此地无银,还是过不了心理这一关,先族长也就是我师傅说过男人皆好面子,尤其这一方面,我猜他过没几天想通了,指定还来找我探讨此事。我心里颇为鄙夷他这讳疾忌医的性子,一面又端着假装你说真的便是真的样子,镇定自若不再提那事,只谦逊又不失圣医族长神秘高深身份地徐徐道:“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着,束于教也。臣驽钝不如陛下眼界心胸,自然揣测不得陛下来意。”
但听得他用指节叩了叩椅子残存的另一边扶手,道:“收起你心里那些瞎琢磨和腹诽,不用跟朕装这不着调的高深模样说这些模棱两可的道士话。”
啊嘞,这大皇帝竟然有读心术不成?竟然晓得我腹诽他!想我道行深厚装了这么些年,可从未被人识破啊!我满面震惊,生平头一次失态地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应对。
那大皇帝却又似乎恢复了心情,似笑非笑一嗤道:“给你看个东西。”
语音刚落,便见他一扬手,未看清动作,一个竹筒便箭一般擦着纱帘的间隙射入,下一刻,便落在我脚边,恰恰碎成两半。
我弯身疑惑将那竹筒里的东西捡起来细细端详。
展开竟是几页薄薄的宣纸,再定睛一看其上内容字迹,呃,十分眼熟。我仔细回想一番,竟是两年前我和那女土匪“手谈”的内容。不止这些,边上额外多了些内容,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字不漏地附注了我当时欺那女土匪听不见自言自语腹诽抱怨的大实话。
这……这……这是被跟踪窃听了啊!
只是这些怎么会落入皇帝手中呢?为什么有人跟踪窃听而我竟然未察觉呢?是跟踪我还是跟踪那女土匪?
诸多疑惑在我心中一一冒出,让人抓不住头绪。突然我灵犀忽至,前后一连贯,啊,晓得了。
原来那女土匪竟是这大皇帝心仪之人,长期隐匿民间,被人,嗯,可能是其他觊觎皇帝的高门大户的女子知晓,然后派出高手又是暗中在饮食里做手脚,又是追杀,不想却意外被我救了。那女土匪病愈后相当感激我的恩德又崇拜我,遂将我们当时“手谈”的纸张皆收纳带走。只是她当时听不见,这边上这些附注小字又是谁听见的呢?
有了,这皇帝这般属意这女土匪,必定一发现女土匪被人追杀就派出大内高手保护跟随,后来这大内高手看着女土匪被我此等医术高超的圣医所救便放下心来不漏痕迹暗中观察,待那女土匪病一好,便将她接回。
嗯,故事梗概大体如此。
只是,这皇帝至今还没妃嫔……难道是那女土匪又被人劫了?走丢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这女土匪又生病了,大皇帝这是要求我给她医病,毕竟是熟手。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真是世事变幻不定,不易揣测啊,熟料当初随便一救,竟救了个倾国红颜。
“你有何想法?”但听得那大皇帝慢悠悠问道。
“咳。”我脑子里机智地想通前后关联蹊跷后,早已定下心来,成竹在胸笃定开口道,“这位姑娘臣确实认得,可算是一位故人,陛下此番将臣召进京中,陛下想问臣这姑娘的踪迹,臣驽钝,却是不得而知。毕竟臣与这姑娘渊源仅限于臣于罗耶山中救她一命。”
“咳……咳……咳……”这下轮到大皇帝咳嗽了,“你确实驽钝!”
这真是……真是太伤人自尊了,当皇帝的也不能这么说话啊。
“你再仔细看看。”听得那大皇帝语气似乎勉强按捺性子和我说话。
我也勉强按捺性子仔细翻了翻那几张宣纸,除了添加了我当时的实话,其他无甚特别之处。啊,对了,我的话里可抱怨过给大皇帝殉葬这件事!这是得罪皇帝了。
“臣……臣当时年幼无知只是随便一说。能给陛下这样英明威武的圣君殉葬是臣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当然,臣亦会加紧给陛下研制长生不老药,让陛下千秋万载一统天下!”我坚定不移地表忠心。
那大皇帝非但没有被我的真诚感动,反而重重“哼”了一声,不死心地继续问:“朕宣你进京的圣旨你看了没?是朕亲笔所书。”
啊,圣旨不是有人宣读的吗?读好了,自然就供起来了,谁会想到去看啊。不过,皇帝既然这么问,还说是他亲笔所写,我晓得了:“臣自然认真拜读了陛下的圣旨,仔细欣赏了上面的书法,只觉那字迹笔走龙蛇、力透纸背、铁画银钩、遒劲霸气,原来是陛下亲笔所书,自然笔力非凡,非凡夫俗子力所能及。”
“真是对牛弹琴!”这下好了,皇帝干脆一拍凳子站了起来,呃,这是大步向我走了过来?
但见他将我面前的帘子“哗”一声粗鲁揭开,我一惊,赶忙低下头去,幸得我时时戴着面纱半遮脸。
我垂头看着龙靴一角,沉静道:“陛下,礼数不可废。这道帘子去不得。”
“抬起头来。你且看看我是谁?”头顶,大皇帝居高临下地倨傲命令。
是皇帝呗,还能是谁。如果不是皇帝,你是男子,我哪能跟你说话啊。心中这么想,面上却遵旨地抬起头来,做虔诚状扫了他一眼,但见他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肤色灿若桃李,哦,原来是个小白脸。当然,我不能这么说:“陛下面相龙威燕颔、有赫斯之威,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如玉山之将崩。有让臣不能直视之威武凌厉光芒。”
这大皇帝忒自恋了,前面让我夸他的书法,现在又要我夸他的长相。
“朽木不可雕也!”这皇帝还是不满意,看来马屁拍到马腿上了。难道作为皇帝不喜欢我夸他长得威严有气势,反而想让我实话实说夸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长得像大姑娘一般俊俏?
我正待开口,却被他恨声截断。
“收起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什么‘医者无性别’,你当朕不知你心里想着的却是下半句‘患者亦无性别’?你不将自己当作女子,也犯不着将全天下人都当作女子!”
啊,这是又被他读心术给看出来了,这大皇帝忒邪门了。
我这边正克制自己什么都别想,否则都被他读出来可就糟了。那边,半响后,他却俯下身来,不待我侧身闪开,他便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却又甚是别扭不甘地低声开口道:“我是鸦鸦。”
之后,广袖一甩,便大步出殿。
鸦鸦?鸦鸦!
我惊了。他是说他是那个女土匪鸦鸦姑娘?我骇然捂上嘴。
费力仔细一回想,果然长得是一式一样!
我凌乱地重拾那些宣纸,比对了一下那些标注的小字和鸦鸦的字迹,显然如出一辙,再哆哆嗦嗦从厢房的不知道哪个箱笼犄角旮旯里挖出那道圣旨,一看,字迹也是一模一样!
啊!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我的药肯定包管三日内复原,显见得他早便能听见,竟还假装听不见,忒不厚道了。忽然,我又想起鸦鸦姑娘临走前一日曾写过可以帮我实现一个心愿的话来,他此番宣我进京,想来是要兑现诺言报恩了。
继那日之后,大皇帝便隔三岔五到我处坐上一坐,与我隔着帘子说上一两句话,听那嗓音,显然我的药很灵验,将他医治得十分完美。但是往往他跟我说不到小半个时辰便会拂袖而去,很是皇帝架子地喜怒无常,让我生出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不晓得哪句话又得罪到他。
只是,怎么从未听他提起报恩的事情呢?
我都已经在这皇宫待了近半年了呢。
大皇帝虽与我说话常常黑脸,一言不合便拂袖而去,但我觉得他还是极敬重我的,平时有臣下或番邦上贡的好吃好玩的皆先往我这里送,偶尔心情极好的时候还会与我聊些古今奇谈与民间趣事。后来,竟慢慢不称“朕”,甚是随和地称“我”了,当然,他一旦称“朕”,那便是他要生气的前兆了。
前些日子我偶感风寒,他亲自乘夜来伴,就差亲手熬药煎汤了,那日夜里,我风寒退去几分瞌睡间听得皇帝在帘子外轻柔道:“过几日便是上元灯节,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灯?”
“凤凰灯吧……”迷糊之中,我似乎有应他,似乎又没有。
这日,外面通报说皇帝陛下驾到。
羌活用病入膏肓的同情眼神偷偷瞟了一眼大皇帝,很自觉地退下,她只当皇帝又来寻我探讨壮阳方子。当然,听说宫廷内外亦有些说法,大臣宫女们都有议论。分为两派,一派是怀疑大皇帝得了什么顽疾,要我独家秘方亲自调理;一派是认定大皇帝年纪轻轻就成天惦记着长生不老,生怕和他先帝老子一般还不到四十就崩了,所以经常来监督敦促于我加紧炼丹制药。
大皇帝今日照旧没让人伴随左右,独自来我处,刚至门外,我便晓得他这是喝过酒来的,不是我自夸,乃常年积累训练而得,隔着老远闻个大概,我便能说出炉子上炖的药是治什么的方子,里面大概都有具体哪几味药材。是以,这酒味我轻而易举便辨别出是桂花酒。
大皇帝今日却不坐在离我两丈开外的乌木椅上,而是随意靠在了离我最近的一张圈椅上,将一个什么长长的物什放在一旁桌上,我隔着纱帘看不真切,只觉着红彤彤一片。
“今日,傅相又联合百官写了个一万字的折子给我,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道了,催我选秀纳妃。”他不无嘲讽地轻轻哼笑了一下,“你信吗?明天就有山一样的肖像画卷送进宫来,还配着她们祖宗十八代的族谱说明。”
“呵呵,这是好事。”我赶紧附和。
“好事?当我不知道这些‘国之栋梁’个个皆惦记着做我的岳丈大舅子?”他甚是不屑的“嗤”了一声,“想当初,俞炳岭做摄政王掌着朝政的时候,说我年纪还小身子骨不好,应以学业治国为主,待及冠之年方可纳妃,底下一片附和之声。现如今,知道变天了,便个个想要往我这儿塞女人,这是怕我记恨当年他们附庸俞炳岭的事进而血洗朝堂。我本来还没打算动他们,毕竟目前留着还有些用处,但如若他们再这么迫不及待,我倒是很想洗一洗了。”
他这边说血洗朝堂轻松得和洗菜一样,虽然什么傅相、俞炳岭之流是个什么东西我全然搞不清,但身为医者慈悲心肠自然要劝一劝:“洗一洗倒不是很着急,不过纳妃确实关乎国祚,可以考虑起来。陛下不喜欢傅相什么的,那不要挑他们家的女儿就可以了,天下女子众多,陛下不愁挑不到一堆自己可心的。”
“哦?”大皇帝颇有兴致地突然问道,“那你说我可心什么样的?”
这我哪里知道,不过,能生养应该是关键,是以,我接道:“身体好的吧。”
他却慵懒地摆了摆手,带着几分醉意道:“你这是又想什么呢?朕生不生儿子不用你操心。”好吧,自从我当年被这鸦鸦大皇帝装聋作哑骗得说了不少大实话后,他现在便全然能读懂我的心思,让我觉着自己原先的威仪神秘感全无,但是左右也没旁人,被他读心便读心。
他却还嫌不够,继续打击我:“而且,你连男女都辨识不清,做庸医到你这份上也算天下独一份了。”
庸医?晴天霹雳!
这是我一生受到的最大羞辱,让我登时起了药死他的心思。当年好心救他,果然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大污点!谁是东郭先生?说的便是我这样的。
我冷哼:“臣自然是天才独一份的。”且看我以后怎么折腾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过,你操一操心也未必不可。”突然,大皇帝话锋一转又推翻之前说的话,言语间竟有些狡诈的意味。
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火气消散了些。你看,最后还是要求到我头上吧,我不单擅长怎么补肾壮阳,我还研究出一些包生儿子的奇效药。当然,给不给他用,全看我的心情了。
那边皇帝却不知低头琢磨什么,不离开也不说话,沉吟半晌后站起身来徐徐走到我面前,伸手抚了抚那纱帘,竟是几分循循善诱的口气款款缓缓道:“锦觅,当年我诺你一愿,今日,我便兑现与你,你……可有何心愿?”
这个,我早就想好大半年了,张口便郑重其事道:“臣想要一颗心。”
那纱帘下一刻便被大皇帝紧紧抓在手中,呼吸竟瞬间停滞了。
但见他慢慢拂开那纱帘,半俯下身来,倾身向我,注视着我的双眼,语气和一片飘落的鹅毛一般,悠悠柔和刷过我周遭:“如你所愿。”
我一时喜形于色。
大皇帝却面色越发灿若桃李般云霞蒸腾:“其实,你愿亦我所愿。”
这是当然!
“本来,我今日并不抱指望而来,我原以为你会与我要一道不必殉葬的赦令,届时我再与你说这件事,若是你应了,自然不必殉葬。不想……”大皇帝面上又是一片云蒸霞蔚,眼波竟黑得盈盈欲滴,“不想你却与我想到一处。其实,那年初见你双眼,我便觉得熟悉非常,那片刻竟是心悸以至于眩晕不可移开双眼。”
哦,那是毒素发作所致。我心中暗忖道。
“其后日日起居与你相对……我越发起了这心思,痊愈了也不想离开,只不知你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开窍。其后,暗卫寻到我,我才急急赶回宫中。其实令俞炳岭落网我早有筹谋,却从没想过这么快动手,因为,我等不得了,只愿速速将他拿下,匡正我位,方可将你名正言顺接到我身边徐徐图谋。”
“两年了,别人只道我部署杀伐之快,却不知我却嫌太长。待你重回我身边胡言乱语,其间万般险恶皆变得不足挂齿……”
他目光灼灼地盯牢我,道:“今日,我既诺你,来年,你便是我的皇后!”
皇后?等等,我有些糊涂了,这话怎么越说我越觉得奇怪了?
“臣……臣现今手上药方只差一味至火至纯之物,有上古医书载道:越过极东之地,极高之山,极炎之焰,有梧桐葳蕤,清水濯濯,比邻上古堕神火神居处外,有赤鸟名朱雀,性至火至纯。臣想,陛下疆土广阔,手下能人奇士众多,若能允诺我派遣一二前往,摘得一颗这朱雀之心,想来神丹定成,届时,陛下与我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看着大皇帝脸色由脉脉含情到认真倾听到云霞消退到额际青筋浮起到磅礴杀气四溢,我不由得干干咽了下喉头,往后退了退,怯怯道:“只是,陛下感念臣所予之长生不老之术,想允臣殊荣,也不用立臣为皇后。陛下难道忘了圣医一族终身不嫁方能保持圣洁魂灵与神明沟通为陛下祝祷?当然,天下所有女子除了圣医一族能得到的最大殊荣便是做陛下的皇后,但是,臣能得到的最大殊荣便是让陛下千秋万载,好让臣的功绩亦传为美谈彪炳史册,作为后世行医制药之圣祖典范……”
随着大皇帝面色越来越骇人泛青气,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再也说不下去。
“朱雀之心?”但见他慢慢站直了身姿,似乎有怒气累计到极点却又化作寒凉点点散开,“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就跟我说这混不着边的胡话?什么通仙通仙,你长这么大可曾见过神明一个一角?这些时日,你我相处点滴,你竟没有一丝感悟?”
“感悟什么?”我抖着胆子问了一句,有一种很不好的预兆。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蹙眉盯着我道:“你对我可有半分男女情谊?”
我心中第一反应便是——没有!但看他那模样,这二字已到我嘴边却不知为何吐不出来,只应:“人各有天命。臣活着,是陛下的人;死了,是陛下的死人。生死相托,乃大义,高于男女情谊。”
“可是,怎么办……”他甚是悲凉地望着我,竟有几分脆弱无助之感,“我却对你生了男女情谊。”
我大惊!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自忖从无轻浮举止叫大皇帝迷惑。
“什么生死相托!我不要你为我殉葬,我只要你为我而活。我不要你做我的什么活人死人,我只要你做我的人。”
他今日肯定醉得不轻,我自我安慰,赶忙跪下身庄重道:“此乃大忌,陛下一时糊涂看上臣蒲柳之姿,但若被有心人听去,不必殉葬,臣怕是明日便活不过了。”
“成日里不是说死就是说活!我晓得你看重自己的性命。”他孤注一掷低下头来,“我自然有法子保你将你脱去这什么劳什子圣医族族长的身份。”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我一旦做了这圣医族族长便需一直做到死为止,如今尚可过得一日算一日,一旦卸去这身份,按着圣医族规矩,首先必须就地秘密处死,绝不能放我生还,便是皇帝也不能破例。他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保我,圣医族就有一百零一种一千零一种方法将我处死。
他那边却甚是认真道:“这法子我想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寻个死循的方式,你只需装病些时日,我叫太医们诊断药石罔效,随后将你称死,再将你秘密藏于民间,过些时日,以达官贵人之女身份将你接入宫中……”
“臣誓死不能从!”我赶紧打断他,“臣自记事起便寄情医术药理,无暇他顾,过去如此,将来亦是如此。况,陛下从未见过臣的真正容貌,自然不知臣面纱下其实粗鄙非常,长得人厌鬼弃,只一双眼睛勉强过得去。臣过去说自己长得貌美,实是自欺欺人之语。”
“容貌粗鄙?”他一个趔趄,“我在你心里就如此肤浅不值得托付?”
“臣无须托付于人,自食其力便很好。”我斩钉截铁道。
“很好!你便继续自食其力吧。我们总归有一辈子可以耗着!朕且瞧你下场如何!”他盛怒之下一把推翻一旁案几,有片火红自案几上狠狠跌落在地。
我跪着看他迈步远去,身姿笔直若枪,帝王威仪重回到他身上,宽阔似罗耶山都压不倒的肩头却有着道不明的落寞,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夜雾之中再也看不见。我才重新低下头来收拾被他推倒的案几,地上,是一盏破碎的红色绸灯笼,已划破不复本来面貌,猜不出原来是个什么模样。
第二日,羌活对我八卦道:“昨日夜里大皇帝不是来请教族长秘方吗?我得空去宫中闲逛,听得有小宫女八卦说那大皇帝竟然私下里跟老嬷嬷讨教怎么做灯笼,听说糊了好几个奇形怪状的红灯笼,其中仅一个勉强成行,后来竟还莫名不见了,不晓得大皇帝此番是着了什么癔症。族长可有诊断出一二来?”
我淡然地摇了摇头。
大皇帝终于再不来我处,听说大臣内侍皆很是欢喜,只当我妙手回春将皇帝陛下的沉疴给治愈了。我揣摩着,应该过不了几日,大皇帝便会放我回罗耶山和族里姑姑们继续避世炼药。
一日夜半,我正支颐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看着药书,琢磨着有什么方子可以替代朱雀心,朦胧之中正待困倦,却见眼前影子一动,书页无风自动,再抬头却是一人,哦,不,应该说是一神负手立于我案台前。
“大神仙,许久不见啊。”我揉了揉眼睛,一时神志皆回,兴高采烈地与他打招呼。
大神仙温暖舒缓一笑:“与你说过叫我润玉便好。”
叫那大皇帝小瞧于我,谁说我不能通神?我六岁时便见过神仙,真真是腾云驾雾来的,便是眼前的润玉仙。
彼时,我问他可是药王孙真人感我勤学勉力与圣洁遂下凡显圣鼓励我?他却笑着摇头。我又好奇问他是哪路神仙,他沉思良久回我:“只是个放鹿的散仙。”
我怕他因着在天界位阶不高在我这样的凡人面前有失颜面,赶紧安慰他道:“呵呵,大神仙这职务甚是有前途,话本里说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便是从弼马温这样的畜牧行业中脱颖而出,后来西天取经何其风光,佛祖还封了‘斗战胜佛’。嗯,还有八仙张果老儿,好像成仙前也放过驴的,后来不也体面光耀得紧。是以,锦觅料想大神仙前途不可限量!”
他一时愣怔,神思缥缈看着我许久,似是看着我又似穿过我看着某个人,最后,竟莫名神伤地垂下头,低声喟叹一句:“一模一样……”
我本以为神仙下凡自然是来授道或教诲于我,不想,他却似乎只是纯为聊天而来,可见真真是个散仙。他当年跟我说他正在造一座大房子,用他所能搜罗到的所有天界奇珍来堆砌装点,历时天界一百余年还未造完。我不免咂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此算来,竟是凡人超逾三万年的时光。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个宫殿莫说里面的奢华奇珍,便是这光阴已超值得沉重。
是以此番再见,我赶紧关心问他:“润玉仙的仙宫可是修葺完毕,故可得空来见我?”
他笑了笑:“你算得可准!今日刚刚完工。”
“这宫殿如此奢华之大,想必要住不少仙人吧?”我好奇问道。
他闻言面上一黯:“仅住了一株晚香玉与我,还有一只懵懂小鹿。”
我看他这般模样觉着自己似乎提了一个不该提的话头,遂转移话题道:“这宫殿里都有哪些天家宝贝?润玉仙可能说与我听听?那些太玄妙复杂的我一个凡人恐怕听不明白,你只说些浅显易懂的叫我长长见识。”
他想了一想,淡淡道:“我在宫殿外围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彩虹为桥,道道虹桥尽头皆有殿门入内。”
我一拊掌:“彩虹倒是我们凡人能见到的,煞是漂亮,但凡人所见不过昙花一现便没踪影,不想润玉仙竟拿这彩虹来修桥,甚是独特,还修了这么多座,可见神仙亦觉得彩虹好看。我只知平素里是看不见彩虹的,只有雨后才能见彩虹,不晓得润玉仙造这么多虹桥可要用许多的水汽?”
他抬头看着夜色中乌沉沉的宫殿飞檐道:“其实虹桥并非因雨而有,在天界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件东西,只我与她因彩虹而初识,她掌天下水,故而哪里下雨,哪里便可能有她。但我与她终究参商永离,不得见面,只有偶尔待她走后,我方能架一座虹桥以望。是以,凡间便以为雨后偶现彩虹乃天然现象。”
哦,原来还有这么个典故由来。想来这个“她”能降雨,应是海龙王的女儿。只是,这润玉仙若是个散仙,又怎么能建起如此奢华的宫殿呢?我不免疑惑。
“不说这些。曾有个精灵答应陪我夜赏晚香玉,后来她失约了,今夜此花会开,不知可否请锦觅陪我共赏此花?”润玉仙一扫适才颓唐,手指凭空一划,便有一盆晶莹剔透的植物在我案头出现。但见润玉仙小心翼翼地扶了扶盆边,揭开植物顶上盖着的云丝,便见一束显而被精心呵护的穗状花序在夜露中缓缓自下而上次第绽放,花朵小而莹白,看似平淡无奇,却花香浓烈袭人,让人不由得喜爱。
那润玉仙看得更是专注非常,待那花朵全部打开,整个居所皆充满馥郁的香气后,但听得他低低一叹:“今日,算是我奢求了,总算了了我一桩多年的夙愿。”言毕,他朝我点了点头,将那株晚香玉珍惜一纳,便腾云消失于夜色中。
我正兀自感慨神仙的行踪缥缈不定,十年一见却又瞬息消失,再抬头却是那月余未见的大皇帝居高临下立于我面前。他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丝毫未察觉……
一下又想起他上次醉酒后的浑话,不免有些惶惶,现下又无纱帘遮挡,仅戴面纱,我只得将头垂下低得不能再低:“臣见过皇帝陛。”
久久无人回应,若不是我看见他的赤金衣摆尚在,竟要错以为他已走了。
再这么低头低下去脖颈可要断了,无法,只得抬起头来坦然看向他。
“怎么?终于抬头了?朕就叫你怕成这样?”他冷嘲。
“臣是敬重陛下。”我赶紧表忠心。不管他眼里写满不屑与不信,反正我心意表达到就可以。
“你适才与何人说话?”他审视看向我,洞若烛火,“朕似乎听到男子之声……族长这是不准备留性命了?”
“臣与陛下说过臣可以通神明,陛下不信。方才与臣对答的就是位大神仙。”我向他几分炫耀道。
“你不是这世间只能同我一个男子说话吗?便是我,你还常常不忘扯那厚厚的纱帘,如今怎的又不避讳了,显见得你们那族里的劳什子规矩也不是不可破。”显然,大皇帝没能领悟到我吐纳有度的通仙情怀,偏题偏得远了些。
我只好与他说明:“他是大神仙啊,我只是不能和凡俗男子说话,又没有规定我不能和男神仙说话。故而没有坏规矩。”
大皇帝显然不满我这话,拂袖走了。
过没多久,便听羌活对我说了个新闻:“此番皇帝陛下下了个禁令,从今往后,举国上下禁止种养晚香玉,族长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大皇帝对这晚香玉花粉过敏吧。”
这日之后,大皇帝又恢复了隔日便到我这里与我说两句话的习惯,只从未再提那夜醉酒后的话,显是随口一说,时日一过便忘了。
幸得我信念十来年如一日坚定从未动摇,当夜并未应承他什么不得体的话,不然今日便要贻笑大方了。
听说前朝又是百官联名上奏切切恳求皇帝纳妃立后,更有言官死谏以头撞柱以头抢地者岂止一二。
大皇帝最后回话:“赤练狼族、索河荼国、锡叉疆国、霍洛庚族一日不灭,东面、西面、南方、北方一日不平,四海一日不统,朕便一日不娶。”叫百官皆为其坚韧崇高的信念所折服,深深敬仰。
翌日,又有诏书宣出皇宫,将大皇帝的一个侄儿抱入宫中抚育。其意不言自明——若是大皇帝终身不娶或哪日战死沙场,也有个名正言顺的养子即位。彻底堵住那些担心皇帝无所出导致国祚不稳的大臣的悠悠之口。
我亦对大皇帝肃然起敬。暗道自己以前不该以貌取人,他虽面貌妖娆俊美,骨子里却是个铁骨铮铮有大志的爱国铁腕皇帝。
他见我的眼神,显是读出我的心思,只轻笑道:“怎么?只许你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做一代圣医,却不许我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做个开疆僻壤的千古一帝?你不是说过想与我共入史册流芳百世吗?这便是个好机会。”
只是,我却不想他战死沙场,不晓得为什么却有些难过,我想,应该是潜意识里担心要给他殉葬吧……
在他第一次御驾亲征上战场前,我为他准备了整整十车的丹药,包裹了各种治血化瘀的金疮药、可解各类奇毒的速效药,当然,还有各种可以用在敌方身上的毒药。最后我还将十枚新近炼制的“大难不死关键时刻续命金丹”郑重亲手交给他,切切叮嘱他一定贴身保存,莫要弄丢或被人偷走。
“陛下虽说臣是庸医,只这制药一项,我敢说,当今天下,我若称第二,无人敢称一。陛下定要信我。”
他伸手轻轻摩挲那药囊上我歪歪扭扭绣的“金丹”二字,前所未有地和煦暖阳笑开,开口却又带上几分自嘲:“你这是想给你自己保命吧?不过,我却很高兴。我说过……我们有一辈子可以耗着!待到那日,你可愿……”
话未尽,他又一挥手:“罢了,还是莫问,问了也是让我自己徒增烦恼,便当我什么也没说吧。”言毕,便一身铠甲大步离开。
遥遥之中似乎一句话随风而来,却又登时被风吹散……
“待到那日,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此后,我再不能隔三差五见着大皇帝,也不用担心如何端着圣医族族长的身份不堕与他端庄谈话,可是越来越有些草木皆兵地提心吊胆。大皇帝常常一出兵便是半年十月,偶或寄来一份书信,内容皆是轻描淡写地问我长生不老药研制过程,我却每每接到边关信函便心中有种大石落地之感,回信竭尽详细之能事,还附上一些我多年总结的常人亦能掌握的饮食医理,好叫他常保康健。
幸得,大皇帝是个资质颇高的用兵奇才,似战神附体一般,这么多场战役打下来,竟从未尝败,可谓常胜将军了。
次次他凯旋战袍未解铠甲未卸便会入我医殿之中,见我蹙眉替他开下各种补药,他便会莞尔一笑,还常常半开玩笑问我:“怎么?我这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做我的皇后可是不辱没了你?”
我晓得他逗我,便应他:“自然不辱没,只是臣这庸医怕辱没了战神。”
明明是玩笑话,他却黯然神伤似孩子一般,叫人不忍去看。
转眼,我已在皇宫里住了五年,东面的赤练狼族、西面的索河荼国、南面的锡叉疆国皆被大皇帝降服称臣。那些本来以为我国天子积弱蠢蠢欲动的敌国将领、边界几欲叛变的异族部落一提大皇帝莫不是坐卧难安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刻目标便是他们。国中上至耄耋下至黄口提起大皇帝皆是自豪骄傲,为自己作为大皇帝的臣民感到由衷地与有荣焉。
此番,只差最后一个目标——北面的霍洛庚族。
那日,他偶得兴致与我下棋,棋行一半,我试探劝他:“如今军中将领极多,人才辈出,陛下何不给他们些机会,让他们也过过主帅调兵遣将的瘾头?何必关键时刻次次以命犯险非要亲征?臣只晓得弄药,不晓得打仗,但还是知道有句话——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常胜将军’虽所向披靡风头无两,但刀剑无眼,世事难料,陛下还是不要做了吧。臣……臣甚是忧心。”
他夹着一枚黑玉棋,静静看向我,久久不落子,身姿竟似被施了咒语般定在那里,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唯恐一眨眼,那魔幻便消逝了。
但见他喉头上下一动:“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听你由衷说一句担心我。可见……我也不是全然为入你心……是不是?|”
看着他满面希冀,我却不忍答言,只垂下头。
“如若此番我不御驾亲征,你可能应我一事?”他伸手缓缓包住我隔着棋盘刚刚落子的右手,我一惊,直觉挣扎,却如何能敌他舞刀弄剑的气力,“锦觅,答应我,做我的皇后!可好?”
“臣不能应!”我决然道,“臣可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随陛下殉葬帝陵,只此一事,断不能应。望陛下体谅。”
半响,他似全身气力皆被抽空,徒然放开我的手,颓唐站起身来,衣袖带过处,一盘棋局狼藉一片:“呵呵……我就知道……终究还是我傻了……体谅?我体谅你,却有哪个来体谅我?我倒是想立时三刻战死沙场,让你一遂心愿给我殉葬。只是,我在你这里屡战屡败,却又不死心地屡败屡战,终究是输得精光。刀剑虽无眼,天地却有眼,情场失意至此,战场自然得意。你想殉葬,怕是却没这个机会……”
我望着散棋,心中凌乱一片,竟是凄凉……
后来,他终于还是走了,出征前再没见过我。
两月后,我吐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醒来时,天色昏暗,似有春雨淅淅沥沥。我觉得胸口有些闷,呼吸不畅,想伸手揭开面纱,不想,手竟被人紧紧握住。我眩晕转过去,但见两月未见的大皇帝坐在床边,甲胄未解犹带干涸的污泥血渍,面上脏污横一道竖一道。
“陛下……你……怎么回来了……咳咳咳……”
他止住我:“快别说话!”沉声道,“我怎么回来?你这都昏睡了小半月,我便是在天边也赶回来了。”
我一愣,半个月,我这次竟睡了这么久?
“太医们悬丝诊脉与我说你只是上火,我却不信,你整天研究些奇奇怪怪的药,是不是制药的时候染毒了?还是别的什么?你自己的症状自己心里肯定清楚,你老实与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言辞十分着紧,眼中似有化不开的忧虑。
我努力做轻松模样笑了笑:“不打紧,太医们的诊断确实没错,是上火了。”
他非但未轻松,反而更加焦虑:“上火?哪个上火会这般模样晕厥?我虽不精通医理,你也莫要想诳我。”
“臣不敢瞒骗陛下,是上火。”我努力平复气息,不紧不慢道,“好比有些人对鱼虾过敏,轻则全身起疹红肿,状若水痘;中则非但起疹子,还会晕厥过去;更有重者还会呼吸不畅,若非及时给药便会性命堪忧。臣自幼便是个容易上火的体质,吃个荔枝便会晕过去,但臣善用药,今日里研制了一种可根治这毛病的药方,为了试此药效,故而吃了一串龙眼,想待起反应后便将那药拿来吃下,不想竟晕厥半月,叫陛下见笑了。”
“荒唐!”闻言,他勃然大怒,“明知自己是个什么体质,吃个荔枝尚且会晕厥,莫说龙眼这么上火的东西,竟然还这样玩笑一般乱吃,还拿自己试药!你这是不要命了!”
“药在哪里?”他一面怒斥一面又赶紧问道。
我告诉他放药的位置,但见他取了药丸来,亲自按着我原来在药单上标注的用法,用水兑开细细研磨,举手投足皆是谨慎认真,之后满面严肃地一勺一勺喂我咽下。末了,还认真刮了刮碗底,确认无遗漏后,将碗在桌上一顿,恨声道:“你成日将给我殉葬挂在嘴边,再这般乱试药,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死在我前面了,却怎么给我殉葬法?”
“臣若先去,圣医族自然会再立新的一任族长,届时,便由她接替我给陛下殉葬。”我给他解惑。
“你……好,很好!”他胸口起伏不定,“你总知怎么拿捏我软肋三言两语将我打败!我若是有哪天死了,定是被你给气死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后,羌活来照顾我,我方知晓,他本已神鬼不觉地带着一千精兵深入霍洛庚族,正待发起进攻,孰料,不知是谁,竟将我这吐血昏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给了他,当下,他便放弃所有作战计划。然而深入内部容易,若要再出去,却是难如登天。因报信人的到来,打草惊蛇,霍洛庚族当下便发现他的踪迹,怎能放过这样将他围困生擒的机会。谁也想不到,他竟是奇迹般带着人马杀出一条血路,生生浴血闯了出来,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甫一回宫便漏夜前来。
我听了,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似乎有许许多多心绪念头奔涌澎湃而过,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羌活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知。
夜深,我吃了药好转些许,却怎么也睡不着,便起身燃灯翻看医书。
不想,那行踪不定的润玉仙却来了。
他蹙眉道:“我明知此番你便是为着历劫而来,却终究看不下你这般受罪,即便你不是你。”接着,他伸手轻轻簇起一道光,慢慢将那光附于我额头,待那光线渐渐消融,我竟觉虽未痊愈,但也缓和许多。
我自然听不懂他这打机禅的神仙话语,却还是感激他,与他道谢。
他道:“你永远不必与我言谢。”垂下长长的眼睫,他低声问我,“你可是又对他生了情?”
我不知他缘何用个“又”字,但冥冥之中竟不觉得突兀,只觉此字似乎理所应当。
我低头认真想了想,对润玉仙回道:“我不知……我只知道……”低头看着桌边沙漏缓缓流逝,我心中反复,最后终是字字笃定道,“我只知道,给他殉葬,我心甘情愿!若是别人,我却是断然不愿。”
忽听殿外“哐啷啷”一声脆响,我惊诧转头,润玉仙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听不明白的话:“罢了,我终是只有旁观的命数……”言毕,便凭空消散了。
但见那边殿门外几乎是跌入一人,慌张欣喜,却又满面惶惶然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的模样,什么帝王威仪、清傲独断统统不见,手脚似乎都不知该怎么摆放,无措如斯,青涩如斯。
我心中渐渐泛起一片心疼……抬起脚步,慢慢走向他……
他一顿,几步上前,伸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却又硬生生收回,唯恐唐突一般,全无之前的强硬。
“我……我只是不放心,想来站在门口陪着你便好,却不想……听你与那神仙言语,我只听到最后一句……”他小心翼翼不甚确定地看向我,“你说的可是我?你说的可是真的?”以前我或许看不明白,或许不愿看明白,现下,我既已这般,便放任自己认真看向他的眼睛,那满心满眼都是虔诚捧出的一片琉璃剔透心思,满溢的都是深沉若海的情意,叫我如何忍心……
我踮起脚,伸手替他拢了拢鬓角被夜风吹开的几缕发丝:“是真的。我一直想对你说,却一直说不出口。不知会不会太晚……”
下一刻,我便被一个大力拢入他温暖坚定的怀抱:“永远不会晚!我说过,我们有一辈子可以耗。任凭你怎么打击我,叫我灰心丧气,然而,只要隔日一看到你,我便又会生出无穷尽的念头和恬不知耻的勇气。我只当最后,或许七老八十了,你能放下你那些坚持,勉强迁就与我,或者,连七老八十还是这般执拗决绝,但是,你说过我们生死相托,我想我们这般耗一辈子,最后,你还是会与我比肩躺于帝陵之中,那时,也许便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他将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我听见里面潮汐一样激荡涨落:“然而,我从不敢这般奢求,这么快……竟然这么快,我就得到了我本以为此生无望的奢侈。锦觅,锦觅,锦觅……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原来竟叫他这般低入尘埃,这般心酸卑微,我回抱紧他,心中苦涩一片,隐隐作痛。
“旭凤……”我念出不知何时潜入我心辗转反复的两个字,从未说出,不想一朝开口竟是自然而然,似乎唤过千遍万遍。
“哎!”他欣喜若孩童般赶忙应声。
“旭凤,旭凤,旭凤,旭凤……”我一迭声叫他。
“哎!哎!哎!哎!”他一迭声应我。
他低头温暖地吻着我的发顶心:“锦觅,和我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没有任何其他人,只我们两个好不好?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我伸手抚着他的胸膛,闭着眼睛,放任自己的情绪肆意激荡:“好!”
他一下更加紧地揽着我:“明日,不,今晚,不,现在,我就要昭告全天下——我的皇后来了!她终于来了!”
我心中大恸,却埋首在他襟前闷声道:“你答应世人的话呢?你不是说要一统四海方娶亲吗?不可以不算数!我还等着做千古一帝的皇后呢。只差霍洛庚族,你筹谋了这么久,我犹豫了这么久,不差这一刻,我晓得你的能力!你可放心前去,我总会在这里等着你。”
“可是我等不及了,什么千古一帝皆是我的借口,我也好面子,若非你犟了这么久,若非要堵群臣的口,我才不会有这傻气的想法。我只想立刻,夜长梦多,万一你变卦了呢?”他孩子气地坚持。
我点了点他的胸口:“宝气!什么夜长梦多,皇帝不可以说话不算话。你只要知道,我永远在这里等着你,此生再不回圣医族!”
强自按捺下胸腹中一阵火烧火燎,我对他笑道:“我给你做妻可是你的大福气,今后你可莫想要纳妾,连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也是不可以的。”
他款款看入我的双眼:“自然是我泼天的福气,哪里还舍得将眼睛移开你呢?吾妻,吾爱,吾命!”
我打断他:“什么命不命的,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况且,你还从未见过我的真面目!万一我长得这么难看,你后悔了呢?你现下可要看上一眼?”说罢作势要揭脸上面纱。
他却伸手制止我:“你便是再难看,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去,因为你已入了我的心。”他舒心一笑,灿若旭日,“莫要摘面纱,且等我大婚之夜用秤杆将你的红盖头挑去,那时你已是我的丑婆娘,想逃也逃不掉了。”
“嗯!”我再次埋首入他胸膛,点头应他,我知他定不让我摘面纱,幸得他如我所料。若摘下,怕是一眼便能看见我虽勉力克制,却仍透过唇瓣缓缓溢出的丝丝血痕,那,便如何也藏不住了……
他终是被我劝上了战场,临行前他拉着我的手殷殷嘱咐我切莫再吃上火的东西,连苋菜也是不可以的,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倒似比我更懂药理属性一般。我皆笑着点头称诺。
慢慢,他也不再言语,只静静与我执手相望,脉脉无语,我却从他的眼里读到了千言万语,有满怀的憧憬与灼灼的迫切,有不渝的珍视和微微的忐忑,更有如山如海的情铺天盖地将我包拢。我看着他,惟愿时光就此止步岁月就此安好地与他地老天荒。
光阴点点,终是化作飞花随水流。
我亲手替他将战袍披上,将头盔与他戴上,用目光细细描画了一遍他深邃的五官眉目,牢牢刻于心间,刻于魂魄之中。
末了,我冒天下大不韪地踮起脚,隔着面纱轻轻吻过他的双唇。
霎时,他瞪大了双目,接着,腮上一片云蒸霞蔚,他无声地笑了,我仿佛听见罗耶山顶峰经年不化的霜雪刹那融如春水潺潺淙淙。他俯下身隔着面纱再次贴住我的双唇,轻轻含了一下,温温热热的触感透过纱摩挲着我的唇。
“等我!”他以唇贴唇低声言道。
“等你!”我以唇贴唇坚定回他……
我站在朱雀楼顶端遥遥望向铠甲森然的泱泱大军,听见出征号角肃穆响起,为首一人回身,目光越过浩瀚人海,越过重重楼宇,只一眼便看向我所在。他高举玄铁长剑振臂向我一挥,我勉力抬手向他挥了挥。他朝我颔首,双腿一夹马腹,千军万马便随他奔腾而去。
朱雀,书载:飞朱鸟使先驱兮,又有一名,谓之“长离”。
朱雀楼,朱雀楼,有谁又知可称“长离楼”?
隆隆马蹄铮铮甲胄掀起皇城里的风,吹过我薄薄的衣衫,我紧了紧双臂……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回到医殿内一闭门,我便大口大口呕出乌血来,我垂首闭了闭眼,慢慢靠在榻上,问道:“羌活,可是‘清玥’?”
我许多年前便猜到族里派了个人监视于我,若我一朝行差踏错,此人便会奉命果断将我于无形之中除去,好叫圣医族百年的清誉得以完璧保存不遭世人指点辱没。而羌活看似莽撞粗心,却是个再好不过的不二人选。
羌活闻言一下在我面前笔直跪下。
我缓缓道:“除了‘清玥’,我想不出其他无色无味能不被我第一时间察觉,却又能让人脉象无异缓缓无痛楚致命的毒草。”
“羌活万死!”她跪在地上对着我用力磕了十个响头,再抬头,额角已破,满面泪痕,“正是‘清玥’,只是,羌活不知……”
我淡淡笑了笑:“只是,你不知我的身体会对‘清玥’有如此剧烈异于常人的痛楚反应是吧?其实,荆芥姑姑应该也不知道,为了制药,我长年瞒着你们所有人亲自试药,是药三分毒,我五脏六腑间流淌的早已非血,而是毒。只是,万物相生相克,我体内的毒素早已可达到平衡,所谓以毒攻毒,这些毒与我来说,早已无害……这‘清玥’性火,过量却寒,一朝爆发,却是生生破了平衡,那些毒便再也压制不住了,咳……咳……咳……”我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一下又剧烈咳喘起来。
羌活赶忙膝行至我身边,连连给我拍背。
待我渐渐平复后,抬手替她擦去眼角夺眶而出的一串泪珠:“我不怪你,人人皆有自己的使命,你有你的,荆芥姑姑有荆芥姑姑的,我亦有我的。你们都坚持得很好,只我,却半途而废了……其实,我还想对你说声谢谢,若非你暗中想办法使人报信给他,想是最后一面,我也不能得见,那些埋了许久,我以为最后终将随我埋入地底的话也不可能有机会得见天日对他说出……”我远远看向殿外,看向北方,“只是,我终将食言了……”
“那大皇帝有什么好?族长明知会如此,却还失心于他!羌活知道,族长并非那些轻易会为皮相或甜言蜜语所迷惑的女子。”羌活攥紧我的衣摆恨声哽咽。
我想了想,其实,我也真说不出他有哪里好,但是又觉得他处处都好,思及此,我竟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咳……咳……咳……”我深喘了一下,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羌活,我想知道你是何时对我下的药?”
她应道:“族长进宫后第一次与皇帝独处谈话后,羌活便觉族长神思有异不若平常,后来,皇帝来得越发频繁,族长常常若有所思,羌活便知不好。入宫半个月后,羌活……羌活便开始慢慢将‘清玥’添加于族长饮食中……”
我一愣,入宫半个月?那便是五年前?竟然这么早……我还以为是三个月前他首次出征北面霍洛庚族之时,原来,我早便将他放在心间,自己却无察觉。他也是个傻的,连羌活都看出我的端倪来,他却兀自愁苦了五年有余。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生出些顽皮的庆幸心思,如此,我也不算辱没了他的一腔赤诚,我虽时时次次拒绝于他,却于无形无声中早已给他回应……
怀揣着这样的小小心思,不知不觉中,我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缺见羌活一双哭得红肿的眼,她将我扶起急匆匆塞给我一个包裹:“属下已经将盘缠和随身简便衣物都准备好了,族长,你走吧!再也不要回这皇宫,不要回圣医族!羌活知道族长的制药之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族长既知是‘清玥’之毒,天下奇珍异草何其之多,族长定能找到一种可解这毒性!”
“我不走。”我推开她递来的包裹,断然拒绝她,“我答应了等他,再不离开此地!”
“咳咳咳……而且,此番之毒确实不可解,若可解,便是为了他,我亦要拼尽全力解了毒,多陪他些时日……”
“族长,你这是何苦?”羌活泪流满面。
我虚弱一抬手制止她:“莫要说这些不中听的,我好容易醒来一次,你与我说些最近宫里宫外的趣事奇闻让我乐一乐……咳……咳……”
可是,羌活最后说了些什么,甚至说是没说,我却没能听清,原是不知不觉又陷入了一场无边的梦境里。
本以为就此便一梦入忘川,不想,一日,却似生出些气力醒转过来。
我费力眨了眨眼,羌活应我要求,扶着我坐起来,左右背后皆堆满了软靠,我却仍是有些力不从心地歪歪斜斜。
羌活劝我躺下,我却示意她噤声。
“你听!是不是有脚步声?”我着紧问她。
羌活满面愕然:“没有啊……”
我却听见一迭声的脚步携着浓浓的喜悦急切向我奔来,或许是宫殿外,或许是京城外,或许远在北方的霍洛庚族,我听见了,我的心听见了。
紧接着,有钟鼓声在皇宫上方赫然响起,和着那疾疾奔来的脚步声,悦耳非常,那是昭告天下的凯旋!
撑了这许多日子,终于等到了他的归来!
只是,这软软的身子怎么也坐不住,只能眼睁睁任由它缓缓躺倒,但听羌活迸出一声溃破大哭,我却开颜而笑,切切叮嘱她:“你……你……记得……记得和他说……我,并未食言……”
只觉得浑身一阵不能承受的支离破碎之痛,下一刻,我已立于云头上,左右朗朗乾坤,鸟语花香,须臾,所有神志皆重回我身。
是了,我此番是去凡间历劫,现下能这般站在云头,自是凡人的肉身已死,劫难已毕。那,旭凤……
我赶紧拨开云雾向下看。
但见旭凤雀跃穿过宫殿的重重门廊直奔医殿而去,眼见便要打开医殿之门。我立时三刻要降下云头制止他,不想,却是刚刚受劫归来,灵力还未归位,只能眼睁睁看他满怀憧憬推开医殿大门,下一刻却愣愣地看着那羌活跪在我的凡人尸身前恸哭失声。
“哐啷!”一声脆响,却是他一个趔趄,佩剑落地。
但见他凌乱了脚步踉踉跄跄行至我床前,一把推开羌活,揭开我的面纱,颤颤巍巍将手探至我的鼻下,下一刻,便见他将我的尸身紧搂在胸前,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长啸。
“啊!”
刹那,天崩地裂,六界色变,方圆千里内河水逆流,海水倒灌,群山倾倒,草木成灰,数不清的妖魔罗刹魑魅魍魉从四面八方涌入皇宫,集于医殿外,但听魔尊一声号令,便要集体行动。
他却只是双目失焦呆呆愣愣抱着我跪坐在地上,这一坐便是凡间三日三夜。
我怎忍看他如此失意,拼了全力,也只将脚下浮云降下一尺。
旭凤却在三日后的一个清晨突然恢复了眼中神采,对着底下惶惶然跪着的文武百官笑道:“朕说过,四海一日不统,朕便一日不娶。今日四海一统,朕,要立皇后!”
底下文武百官想是察觉不好,皆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旭凤却兀自笑得畅怀:“圣医族族长锦觅貌端德馨,便是朕的皇后!是朕独一无二的妻子!今日,朕便要正式娶妻!”
下面官员闻言皆是重重一震,我亦是一震。
“礼部侍郎。”但听他沉声道。
“臣在……”一个老儿颤颤巍巍低头应道。
“你还愣着干什么?朕说了,朕今日便要立后娶妻!你还趴在这里,这是要等朕亲自抬你出去?”
那老儿闻言,赶紧起身连连应道:“谨……谨遵圣旨,臣……臣…… 臣……立刻……便……便去……办!”一面打着摆子便出殿外。
旭凤看他认真听命马不停蹄地前去操办,方转过脸来,轻柔地将我的纱巾重又戴好,满面温柔地将我抱起身来“锦觅,我们也该前去准备准备。”
底下有几个官员动了动,嘴张了张,想是要劝。他却一个凌厉眼风扫去,似宝剑出鞘一般寒芒四射:“怎么?你们哪个有异议?嗯?”
但见那几个大臣赶紧闭了嘴,俯下身去一动不动,显是面对这样一个常胜沙场一统四海的皇帝甚是畏惧,即便听到他要操办这么一个旷古未见的冥婚,也不敢再有二言。
旭凤抱着我,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踏出医殿,一直走入他的寝殿之中。他亲自拧了帕子将我嘴角的血污细细擦去,又从柜中取出一件火红镶金的凤袍给我换上,一面笨拙地给我描眉上妆,一面低声柔和道:“锦觅,你知道吗?这件凤袍五年前我便遣人缝制好,每隔一段时间便依我目测你的身形改过一次,至今,已是改过八十一次。我本还怕不够合身,不想,竟是这般合体,你看,我目测得挺准的吧。”
眼见他这般,我心中剧痛,却又举动不能。
他又道:“只是,我从未给女子上过妆,给你化得不好,你不要怪我……本来,你在我心中不上妆便是最好,但,今日是你我的大日子,你且忍一忍,好不好?”言语之间纵容非常。
待妆毕,又取出盖头亲自给我盖上,孩子气般商量:“接下来,该为夫换装了,你先莫看,可好?待我们今日大婚后……”他却再说不下去。
我于云头上,已是涕泪滂沱。
其后,在文武百官全城百姓的见证下,他抱着我坐于帝后十六辇上,身后箱笼无数,其中各色奇珍异宝满溢而出,随从近千,浩浩荡荡奔赴凤凰台。从宣诏到礼成整整四十九道程序礼制繁复隆重,他皆抱着我一丝不苟地完成,郑重地再郑重不过。
礼成后,却不上辇车,在万千人目瞪口呆之中将我放于身前,独自打马离去。后面有官员亦牵了马急急唤他,欲紧随其后,他却冷冷掏出箭来,挨个儿将跟着的人射落马下,直到最后无人敢追。
夕阳西下,凉风习习,吹动我的大红嫁衣,吹翻他的大红衣摆,我与他二人衣裳火红迤逦共乘一骑划过天际,竟似晚霞瞬息灿烂,最后,终是没入帝陵之中。
他将我抱着一路深入,于身后随手一挥落下道道机关重重锁,最后,到达帝陵腹心深处,那本该庄重停放帝王灵柩的正殿之中竟是四处红绸锦帐悬挂,双喜红烛无风自摇曳,案几上铺着朱赤缎面,上面菜温酒烫,正是刚好。
一个帝陵正殿,却俨然一派新房布置,只在殿中央处,放了一具火红朱漆的巨大棺椁。
他抱着我自然而然地走向那棺椁,将我温存放入其中,随后,自案几上取来秤杆将我头上的盖头挑开,继而看着我缱绻笑开:“这下,你终于是我的丑婆娘了!”
“只是,我从未见过如此美的丑婆娘……”他黯然独自坐于棺椁旁,身边摆了一壶酒,两只白玉杯,“你骗我,你一直骗我,诳得我好苦……好涩……好痛……”一边,见他将酒缓缓注入两只杯中。
“然而,我终究不能放开你,你不守诺,我却不能食言。我应承你的,一样一样皆会为你做到。我盼今夜洞房花烛盼了这许多年……”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终是盼到了……”
“这交杯酒你不能喝,为夫替你喝,可好?”他望着我紧紧阖上的双目,缱绻非常,手上端起另一杯酒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接着,胸口闷闷一哼,便有血渍自嘴角溢出,他却笑得灿若旭日:“反正被你欺负了这许多年,也不差这一生、这一命。”
随即,跨入棺椁之中,与我比肩躺下,一手握牢我的手,另一只不容置喙地揽过我,将我的头枕于他的肩头。
棺木在隆隆声中自动合上,那一瞬间,但听他惬怀笑道:“不想,最终,却是我给你殉葬。我,竟很满足……”
我在云端捂着嘴,言语不能,泪水在脸上阡陌纵横……云下,电闪雷鸣,大雨划破天际雷霆而下,敲击在苍茫的大地上,似鼓声擂擂。
下一刻,旭凤已立于云端另一头。
我扑过去将他抱紧,一脸泪水皆泡于他的胸口,恨恨遣他:“做一个给殉葬品殉葬的皇帝,天下独一份,你可是得意得很?”
他却一动不动任由我抱着,不言不语,我惶惶然,生怕他吃了凡间的毒酒可是起了什么危害,正待从他胸口抬起头仔细看他,他却不容分说一把将我压在他的心窝处反抱住我。
“不许你看!”
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落在我的脖颈,浸湿我的云领,最后汇成淙淙溪水流入我心。
但听他鼻音甚重地闷声道:“还好你还在……幸得只是凡间红尘一场劫……”
说罢又狠狠道:“你可敢再这般吓唬我?你可敢留我独自一人?这回你看到了,你若离开,我绝不独活!”
我一下一下轻抚他被怒气鼓胀得一起一伏的胸膛,心中一片静谧前所未有地乖觉柔顺应他:“夫君既言,夫人如何敢不相从?自是夫唱妇随。”
他笑开,清潋绝伦凤眼含情,一时,六界皆开阔。
他伸手假意弹我额际,重重抬起,轻轻落下,柔柔拂过:“可算记得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夫人!”
云端下,暴雨止,一道朝阳镶着赤色金边冉冉初升。
天际,有鹣鹣比翼起舞,水中,有鲽鲽比目相偎,远处,天光云影共徘徊。
你与我,不入红尘,亦互为劫难,你不避,我不躲,方有这经年惊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