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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曲二 可悲的血缘

林希觉得,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如果还能被称之为“家庭”的话。钟鸣鼎食、尊荣显贵的外壳下,其实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还有冷漠。从小陪伴他成长的不是保姆,就是家庭教师,父亲工作很忙,少有时间跟孩子们交流。母亲患抑郁症多年,即便跟孩子们在一起,也很少展露笑脸。在林希幼年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一个人住在林家大宅的三楼,父母和哥哥林然却都住在二楼,听保姆说,他是四岁时被父亲安排住到楼上的,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他的记忆是从六七岁才有,明明年纪最小,却被安排住楼上,每天早上,听到楼下传来父亲逗林然的说笑声,他就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忘的孩子。母亲倒是经常上来牵他下去,但母亲的眼神,总是那么伤感落寞,手心也是冰冷的,不曾有过一丝温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父亲一直就不待见他。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父亲有时下班得早,会开车去学校接林然,林希的幼稚园就在林然学校的隔壁,父亲却从未去接过他,大多时候是父亲的司机去接的,有时候母亲也会去接。但,为什么唯独父亲不接?

全家移民美国后,父亲的事业更忙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飞,林然有幸经常被父亲带出去,连到迈阿密开个会,都会带上林然,有时候也会带上Sam。而林希,只有在家陪伴母亲的份。即便是暑假,父亲也总是以林希年纪尚小,功课紧为由,只带林然和Sam去巴厘岛度假,将林希晾在家里。母亲似乎也怕林希心里有阴影,每次父亲前脚带走林然和Sam,她后脚就会带走林希,有时候是去法国,有时候是挪威、比利时,尽量弥补幼子所受的伤害。但是母亲不知道,这样只会加重林希心理的负担,母爱毕竟有别于父爱,谁也替代不了谁。父亲欠林希的,母亲永无可能弥补。

林希问过母亲:“妈妈,我是爸爸的孩子吗?为什么爸爸总是不喜欢我?”

母亲当时的表情很震惊,也有些慌乱,连忙将他抱入怀中,“傻孩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是妈妈的孩子,永远都是!”母亲的话给了他些许温暖,他当时那么小,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渐渐打消了心里的疑虑。但他显然没有领会母亲刘燕话里的含义,是母亲的孩子,就一定是父亲的吗?一定是吗?

他根本不知道,母亲当时有多么恐惧……

然而,刘燕真正的恐惧是在林希四岁那年生病需要验血,她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因为她很清楚,一旦孩子的血型被查出,她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因为她更清楚,林仕延有多爱这个孩子。

怀上林希的时候,正是她和林仕延的冷战期。其实他们夫妻关系一直不错,婚后生活平静,尤其是长子林然的诞生,给林家带来无限的快乐和希望,林仕延曾很直白地跟刘燕说过:“就凭你给我生下这个可爱的儿子,无论你将来做了什么越界的事,我都不怪你,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一切!”

刘燕很多时候觉得,丈夫爱儿子胜过爱她,丈夫对她的宠爱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给林家生了儿子。“我在他们林家眼里,也就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她经常跟香兰这么抱怨。

香兰却不这么认为,她开导刘燕:“如果你知道他们林家过去经历了什么,你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看重子嗣的延续。”

香兰很了解林家。

林家虽然家世显赫,却屡遭不幸,还在新中国成立前,林仕延的父亲林伯翰几个兄弟就死于战乱,鼎盛一时的大家族最后就只剩下三个儿女,林伯翰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林伯翰结婚很早,二十岁时就已生下长子,此后又生了三子三女,共七个孩子,林仕延排行老四,是儿子中最小的。“文革”时林家受到冲击,哪怕林伯翰当时位高权重,七个孩子也被迫接受“上山下乡”的改造以做表率。然而,这却成了林伯翰一生最后悔的事,他为了所谓的前途竟先后失去了三个孩子,让他深陷自责和痛苦不得解脱。

最先出意外的是长子,在新疆割草时死于沼泽,找到尸体时已经腐烂得只剩骨头。第二年女儿在陕西遭遇山洪,被泥石流冲走,连尸体都找不到。林伯翰悲痛欲绝,把儿女都召回了身边,他再也承受不起丧子之痛。但这仍然阻挡不了厄运的再次降临,次子林康下放时跟当地一女知青谈恋爱,因对方成分不好,遭到林家的反对,林伯翰甚至要将林康送到国外去,林康绝望之际竟和女友双双殉情身亡,再次给林伯翰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至此,林家先后失去了三个孩子,只剩了老三林维和老四林仕延,以及两个女儿,林家从此凋零。林伯翰“文革”末期病逝,临终前将家族事务交给了两个姐姐,并嘱咐儿子林维和林仕延,必须延续林家的香火,娶妻可以不讲门第,但必须能生养。

所以,香兰经常劝刘燕好好跟林仕延过日子,最好是多生几个孩子,可是刘燕怀上林希后坚决要做掉,她才不想做林家繁衍的工具。这导致夫妻关系急剧恶化,刘燕甚至以离婚相威胁拒绝生下林希,林仕延也发飙,离婚可以,但必须先把孩子生下来。为防止刘燕采取过激行为,林仕延跟离城所有的医院打好招呼,谁都不能接下她的手术,而且派了专人盯着她,刘燕抗争很久最后还是迫于无奈生下林希。

产后刘燕患上了抑郁症,情绪波动很大,变得很神经质,动不动就发脾气。而且,拒绝跟丈夫同房。虽然后来还是住到了一起,但夫妻间的亲密已经很少,刘燕像是全身生了刺,林仕延一碰她,她就发抖得要晕过去。

林仕延当然也不是傻子,这时候他已意识到,刘燕可能是心里有人,否则不会这么抗拒他的亲近。但这只是他的怀疑而已,刘燕平常深居浅出,很少跟外界有来往,没有证据显示她在外面有人。如果不是婚后,那么婚前呢?舒伯萧这么提醒过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仕延这才回想起他和刘燕结合前后的种种,刘燕似乎从未明确表示过她爱他。婚后这么多年,她真的从未说过她爱他!

他派人去刘燕的出生地桐城暗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刘燕婚前果然是有过恋爱,好像还闹得很大,刘燕甚至还自杀过。但对方是谁,林仕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很开明,跟妻子推心置腹地谈心,表示不介意她经历过什么,就希望她看在两个孩子的分上,好好跟他一起生活。这招果然奏效,刘燕脾气改了很多,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宁静。但是,林仕延心里无疑有了阴影,尤其在林希出生后,周遭对于这个孩子的种种议论让他陷入混乱,他以为自己可以很洒脱,但是他知道,他是人不是神,他真的做不到。

最先表示质疑的是林家两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林仕延的老姑妈,也就是林伯翰的两个姐姐,林家的大小事情都是这两位老人说了算。林仕延对两位长辈敬重之余,颇有几分畏惧,老太太说的话,不听也得听。林希刚出生时,她们原本很高兴,可是后来越看林希,越觉得林希不像林家的孩子,至少不像林仕延。

跟林然的俊秀不同,林希长得虽然也斯文,但明显没有遗传林仕延任何外貌上的特征,甚至都不怎么像刘燕。林仕延的两个老姑妈旁敲侧击了很多次,意思很明白,不要戴了“绿帽子”不说,还白白给别人养儿子。林仕延不相信刘燕会背叛他,仍极力帮她说话,因为刘燕怀林希的时候,跟他寸步不离,根本没有出轨的时间和机会。他不想因一时的草率,毁掉一个好端端的家。

但现实是残酷的,林希四岁时因患胸膜炎入院,需验血,血型报告一出来,林仕延就骇住了,姑妈们的揣测得到了无情的验证!当时的情况很混乱,儿科刚好又出了医疗事故,一个小孩手术时因为实习医生经验不足,忙中出错,竟把孩子的血型鉴定错误,导致患者输血后死亡,家属闹得不可开交,林仕延被堵在办公室里差点出不来。林希的血型鉴定报告出来时,他正在召开紧急会议,结果会一开完,林仕延看到林希的血型报告后只觉当头一棒,但为了抢救孩子,当着医院那么多医生护士,他还算镇定,可是一回到家就失控了,婚后连重话都不曾说过的他对着刘燕咆哮如雷:“你竟然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跟我交代,说,你怎么跟我交代?!”

刘燕在医院的时候就预料到了林仕延可能会有的反应,无论林仕延如何歇斯底里,她始终一言不发。当天夜里,她就收拾东西离开林家大宅,住到了翠荷街的旧楼。她连离婚协议都写好了,就等林仕延过去后,直接给他签字。她并没有特别难过,反而有些解脱,终于不用生活在恐惧和谎言里,她尽管悲怆,仍觉轻松了许多。

但林仕延到底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冷静下来后,觉得离婚似乎解决不了问题,就去找刘燕开诚布公地谈,即便不能复合,起码他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出乎意料,刘燕只字不提林希的生父是谁,离婚可以,就是不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就算离婚,就算我输,你也应该让我输个明白吧。”林仕延冷静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因为他想,像刘燕这样绝顶的佳人,不被男人爱慕是不正常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也认了,但起码得知道对方是谁,否则真比窦娥还冤。

“就是一个名字而已,有那么难吗?我对你付出这么多,难道连一个名字也不能知道?”林仕延实在不理解刘燕为何要竭力帮那个男人隐瞒,这才是他真正悲哀的原因,连个名字都不知道,他输得太没面子。

刘燕说:“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理由,请原谅,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对你的伤害我也很抱歉,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是我做不到放下,更做不到接受。如果死去可以补偿,我现在就可以死在你面前。”

“燕,你明知道我不会要求你什么,除了他的名字,我还能要求你什么?!”林仕延面对刘燕的冷静和漠然,彻底被击垮。

回到家的时候,林维在客厅等他。刘燕搬出去后,照看两个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林维老婆冯湘屏的身上。孩子们现在都住在伯伯家里,据说是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他们毫不知情。

林维开门见山地问林仕延:“你打算怎么办?”

林仕延颓废地跌坐在沙发上,摇头:“哥,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出了这样的事,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林维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我的意见是,如果想放弃,就干脆点,以免给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如果想挽回,就拿出诚意……爱是没有错的,她不爱你不是她的错,你爱她也没有错,错的是,你们的爱没有碰撞在一起,背道而驰……”

“我爱她!天知道,我有多爱她!所以我才这么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她背叛我而痛苦,还因为我连自己输给了谁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从来没有!”

“既然输了,就要输得起,放手有时候也是一种爱。”

“你是要我放手?”林仕延听闻此言,不免恼怒起来,“我付出这么多,你要我放手?我放手,就意味着成全她和那个男人。不,我绝不会成全!哪怕是个错误,也要一错到底,就算是报复吧,我要他们永无可能在一起!”

林仕延狠狠地说着这些,嘴唇发白,身子因激动而在战栗。林维怔怔地看着他,表情很复杂,“你会把自己拖死……”

“没问题,拖死吧,我拖死了,她也活不了。”

“这不是你的风格。”

“那我该是怎样的风格?”林仕延双眼通红,反问林维,“一如既往地潇洒?我做不到!老实说,我也想给她一条活路,结婚这么多年,我知道她一直不开心。但是她太狠,背叛了我,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告诉我,把我当什么?如果她态度诚恳点,或许我不会这么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恨的人。”

“我明白,爱之深,恨之切。”林维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林仕延则把话说得更明白:“你放心,我不会虐待她的,我会像从前一样对她好,包括林希,我还是会养着,老婆还是我的老婆,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萧瑟森冷,“这只不过是我对她的报复,我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就在周围,我不会给他们任何的机会,就是刘燕死了,也得埋到我们林家的墓地里。她做鬼也只能做我们林家的鬼!至于孩子,我会把他养大成人,他永远只有我这个父亲,那个男人这辈子都休想孩子叫他一声父亲,白白得个儿子也没什么不好。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已经是深夜,林仕延肆意的笑声在空旷华丽的客厅回荡,显得格外阴冷狂妄。林维看着弟弟,不知怎么,夹着烟的手在发抖。

“你好可怕。”林维说。

“是她逼的!”林仕延回答。

两天后,林仕延将刘燕接回了家,只字不提离婚的事。林希也被他从林维那里接回来了,他将儿子抱到膝盖上坐好,当着刘燕的面问林希:“儿子,我是你爸爸吗?”

“嗯,是的呀,爸爸。”林希很认真地点头。林仕延摸了摸儿子的头,又问:“是你唯一的爸爸吗?”

“是的!”林希又点头。

“好,好,乖儿子,你永远都是我林仕延的儿子!”说着他把头转向呆呆的刘燕,微笑着说,“太太,你也一样,你永远是我的太太,对不对?”

“仕延……”

“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刘燕压抑着哭声,涌出满眶的泪。

林仕延满意地点头,继续微笑:“OK,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我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永远不再吵架,我们要比任何人都幸福,谁也别想把你和儿子从我身边抢走,连上帝都不能!”说完,突然脸色一变,冷冷地逼视着刘燕,“从今天开始,你去任何地方,跟任何人见面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包括书信,我都会安排专人接收,我过目后你才能看。而你不能干涉我的生活,我干什么都跟你没关系,我跟谁在一起你都不得过问,你必须接受,否则我会让你很难过……见不到儿子你会不会难过?一定会吧。如果我发现你有任何反抗的表现,我就会送走儿子,两个都送走,你永远都别想见到他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认为这是惩罚,那就算是吧,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必须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OK?”

刘燕捂住脸痛哭失声。

林希显然被吓到,也哭了起来。林仕延厌恶地一把放下儿子,怒斥道:“哭什么哭,再哭就不给你吃晚饭!”

当时年仅四岁的林希不知道,那是父亲第一次吼他,也是最后一次抱他,从此别说抱,他连父亲对他的吼声都觉得是奢侈。相反,林然被放在了整个家族的首位,即便后来父亲收养的Sam,地位也比他高。除了母亲,林家没人待见他,而母亲能给他的,除了眼泪,再无其他。

六七岁后,他渐渐懂事,经常在晚上听到楼下传来母亲的哭泣声。而父亲身边,也经常有不同的女人陪伴,出入正式场合也从不带母亲。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开始吃斋念佛,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内,父亲做什么,她都不闻不问。

林希还是不知道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无论是学业,还是工作,一切都要以父亲的意见为准。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证明给父亲看,他不比林然差,他是林家的人,他甚至比林家任何一个人都优秀。可是,无论他做得多好,父亲始终漠然视之,即便他站在林然的前面,父亲的目光也一定会跳过他直接落在林然的身上,当他是透明,当他不存在。

十七岁那年,在美国读完中学,父亲要将林然和Sam送回国接受传统文化教育,林希也想回中国,实现他当建筑师的梦想。林希在建筑上极有天赋,他从小就喜欢建筑,儿时的玩具几乎都是各类的房子和积木,他搭积木的水准很高,林然和Sam从来就没赢过他。读中学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基本的构图和设计,没人教,无师自通。老师们都很惊叹,认定他是个难得的天才,将来在建筑行业必将大有作为。然而,父亲的一句话就击碎了他的梦想:想回中国可以,必须学医。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林希问父亲:“哥哥可以选择他爱好的音乐,为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

“你是他吗?”当时在书房,父亲冷冷地注视着他,反问,“你是他吗?你觉得你可以成为他吗?”

血,翻腾而上,直冲脑门。

林希身子微微发抖,他咽回从心底渗出的泪水,努力让自己身体保持平衡,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怕自己会倒下。

父亲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继续打击无辜的他:“不是我小看你,你永远无法成为林然,也成不了Sam,你只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没有对你抱太大的希望,就算你将来有作为,也跟我没有关系,我不会在意你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这么轻视我。”林希背对着父亲,人像被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唯有泪水狂涌而下,瞬间淌满脸颊。

父亲停住了脚步,还是没有回头,只道:“你无须知道太多,也无权知道,要想做我林仕延的儿子,就必须知道什么是服从!”

接着,“砰”的一声响,门被重重地摔上了。

这扇门,终于还是隔绝了父子之间唯一可能的沟通。林希从此绝望,他不再幻想父亲可以从内心正视他。正如父亲所说的,他只需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既然生在这样的家庭,就不应该奢望常人所有的温情。他变得沉默,父亲的打击让他的心沉到了海底,这样也好,从此除了他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看到他的心。他发誓,他一定要得到他应得的,林然和Sam能有的,他也必须要有,父亲不给,他自己要!总有一天,他要成为林家的主宰,连父亲都必须在他面前低下头,他要父亲后悔自己对儿子的冷漠和无情,无论谁,都不可以成为他的阻碍,连上帝都不能!

回到国内的头一阵,兄弟三人一直住在伯伯林维的家里。出乎意料,在机场接到三人时,林维冲上前最先拥抱的竟然是林希,紧紧地抱着,看不到伯伯的脸,就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可把你盼回来了!”

伯伯的一声“孩子”,让林希心酸不已。有那么一刹那,他冒出一个很荒唐的想法,如果父亲是伯伯该有多好!因为从他记事起,林仕延从未叫过他“孩子”,一直都是直呼其名,可是林然呢,一直被父亲唤作“然儿”,就连养子身份的Sam,林仕延也经常亲昵地喊他“兔崽子”。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晚上,兄弟三人到伯伯家暂住,伯伯得知林希放弃自己的理想改学医,非常惊讶,连问几个为什么。林希淡淡地笑了笑,只说:“是我自己的选择。”伯伯却摇头:“不,这肯定不是你的选择,是你爸爸的意见对吧?!”

伯伯似乎明察秋毫。

林希没有再吭声。一边的林然说:“没错,是我爸要他改变志向的,我都替他惋惜,也劝了他,他不听。”

“林希,真是这样吗?”伯伯关切地问。

“你们都不要说了!”林希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突然情绪失控,挥舞着双手大叫,“是我的选择!是我的选择!谁让爸爸不喜欢我,谁让我没有大哥二哥那么有才华,我的选择就是没有选择,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揭我的伤疤!我就是这么没用,任人摆布!我的存在就是多余的,我做什么都无关紧要,反正没有人会在意我做什么……”

“林希!”林然一把拽住弟弟,“你冷静些,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不要你们管!我做什么都不要你们管!”林希整个地歇斯底里,瘦弱的身子剧烈地战栗,眼眶都是泪。连天不怕地不怕的Sam都被吓着了,瞪着眼睛看着这个一向懂事循规蹈矩的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林维站起身,表情极为痛苦,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瞬间通红,他颤抖着也去扶林希:“孩子,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林希甩开他的手,冲出房间,狂奔上楼。林维当时住的也是独栋的小楼,林希的房间被安排在楼上。

但是也就过了一个晚上,林希又一如常态地从房间内走出来了,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他年轻的脸庞依然焕发着青春的光彩,没有丝毫异样,连嘴边的微笑也是淡如春风。可是林然却感觉到弟弟些许的异常,哪里有异常,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林希的眼神一夜之间深邃了很多,从此再无人可以读懂他的眼神,看到他的心底。

伯伯林维也察觉到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上去很心痛。此后他经常跟林希谈心,一有空就带他出去走动,他谁都不带,就带林希。“你爸爸欠你的,我替他还。”有一次林维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林希问:“为什么?”

“因为……哈哈,因为我喜欢你嘛,你这孩子做事认真。”林维笑着说。

林希不置可否,并没有想太多。他早已不对亲情抱奢望,父亲的冷漠已将他“同化”成一个同样狠心肠的人。这绝对是林仕延想不到的。林希的“狠”,在他十八岁那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事情的起因是Sam跟人斗殴,那个人就是叶冠青,Sam拉上林希和舒隶去助阵,结果闯下大祸,冲突中叶冠青被一刀刺中心脏,在送往医院途中身亡……Sam、林希和舒隶,还有另一帮不良青年当即被警方控制,关进了派出所,从警察口中得知叶冠青去世,众人号啕大哭,除了林希。

林希一生都记得当时的场景,灰暗的看守室里,他怔怔地望着灰白的墙壁,没有想到要哭,想到的是,父亲这回该“重视”他了吧?

因为,那一刀正是他捅的。

在医学院,无论你学什么专业,内科还是外科,都有解剖课程。林希每上解剖课就呕吐不止,看到那些泡在药水里的人体标本,还有给动物解剖时的鲜血淋漓,他就吐得天翻地覆。同学们都笑他,老师也说他不是学医的料。他每每吐完就会扶住卫生间的墙壁干呕,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那个时候的林希真的很绝望。但是上完课回到家,他又是神态自若地出现在哥哥们面前,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样子下去他早晚会“出事”。

医学院的唐教授跟林仕延是故交,很关照林希,得知情况后亲自安排了一次解剖机会给他。在医学院不是谁都可以有机会直接动手解剖的,因为供教学研究的人体有限,一般人体都是解剖过了的,大多数学生只能是看看而已,老师在旁边讲解,学生动手解剖的情况很少。

唐教授完全是看在林仕延的面子上,单独给林希开小灶,将一具刚送到学校的人体交给林希解剖,并亲自给他讲解。

那是具年轻的女尸,二十岁上下,一丝不挂地躺在解剖台上,面容姣好,活着时应该很漂亮。

林希拿着解剖刀的手剧烈地颤抖。

唐教授说:“不要把她当做一个人,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是具标本,你一定要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放下思想包袱。”

林希就要夺路而逃。

唐教授一把拽住他,强行将他推到解剖台边,“马上动手!很简单的,从胸口开始,慢慢往下划,注意力度,手不要抖……”

无影灯的灯光自头顶打在女尸身上,衬得她的肌肤近似透明,从肌肉的弹性上判断,这具女尸死亡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身上也没有伤口。怎么死的,自然死亡还是人为死亡,林希无从知道。他只知道那次解剖后,他整整三天没吃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而且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上过解剖课。唐教授无奈地跟林仕延打电话说:“这孩子,除非哪天他杀人,否则他学不了医。”

一语成谶。当那把水果刀刺中叶冠青的心脏的时候,林希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肉被划开的感觉,鲜血喷涌而出,带着热度,还有黏稠的甜腥气。他居然没有呕吐,一直到被警察带到看守室,他都没有呕吐!

从今往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这么告诉自己。

林希并不知道看守室外发生了什么,他的父亲和伯伯之间进行了怎样的较量,他完全不知情。

事发的第二天,林仕延就从美国飞回离城。

林维问林仕延:“你打算怎么办?”

林仕延反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林维说:“你这是在逃避问题,如果逃避有用,还要律师干什么。”

林仕延说:“那以你律师的角度看,我该救哪个儿子?”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你内心想救的是哪个?”林维直直地望着林仕延,眼神锐利。林仕延不得不承认,他有些难以面对兄长的目光,叹口气说:“交给法律去办吧,毕竟是出了人命,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要救的不是林希。”

“……为什么这么说?”

“这还用说吗?你明知道刺中叶冠青心脏的那一刀是林希所为,交给法律,不就是按常规程序让他接受法律制裁吗?为此他得赔上命!Sam也要受惩,但不会偿命,是这意思,对吧?!”

“我欠Sam父母的,不能让他去送死。”

“你就不欠林希吗?你想想你自己,你对这孩子付出了多少?又做过什么?你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吗?你给过他父爱吗?你能说你不欠他?”

林仕延哑口无言。

林维咄咄逼人,继续说:“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你的血液,是不是?可是仕延,血缘固然重要,但需要感情去维系,你从未对他付出父爱,有血缘又如何?何况他是刘燕十月怀胎所生,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跟刘燕也就完了,你们这个家也就完了,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仕延倒退几步,跌坐在沙发上,陷入长久的沉默。

窗外电闪雷鸣,将房间里照得通亮。

“可我……我救了他,势必要放弃Sam,你说我如何放得下?他母亲当年死在产床上都是我所为,还有他父亲,也是这场悲剧的延续,这么多年我尽我所能给他更多的爱,就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如果这孩子真的赔了命,我下半辈子如何好过?将来九泉之下,我又如何跟他父母交代?”林仕延当时抱着头痛苦不堪,极度疲惫,“如果你是我,你该知道我有多难,我从不知道做人有这么难,哪个去赔命,都不是我所愿……”

“真是这样?包括林希?”

“你这是说什么呢?他再怎么样,也是林家的人,虽然我无法给他更多的爱,但在内心……我其实一直在试着去接受他,这孩子某些地方很像年轻时候的我,越想对他好,越会想到血缘这件事,于是总不能解脱……”

“如果你不喜欢他,就把他给我,让他做我的儿子!我绝不会像你这样对他,逼他放弃自己的理想,走自己不愿走的路!”

这话一说出口,林维自己也吓了一跳。林仕延很是吃惊,抬头看了他半天,“你喜欢林希?”

“我,我只是很可怜这孩子,他的遭遇很像当年的我,同样都是林家的儿子,你从小受到的重视却远胜于我,不是吗?”

“过去那些事你还提它干什么。”林仕延避开话题。

“是不必提,但父亲大人对我的漠视,无疑给了我一生都无法抹去的阴影,所以看到林希我总是很心痛,感同身受……”

“所以你的意思,我还非得保他不可了?”

“我没这么说。”

“你的意思就是这样。”

“但他们是你的儿子,决定权始终在你手上不是吗?”林维不愧是律师,说话总能给人一种压迫感。

林仕延直视着兄长,对他似乎有了新的了解,从前他是绝口不提往事的,这次因为林希,他居然直接点明说了出来,这让林仕延很意外。印象中,林维一直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对什么事都很淡漠,从小父亲林伯翰就格外宠爱林仕延,对于林维相对来说的确忽略很多,林维看上去似乎无所谓的样子。即便父亲临终时将大部分财产都分给了林仕延,他也毫无怨言。原来,这只是看上去而已,他心里并非真的毫无感觉。人,为什么都要有两面性呢?

其实林仕延小时候是很崇拜大哥的,林维个性很强,也很独立,从未依赖过家族的势力,他成为名震江南的大律师全都是他自身努力的结果。林仕延承认,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大哥,内心一直对他敬仰有余,亲近不足。而直到这件事他才明白,他其实还有些畏惧林维。林仕延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放弃林希,林维会跟他反目。

“那,你说怎么办,人是林希捅的……”林仕延终于妥协,他无力地陷在沙发里,最好的办法就是放手,交由林维去处理。

林维等的就是这句话,胸有成竹地说:“听我的,他们都不会有事……”

两天后,林希被放出来,还有舒家的儿子舒隶,也被放了出来。因为所有在场的人都证明,是Sam发起的斗殴,也是他带去的水果刀,他的确是连捅了叶冠青数刀。至于那致命的一刀是不是他捅的,他自己都搞不清。他自己都不清楚,其他人怎么会清楚?眼看着Sam就要被拉去打靶!

林希被放回来的那天晚上,风雨交加,紫藤路的林家大宅一片阴郁的沉寂,亲友们个个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说,你们说说,要怎么样我才能让他免于死刑?哪怕是倾家荡产我都在所不惜……”林仕延从头到尾只有这样一句话,又把目光投向林维,“你不是说他们都不会有事吗,可是Sam还在里面,下个月就要开庭了!”

林维像是心里早有盘算:“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那怎么样才能解决?”

“不要急嘛,听我慢慢说,”林维到底是律师出身,在场的人里就数他最冷静,一屋的人都急切地望着他,他却是不慌不忙,“就目前的刑法来说,有两种情况可以免于死刑。第一,如果行凶之人年龄未满十八岁,可以免于死刑,但得判刑;还有一种情况,如果行凶之人是精神病患者,至少发病时处于无意识状态,就可以免于刑事责任……”

“Sam多大?”马上有人问。

林仕延想了想,摇头:“他已经快十九了。”

“那……”

屋子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燕打量着众人,立即露出惊恐的表情,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可是犯法的事,仕延,你可要想清楚,我们林家世代清誉难道……”

“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去死吗?”林仕延打断妻子的话,“你以为我不会恐惧?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犯法?可是林家的世代清誉相对于Sam的生命来说,算得了什么,只要能保住他的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否则,我怎么对得起他父母?我也会活不下去的……”

“难道你就不怕因此良心不安?死去的那个孩子也是一条命啊!”刘燕一语击中要害。

林仕延沉默了。良久,他才悲怆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良心不安是什么滋味,当年他母亲死在产床上,父亲又相继去世,我良心不安到现在,这简直是非人的折磨!可还是那句话,相对于孩子的生命,我即便承受不了也得承受这折磨,已经承受了十余年,不在乎继续下去。”

这么说着,汹涌的泪自他的眼眶中涌出,他拭了把脸,悲伤得难以自抑。舒伯萧把手放到他肩头,表示了支持。

林仕延感激地抬眼看他,已经说不出话。

林维扫视全场:“你们确定了吗?”

“还能怎么样,只能这样了。”林家亲友们说。

林维郑重地点头:“那好,这件事我会去办,但是你们记住,除了良心的谴责,你们还得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众人异口同声问。

“保守秘密!”林维脸色凝重似铁,一字一句格外清晰,“我们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时刻谨记,这个秘密不仅关系到Sam的生命,还关系到很多无辜的人,因为要做成这件事,势必要牵扯进很多人,如果秘密泄露,后果你们知道。”说着又把目光转向林仕延,“现在,你只做两件事,一是调动你一切能调动的资源证明Sam,也就是杜长风是个精神病患者,包括以往的病历,人证、物证以及司法鉴定等等,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否则前功尽弃;二是你要从此记住,你的儿子杜长风不是个正常人,他年幼时受过刺激患上精神病,至今没有痊愈,他——是个疯子——”

林仕延目光呆滞:“他……是个疯子……”

“大声点!”

“他是个疯子!”

“OK。”

就这样,一纸精神病司法鉴定书将Sam从鬼门关拽了回来,Sam被鉴定为精神病人,不用负刑事责任!这时候,林仕延不得不佩服林维的运筹帷幄,虽然Sam被关进疯人院,但总比送命强,果然是两个儿子都保住了!

“大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林仕延的心情很复杂,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畏惧,就是心虚得很。

林维义正词严地说:“不知道怎么说,就什么都不要说,对林希好一点,你我的心里都会好过一点,你该明白!”

也许是林维的话起了作用,此后林仕延对林希的态度的确有所改观,至少客气了很多,不会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看。而林希得知是伯伯救了他后,对林维感激不尽,他没想到伯伯是真的喜欢他,那种感激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当然,他对父亲林仕延也多少是感激的,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父亲真的弃他不顾,他即便不被拉去打靶,关在疯人院里的肯定不会是Sam,而是他林希。

“看来父亲还是把我当儿子的。”林希私下这么跟林然说。

“你本来就是他的儿子啊,他只是对你严厉了些,你不用放在心上。”林然笑着跟林希说,“而且你想过没有,我们家世代行医,爸爸在三个儿子中独独选了你学医,这就是对你的重视啊,我和Sam,他明摆着就是放弃了,因为我们都不是读书的料,只适合做音乐。”

林希的眼中闪耀着耀眼的火花:“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想不到?爸爸正是因为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所以才会要求那么严格,否则你怎么能成才呢?”林然极力开导林希,试图化解弟弟和父亲之间的隔阂。

林希到底是年轻,欣慰不已,认可了林然的说法。虽然他早已习惯父亲对他的冷漠,但内心却释然了很多,一相情愿地认为这是父亲在磨砺他、考验他。于是他更加勤奋地学习钻研,加上超凡的智商和与生俱来的悟性,很快就成为医学院的骄傲,当很多学生抱着厚厚的医学书籍头皮发麻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独立上手术台做些相对简单的小手术了;当很多学生为争取到一个实习名额而兴奋不已时,他因为让一个濒临死亡的心脏病人起死回生而名声大噪。林仕延闻讯当然也很高兴,再怎么着林希也为林家争了脸,他当即决定送林希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继续深造。临行前,还破天荒地给林希开了个欢送party。

林希简直是受宠若惊。他认定父亲真的对他寄予了厚望,连深知内情的林维都以为林仕延想开了,很满意他对林希的栽培。party过后,林维跟林仕延在书房边品红酒边聊天。林维开的头:“林希这孩子的确是聪明!好好培养,将来必会大有作为,以我的判断,他的成就会在你我之上。”

“是吗?”林仕延坐在书桌边,端着酒杯,反应冷淡。

“你不这么认为吗?他继承了我们林家的高智商……”

“但他不是我们林家的人!”林仕延斩钉截铁,灯光有些暗,衬得他的脸也很暗,冰冷似铁的语气不由得让林维打了个寒噤。他怔怔地看着林仕延,“你,你还惦记着这事啊……”

“你觉得这事是可以忽略的吗?”林仕延反问。

林维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

林仕延说:“这世上什么都可以重建,包括感情,都可以培养或者修复,唯独血缘一旦确立就无法改变。我知道你会怎么看我,但你不是我,你无法体会我内心的痛苦,你体会不了!”说着重重地放下酒杯,几滴暗红色的酒液溅在了书桌的稿纸上,乍一看像极了渗开的血液。这无疑又刺激了林仕延,他敲着桌子说,“没有人知道,我承受了怎样的屈辱,刘燕至今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她摆明了要让我把这顶‘绿帽子’带进坟墓!没错,林希是很聪明,虽然他不具备林然和Sam那样的艺术才华,但在医学上他将来的确可以超过我,可惜……他终究不是我们林家的子嗣,充其量只能替他那两个哥哥撑撑门面……”

“撑门面?什么意思?”林维的脸色也很难看。

“还能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林家世代从医,家大业大,原来我指望着林然能学医继承家业,可是他志不在此,而且他在音乐上的成就也达到了足够的高度,我不忍心毁了他的天赋逼他做不喜欢做的事。Sam呢,别说我不培养他,我就是培养他,这小子也不买账,他不给我闯祸我就谢天谢地了。最后就只剩下林希了,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的态度很明确,我培养他,他就必须为我们林家牺牲;反之,只要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为林家做事,我就舍得花大力气培养他,也不会亏待他,两个哥哥享受到的东西他一样可以享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林维连说两个“原来如此”,继而话锋一转,“那遗产呢?他也可以和林然和Sam一样继承林家的遗产?”

“谁说Sam可以继承?他只是我的养子,我给他很好的生活,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没有问题,但遗产,他没份!他没份,林希怎么会有份?除了林然,我不会把遗产分给任何人,刘燕都不行!她是我老婆不假,但她实在太伤我的心,我把财产给了她,只怕她转手就会给那个男人。”

林维无力地靠在沙发上,连连摇头:“你怎么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坏?也许那个人跟刘燕是真心相爱呢,人家未必是窥视你的财产……”

林仕延立即皱起眉头:“你这个人才奇怪,不站在我这边,居然帮外人说话。真心相爱?哼,那我算什么?乌龟还是王八?白给人养了儿子不说,还将财产拱手相让?”

林维对这个弟弟彻底失望,摆手道:“我不好说什么了,反正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对林希太不公平,如果他知道真相,你想过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我才不管!如果他知道了,那就随他去,他留下,他就是林家的人,他出了林家的门,就休想再回来。我就当白养他,做善事了!”

“但是,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林维冷笑说,“我们林家的财产未必都在你手上,当然也不在我手上,我听母亲说过,父亲曾经转移过大笔的财产到国外,很大很大的一笔……”

“我也听说过,‘文革’前转走的,据说是我们林家家底的三分之二,具体是多少,除了父亲,没人知道。”

“你听谁说的?”

“听奶妈私下说的,说母亲就是为这事一病不起,活活给气死了。”林仕延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唉,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的责任就是为林家守好现有的家业,以免落入外人之手,至于那些遗失在海外的钱财,要回来都怕无福消受。听说数额巨大,大到惊人,估计已经养了别人的子孙了……”

“我总算是明白了,你这么在意血缘,估计也是受这事的影响吧。”

“没错,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母亲临终时格外交代的。”

“上一辈人的恩怨凭什么让我们承受?换句话说,我们这一代的事情,又为什么让林希这些晚辈承受呢?”

“命!这都是命!生在这样的家族,谁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愿意生在普通人家,老婆孩子热热闹闹,哪像现在,老婆孩子是有啊,谁把我当回事?尤其刘燕,一看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林仕延一说到刘燕就颓丧地直叹气。

林维却再也无话,目光游离,似有牵扯不断的思绪纠结在眉头。而窗外,夜色深沉,一弯上弦月悬挂在树梢,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青年正穿过花园狂奔出门,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