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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

弹指数千年。

佛曰: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题记

千年又过,他划水而来。那风姿氤氲,水波依旧不兴。

竹篙轻点,船达岸边,青衫磊落间,温润明眸依昔。望定我,其笑淡淡。

“我们又见面了。”

我仰首望向远方,水天一线间竟是山色空奇,泛着近似于白的蓝。

深深吸进口气,再幽幽地叹出去:“是啊,苜蓿子,我又输了这一世。”

舟身狭长,行于水上,如柳叶。而那轻尘薄雾,便做了这一世的消弭,下一世的始起。坐在舟头,水纹漠漠,一涟一漪,皆可化做一个人的影子,隐隐然隔着浮生的距离。

再其后,影子淡了,现出我鲜艳的倒影,赛雪肌肤乌黑长发,连指甲都泛着晶莹的粉色光泽,这一世我何其美丽,丰容盛饰出现于朝堂之上时,文武百官齐变色,而他,他坐在龙椅上,眼神惊悸,失魂落魄。

“王嫱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寻了千年,本以为这世必可如愿,却只盼来这匆匆一面。若我早知如此,何必选这倾国绝色。

这一个千年里,他是汉王刘,我是美人昭君。金殿初见即成永诀,有缘无分至此,还有什么可言。

悠悠一笑,恍若叹息。

“苜蓿子,为何万物皆想成神?”

抬眉处,他在沉思,竹篙点水,其声清脆,于是又问:“苜蓿子,你为何会在这碧幽潭中持渡?”

“神渡世人,而我渡神。”

一句话惹来我笑,忍不住娇嗔:“苜蓿子,我不是神。起码,现在不是。”话至此,笑音渐失。

是啊,我还不是神……我每千年渡此碧潭,为的就是成神,奈何每千年都功亏一溃。

神说:“因我比众生更苦,度三灾九难七十二劫数,方可成神,固而更加高贵。”

神说:“万物各自不同,优昙,你欲为神,必先经遇千年寻觅之苦,你花性短暂,无以持久,故,你之劫为‘恒’。”

神说:“我允你每千年携一愿望落入人间,助你早日功德圆满。”

于是,第一个千年里,我选了明德。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多年前有个叫孔丘的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人当立德。这个被世人推崇为圣的男子,他说的话,应该是不会错了的吧?

我在日出时分落入红尘。

越国鸬鹚湾,有山名凤,天边朝霞似锦,映于溪中,红艳绝伦。村中人人引为奇观,纷纷赞叹:“这女娃,恐怕是凤凰儿飞来的呢!”

母为我起名为旦,父姓郑。

郑旦。

后世人是怎样评价那个女子的?我在第二个千年里清晰听闻——

都说她随西施一同去了吴国,作为政治的棋子,红颜祸国。

都说吴王专宠西施,她受冷落,郁郁寡欢病逝宫中。

波光潋滟盛载出西施与越大夫范蠡泛舟归隐的动人传说,都说那是越国的好女子,牺牲自己救了国家。

西施……西施……

唇角轻涩,为何我那一千年里会撞见她?

“人道春色新,三年不见春。虽有清洌水,难洗亡国恨。”

伤痛亡国的人是我,应允计策的人是我,说服西施的人是我,因承欢仇主而倍受煎熬的人亦是我……

只因我不及她美丽,所以浣纱溪边,那儒雅男子策马而来时,第一眼看住她,眸中再无他人的存在。

范蠡,呵,那个男子啊……他是神安排给我的劫数啊,可是西施,你以你绝世之姿,轻轻易地就夺去了我追寻了千年的缘分。

只是当时,是不知的。

因为不知,所以在看见他们凝眸相视的那一刻,我便退出这场角逐做了个祝福之人。

然心中凄苦,亡国之恨,失情之苦,两相折磨下,容色早衰,郁郁而终。

我自凡身里悠悠飘起,回首见馆娃宫中哭声一片。那绝色女子拉住郑旦的手哭道:“姐姐,姐姐……我们说好要一起回苎罗山的,我们说好了的……”

她哭得好生哀伤,我静静地看着,渺渺间,红尘俗世都变得远了。

就在那时,我第一次看见苜蓿子。

潭水如碧,天空如洗,山间云雾萦绕,那只小舟缓缓地划到我面前,舟上之人,丰神如玉。

“我是苜蓿子,特来接你去下一世。”

“下一世……”我轻声呢喃,“那又是一千年了。”

“请上舟。”

他声音温柔,我听在耳中,恍同天籁。怔怔地望着他,难掩伤感,似是委屈似是不甘又似是种不愿回忆起来的妩媚。

“骗人……骗人……孔丘骗我,什么明明德,什么可得天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我将头上发饰一把摘下,狠狠掷于水中,那水纹漪漪晃晃,容颜依稀缭乱,“艳色天下重,世人根本重色不重德,可笑我幼稚,竟选明德,虚度这一千年!”

“优昙?”他有些讶异,继而又复了然,缓缓道,“此乃命定劫数,本就难避。况你还有下一千年的希望。”

“劫数?”我不禁冷笑。

我不傻,在为郑旦的这一世里关于痴男怨女的故事已经听得太多。就算西施,又如何?范蠡还不是为了国家将她拱手相让?她在宫里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

“我之劫为恒,与情有什么关系?难道范蠡爱我我便能永恒?下一千年……谁知道下一千年他会不会再次爱上别人,或是纵然爱我,但不过昙花一现,真能生死与共携手白头?”

他的目光一闪,轻声重复:“昙花一现……”

“什么?”

他笑笑不答,眉宇间空灵异常:“上舟吧,我载你去下一世。”

脾气发过了,怨怒变成疲软,我坐于舟上,看这山清水秀,幽幽低语:“下一世我要选倾国之姿,以魅世人,让他见而销魂,再不能爱上别人。”

苜蓿子欲言又止,我挑眉:“难道不行?”

“不,随兴就好。”停了一下,又道,“优昙,情不能恒。”

我不明其意,静等他详解。

谁知他不再说话,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没有看我。

情不能恒,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点化我吗?若我之劫非情,为何要我这般辛苦地千年追寻,只为求与那个男子相守一世?

水纹乱了起来,抬头望他,他双眉微锁,似有难言之隐。

也罢,我从不强人所难,便不再追问。

静谧中抵达对岸,我起身下舟,看见前方一片白雾。

回过头去,他已不见了。

可惜这第二世……

“苜蓿子,原来美色不是万能的。”我低头轻叹。第二世,可以说是毛延寿误我,但亦让我明白,权势才是永利剑、长固锁。

“别灰心,你还有下一千年的希望。”他又是这样安慰。

我苦笑:“一千年又一千年,若我下个千年、下下个千年,甚至永远都阴错阳差不能与他相守呢?我要追寻几千年?”

“俗世千载,仙界不过弹指瞬间,你又何必如此绝望?”

我别过脸去,不愿他看见我眼中泪花闪烁。我修炼千载才有机会成仙,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岂料这命定劫数,竟比修炼更难。修炼时再苦不过是“清心”二字,而这道劫,走得我颠簸坎坷,身心俱累。

“苜蓿子,下一世,我要权倾天下,命令他娶我,看他还逃不逃得了。”咬紧下唇,泪水转为怒意,我就不信次次都会擦肩而过。

苜蓿子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眉间愁色淡淡,那种神情似曾相识,我心中忽然一悸。

“苜蓿子,你一直在这里操舟吗?这么久以来,你渡过多少神仙?”

他回眸,目光落到我脸上时,心头熟悉的感觉又一闪而过,我忍不住皱眉。

他没有答我,只是说:“到岸了。”

我站起来,那片白雾果然已经近在眼前。

“苜蓿子……”我还待说些什么,转头却见舟上空空,四下空空。

他再次凭空消失。

默立良久,忽然觉得这份心悸来得好生可笑,他纵不是仙人,也是半仙之体,身上有灵气,觉得眼熟很正常,是我多虑了。

我摇头轻笑,举步朝雾中走去,行走的过程中逐渐形消体散。

一声音问我:“汝已定乎?”

我答:“是,我要权贵。”

雾中红光乍现,将我层层包拢,我向前迈出一步,整个人如跌下万丈深渊,再无知觉。

与此同时的紫禁城内,一宫女匆匆跑上台阶,两旁太监推开宫殿大门,她进去欢呼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正在批阅奏折的明帝朱由检抬起头来,问道:“是男是女?”

“恭喜皇上,皇后生了位小公主!”

年轻的明帝将笔一抛,起身赶赴坤宁宫。皇后周氏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旁边乳娘方氏刚为婴儿洗完澡,用锦缎将她层层包起来。

明帝到,众人下拜,朱由检也不叫他们平身,径自从方氏手中接过了婴儿,连声说:“好……好,朕的第一个女儿,朕的小公主!”

“公主龙瞳凤颈,乃极贵之相,长得很像皇上呢。”

“说得好!”明帝越看越是高兴,沉吟了一下道,“朕初登帝位,便得此爱女,希望你能带给大明朝好运,四海长宁,歌舞升平。就叫你长平吧!”

崇祯二年,明公主长平诞生,果然是倾世尊崇,泼天富贵。

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那个男子。

低垂的眉眼,披散的长发,眉心有道浅浅的红痕,如岖峭戈壁上探出的一朵迎风娇花,如漆黑长街里亮起的一盏旭暖明灯,如素色凄惨后翩然的一抹浓墨重彩,空灵了整个人间。

仿若被雷电击中,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你醒了。”男子开口,声音温润如碧水,流淌着春天的气息。

那般陌生,却又分明熟悉——

似曾相识。

长平脑海中涌现出这四个字来。她挣扎,想要坐起,身子摇晃不稳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左臂。然而,好奇怪,断臂处竟不痛了。那些椎心刺骨、针扎火燎般的疼痛,竟然通通消失了。

她以手抚肩,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新生的肌肤宛如婴儿般光滑。她一怔。

抬眸处,还是那双眉眼,即使看着她时,仍然让人觉得缥缈不在人间。

“是你救了我?”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昏迷了多久,怎么会一觉醒来,伤口即已痊愈?那是剑伤啊,是用一把剑活生生地将她整条左臂砍断,血流成河,当即晕厥。这样重的伤,怎会忽然间就好了?

“是它救了你。”一块玉佩垂到她面前。

本无一丝杂质的玉,在她目光锁定的一瞬,竟似骤然绽放出血般丝网,如一只神秘之眼,倏地睁开,静谧中与她对视……长平顿觉头疼欲裂,再睁开眼看去,却什么都没有了。

男子把她的异样尽收眼底,眸中精光一现即没,缓缓道:“此玉有灵性,能疗伤救人。你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长平朝玉佩伸出手去,想看个究竟,男子忽道:“不,你不能碰它。”

“为什么?”

“碰了,会伤到你,伤到你的心。”

长平连忙缩手,对此深信不疑。光那样看着便已觉头疼难忍,更何况碰到?只是不知原来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灵玉,居然可以治病。

她垂头,过了半晌才道:“谢……谢……相救。”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又绝处逢生,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起来吧,我带你走。”男子收起血玉长身而起,一袭青衫宽缓,绝世的优雅。

长平的眼睛又迷离了起来:“你是谁?”

他是谁?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她好像走入一片雾中,虽然看不见,但就是知道,雾的前方有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男子回头,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风恕。”

长平站起,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棵梧桐树下,树旁河水如带,春寒料峭的三月,河边草地上开放着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安宁得如同世外桃源。

“这是哪里?”

“这是京郊,离紫禁城已有百里。”

长平下意识地转身朝北望,看不到金陵王殿莺啼晓,看不到朱楼水榭玉人箫,惟有天际一道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那半圆的美丽弧线,仿佛概括了她这一生的全部意义。

“我是朱长平,大明的长公主。”她望着彩虹,声音呆滞而凄凉。

风恕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李自成他们现在肯定四处派兵抓我。”

“然后?”

她凝眸,对上那双令她心悸的眼睛,低声道:“你带着我,我会拖累你的。”

风恕有一瞬间的怔忡,但随即微微一笑:“没有关系。”

“可是……”

“公主,”他开口,神色依旧淡然,却莫名令人信服,“我会将你平安送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请你相信我。”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比女子还浓密的睫毛又轻垂了下来,遮住那潋滟若水的眸光。

“使命吧。”短短三个字,声音里却有很多复杂的东西。

于是长平不再多问。

其实,也不难猜想,她毕竟是大明的公主,子民中有像姜襄唐通那样贪生怕死投降李贼的叛徒,也有如朱之冯那样铁骨铮铮宁死不降的忠臣。而他,风恕,想必也是个爱国的义士罢?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去哪儿?她心中顿痛,母后自缢了,昭仁死在了父皇的剑下,而父皇,他也早抱了必死的决心……紫禁城回不去了,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她能去哪儿?天地茫茫乾坤郁郁劫生寂寂,她一个失去家国的柔弱女子,能去哪儿?

过了好半晌,忽然想起一个名字,就像个溺水之人,在绝望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世显!我要去找他,我要找驸马!”

左都尉之子周世显,是父皇生前为她挑中的驸马,若非这场战乱,他们早已成亲。

绝世荣宠成云散,泼天富贵做烟消。而他,他是她最后的寄托与希望。

风恕静静地看着她,道:“好。”

他带她去找他。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春天到了,牡丹开花时,它没有开。

夏天到了,荷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秋天到了,菊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冬天到了,梅花开花时,它没有开。

一年又一年,年年不开花。

牡丹问:“你为什么不开花?”

它说:“我在等。”

荷花问:“等什么?”

它说:“等一个人。”

菊花问:“若那人不来呢?”

它说:“那我就永远不开花。”

梅花叹息:“那你就等吧。只怕……”话没有说完,但是它明白,梅花指的是怕永远等不到。

一语成谶。

它等了很多很多年,真的没有等到。

车轮滚动,柔软的锦垫,车厢中有种淡淡的香气。好像回到寿宁宫中,羧猊炉里的冰麝龙涎,八尺象牙床上的金线缘边毡,那一派锦绣荣华,独属于王室贵族的奢华。

然而,他又是怎么弄来的这辆马车?

长平掀帘,看见风恕赶车的背影,他没有持鞭,只是袖手坐着,那马儿仿佛有灵性般乖乖往前走,该拐弯,该绕道,丝毫不含糊。

真神奇。

这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远方,两边景色荒芜,越发显得天地幽静,惟有车马声。

“风恕。”她开口,好奇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江南。”

“你怎知驸马人在江南?”

风恕的背似乎僵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

长平抿抿唇,放下帘子。靠坐在软塌上,看着风儿把窗帘吹得起起落落,一荡一荡,遮住她的视线,又飘开。既不痛快,也不缠绵,仅仅只是那么一种轻悠飘忽着的纷乱,纠搅了跌荡起伏的心。

“风恕……”再开口时声音已不像先前那般清亮,她忽然很想倾诉点什么,无论对象是谁。然而刚说了两个字,马车突然停下,整个人顿时朝右倒去。

怎么回事?长平二度掀帘,看见前方路旁躺卧着一个人。眼前青影晃动,一闪间,车辕上就没了人。

她看见风恕走过去扶起那个人,似乎喂了她一点东西,又过了半晌,他扶着那人慢慢走回来。

走近了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少女,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知她怎会倒在这条人迹稀少的路上。

风恕抱她上车,长平挪出半边位置,鼻端不可避免地闻到一股酸臭之气。

“她饿晕了。”他看着那少女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少女点点头,神情又慌张又有点不敢置信。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少女说了一个字,眼圈就红了,“我……没有家了。我爹和哥哥都在战乱中死了,我跟姐姐两人相依为命,她被官兵抢走了。我、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她……”

又是一个无依人。长平心中怜悯,递了块手帕给她。

少女露出羞愧之色,不安地缩了缩身子:“对不起,我身上脏,弄脏了你们的车子……”

风恕略作思索,道:“你先休息吧。”他退出去,关上车门。马车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对不起……”少女还在道歉,长平看出她分明已经疲惫之极,犹自强撑,便道:“你睡吧。无论有什么打算,都醒来再说。”

少女听到这句话后安心不少,便沉沉睡去。长平看看她的睡容,又看看赶车的风恕——第二个。

这是他继她之后救的第二个人。

原来不只是她,他看见谁都会出手相救。

少女名叫小容,山东人氏,战乱刚起,便跟着姐姐随乡民们一同逃往京城。本指望京城会安全些,谁知也被李自成一举攻破。她姐姐生得貌美,被李自成的手下抢了去,她以锅灰泥巴涂丑了脸,方逃过一劫。才十四岁的年纪,谋生的技能全部不会,如此乱世也根本乞讨不到食物,因此饿倒在了路边。

若非他们路过相救,她早已饿死。

她醒来后,就睁着一双凄蒙蒙的眼睛道:“求求你们,收留我好不好?不要赶我走,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这位姐姐的手不太方便,我可以服侍她!”

不知风恕是不是因为听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最终留下了小容,然而她的确需要人照顾。自小金枝玉叶,连衣服都不会穿,而今失了一条臂,更是处处艰辛。

天渐黑,马车在路边停下,车上备有干粮,再普通不过的白面馒头,小容吃得津津有味,而长平多少有点食难下咽。她下车,看见风恕坐在一棵树下,赶了一天的车,又席地而坐,但他就是有办法衣不染尘。

风恕道:“我知道你吃不惯,但你最好多少吃一点。”

“你呢?你不饿吗?”

他垂下眼睛,拿出一只水壶,倒了点水在馒头上,再递给她:“再尝尝看。”

长平轻咬一口,惊喜出声:“好甜!你会变戏法?”

风恕望着她,目光变得很深沉,不知道为什么,长平觉得此刻的他看上去很——

慈悲。

是了,是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跟母后去皇家寺庙进香,白发须眉的高僧在香火烟雾后的脸,每道皱纹都盛溢着对尘世的慈悲。

她还记得那个高僧见到她时很惊讶,说道:“公主与佛很有缘。”

那时候,生活对她来说,是金色的,而今,一夕风雨洗作苍白。

柔柔的箫声忽然响起,音律平和淡雅,听入耳中,整颗心也随之静了下来。

于是她坐下,静静地听风恕吹箫。这样的晚霞,这样的微风里,红尘俗世都好像变遥远了。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凝固在这一刻,她会不会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地久天长?

心中突然一悸,长平回眸,直直地看向风恕,无法解释刚刚一瞬间的念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踉跄站起,匆匆返回车上,脸色难掩的煞白。

“好好听!”脆脆的惊叹声及时救了她。她看见小容走近风恕雀跃道,“恩公,你的箫吹得真好呢!”

风恕一笑,放下了洞箫。

“可以教我吗?”少女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期盼。

然而他却道:“你不适合。”

小容听了很失望,扁扁嘴巴回来了。对于她的遭拒长平丝毫不觉得意外,风恕看起来脾气很好,但他浑身上下流淌着一种疏离感,与人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完全靠近。她更想问问小容,为什么她可以这样自然地向风恕提要求,难道她不觉得彼此只是初识、相交未深吗?

然而一转头间,看见小容脸上流淌的神色,那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便完完全全地将对方视做了天,视做了地,视做了生命的全部。

恍然间又惊颤起来——难道她也是如此?国破家亡,她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他,这一路上,虽然寡言,但被照料得无微不至。于是刚才听到箫声时才会心生错觉,仿若天涯相依,就此度过一世。

长平咬唇,唰的一声放下帘子,将情绪与紊乱一同掩藏。

那一朵花反复呢喃:“为什么你不再来了?”

牡丹劝它:“别傻了,你要这样等到什么时候?”

荷花劝它:“为了个永远不可能来的人延误花期蹉跎岁月,何苦呢?”

菊花劝它:“与其这样没有希望地等下去,不如积极做点事情,他不来,你就去找他!”

它眼睛一亮:“去找他?”

很多天后,梅花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它:“打听到了,打听到了!我帮你打听到了,原来你要等的那个人,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他是个神。”

它愣住——

神……那么遥远的一个字。

“长平。”他唤着她,眼神温柔。

“驸马!”她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周世显站在连理树下,依旧唇红齿白玉树临风,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俊俏的儿郎。

“长平。”他接住她扑过去的身子,微微地笑。于是她便觉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诉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诉他母后自缢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后也随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闭眼挥剑杀她,一剑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诉他那么多那么多事情,只因为她知道他会怜惜她,会疼她,会为她伤心。

周郎啊周郎,我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显却推开了她,变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没有表情地看着她,一字字道:“此事与我无关,从今往后,你与我再无关系!”

说完他的身影就飘远了,她惊愕地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气。

长平猛然惊醒,摸到额头一手冷汗。车中幽暗,她掀起帘子,外面明月当空,大概是子时。借着那点月光回头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儿了?

随即看见丈余远的树下,小容正蹑手蹑脚地走到风恕身边,将一件披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儿默默地凝视风恕,长平就在车上默默地凝视着她。银辉清凉,三月的夜,寒意沁肤。

过了好一会儿,小容才转身走回来,准备悄无声息地溜回塌上时,正好对上长平明亮的眼睛,顿时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显出她脸上的红晕与心虚,连口齿都开始不清楚,“我……我只是觉得这么冷,恩公就那样睡在外面会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张拿了件衣服给他披着,我、我……”

“早点睡吧。”长平拥被翻了个身,不再多言。撞见这样一幕,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尴尬?

然而,再难入睡。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忘记了,因此若有所失;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硬生生地压住,成就了纷乱心事。她发现自己开始说不清楚。

接下去的几天长平开始刻意地保持沉默,马车在滚动中承载了时代的动荡和沧桑,一路上她看见战乱后的颓废和荒芜,看见百姓悲苦与疲惫的脸,它们像她小时候所看的皮影戏,呆滞地、无声地,从她眼前掠过去。

究竟是谁的错?她的父皇?还是李自成?

这一日黄昏,风恕又开始吹箫时,她突然朝他走了过去,问道:“你会不会吹临江仙?”

风恕抬头,长平又问了一遍:“会吗?”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箫声低回,长平开始起舞。

大明朝的长公主,本就是精通音律的才女。她腰肢柔软,体态灵逸,曾经艳绝宫廷,华倾天下。她是崇祯帝最宠爱的女儿,她是皇室最耀眼的明珠!

然而现在,她只有一只手。

一只手,而已。

回不去了,明月依旧,人事已非。

“金锁重门荒宛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逢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歌声忽止,长平伏倒于地,长长的乌发如水,发下的躯体,悸颤如凋谢的花。

风恕放下箫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来,将泣未泣的表情,前尘往事就此在一双秋瞳中灰飞烟灭。

他望着她,目光第二次露出了慈悲。

于是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嘶声道:“风恕,我知你医术高明,你可治得了我的心伤?”

风恕伸出另一只手,刚触及她的发,却又缩回。踌躇之色顿起。

“你也治不了,是吗?”她失望,低声呢喃道,“好痛!风恕,我觉得好痛……”

犹豫的指尖终于再次落到了她的发上,他轻轻将她带入怀中,视线放得很遥远,也很幽深。

很复杂的一个拥抱,有着最温柔的姿势:不是情意,却更胜情意;不敢怜惜,却分明怜惜。

一直忍耐着的眼泪于此时终于落下,她在他怀中啜泣,哭得不能自已。

多么多么痛,痛前事的不堪,痛此刻的迷离,痛亲人的永决,痛自己的懦弱。

更痛那夹杂在千丝万绪间暧昧不清萦绕纠缠似有若无的怦然心动,一颗心游走在承诺与背叛之间,倍受煎熬。

为什么他要有这样一双眉眼,这样一副表情,这样一个身影?仿佛是宿命早早为她铺设的劫,逃不开,又走不过去。

好痛!

远远的天边,残霞似火,灼伤她的灵魂。

也,无可奈何地渲染了他的眼睛。

那朵花斩钉截铁地说:“我决定了!”

众花纷纷探头问:“决定什么?你想到办法了?”

它点头,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他是神不是吗?那么我要见他,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就是我也成神。”

众花响起了一片抽气声。

小花望着蓝青色的天空,缓慢而又坚定地说:“我决定了,我要修炼成神,我一定一定要见他!”

夜半时分,喧杂声将长平自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线亮得让人如置身白昼。刚想推门而出,却听风恕在外边沉声道:“不要出来。”

她一愕,掀帘望向窗外,只见数十人举着火把,站在前方丈远处,领头之人手中还抓了一个少女,不是小容是谁?

风恕立在车旁,冷静异常:“你们不要伤害她,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

“马和车,还有车上的财物都给我们留下,你滚吧!”

土匪!长平脸色顿白,对方这么多人,看来此劫难逃。

“东西可以都给你们,但是人不可以。放了她。”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领头之人冷哼道:“你也不打听打听,落到我霸天虎手里的东西还有能要回去的么?你少嗦,再不走连你一起杀!”

风恕垂下眼睛,眉心的红痕似乎闪了一下,整张脸顿时变得极其肃然。长平看得心中一动,某种熟悉感再度升起。

她一定曾经见过他!一定!

悸颤撩拨起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然而那些画面模糊萦绕如同烟雾,又很快将思维吞噬。

她想不起来。

耳中依稀传来风恕的叹息声:“……掳人子女,劫人财物,伤人性命,欲望每逞一分,罪恶便多一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的话引来又一阵哄堂大笑,霸天虎冷嘲道:“得了吧,小子,什么罪不罪的,你以为你是菩萨说佛哪?”

“大哥,别跟他磨蹭了,寨里的兄弟们还等咱们干了这票回去庆功,一刀了结了算!”一小喽罗说着上前一刀劈落,长平顿时惊叫出声。

在那一瞬间风恕朝左横避一步,指尖在那小喽罗的手腕上轻轻一弹,小喽罗顿时握刀不住,“哐”的一声,大刀落到了地上。

“妈的,这家伙会武功!”土匪们开始骚动。长平见风恕有如此本事,一颗心便柔柔地放下了。想也是,当初他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出皇宫,又怎会怕这些乌合之众?

突有一人尖声道:“车上还有女人!”

糟了,她刚才的惊呼声被他们听见了。

风恕面色一变,沉声道:“我再说一遍,放了她。”

霸天虎眯起了眼睛,缓缓道:“放、了、她?好——”好字才出口,他便狠狠一夹马肚,红马吃痛,撒蹄而奔。

风恕一惊,连忙追上前。像是事先约好的,他刚离开其余土匪就将马车团团围住,一人提刀破门而入,见到长平,狞笑道:“果然是好货色!”说着伸臂将她拖下车,往马背上一甩,朝另一方向急驰。如此一来,即使风恕有心相救,也分身乏术。

“放开我!”长平挣扎,一掌击在她的后颈处,眼前顿时一黑,失去知觉。

风恕回头看见长平被掳,连忙转身,谁知霸天虎突然一鞭击到,大喝道:“去死吧,小子!”

长鞭在距离他头顶三分处节节碎开,霸天虎呆了一下,不敢恋战,策马狂奔。

风恕再回首时发现长平已经消逝无踪,心中猛然一痛。两相权衡,只得先追上小容再说。一念至此,眸中怒意乍现。

霸天虎顿时觉得身后有股巨大的力量袭卷而来,一跟头栽下马背,他打个滚翻身起来时,看见风恕站在前方,目光冰冷,如果说他刚才是温和的、无害的,那么此时则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光是看着便觉得呼吸困难手脚颤抖。

霸天虎心知惹到了惹不起的角色,连忙道:“大、大、大侠饶命……这女人我不要了,东、东西我也不要了,小的以后不敢了,我也是没办法,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们兄弟都是活不下去了才会干这种刀口舐血的勾当……”

风恕打断他:“你走吧。”

呃?算是放过他了吗?霸天虎偷瞄了他一眼,晚风中,风恕的脸忽明忽灭,充满了悲悯之色,像是哀痛他的自甘堕落,又像是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见鬼了!才看他一眼,竟然就萌生罪恶感,几乎立马想弃刀从善。霸天虎连忙定心收神,连马也不敢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风恕走过去解开小容身上的绳子,取出她嘴里塞着的毛巾,柔声道:“你没事吧?”

小容受这一番惊吓,早已泪水涟涟,除了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风恕犹豫,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若带着她,怎么追得上长平?正有所迟疑,小容忽然浑身一震,朝马下栽倒。

他连忙上前接住,发现她已昏了过去。

剧痛感从后颈处层层扩散,长平悠悠醒转,一时间天旋地转,过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被人横置着趴在马背上,眼里只看得见马蹄与黄土。被尘沙呛到,她开始咳嗽。

一只手毫不怜惜地把她拉了起来,锁入怀中。身体像被烙铁圈住,疼痛难当,鼻间闻到夹杂着汗水和长时间不洗澡的恶臭,顿时脸色发白,几乎作呕。就在这时,马儿冲进了一道木门,数十个声音一同喝起:“二大王回来了!二大王回来了!”

她转过头,惊恐地望着挤在两旁围观的土匪,他们脸上有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放肆与贪婪,像伺机待发的野兽,正死命地盯着已到口的猎物。

长平咬住下唇,面无血色。

那被叫做二大王的土匪跳下马,又粗暴地将她也抱下马,几乎把她的腰都折断,而她只是死命地咬着唇,既不呼喊,也不抗拒。

“呸,怎么是个残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骂了一句。那二大王一拧眉,忽地伸手捏住了长平的下颚,把她的脸展给众人看道:“残废又怎么样,这么美的女人你们见过么?”

怪笑声一阵高过一阵,长平不知从哪儿升起股勇气,冷冷道:“放开我!”

“你说什么?”捏着她下颚的手加重了力度,让她觉得骨头都快碎了,但依旧横眉冷对道:“我说,放开我!”

“兄弟们你们听听,这独臂美人还挺有脾气的!”二大王竟还真的放开了她,以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睨看她,断定她跑不出自己的手心。

长平深吸几口气,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去,这群人,本可算是她的子民,他们不事生产,豪取强夺,纯真与良知早被消磨干净,留下的只有残忍,只有堕落,只有愚昧。

难道她真的一点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要怎样你们才肯放了我?”

兴许是她在说这话时语气过于平静表情过于镇定,土匪们反而一怔。被抢上山来的女人从来都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这个还真是有点不一样。

“你很有钱?”看样子是,身上穿的是锦缎,一副天生华贵的样子。

长平摇了摇头:“我没有钱。”亡国之人,何来的钱?

“娘的,那你废话那么多干吗?”

“你们去京城找宋王或是安定公,他们会给你们钱。你们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个是她哥哥,一个是她弟弟,毕竟是同胞手足,总不会见死不救。而且李自成既然留下他们封王拜侯,赎她的钱应该是有的。

哪知那二大王听了立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耍老子?让老子去找他们,不等于去送死么?”

“你带我的耳环去,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废话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进了我们寨子的人,甭想活着回去!”

长平心中一沉——果然、果然是没有机会。

希望一旦破灭,整个人反而更加坚强了起来。她转头,对二大王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二大王不疑有他,靠近她淫笑道:“怎么,想通了?准备当我的压寨……”寨字音未落,长平狠狠一记耳光打了过去。

“啪”一声,二大王被她打个正着。趁他微愣间,她抽出他腰里别着的短刀,退后几步。

“你们都给我站住!”望着蜂拥上来的人群,长平又向后退了几步,然而身后就是山壁,没法再退。

二大王摸着脸,表情变得非常可怕:“娘的,你居然敢打老子,活得不耐烦了!兄弟们,给我抓住她!”

长平眼睛一闭,反手一刀抹向自己的脖子。皇室惯例,宁可自尽,不可受辱!反正她横竖是早该死的人,再死一回又如何?

然而,在闭眼的一刹那,偏偏有许多画面涌现,像鲜艳的花在脑海中璀然绽放,勾扯出依恋不舍,像在提醒她遗漏了某项最最重要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

没来得及让她细想,一样硬物击中手腕,腕上一痛,短刀顿时跌落于地,她睁开眼睛,看见二大王穷凶极恶的扭曲的脸,他狠狠掐住她的脖子道:“想死?没这么容易!”

衣衫被一把撕碎,四周响起土匪们兴奋的尖叫声。而那些声音忽然间变得很遥远,耳畔只有风在呜呜咽咽,像那天晚上的箫声,极尽苍凉。

一曲临江仙,清露泣香红。

难道这就是她的宿命?

她突然悸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心脏一样,痛不欲生。

长平的反应令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更加兴奋,他粗声喘息着,忙不迭想扯去她最后的亵衣,就在这时,一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整个世界骤然陷入沉静,周围兄弟们的呼吸声都不见了,意识到这点,二大王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放开长平,颤悠悠地站起来。

先入目的是一只手,手指纤长斯文,让人觉得这样的手去握刀,非常非常不可思议。

接下去看见一双眼睛,眼珠漆黑,只看得一眼便扑通跪倒,浑身颤抖但不明所以。

他看见那个人的青色袍子,和脚上同色的鞋子,虽然踏在地上,却仿佛遥隔天涯。他甚至感觉那人的手按住了他的脑袋,一种肃杀四下溢开。

他要死了吗?那人要杀了他吗?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手在他头上落下,又收回,反复了三次,显见对方也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他。

他想求饶,却发不出声音;他想逃跑,却移动不了脚步——这是何其可怕的一种力量,那人光是静静地站着,就已足够将他全部的意念尽数摧毁。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他听见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你走。”

身上顿时一松,肢体恢复了力量,他不敢抬头,就那样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若非亲身经历,绝对想不到世上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一种感觉,仿佛所有曾经犯下的过错全部颠覆回来,如丝般将自己禁锢、锁紧、绞绕和吞噬。

那人是谁?怎么会这么可怕!

风恕默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脱下自己的外袍覆盖住长平的身体。他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像在经历某种巨大的痛苦,连那双一向沉稳的手,都在轻轻地颤抖。

长平的身体冰凉。原本娇嫩如玉的肌肤上,到处是被虐待过的伤痕。

他扶起她的头,注视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散乱,没有焦距。

心中抽悸,如被刀狠狠割开。

是他的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早点赶到,如果他不往这条路走,如果他当初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不会受这么多苦,归根结底说起来都是他害了她。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施加在她身上的每一分痛苦,便是加诸在他身上的每一分罪孽。她受的苦越多,他的罪就越重!

他忽然觉得,终其一生,他所亏欠她的,都还不清了。无论他如何弥补如何救赎,都无济于事。

“长平。”他小心翼翼地拥住她,何其脆弱的躯壳,怎经得起尘世这许多折磨?是他的错,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风恕亲吻着长平的额头,以最最温柔的声音低低安慰道,“没事了。公主,没事了。”

“风……恕?”声音怯怯,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呼唤过他。

“是我。”风恕握紧长平的手,把暖意传给她。

“风恕……”又唤一声,这次,是确定。她忽然哭,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眼泪一滴滴地涌出来,滑过脸庞,落到他的衣服上。

“我在,我在这里。”

她反手一把抱住他,死命地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力气抱住他,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再不肯松开。“风恕!风恕,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风恕的目光变得很沉重,像背负了无穷无尽的愧疚:“优……公主,对不起,对不起……”

长平伸手摸向他的脸,眼泪流得更多:“我真愚蠢,我为什么忘记了还有你,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我已经决定放弃,可我怎么会忘记呢,我还有你啊!我还有你,风恕我还有你,对不对?”

“是的,你还有我。”这句话说出来,却苍凉得可怕。

然而长平没有留意,她只是搂住他的脖子不停地哭。为什么她只有一只手?这样不够啊,抱得不够紧,远远不够!

“我差点就死了……”她呢喃,“幸好上天见怜,让我终于等到了你。”

风恕眉心的红痕突然如血般绽开,他整个人重重一震,下意识地捂住额头。

天命不可犯,风恕,你不可犯!

“你怎么了?”长平抬头看他。

风恕慢慢地放下手,眼睛深处有样东西,一点点碎掉了。

修炼千载,它终成正果。众花纷纷恭贺。

“太好了,你可以成神了,到天上后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啊。”

“祝你早日找到他,达成心愿。”

“我们姐妹里,数你最有毅力,好佩服你呢!”

“真真是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还非要见他。不过,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无论如何,祝你幸福。”

幸福……

它微笑,灵元升起,仿若在一张白纸上填出层层颜色,慢慢幻化出黑的发、红的唇、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

女子。

它修炼出的灵神是个女子。

自那天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十六年来,长平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依附着另一个实体而存在,因看着他想着他念着他,便莫名地心安。

宿命向她打开了一道门,门后是个与她息息相关的人……那个人,原来名字叫风恕。

然而,他对她的态度,却变得异常起来,冷漠、疏离,甚至——刻意地躲避。好几次分明看见他和小容在说话,但她一走过去,他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躲着她,但手刚伸到一半,便无力地落下,竟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呢?又或者,问了又能如何?若是听到她不想听的答案,该怎么办?她,又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几相摧折下,路途变得更加难捱,长平开始渴望能够尽快抵达。可从马车的车窗望将出去,长路漫漫,似乎永远都走不完。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几声鸟鸣穿透晨梦,长平悠悠醒转,掀帘而望,车外有雾,白茫茫一片。

视线自然而然地望向最近的那棵树,树下却不见风恕的人影。

“风恕?”她忍不住低唤,四下静寂,只有风声回应她。

“风恕!”心中顿生惊恐,长平连忙下车四处观望,视线里全是雾色,迷蒙仿若永远不散,一时间,手脚冰凉。

她惊叫道:“风恕!风恕!风恕——”一声凄厉过一声,连车上犹在沉睡的小容都被她叫醒,揉着眼睛探身道:“姐姐,什么事?”

“风恕不见了!”仿佛失去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失魂落魄道:“他不见了……他走了……”

小容呆了一下:“先生不见了?”

长平转身,发了疯似地奔跑,边跑边叫他的名字,越跑越是害怕,好像整个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足裸处顿时一阵钻痛,怎么也站不起来,手心被地上的碎石割破,伤口处火辣辣地疼,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一想到风恕不见了,想到他不见的种种可能性,心就无可抑制地慌乱了起来。

“不要……不、不要……”长平伸手拢好散乱的头发,眼泪无可抑制地流下来。她知道错了,她知道是她出了轨,对他萌生了非分之念,所以导致了他的疏离。她知道那是不对的,她知道错了。

老天,求你,请不要这样对她,不要给她这最最残忍的结局!如果他就这样走了,如果今生再也见不到他,她会疯掉,她一定一定会疯掉的!

长平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双鞋子慢慢地出现在她面前,淡淡的青色,不染纤尘。

长平惊诧地抬眸,初晨漫天的白雾中,周遭的一切就那样恍惚起来,几疑不在人间。

风恕!青袍轻逸、绝世温雅的风恕。

是真的吗?真的是他?不是在做梦?不是出于幻觉?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讷讷而不能言。

风恕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势,被他手指碰到,左脚颤缩了一下,而于那疼痛中又有股暖流浅浅淌来——是他,真的是他!

总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他出现在她的身边。他那么真实地存在着,不是出自幻觉。

“你扭到脚,骨头错位了。”风恕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何时你才能不那么容易受伤?”

长平不敢眨眼睛,怕自己一眨眼他就又消失无踪。

然后就见风恕取出了上次看到的那块血玉,玉泽闪烁,在她足旁绕了一圈,疼痛顿减。原来这块玉真有这样的奇效!

“我现在帮你接骨,会有一点不适,如果疼就叫出来。”他手上用力,一声轻响,错骨回归原位。

“疼吗?”

长平摇了摇头。

“好了,我背你回去吧。”风恕说着转身蹲下,等了半天都没动静,不禁回头,看见长平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表情有几分呆滞。

“你怎么了?”

“你……去哪儿了?”她似乎相当不安,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声来,问的却是这个。

风恕在心中暗叹,道:“我去采了些胡颓子,刚回到车旁就听小容说你跑去找我了。”

“我、我……”长平咬住下唇,涩涩道,“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风恕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可是……你这几天都对我很冷漠……我在想,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讨厌我了,觉得我是个大麻烦。本来嘛,也没有人硬逼你照顾我,你没有义务对我这么好的,我只是个亡国了的公主而已,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风恕的唇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长平说着说着拭干眼泪,羞涩一笑:“但你回来了就好,是我多想了,我总是这样,老想着不好的方面……我们回去吧,小容肯定等急了。”

风恕连忙扶住她,忽道:“公主。”

“嗯?”她柔柔地望向他。

风恕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说过护送公主找到驸马为止,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不告而别。”他的本意是想劝她放心,谁料长平听了这话后好不容易欢喜点的脸又变得一片惨白。

她不再说话,视线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驸马……呵,什么都没有改变,即使他没有走,他再次找到了她,也依旧什么都没有变。

还是那种疏离,隔在她和他之间,那么深那么深的沟壑,她跨不过去,而他不肯走过来。

风恕,你可知你在伤我?你在用一把叫做距离的刀慢慢地伤我啊。伤不见血,却比流血更痛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长平闭眼,顺从地趴到风恕背上,感觉心像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已经碎不成形。

风恕背着她慢慢向前走,好长一条路,寂寂的,只听得见脚步声。

朝阳升起了,淡淡金光冲破云雾笼罩大地,他看见她和他的影子交叠着,在地上拖拉得很长。

“风恕。”长平忽然极轻极低地叫他的名字。

“我在。”

“没什么。”长平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不管怎么样,他还在,目前为止,他都还在她身边。长平恍恍惚惚地想,实在不能再奢求些什么了,也不该再奢求些什么了。那么,就这样吧,即使只能同行这一段路,便已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没有看见这一刹那风恕的表情,是何等的隐痛,与……无可奈何。

原来灵界是这个样子的——

小花对着那一方空蒙山峦潋滟水色目瞪口呆,好美,好美的地方呢!

奔到潭边,水中映出它的样子,不再是空有茎脉枝叶的植物,而是个女人,一个漂亮女人。

是人,便有心了。

水面忽然现出七色,不期然中映入她眼帘,下意识地一抬头,水天相接处,一弯彩虹当空,红橙黄绿青蓝紫,明艳不可方物。

她痴痴地瞧着那七彩明虹,风云在她身旁飞掠,只不过是一瞬间,却已似过了千年。

美得简直有些残酷呢!她愣了愣:残酷?她怎么竟会想到这样一个词……眉头皱起,她想不起来了,似乎,很多事,那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彩虹很快消失不见。

她顿失所依,就好像内心深处埋藏着的与生命同重的一样东西被带走,徒留一个空白……几世难以圆满。

再也,不能圆满。

“姐姐快点!”小容小跑着回头催促长平,着急道,“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途经一个名叫五柳的小镇时,听闻路人说今天正好是非常著名的得道高僧般若禅师一年一度的开坛讲佛之日。

因此得到风恕的允许后,小容便拉着长平一同去赶热闹。

自京城而来,一路所见都是人烟萧条,骤然间看见这么多人聚集山上,长平颇觉惊讶。

她却不知越是乱世人们越是信佛,当自身能力无以保全妻儿家小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救苦救难的菩萨。这位般若禅师据说有通天之眼,能辨人祸福。连邻边几个镇的人也都纷纷赶来,把说法坛围得水泄不通。

长平她们好不容易才挤到近前,说法早已开始。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平缓得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悠悠回旋在空中。

众人全都低头聆听,表情虔诚。

长平抬头望向说法之人,几乎惊叫出声!

她认得他!

那白发须眉,那慈悲之色,他就是那在少儿时说她与佛很有缘分的皇家寺庙的住持!多年不见,没想到他竟还在人世,而且居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

小容忽拉她的手,凑耳过来低声道:“姐姐,他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耶。”

其实不只是她,这等精深玄妙的禅理,周围又能有几人能懂?然而长平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那些字句分明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伴随着般若禅师的声音层层激活。他只要说第一个字,她就知道后面的全部内容。可是——

她明明从来都没看过佛经的啊!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说到此处,般若禅师忽然一叹,轻轻抬眼,目光不偏不倚,正好望向长平。

长平只觉心头一颤,好似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冲她而来,故意说给她听的。

般若禅师忽然长身而起,围听的群众顿时纷纷追了过去:“禅师禅师,帮我算个命吧……”听佛理是假,算命才是真。

小容极其失望,嘟噜道:“还以为有多神奇呢,原来只不过是个老和尚在念经。”

长平被她逗笑,道:“我们回去吧。”两人刚想离开,一小沙弥朝她们走了过来,行礼道:“女施主请留步,禅师有请。”

长平讶异道:“我吗?”

“正是。”

长平回头嘱咐小容道:“你先回去,跟先生说我等一会儿便回。”

“好吧,你要早点回来哦。”小容点头,转身先行离开。

“女施主请跟我来。”小沙弥将她领至山峰顶上,般若禅师正对着石几上的一局残棋低头沉思,听得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如记忆般柔和,却溢满了庄重,起身双手合十道:“公主,好久不见。”

原来他真的还记得她,长平不禁惊叹。他初见她时,她才不过垂髫,如今年已十六,容貌大改,他却能在那么多人里第一眼认出她,真不可不谓是有缘。

“公主流落民间,却毫无风霜之色,看来是有极贵之人在旁边相助。”

长平又是一惊,难道他真有那么灵,能看到人的命运?“大师所言不差,能否再帮我看看,我与这贵人缘有多深?”

般若禅师伸手道:“公主请坐。”

长平依言坐下,谁知般若禅师盯着她久久不语,她忍耐不住,便又追问了一次。

般若禅师叹道:“公主真想知道?”

“大师但讲无妨。”

“依老衲看,那位贵人于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个异数。”

长平脸色一变:“异数?何解?”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般若禅师口念偈语,双目平静地看着长平,缓缓道:“寻遍万世,也非尘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过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长平顿时手颤,碰到了那局残棋,一时间,翻惊摇落,黑子白子掉了一地。

“不,不可能……不可能……”

“公主可知老衲今天为何会特意邀请公主来此?”

长平摇头。

般若禅师望着她,定声道:“其实在初见公主那年,老衲便觉得公主与我佛有缘,本想收你为徒,奈何皇后不允。而今再见公主,这种感觉犹胜往昔。”

长平睁大眼睛颤声道:“你……你要我出家?”

“公主是千年不遇的慧质兰心,若肯随我潜心修行,定可成正果……”他的话没有讲完,因为长平已尖叫一声跑掉了。

般若禅师望着她的背影,摇头苦笑。众生皆是如此,一听说要出家,就吓得掉头就跑。不过……如果他真的没有看错的话,纵使她这一次逃了,也逃不过下次。这位公主,分明就是命中注定要与青灯古佛相伴的人啊。

长平极其狼狈地跑下山,到得大街时,心才微定了些。

真可怕,他怎么会想要说服她出家?她或许曾想过死,但从没想过要出家啊。六根未净,魂有所系情有所牵的人,怎么出家?

然而,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对经文佛典会那般熟悉,有着与生俱来的记忆和领悟。

思绪烦乱时,路边一小贩叫住她:“姑娘,买个同心结?”

她止步,朝他手中的东西望去,原来是用丝线编成的各式各样的花结,手工倒是颇为精致。

“同心结?”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个他一个,拴一起就永结同心啦。”

长平心中一动,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风恕。

走出镇子时已近黄昏时分,远远看见停在溪边的马车,周身如镀金边,好生温暖。原来不知不觉中,这辆马车于她而言,已有了家的归宿感。

长平欢快地走过去,没走几步,忽地怔住。

风恕与小容两人正站在车旁,彼此挨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便见小容从风恕手中取过那块血玉摆弄了一会儿,再递还时玉上的丝络看得分明——

正是路上小贩向她兜售过的同心结。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个他一个,拴一起就永结同心啦。”

小贩的话犹在耳边,字字如针,一下子就将她扎得鲜血淋漓。

难道小容和风恕?

她回想起风恕当初怎么救了小容,小容在夜间起身为他披衣,这几日来他只同小容说话……难道他和小容……

“依老衲看,那位贵人于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个异数。”

“寻遍万世,也非尘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过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是这样吗?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一场?真的是这样吗?

胸口一阵剧疼,像有人活生生地挖走了她的心。无法忍受那种撕裂般的痛感,长平整个人顿时弯腰缩成一团。

风恕和小容双双回头看见了她,小容倒还没什么,风恕却是面色微变,下意识地接过小容手中的玉收了起来。这举动落在长平眼中,更生暧昧。

“姐姐,你怎么了?”小容朝她走过来。

不,你别过来,你不要靠近我……长平在心中无声呐喊,她多希望这时主动来扶她的是另一人,然而那个人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双眼睛凉凉,完全无动于衷。

“姐姐,你病了吗?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长平抬头,看见小容关切的表情清澄的眼睛,所有的痛苦便变成了辛酸。

小容没有错……她也喜欢风恕,这不是她的错,不该讨厌她怨恨她的。然而心中依旧又苦又涩,无法抑制某种委屈和绝望,只想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

生平十六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嫉妒一个人时,是如此可怕,将所有的平静、宽容和教养都丢光!

长平极其讨厌这一刻的自己,她咬着牙想:罢!罢!罢!

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再怎么喜欢也不属于她,得不到就是得不到,那就割舍了罢,何必夹在他们两个中间横生压力,想必这些天,风恕面对她时,一定也感到很为难吧?

你为难不如我为难。风恕,我放过你,我放你走,再不用自己的一厢情愿强逼你!长平推开小容,转身就跑,将惊呼声与询问声都抛诸身后。

“公主,你与佛有缘。”

与佛有缘——

原来般若禅师一双慧眼,早已预料她这一生,不满的富贵,难圆的情缘,所以早早为她设下安排,引她渡世。是她痴恋红尘愚钝不灵,最终弄得遍体鳞伤!

父皇不在了,母后不在了,奶娘不在了,昭仁不在了……她生命中那些个至关重要的人,全部纷纷离她而去。如今这个身边仅存着的人,也不是属于她的……

还有什么可依恋的?还有什么能依恋的?

依稀中,仿佛又见父皇持剑问她:“长平,汝何故生我家?”

父皇,我错了!我生错了!我本就不该生在皇家,不该生在这个时代!

为着我这满身的罪孽,恐怕需要我用余生的所有日子去救赎。

那么,青灯古佛,缁衣黄卷罢,那才是我最后的归宿。

“的的的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清脆单调。

长平垂着眼睛,丝毫不惊讶竹舍的门被推开时,出现在门口的人是风恕。

她知道他会来找她,他这样的人是一定要问个明白才肯罢休的,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又怎么解释得清?

风恕站在门口,久久都没有进来。阳光把他的影子投递到木鱼上面,长平看着那道影子,不知不觉视线就被水气所模糊了。

还是放不下吗?

难怪般若禅师说要延后几日再为她剃度,原来他也是看出她还有尘缘未了。

长平心中,凄凄一叹。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风恕终于开口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长平摇头。

“可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

长平缓缓转头,由于背对阳光的关系,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璀璨如星,格外的亮。

“风恕,”她道,“你曾说过,你会送我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现在想告诉我,这里就是你想去的地方?”他的声音有点逼紧了,不再温润如水,轻朗如风。

长平垂下眼睛道:“是的,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去找周世显了。我要在这里陪伴佛祖,一生一世。”

他陡然靠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木鱼:“别说这种傻话,你根本不适合这种日子!”

她争辩:“谁说的?般若禅师分明说我极有慧根……”

“他一个肉眼凡胎之人懂什么,不过是个出名点的和尚罢了!”长长一句嘶吼出了喉咙,风恕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干什么,而长平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大发脾气,顿时怔住。

眉心的红痕似乎又有暴裂的倾向,风恕连忙强行将烦躁的心绪压制下去,再开口时声音已渐恢复冷静:“公主,你听我说,你一定要找到驸马。”

“为什么?”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要让她去找周世显?长平只觉心中又是幽怨又是酸楚,开始很不争气地想哭。

“因为他没有忘记你,他一直记得与你的婚事,颠沛流离走遍大江南北为的就是寻找你……”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风恕一呆,过了片刻,有些懊恼地道:“公主,你听我一次,其他事情你皆可任性,惟独此事不可以!”

任性!长平被这两个字刺得脸色煞白。

原来在他心里一直是那么看她的——一个任性的公主,一个天大的麻烦,一个沉重的包袱……虽然她知道自己从小众星捧月惯了,多少是有点任性,但真听他说出来,还是痛得像被刀割过一样,开始涔涔地流血。

她推开他,捂着脸冲出去。这次,风恕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很快地追上了她。

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对不起公主……”

“你放手,放手!听见没有?放开我!”长平边挣扎边哭,“是啊,我就是这么任性的,你管得着吗?我就要出家,就要出家,就是要出家!你放开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向你道歉,但是公主,请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长平狠狠甩开他,朝后退了几步道,“你真的以为我那么呆,呆到不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吗?我又不是傻子!”

“公主!”她身后就是山崖,风恕顿时焦急,再迫可就要掉下去了!

长平误解了他的反应,凄凉而笑道:“风恕,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使命让你来照顾我这个亡国公主,我知道这一路上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并且因为我的情不自禁而让你滋生困扰,我知道你一直在容忍我,迁就我。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就有必要为了顺从我而放弃自己的幸福……”

“幸福?”风恕微微扬眉,显得有些愕然。

“长平虽然骄纵,却也明理,我知道世上什么都可以强求,惟独感情不可以。所以,我不会逼你的……”

“你在说什么?”

长平的声音变得哽咽:“但你知道吗?在我决定放弃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全世界都变空了!我的世界空了两次,一次是父皇杀我,可你救活了我,用你的悉心照顾和温柔呵护重新将它填满,这一次,因为要放弃你,所以它再度变成空白。这种感觉经历一次已经够痛,更何况是两次?我没有勇气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再等到另一个人来将它填满,我已经被消磨得支离破碎了……所以,风恕,我只能选择出家,我没有第二个选择,你知道吗?”

“可是公主……”

长平不听他解释,径自地说了下去:“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我去找周世显,找到他后如何?让我嫁给他吗?你明知我心里只有你,你却硬逼我再去承载一个人,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风恕的眼角抽搐着,整个人陷入极度紊乱之中,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不要逼我去爱别人,求你,我求求你……”长平说着,又向后退去,忽然脚下落空,整个人顿时朝后栽倒。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悬崖边际,眼看就要掉下去,风恕惊觉,立即清醒过来,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右脚使劲,硬生生地扭转方向将她抢救回来。

两人依着惯性朝右滚了一小段坡后,才缓缓停住。

长平睁大眼睛,惊魂未定,然而,耳中尽是他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那么快,几乎破膛而出。

再抬眼看他,他面无血色嘴唇哆嗦,分明是被吓到了极点。

心中顿生不忍,轻唤他道:“风……”谁知她才刚说出一个字,风恕就猛地抱紧她,紧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几曾见过他如此惊恐的表情?每寸肌肤每道纹理每声呼吸都在颤抖,漆黑的眼中泪光闪烁,虽然尚未落下,但已足够让她震撼。即使是上次被土匪掠去差点失身时,他的表情也只不过是沉痛,而这次,分明是一种悸惧,由心而出引动全身。

这是否可以解释为——其实他也是在乎她的?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在一厢情愿?

“风恕……”她柔柔地吐出他的名字,用惟一那只手轻抚他的脸庞,一点一点地、满怀柔情地、平息他的悸颤,“我没事了。风恕,我还活着,我没有掉下去,你不要怕……”

怕?

是怕么?

风恕终于找回自己的思维,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大脑根本是一片空白,只能凭本能反应救回她,然而就在那样的本能动作当中,分明另有个意识盘旋心底,久久不散——她不能死!他宁愿舍身去替她,就算等待着他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要她没事,要她安好!

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害怕,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一个声音轰然响在耳际,多么多么熟悉: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他一惊,反手便抚上眉心,顿时如坠冰窟!

那道红痕,那道红痕最终突破它的忍耐极限,因暴裂而烟消云散!

红痕的消失,亦代表了一件事——

他和她分别的时机,提前到了。

千年修炼,血汗落土,凝结成玉。

一双鞋子轻轻来到那朵花原本生长的地方,伸手,玉自地而起,飞入他的掌中。

血色更浓,映得肌肤都为之艳红。他叹息,似有不忍。

指尖轻摩间,血玉顿时一阵轻颤,一声音颤颤如女子、哀哀若麋鹿:“不要……不要……求您,不要!”

“我是为你好。欲为神,必先断绝俗念,包括……”他没再说下去,弹指间,一缕银线似有若无地飞进玉中,隐没不见。

就此尘封。

与此同时,小花在灵界潭边看见了那道彩虹。

彩虹隐没,她的某个信念也就此被带走。

他看着她,眼神沉静。

车窗大开着,春风吹拂得车帘不停飘动,而长平就坐在那儿托腮望天,目露倦色,弱质纤纤,一转眸间,对上了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那是历劫归来的宁静,也是梦想成真的满足,笑得那般妩媚欢喜。

风恕低头,默立许久,忽上前道:“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

“好。”长平欣然下车。她那么信任他,甚至不问要去的是哪里。

天刚亮,一路沿河岸而行,就看见旭日一点点地自地平线上升起,将二人的身影映入水中,一前一后,格外和谐,莫名灿烂。

前方横一小舟,风恕先走上去,然后回头,向她伸手。

长平迟疑了一下,面露羞色道:“我……不会水。”

“把手给我。”风扬青衫,阳光将他的眉毛和嘴唇都镀上金边,看上去,少了平日的严肃,多了几分柔和。

于是长平不再犹豫,牵住他的手走上小舟。

风恕拿起竹竿,将船撑离岸边,长平满是好奇地看着两岸风景,终于问出自己的迷惑:“我们要去哪儿?”

风恕转过身来,眼中轻愁淡淡,像覆在叶上的霜,像落在花上的雨,一转身一凝眸间的熟悉感再度袭来。她应该是见过他的啊,可她为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风恕忽然道:“公主,你的愿望是什么?”

长平一愣。低敛的眼睛,微抿的唇,脸上的茫然之色,是俗世凡人才有的表情。

风恕眼中轻愁渐浓,她本不必受这种苦的……本不必的……

突见长平眼睛一亮,道:“我想要彩虹!”

彩虹?一股痛意顿时涌现,她的愿望竟是这个……

“我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不要说寻常的珍宝古玩,哪怕是人,只要我一句喜欢,父皇便眼巴巴地送到我面前。只有这个,我根本没办法得到,于是就更喜欢,更想要。”

“为什么喜欢彩虹?”风恕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颇为虚软,既震惊又尴尬又怜惜,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感动。

长平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特别喜欢它。总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景色,那般绚烂,高高在上,那般纯粹,夺目耀眼。如果说,我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希望能经常看到它。如果……可以让我摸一下,死也愿意!”

风恕的脸上起了层层变化,他忽然一声长叹,不再说话,转过身继续撑竿。

她说错什么了吗?长平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任性了?既任性又无知,哪有人摸得到彩虹的,真是异想天开啊……

她咬着下唇,犹豫地说道:“那个,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风恕回眼看她,眼睛亮得像被水漂过似的。

狠狠心,终于鼓起勇气,盯着他,把那句话说出了口:“风恕,其实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公主……”风恕声音喑哑,突地背过身去,水中倒影清晰,不属于尘世的脸上,却分明有着属于尘世的哀伤。

为她而哀,为她而伤,为她——

动了俗念。

“红痕之弥,即是红尘期尽,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静谧的空间里,陡然响起清平淡漠的语音。风恕垂首道:“是。”

“那么,你清楚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风恕闭起眼睛,久久才道:“是。”这一个字,却像是自喉间逼出去的,说得异常艰难。

“好。我等你归来。”那声音停了一停,又道,“也等她归来。”

风恕再度睁开眼睛,前面但见青色的城墙,道路平坦,两旁碧树葱翠。

无锡城,到了。

他静静地坐在车辕上没有动,望着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每个身上都有故事。他看着这一幕红尘景象,恍然间,觉得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车内的小容等不及地掀帘探头,雀跃道:“到啦到啦,姐姐,我们到无锡啦!”

长平慢慢下车,望着眼前的美丽景色,也露出惊喜之色道:“难怪古人都说江南好,诚不我欺呢。”

“姐姐,我们进城逛逛吧。”

长平点头,回首看向风恕,脸上流淌着征求之意。

让她去?或是不让她去?风恕的指尖顿时起了一阵轻颤。

“你怎么了?”意识到他的异样,长平柔声探问,听入他耳中,又是一痛。

罢了罢了,天命不可违,一错已是罪过,怎能一错再错!

“小容,好好照顾公主。”

长平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城?”

“我有点累,你们好好玩吧。”

小容当下迫不及待地拉着长平离开,看她频频回头,风恕微微垂下了眼睛。

这一去,就此缘尽,莫怪莫伤莫相忆……

进得城内,一派百业待兴的模样,战乱虽未抹去绿树红花的秀美,却已将人文居业摧残得支离破碎。

长平看着看着,眼中就涌起了泪水。

不到一年时间,但见城头大王旗换了又换,各路霸主你方唱罢我登场,先是李自成,再是吴三桂,再是靼子兵……风雨飘摇的甲申年,恍若过了三世。

若非有风恕,她也许就那样死在皇宫里做了朝代的殉葬品,又或者虽活下来,却和哥哥弟弟们一样受人侮辱,再或者四处漂流,孤苦无依……若非有他,她就不再是现在的她了……

他救了她,照顾她,让她知道了牵挂一个人的滋味,让她知道了痛苦与甜蜜、惆怅与幸福,让她那么那么鲜明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与自己喜欢的人的存在。这么多的感情交织起来,几乎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大明朝的灭亡而让她和他相遇,还是上天为了要她遇见他,所以灭掉了明朝。

这是以一个朝代的消弭而换来的代价啊……

忍不住再瞥身旁的小容一眼,她怎么会那么傻,当日只是看见她送同心结给他,就绝望得要去出家?她怎么会傻到就那样放弃他,把他让给别人?

那是以一个由两百二十四年历史的朝代为代价换来的一个人,她怎么能够,就那样地错过他?

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离开他了。

日上中竿时,两人才提着些许干粮回返,刚出城门,就远远看见马车旁黑压压地围了许多服饰怪异的士兵。

长平呆了一下,不祥之感油然而升。

人声喧杂,其中一人回头看见她,大喊道:“就是她!”

一干人立刻纷纷转过身来。

“长平公主!”那人快前几步,朗声道,“我等乃是罗克勤亲王的亲兵,奉周公子之命,特来恭迎公主回京的。”

长平惊道:“周公子?”

“正是周世显周公子,公主不会不记得他吧?”亲兵统领说着,朝风恕一笑,“多谢你告知公主下落,回京后重重有赏!”

为什么会是他?他绝对不是个贪赏之人,那么,为什么要如此对她?

长平转向他,无声地问,为什么?

看着长平面色惨白地怔立当场,风恕持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紧。对不起,公主,对不起……

因为,一切已经结束了,到该结束的时候了。然而他知道,她不会明白。

她不会明白他为什么要屡屡拒绝她,在怜惜与顾虑之间挣扎,正如她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契机才使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只因为——无从选择。

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好一阵子的天崩地裂。静立马旁的他,静立人前的她,同样地沉默,一言不发。

这个骗子……风恕,你这个骗子!

早上那一幕犹在眼前,晨光初起,她以为她得到了他,她以为他们不会再分离,谁知道原来他还是不肯靠近,偶尔的温情只是为了更彻底地将她推离。

既然如此,风恕,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管我?让我当尼姑算了,让我掉下悬崖死了算了,何必如此折磨我,何必如此折磨我!

胸口剧痛,天地间的空气仿佛就此抽离,长平感到一阵窒息,身子顿时摇晃不稳,啪地栽倒在地。

众亲兵顿时一愣。

一道青影飞快掠过,半抱起了地上的长平,长平望着眼前的他,表情冰冷:“我不去!”

风恕什么话都没有说。于是长平便尖声叫了起来:“我不去,我不去,我不会去的!你们回去告诉周世显,大明朝的长平公主已经死了,以往种种也随之消弭,请他另娶婚配,不必再惦念一个断臂残疾、心如死灰之人!”

亲兵统领道:“恐怕……这由不得公主了。”

“什么意思?”

“亲王交代,一定要将公主迎回,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语气却不容人拒绝。让长平意识到说是恭请,其实分明就是强押,她看着风恕,目光凄然——这就是他为她选择的路?让她回那个已经不属于她的皇宫?让她名为公主实为囚犯?

“好。”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低,也异常柔软,“我去。带我的尸体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风恕,语气越发温柔:“你来,动手。”

“公主!”风恕的眼角抽动,顿时松开手,踉跄后退。

长平眯起眼睛道:“怎么?你不敢?还是不舍?”她大笑,“你也有不敢的事?你也有不舍的东西?风恕,你不就是个木头人吗?不,草木都还有情,而你没有。”

“而你没有。”长平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落下泪来。

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他们一路上患难与共相扶相持受尽坎坷才走到今天,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比他们靠得更近,如此生死相依,为什么他还要拒绝?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逼我……”风恕开口,声音竟然比她还低,比她还要柔软,“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你一直这么认为吗?”长平冷冷道,“好啊,就算我在逼你,那又如何?一句话,要我回去,可以,除非我死!”

风恕的手慢慢在身侧握紧,忽然道:“公主不需要死,该死的那个人是我。”话音未落,手中已多了柄匕首,一刀刺落,顿时血溅如花!

长平愣愣地望着这一幕,众亲兵面面相觑,而小容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几乎穿破云层。

风恕倒在长平的足边。

“你、你……”长平悸颤着,突地爬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只觉整个世界就此崩溃!

“风恕!风恕!”她哭得泣不成声。

风恕眼睛睁开一线,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惶恐、绝望,那是一种致命的失去。

“长平……答应我一件事。”

“不,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好恨!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用这么残酷的方式拒绝她,他怎么可以这样!

“长平,答应我……”

她把头摇了又摇,泪流满面。“我恨你,风恕我恨你!你这样对我,休想要我原谅你,我死都不原谅你!”

这个痴儿……为什么她还不能领悟?风恕抬手,轻抚她的头发,一字一字,仿佛刻入她心:“活下去,去找他。”

“我不去,我不去!”

“听我说,周显是你良缘……”

“你可以骗我,你也可以骗你自己,但是我不会,我不自欺欺人!风恕,你可知你这一刀,同时也杀死了我?你毁了我,风恕,你毁了我!”

风恕眼中顿时起了一阵迷离,他呆呆地看着长平,其实不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固执,点化不透,然而,他无能为力。

天命难违。长平,天命难违!

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眼中的神采终于黯淡下来,他低声道:“伸出手来。”

长平咬着唇,将颤抖的手伸到他面前。他自怀中取出一物,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玉色鲜红,像他此刻正在流淌的鲜血。

长平惊愕道:“你说过我不能碰这块玉的!”

“它是你的。”

“我的?”

风恕无力地点了点头:“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我把它还给你……”语音戛然而止,他的手滑落,长平惊恐地去抓,却没有抓到,便眼睁睁地见它落到地上,再无动静。

“风恕?”长平探他鼻息,尖叫道,“风恕!风恕!”

四下静静,惟有风声回应她。呜呜咽咽,像他曾经吹过的箫声。

仅一瞬间,仿佛千年,千年相思,燃烧成灰,前尘往事就此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没——有——了——

再没有那双漆黑眼睛,深深地看她;再没有那温柔双手,轻轻地扶她;再没有那个清润声音,低低地唤她。没——有——了——

她的世界终于再度空白。

多么,多么,空白。

血玉在手,手如被火烧,滚烫滚烫。

果然是不能碰的玉,碰了它就会伤心,伤得好痛好痛。

她凝视着手中的玉,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它,玉身上雕刻着一朵花,以一种极致美丽的姿态敛拢,迟迟不肯开放。

忽然间,很多东西就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到脑海中来。

她看见潋滟的水光中,那叶轻舟漂浮如羽毛;她看见那操浆的手,纤长优雅;她看见那随风轻动的青衫,回带出其主人翩翩离世的风华。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长平煞白了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块玉,那朵花在她眼中重重交叠,勾引出它的名字,她的名字——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它的名字叫——昙花。

天空中有鸟儿一只只飞过,野花灿烂地盛开,那些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在脑海中漫漫浮现。

十六年的岁月弹指而过,几千年的岁月像渗在水中的颜料,一点点地弥漫开,绽化出无边颜色。

她在玉的折光中看见自己的脸,不属于红尘的容颜,那是一朵花,俏立在浮世之间。

她的名字叫——优昙。

优昙,你欲成神,必先过恒劫。

我为何要成神?为何要成神?

那个答案雀跃着跳动着挣扎着,撕破层层迷雾,手上的灼烧感陡然而盛,仿佛撕开的不是记忆中的某些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她的躯体。

然而长平一言不发,咬紧牙忍着。

她要答案!

血玉终于先自崩溃,融化成水,自她手上滴落,渗入土中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迷雾散尽,让她清晰地看见后面的答案——

不是,不是那个她追了三千年的人,原来不是那个人,而是他。

她垂下眼睛,打量怀中人的脸,风恕,风恕,原来你是他。

“我是苜蓿子,特来接你去下一世。”碧波潭上,他划水而来。风姿氤氲,水波不兴。

原来是他——

长平紧紧捂住胸,感觉自己像个杯子,正在一点点地碎开。

于此碎裂中触及一物,伸手入怀,取出一个七色的同心结,其实,那日她也买了啊……红橙黄绿青蓝紫,彩虹的颜色。

上天何其残忍,竟如此捉弄于她,让她钟情彩虹的颜色,却不知原因;让她致力成神,却不知原因;让她爱上这个男人,也不知原因!

真是残忍啊……

长平的眼泪落到风恕脸上,又顺着他的脸往下流,犹如他也在哭泣。

“公主?”一旁的亲兵统领见她神色怪异,很是忐忑不安。

长平慢慢转回头,看向他,目光呆滞而沉静。

接触到那样的目光,亲兵统领吓了一大跳。老天,他没看错吧,这哪是活人的眼睛,分明是个死人的眼睛啊!

才一瞬间,这个曾有前朝皇室第一美女之称的公主,竟似老了几十年。

真是可怕!

长平将手中的同心结放入风恕怀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亲兵统领连忙上前搀扶,她也不反抗,任由他扶上了车。

没有了,前尘往事灰飞烟灭,彻底地、完全地,毁灭。

就此尘埃落定。

“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越五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局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门外。”

——《明史·公主传》

又是这片水色空奇,薄雾轻尘。

我驻足湖畔,湖水如天,青蓝明净。因为早已预见某种不祥,所以没有见到那叶小舟,竟不觉惊讶。

三千年前,他在此处渡我;两千年前,他仍在;然而这一千年,他不在了。

身后一声音凭空响起,庄重威严:“优昙,恭喜你。”

恭喜?我轻笑,不需回头,已知身后是谁。

“神,他在何处?”

那声音道:“你已过恒劫,我来接你入仙界。”

“我要见他。”

身后沉寂不语。

我终于转身,一字一字坚定道:“我要见他。苜蓿子,我要见他!”

神穿白袍坐在莲上,宝相庄重,佛光无边。眉目低垂间,是我所熟悉的空灵。

是的,空灵,我本早该想起,除了神者,谁能有那样的空灵?

“没有苜蓿子。”神答,“从来没有苜蓿子。”

我笑,笑中却含着眼泪:“那么,你告诉我,他是谁?那个我等过找过为了见他立志成神却被他封印了记忆的人是谁!”


那一朵花,本来再普通不过,长在花丛中,与世无争。

忽然有一天,一个冒失鬼走过,踩了它一脚,那人行色匆匆,没有看见被他踩在脚下的花,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会在意。

花的枝茎被压扁了,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在那时,另一人走过,看见了这朵垂死的小花,他轻叹,取溪边水以灌之,茎竟自起,转眼间,完好如初。

小花凝眸,看见他眉眼空灵,不在人间。再待细看时,便只见一个背影青青,飘渺而去,地上露水现出七色,红橙黄绿青蓝紫,绚烂瑰丽。

梅花告诉它,那人不是人,是个神仙。

“你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了。你死心吧。”群花纷纷叹息。

小花摇头,盟誓道:“我要见他。如果只有神才能见神,那我就修炼千年又何妨?”

于是它苦修一千年,功德圆满。

迈入灵界,忽见湖边彩虹明艳,心中如遭雷击,一刹那间,便失去信念。

它只记得自己非要成神,却忘却了,究竟为什么要成神。


神说:“四千年前,那路人踩你一脚,害你垂死,引出你与他的三世情缘。”

第一千年里,那路人是范蠡;第二千年里,那路人是刘;第三千年里,那路人是周世显。

神说:“菩萨慈悲,不忍你猝死,伸手救你一命,奈何你固执,终致此孽缘难了。”

我垂首,是他,是他,是他……

“优昙,你还没想起来吗?”

我伏地,痛哭出声:“我只是想再见他而已,只是想再见他,为何你们一个个残忍如斯,封我记忆,使我忘了他。既然我已忘了他,为何还要他出现在我面前,两次渡我过湖,又随我入凡尘一世?”

神看我,双目清明,有大慈悲,无小怜悯:“因你执著相见,拖累菩萨不能安宁,上天命他渡你成仙,你却连失两千年,菩萨无奈,以仙灵之体陪你入世,亲自点化,终令你劫开。”

“神,求你让我见他。”

“你若不放下这执念,便见不到他。”

“我若放下这执念,又怎见得了他?”

“是以,你与他无缘。”神吐字清晰,字字冰凉入心,“即使你与他共列仙班,依旧无缘相见。”

我踉跄而起,连连后退,不敢置信苦修千年的后果竟是如此,依旧无法相见!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

眼见莲座即将离去,我连忙扑上前抱住,哭道:“神,你爱苍生,那么,请你爱我,请你爱我!我修炼千年,又渡过三千年的劫数,这般辛苦,所求不过是见到他,在他面前开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神,求你应允我。我可以不做神仙,我可以抛却这四千年功德,求你让我见他一面,让我了却这桩心愿,求你,我求你了!”

我叩头,血与眼泪一同濡湿莲花。

久久,神望定我,轻轻一叹:“痴儿……”

竹林深处,青衫与碧竹几为一体。

我终于见到了他……

他手垂在身侧,低眉敛目,安宁仿若不存在。

“韦陀菩萨。”我开口,一字一步,四步后,已在他面前三尺处。

他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抬眸看我。

我慢慢跪倒,双手平额拜了三拜。

“谢你昔日救我,也谢你操桨渡我过灵界,更谢你在红尘中为我做的那些事情。”

他沉默,还是不说话。

然而,没有关系,我毕竟是真的见到他了,这一次,我没有失去记忆,我记得每个细节,我记得他的样子,我也记得——我对他四千年的执著与爱情……

“菩萨,神说我的劫数是‘恒’。我入世,前两次都没能嫁给当初踩我一脚害我将死的那个人,第三世,因为菩萨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最终嫁给他,圆了这个因果,功德圆满。但是,这就是恒吗?”

我勾起唇轻笑,半是讽刺半是哀。

“菩萨曾跟我说,情不能恒,而神对我说,只有过去了的事情才会不变,故而可永恒。优昙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优昙说给你听,好不好?”

我看见他的长袍如水般波动,可他依旧不肯看我一眼,不说一句。

韦陀菩萨,我知你是天之子,是南方增长天王八大将军之一,虽住天中却早离天欲,童贞修行,素无过错。若不是因为我一厢痴执,纠成孽缘,你本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神。

你可是怨我误了你的修行?故而在我以神籍换见你一面时,如此冷漠以待,寒彻我心。

我咬唇,强忍眼泪,继续微笑道:“对我来说,那一天,你扶起我的茎枝,救活了我,我回头,看见你的背影,那就是永恒。因为自那以后,我便以你为生,你封了我的记忆又如何?我这三千年来忘了你又如何?我仍记得要成神,仍是坚持着要靠近你,仍在凡尘间,没有爱上周世显,爱上了你。菩萨,我对你之爱,便是永恒。”

他终于抬眉,双目定定向我看来。眸中色浓黑,解不透,也化不开。

然而,这已足够。

我盈盈站起,嫣然道:“我当年跟自己说,一定要让你看到我开花时的样子。现在,请你看着我,不要闭起眼睛,也不要转开视线,请你,看我。”

双足合拢,我拔下头上发簪,长发披泻一身。这是我修炼成灵后的人形模样,但她,不是我。

我是一株昙花,碧叶红茎,白花黄蕊,银鳞镀我国色,剔透展我风华,层层铺垫下,柔为心,韧为情,圆齿深裂俱是销魂,瞬间一现,胜过百花娇艳。

韦陀菩萨,请你看我,要你看见——

所谓永恒。

依稀中,看见他扑过来抱住我,眼中神色终于被我看清,那是痛。

那是痛,是和我一样的痛,为什么我以前看不懂?

“优昙……”他低唤,声音颤抖,那是苦。

那是苦,是和我一样的苦,为什么我以前听不出?

“菩萨,昙花是不能开花的。它若不开,便永远不会谢,它一旦开花,便是尽头了。”我灵元已竭,渐渐形消体散,这种感觉和去投胎时很相像。

然而我知道,那时候,是另一新生的开始,而现在,我将消失,真正地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渲为虚无。

他一颤,怀中跌出一物,被我看得明白——

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丝线,编织成结,环环相连,世称同心。

他……

他一直都带着吗?

原来他一直带着啊……

“不知为何,我从小就爱看彩虹的颜色,买这个结时,也不加思索地要了这七色同心……而今,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你的颜色。”我对他笑,笑尽这千年相思千年负累千年委屈千年执著,笑尽生生世世辛酸怨尤痛苦委屈,笑尽苍天捉弄宿命不公三界欺瞒,笑尽我的痴情,也笑尽他的无奈。

他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上托着一弯彩虹。彩虹本是韦陀尊者的象征,他每出游,必有此物相伴。在身为长平时我曾说生平最大愿望便是摸一摸彩虹,而今他送到我面前,可我依旧无手可摸。

一如命中注定的,我和他,有缘无份。

多么多么,可悲。

“菩萨,我开花时是不是很好看?我只为你开花,只为你,只为你一个……”

最后一眼,看进他的眸间,我看见一朵花,枯萎颓败。

2004年,一对情侣在夜间依偎。

女孩忽然惊喜道:“你看,昙花开花了!”

男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窗台上的那盆昙花正在慢慢开放,以无比柔婉的姿态层层绽开,鳞片在灯光下折射出点点银辉,美到及至。

男孩轻叹着说:“昙花绽放,那么韦陀菩萨一定在附近……”

女孩好奇地问:“为什么呢?”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男孩慢慢地念:“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女孩立刻来了兴趣:“这么说来还有典故的?”

“昙花又名韦陀花。据说在很多很多年前……”

五千年过去了。

昙花一谢,只为韦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