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怎么接话。
然后就听到一声轻笑,很诡异的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入耳却极为清晰——
“如果简聆溪不是简聆溪,又会是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此人叫陈非,四十八岁,是个说书的。”另一个声音却清脆响亮,如稚龄童子。
我睁大眼睛想看清说话者究竟身在何处,但是四下观望,却不见人影。
“四十八岁?那么老了?那看来真的不是简聆溪了。”
“这你又不知道了,简聆溪也是人,是人就会老,即使有四十八岁也不奇怪嘛。”
“有道理。但还是要弄清楚,否则搞错对象办错了事,会砸了我们的金字招牌,是吧?”
“没错,这个一定要弄清楚!”
“那——上去看看?”
“得令!”清脆的童音轻喝,尾音未绝,一道白光已飞般滑了过来,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在我眼前闪了一下,白光滑着弧线又飞了回去,消失不见。
“呀!又矮又丑,还是个女人,肯定不是简聆溪!”
我听得一愕,又矮又丑!难道……说的是……我?
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则道:“阿言宝贝,你看错了,右边那人才是……”
“哦?”白光再度回来,停在陈非面前。我这才看清原来真的是个童子,却有着最最轻盈的身子,不但停在空中脚不沾地,而且雨水落到他身旁半尺处,会自动避开。
白衣童子阿言的眼睛眨了又眨,将陈非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那眼神绝对不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该有的,反而像久经情场的老手瞧见了新的猎艳对象,透出暗暗的欲望。
我顿觉肌肤起了一阵寒栗,那样的目光,令人莫名的恐惧。
“漂亮。”阿言啧啧点头,“极品的美色,果然不愧是简聆溪!听说你以前行走江湖时不知俘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你的未婚妻七阕就不必说了,三界六道公认的第一美人;碧落仙姝阿幽则是你的红颜知己,为了你终身未嫁;就连魔界公主一夕对你……”
我的心突然提起,听他的意思难道一夕和简聆溪之间还有什么感情瓜葛不成?谁知他咳嗽了几声,避开这个话题道:“但谁也没想到,你后来竟然娶了一个那么平凡的秦三娘为妻,还安安分分地当起说书先生。世事果然难料啊……”
“废话那么多干吗,我们今天可不是为他来的。办正事要紧。”懒洋洋的声音不再懒洋洋,一人穿透雨帘走了过来。
只见他一身黑衣,长发披肩,听声音应该是个男人,但长相却异常清秀。与阿言不同,雨水遇他不避,反而被他尽数吸进了身体里,吸得越多,他的肌肤就越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滑嫩。
看他们的样子都非人类,那么他们又是谁?难道也是魔族中人?
黑衣人走到我面前,目光充满失望与不屑:“没想到不可一世的一夕,这一世竟然如此差劲……算啦,跟我走吧。”
“去哪儿?”
“奉圣者十二季之托,留你在风边渡小住。”
陈非开口道:“为什么?”
阿言妩媚一笑,黑衣人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手伸展出来,用手指轻轻划了道圆弧。
手,绝美,而手中的东西更是在那一瞬间擦亮了我的眼睛——
白羽。
“你究竟知不知道一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六岁时就用一片白羽击退了人族十万精兵……”阿幽的话再度在我耳边响起,我呆呆地盯着黑衣人手上的白羽,目光像被它吸住了一般,再也转移不开。
那是一夕的东西吗?那是我前世用过的东西吗?六岁,不可一世的一夕……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善良,还是邪恶?是可怜,还是活该?
陈非忽然道:“我不相信!”
黑衣人与阿言一起问道:“你不相信什么?”
“我不相信是他,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陈非的灰袍在雨幕里如水一样地波动着,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其他。
黑衣人悠悠一笑:“我们接了这笔生意,只负责将人带去,至于原因还有什么他不他的,你们到了风边渡后,自己直接问十二季。”
陈非的声音听起来像漂浮在空中:“如果我们不去呢?”
阿言勾起唇角,笑道:“那最好不过,我很想见识一下人类第一高手简聆溪的武功,究竟如何出神入化。”
我看见陈非的手在身侧慢慢握紧,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字道:“如果我要见他,也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突然就出手!
长袖向黑衣人与阿言直挥过去,其速如电,卷起一片水帘,水帘稠处,三道碧线一闪即逝。
“糟——”阿言一把抱住黑衣人,疾向后退,几个翻腾,黑衣人扑倒在地。当他一接触到地面时,整个人就完全变了,身躯与四肢都变得极其柔软,以肌肤贴地而行,像蛇一样滑得飞快。而阿言的白衣晃了晃,就那样凭空消失。
碧线忽又亮起,飞回陈非手中。陈非一击不中不再出手,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多悲哀。
白衣重新显现,阿言出现在黑衣人身边,黑衣人喘气道:“怎么办?好像满棘手的……”
阿言撅撅鼻子,像闻到什么一样嗅了嗅,然后惊喜地叫道:“鲜血!!他流血了!”
我大惊失色地奔到陈非身边,看向他的手,紧握成拳的指缝间有丝丝鲜血渗漏出来,凝聚成珠,一滴滴地落到地上。
桃叶噬主!真的是桃叶噬主!
难道、难道他的武功退步了,已不能驾驭它了吗?
忽然间,我好像明白了陈非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痛——那是一种致命的失去。
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资本,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这么多年的平凡生活不但让雄心衰竭,亦使神力随之消弭……
陈非陈非,果真是往事成非,再不复如昔!
“先生……”我抬眼看他,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可怜兮兮的。
黑衣人咯咯地诡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等什么?”
阿言也咧着嘴直笑:“太好了,我最喜欢鲜血……尤其是美人的鲜血……”话音未落,人闪了一闪,前一瞬还在黑衣人身侧,后一刹已到了陈非面前,如鬼火一样围着他旋转。
“小心!”我嘶声尖叫,忽觉双腿一沉,低头看去,那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脚下,双臂紧紧将我缠住,我拼命挣扎,却根本动弹不了,只一瞬间,全身衣衫都被冷汗浸透。
巨大的挤压感随着他如蛇般的身躯向我施压过来,缩紧,缩紧,每一次短暂的挣扎,都会被更强劲的力量制伏。那种力量几乎使我窒息。
“救——”我刚张开嘴巴,一样东西就探了进来,舌上似被锐物刺了一下,紧接着血腥味就溢满了咽喉,血液一个劲地朝舌上的伤口涌去,又很快地被吸干。
先生……先生……先生……
思维像跳跃的火焰以错杂繁复的颜色不停幻变,全身的力气都仿佛随着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流了出去,脑海里三个字不停地重复闪烁——
简聆溪……简聆溪……简聆溪……
***
那是一方无声之地,湖水湛蓝,与天空同色,一眼望去,只觉漫无边际。
那女子伸手入湖,掬水而饮,回眸时,看见一人站在一株婆娑梅下看她,丰姿隽爽,湛然若裨。
她笑,问:“这里是你的住处吗?”
那人只是看着她,静默不语。
女子偏偏脑袋,盈盈站起道:“我是追着一颗流星到此的,并非有意冒昧打搅,如果主人不欢迎,我这就离开。”
那人还是不说话,一双眼睛寂寂,像沉淀了千年的时光。
真古怪。
这个人,真古怪。
女子转身,准备离开,谁知脚才迈出一步,整个人骤然一震。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像有一把刀,硬生生地将身体分成两份,痛意顿时弥漫全身。
女子摔倒在地,蜷缩成一团,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脚慢慢变淡,最后变成了透明色。在那样的挣扎狂乱中她抬起头,看见梅树下那人的脸,有着熟悉的慈悲。
那种慈悲,近似于无动于衷。
她顿时明白过来,暴怒,朝他扑过去:“是你!你在湖水里放了什么?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
还没扑到他身前,人已再度跌落,满地打滚、痛不欲生。
她挣扎着爬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长袍下摆,仰起头道:“不要……求你,救我……救救我……”
那一眼,看定他的心中,浅褐瞳仁里映出她充满渴望与哀求的眼睛。女子知道,她赢了。
在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她用她的眼睛打动了他。
“你是谁?”她靠在他怀里,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问他。
他的回答像是在叹息:“简聆溪。”
简聆溪……吗?从今天起,我与你誓不两立!
女子心中将那名字诅咒了千百次,脸上却笑容更盛,喃喃道:“简聆溪,谢谢你……”
简聆溪……简聆溪……简聆溪……
电光石火间,那一幕划过我的脑际,仿佛是一段相逢,发生在千年之前。
那女子唇角艳丽笑容妩媚,但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幽眸深深,却绽放出很绚烂的感情,像掩在冰下的火,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只要是她提出来的,就绝对不会过分。
她就是一夕吗?那就是一夕和简聆溪之间一切故事的由起吗?后来呢?后来呢?
容不得我再想,我的视线一片模糊,胸腔间的空气似乎随着血液一起被人吸走,我快死了吧?这就死了吗?不知道我的来世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闭起了眼睛。
等着。等着过程结束。等着死亡来临。
然而,世事总在最无可能时突起变化——
就在我闭目的那一刹那,耳边听得一声鸟鸣长长地从天际划过……
听得一声鸟鸣长长地从天际划过,然后身上一松,紧缠着我的黑衣人忽然掉了下去,在地上不住地蜷缩打滚,似乎极为痛苦。
阿言立刻放过陈非扑到了黑衣人身上,凄厉惊恐地叫道:“阿诺,你怎么了?阿诺!哪个该死的把这只鸟放出来的?哪个该死的……”话未说完,一道红丝突然出现,“呲呲”两声后,阿言白玉般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两道口子,血丝慢慢地流到唇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哇”地哭了起来:“谁?谁……血、血……是血……”
他平生吸人血无数,却是第一次尝到自己的血。
一驾华盖轻车远远出现,竟不见马匹,独见车轮转动,飞速间到了近前。
“上来!”一声女子的轻叱,车门开了。
我连忙跑过去抓住车辕,刚要上车,背上蓦地一凉,像是被冰划了一下,但感觉却如火般烫痛。接着那女音又叱道:“去——”
几道红丝挨着我的脑袋飞出去,一声惨叫从身后传来,我回头去看,只见阿言的身子向后直飞十几丈,重重地摔到地上。
“快!”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车内,车门立刻闭起。
我惊呼:“先生还在外面!”
那只手轻轻一抖,红丝从车窗飞了出去,女子叫道:“抓住——”再抖一下,就见陈非从窗口滑了进来,把绕在腰间的红丝解开,长叹道:“红丝园主,这个时候能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
五指轻弹,红丝嗖地飞回她手中,然后消失不见。那只手拢上鬓旁的秀发,红衣女子笑了一笑,“聆溪,好久不见啊。”
聆溪,她叫他聆溪。
又是一位故人。
我不自觉地有些黯然:这些不断涌现的神奇人物,也是一夕的故人吧?可红尘遮住了我的眼睛,此时的他们于我而言,偏偏都是陌生人。
那女子将一碟果子递到我眼前,水晶托盘上红果娇艳欲滴。“吃下去,对你有好处。”
我转头看陈非,他点了点头。
于是我拈起一枚,红果入口即化,舌上伤口一碰到清清凉凉的汁液,疼痛立止,连带着后背上那个火辣辣的烫伤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谢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的眼睛里马上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她凝视着我,却好像透过我在看别人,“刚才缠住你们的是鬼界赫赫有名的‘诺言’兄弟,没想到十二季居然会想到托他们来接你。”
“诺言?”我不明白。
女子轻笑,喃喃道:“所有的记忆都已不存在了,空有诺言又有什么用呢……聆溪,你不吃一点吗?”她将果盘递到陈非面前。
陈非摇了摇头,凝视着自己右手手掌上的伤痕,仿佛痴了一般。
女子伸出食指沿着那两道伤痕轻轻一划,指尖过后,伤痕顿时不见。
“多谢。”陈非笑笑,笑容有些局促。
一声长鸣,车窗自开,一只蓝色的大鸟飞了进来,停在那女子膝上,收拢起翅膀。
刚才,就是这只鸟救了我的命?
女子轻抚蓝鸟的脑袋,赞道:“薄幸啊薄幸,做得好极了。”那鸟儿眯起眼睛,似是很享受主人的疼宠。
薄幸?这只鸟的名字竟然叫薄幸!当诺言遇到薄幸……难怪刚才那黑衣人会痛成那个样子。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陈非忽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子挑了挑眉。
“我不相信是她。你知道她明明已经……”陈非拖了很久,还是说不出“魂飞魄散”四个字。
女子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想从他脸上看出某种情绪,但最终放弃,长叹一声道:“聆溪,你信任我吗?”
陈非露出不解的神情。
“如果你信任我,就请把她——”她一指我,“交给我。”
我蓦然惊起——想不到眼前这人竟也是来拦阻的!
“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刚喊了一句,一股柔韧的力量自肩上传来,压得我坐回榻上。
陈非道:“别激动,听她说下去。”
我咬着唇盯着眼前的女子——她艳丽的脸上,一双眼睛流露着格格不入的忧郁。
“我……”女子又是低低一叹,“我只是不想你再搅和到这件事中去,所以,这位姑娘让我亲自带回魔宫就行了。”
陈非眯起了眼睛,缓缓道:“原来你阻止的不是她,而是我……为什么?”
“因为她毕竟不是一夕。”女子淡淡的一句话,顿时让陈非整个人都震了一震,沉静了下来。
沉默,很长时间的一段沉默。
车厢内的气氛流动着异常的尴尬,还有许多不解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陈非深吸口气,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逼出来的一般,“是不是她重生了?”
我的心猛然收缩,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潮水般漫天地盖了过来。
“现在还没有。”
“那是什么时候?”
女子的目光闪烁,显得犹豫不定。
陈非逼视着她,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秋窗,你告诉我!”
女子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最后低声道:“三日后的子夜,天地阴气最盛时,以此女为灵祭,可使一夕复活。”
陈非的脸立刻变得死灰一片。
“灵——祭?”他又重复了一遍,“灵——祭!”突然抓住女子的手腕,声音也变得异常激动,“你竟允许他们这样做?你竟帮助他们这样做?秋窗,你什么时候起也变得如此冷血残忍了!”
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子的名字,它像一道光,落进我灰暗模糊的记忆中,然后变得异常生动起来——
静伴纱窗凉初透,秋雨织成愁。
——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