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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茫茫浓雾笼罩着梅苑。推开窗户,大团大团的雾被风裹进来,一股潮湿的寒气让莫云泽不由打了个寒噤。他还穿着睡衣,面容憔悴。又是一夜未睡。在浴室里,他面对镜子看了很久,七年了,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是让他觉得如此陌生。肌肤其实是很光洁的,丝毫看不出手术的痕迹。只是肤色过于白净,很多时候,莫云泽觉得这张脸像死人。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张死人的脸。

因为进行异体换脸,供体本身就是来源于死人,其原理就是揭下供体(死人)的脸皮,移植到他严重毁损的脸上。而为了寻找一张跟他年纪相仿且完美的脸,三叔莫敬添可谓花了大本钱。当时他们已经到了美国,将近一年时间里,三叔派人从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中寻找,可以说找遍了大半个美国的医学院和科研机构。但长期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尸体,原本红色的血管和皮肤附带的肌肉、脂肪都呈现出青白色,移植后肤色势必是不自然的。最麻烦的是尸体还必须是东方人,这极大地增加了寻找供体的难度。

抛开供体不说,异体换脸手术本身风险难度相当高,首先,用他人的脸肯定会出现排异,更何况这张新装上去的脸部还得暴露在空气之中。因此天然的人体排异反应会让换脸者术后一生面临未知考验,而最大的考验是,精确到微米的血管和神经接合也许让微笑变成奸笑,同时严格的手术时限也会让一张人脸在异体复活之前可能遭遇彻底死亡的风险。

其次是伦理问题,因为换脸后,术后外貌将会融合两个人的外貌,这对换脸者的心理也将是种不可预知的折磨。

但三叔的态度很坚决,必须换脸,不惜一切代价。

莫云泽当时在加州一所风景优美的农场秘密疗养,术前的种种准备事宜他并不知晓,那段时间他基本上是与世隔绝的,虽然每日可以通过看报或者看电视了解些时政要闻,但是三叔却掐断了他跟外界的一切联络,包括电话、网络等,因此除了莫敬添和极少的几个长辈,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疗养地。

三叔安排了专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其中仅医护人员就有数十个,他的身边日日夜夜都不离人的,名义上是照顾他,其实是怕他寻短见。虽然农场里找不到任何镜子,连窗户玻璃都贴上了特制的防反光的纸,但是他还有眼睛,有手,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上是何其的惊悚可怖。时时刻刻,他都想死。

终于,三叔找到了一张堪称完美的脸。在法国找到的,死者是东方人,国籍不详,生前是一名歌剧演员。据说那人是在排练时,被突然倒塌的布景板砸到后脑的,送往医院后被临床诊断为脑死亡,得到消息的莫敬添连夜将莫云泽接到巴黎,确认莫云泽的血型和白细胞跟死者匹配后,迅速安排了手术。

最紧张的时刻终于来临,由于皮瓣耐缺血时间的极限仅为四个小时,因此死者的脸从剥离下来到缝合到莫云泽的脸上,全系列过程必须要在四个小时内完成,否则手术就会宣告失败,可谓是争分夺秒,紧张至极。

整个手术是在二十倍的显微镜下操作的,因为新旧脸的缝合涉及丰富的皮下组织,包括血管、神经、表情肌、骨、软骨和腮腺组织等,其精确度达到了微米,稍有一点点差池,就会直接影响到术后的脸部表情,所以不仅是参与手术的医生,手术室外焦急等候的莫敬添也是极其紧张的。手术应该说是非常成功,只是在随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莫云泽面对的是一张僵硬的面具脸,因为他要等待面部肌肉里的神经慢慢恢复和再生。

而且他还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以及一系列的排斥反应,医生当时说,急性排斥反应问题倒不大,用药物就可以控制,关键是慢性排斥反应,药物不能非常有效地控制,最严重可能会导致皮肤组织坏死和脱落。一旦发生严重的排斥反应,手术即宣告失败。移植上去的新脸必须被剥离下来,而最后弥补的措施,只能是撕下病人自己身体上的皮肤,通过常规整形手术进行填补。莫敬添最担心的就是这点。

好在莫云泽终于挺过来了。

经过数年的恢复和静养,他的脸部表情已跟正常人无异,但他将终身服用免疫抑制药物,而这种药物保护了异体组织受到排斥的同时,也降低了人体自身的免疫力,因此长期的免疫抑制状态会带来一系列的不良后果,包括感染,高血压、糖尿病、脂代谢异常、血细胞减少等。也就是说,莫云泽此生都将饱受身心及病痛的折磨。他每天都要吃很多种药,从术后到现在的七年时间里,他吃的药无从计算。长期的服药让他的精神委靡,味觉退化,他现在每天的进食都很少,吃药或者吃饭,都是为了活下去。

可是,没有人知道,活着于他而言其实比死去更痛苦。

莫云泽开车去公司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雨,风挡玻璃上开始聚积了越来越多的雨点,变得越来越朦胧。路上一如既往地塞车,到达仰擎大厦的时候雨下得大了,莫云泽站在楼底下仰望四十八层的摩天大厦,只见大片大片的铅云正从天空掠过,悄悄聚拢,又无声无息缓缓退散,更显得那楼尖像一柄直入云霄的长剑,气势恢弘。

莫云泽心下有些欷歔,这份家业维持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几代人的心血。在他执掌盛图以前,莫氏主要以港口物流称霸,如果不是那场大火让莫家遭遇灭顶之灾,莫家也不会退出上海商圈将资本转向海外,四年前莫云泽正式接管盛图后,先将总部从旧金山迁至香港,把香港作为东山再起的首战,并开始涉足金融、地产、酒店、通信多个行业,短短几年,就在金融界确定了翘楚的地位,实在令业界对这个年轻的后辈刮目相看。

两年前,莫云泽逐步将资本转向内地,上海自然是首选,莫家又回来了!虽然前阵子被境外财团恶意收购很是低迷了一阵,但盛图毕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很快就摆脱了阴霾,重整旗鼓。也因此向外界证明了盛图的实力,盛图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只是莫云泽一个人支撑着这份家业,辛苦自不必说,压力常常大到临界,而莫家没有几个人体谅他。在莫家人看来,他是莫家养大的,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是理所当然。

上午有一周的例会,莫云泽抵达公司的时候,刚好离会议时间仅差一分钟。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时间观念是衡量一个人工作态度甚至是人品的首要标准,他不喜欢迟到,哪怕他是执掌盛图的总裁。当然,他也不喜欢迟到的下属,在他身边工作的人都深知他的这个脾性,“死人都可以,就是不能迟到。”这是员工们私下开的玩笑。

莫云泽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去会议室。

谭小姐在会议室外等他,替他打开双门,轻声问:“是要咖啡还是茶?”“咖啡吧。”莫云泽步履沉稳地走进会议室。

会议一直开到临近中午才散,主要是讨论城东新近开发的一块地的竞标,参与竞标的公司达二十余家,竞争之激烈可以想象。盛图的规划是,将那块地开发成商业广场,集百货和休闲娱乐于一体,以此正式进入上海的零售商圈。众所周知,盛图是以港口物流起家,现在仍然是主业,但是这几年随着大量外资的注入,物流业竞争达到了白热化,如果死守着这块蛋糕,早晚会被逼上绝路。这也是盛图此次大投入参与竞标的原因,负责这个项目的相关部门已经筹备数月,近期更是日夜加班,包括莫云泽在内,每天都是忙到很晚才回家。

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莫云泽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只觉头晕目眩,眼底亦透着青,显然是长期睡眠不好所致。“莫总,您要多注意休息才是。”阿森在会议时就注意到老板精神不济,一直在强撑,不免提醒他。

“没事,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两人一起走进总裁办公室,刚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秘书谭小姐马上将咖啡端了过来。阿森开玩笑,“谭小姐真是太周到了。”

“你是沾光。”谭小姐浅笑盈盈,一点也不客气。

“哇,用不着这么直接吧?”

谭小姐回头做了个鬼脸,“好好干活。”说着轻轻带上门。阿森跟莫云泽随便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莫总,您要我打听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了。”

“什么事?”莫云泽每天事情扎堆,一时记不起来。

“就是芷园拍卖的事。”

“哦?有眉目了?”

“买主我已经打听到了,是融臣的老板费雨桥。”

“费雨桥?”莫云泽眉心微蹙,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并不记得跟此人有过什么交道,但名字听着有几分熟。

“没错,就是他,人都已经搬进去了。”阿森提醒他,“您应该跟他打过交道的吧,可能您已经不记得了,去年的慈善拍卖会上,你们曾经一起竞拍过一个青花瓷,后来是您拍下了,他还上前来跟您握手呢。”

莫云泽凝神想了会儿,点点头,“哦,想起来了,原来是他。”旋即吩咐阿森,“马上给我约他,我要当面跟他谈。”

阿森显得有些迟疑,“我听说他这人不大好打交道呢,除了生意往来,他甚少跟商业圈的人有来往,他的公司很低调,我特意去查了下他的公司,居然查不到什么资料,只知道是经营奢侈品代理的,办公地点就设在老城区的一栋百货大楼内,连电梯都没有……”

“哦?”莫云泽不免表示疑惑,“那他怎么买得起芷园?根据目前的房价行情,芷园的保守价不会低于两千万,还有那次慈善拍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拍了幅张大千的真迹,那也是两三百万吧……”

“对,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查过,高尔夫俱乐部的白金卡客人中就有他的名字,一张年卡就价值数十万,他在住进芷园之前一直住在锦江饭店的贵宾套房,每月的房费就达二十几万,而他一住就是半年多……”

莫云泽微微眯起眼睛,颔首道:“那我还真要会会这个人了。”

“好的,我马上去安排。”

春天的雨水总是特别多,每下一场春雨,校园里的林荫道就绿了几分,光秃秃的枝丫上生出些许黄绿色的芽苞儿,没几天又慢慢地变成了草绿,芽苞儿也大了些,在蒙蒙烟雨中抖落无数晶莹的水珠。四月每天都要往返于林荫道,在宿舍、图书馆和教室间奔波。每次看到那些渐渐泛绿的枝丫,她就想起芷园的那棵菩提树。

她克制自己不去想。真实的生活摆在面前,她不能总是深陷在那样的过去里,因为怎么想都于事无补。怎么想,容也活不过来。她必须接受现实,虽然残酷,但总比人不人鬼不鬼地折磨自己要强。可是,她管得住自己的心,却管不住自己的腿,中午接到芳菲的电话,说晚上到她这儿来,她忙不迭上街给芳菲买喜欢吃的排骨年糕。这丫头很挑剔,还就只吃鲜得来的,没办法,四月只好绕了一大圈去云南路的鲜得来。一下巴士,站在那条路的街边上,她的灵魂又开始出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芷园的门外。

四月颇为诧异,因为院子里的花木修整一新,楼上的窗户亦是开着的,二楼卧室的浅米色窗帘换成了蓝色条纹窗帘,显然已经住进了新的主人。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那棵菩提树上,也发了很多绿芽,在绵绵春雨中迎风摆动着枝丫,似乎在跟门外的四月打招呼。

四月顿觉眼中腾起一阵雾气。

“四月?”身后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四月正沉浸在遐思中,陡然听到这么一声轻唤,着实骇了一跳,她转身一看,瞪大了眼睛,“费,费先生……”

“好意外啊,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费雨桥刚从车上下来,显然是看到四月才下车的,他惊喜万分,“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吧,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四月回过神,笑了笑,“是不是像个鬼?”

“那也是个美丽的女鬼。”费雨桥接话很快,他一身浅色便装,不像是应酬回来。他穿浅色的衣服显得整个人柔和多了,不似往日那般冷硬得令人生畏,他笑着问,“你怎么在这里,今天没课?”

四月搪塞,“我……我路过。觉得院子里的花很好看,就多看了两眼,春天来了呢……”费雨桥呵呵笑,“是啊,春天来了。”他指了指院子,“你喜欢就进去啊,站门口干吗?”

“我,我又不认识主人。”

“你怎么不认识?主人就站你面前。”费雨桥看上去心情不错,笑起来的样子很无害,指了指院子,“我就住里面。”

四月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走,别站这儿淋雨,进去吧,傻丫头!”这时候镂花的铁门已经打开,费雨桥说着就拉起四月往里走。四月弱弱地挣脱他,“我,我还有事呢。”

“都到门口了不进去,不显得我怠慢了你?今天是周末,你又没课,急什么,进去喝杯热茶吧。”费雨桥颇自然地捏了捏四月的手,“冰冷的。”

费雨桥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四月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发呆。“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费雨桥端了杯热茶给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哦,那棵树啊,我正想找人砍了呢……”

四月惊得差点将茶杯掉地上,“为,为什么?”

“我找人看了下风水,风水师说这宅子就那棵树不对劲,说是阴气太重,砍了比较好,以免挡了财路。”费雨桥这么说着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四月眼底的惊惧,自顾说,“我倒不是迷信,是觉得那树挡了阳光,砍了会有更多阳光照进客厅,你觉得呢?”

“我,没觉得挡了阳光啊,我觉得那树很好看……”四月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尽管此刻她紧张得手中的杯子都在抖。

“好看?”费雨桥皱起眉头重新打量那棵树,“就是一棵树而已,哪里好看了?”

“可是菩提树是很吉利的树种哦,跟佛教有很深的渊源呢,传说释迦牟尼原是古印度的一个王子,他年轻时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解救受苦受难的众生,毅然放弃舒适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一直修炼了很多年吧,有一次他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终于获得大彻大悟,终成佛陀。所以,后来佛教一直都视菩提树为圣树,你没听说过吗?”

费雨桥微微有些发怔,瞅着四月上下打量,不由笑了起来,“四月,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不过是棵树而已,你就这么引经据典,你很怕我砍了它?”

这个男人太厉害,眼光像钩子,想忽悠他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四月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说:“在我眼里,这不仅仅是棵树,而是某种象征。”

“此话怎讲?”

“我,我看过一部爱情小说,写得很感人,讲一个女孩子跟她的恋人在菩提树下有个约定,如果谁先去世,谁就将对方的骨灰葬在树下,而去了的人来世一定在那棵树下等,这是他们间的约定。刚刚在门外看到这棵树,我一下就想起了那个故事……”完全是胡诌的故事。四月说出来竟是那么的情真意切。

“哦,原来如此。”费雨桥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得更无害了,“你们女孩子真是太感性了,在我看来就是一棵树,你却可以赋予这么多深意。四月,看来我还非得留着这棵树不可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你经常来做客啊。有了这棵树,你会来的吧?”费雨桥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四月到底太单纯,一听说会留住这棵树,马上喜形于色,“好啊好啊,我会经常过来的,只是会不会打搅到你?”

“哪里啊,我家的大门二十四小时为你敞开。”费雨桥乐呵呵地笑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四月的脸。心想:“丫头,你太欲盖弥彰了,这树能让你如此紧张,你会只是路过?”恰在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抱歉,我去接个电话。”费雨桥说着就去接电话,表情再自然不过。

“四月……”

一声轻唤自雨中飘来。

四月一阵心悸,四顾张望,蒙蒙雨雾里花草无言,并未见人。

她陡然就明白过来,她知道是谁在唤她,看着那棵在风雨中摇曳着枝丫的菩提树,眼眶轰的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而客厅的沙发边,费雨桥早已接完了电话。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四月偷偷拭泪的样子,嘴角勾出一抹淡笑。“现编的故事都这么动人,只有一种可能,你就是那故事里的女主角。四月,我不会砍了那棵树的,有了那棵树,我还怕你不成为芷园的女主人?”

继而,他又将目光投向那棵菩提树。“我会让你见证我跟四月的幸福的,我一定可以让她幸福。她是我命里的人,而你,只不过是她生命里的过客。你不要怨我。”

晚上,四零九寝室闹得不像样子。每次芳菲过来,寝室都会闹得翻天,加上有四月下午从鲜得来买的排骨年糕,大家吃得高兴,闹得也格外欢。芳菲说她昨天在学校门口找人算了一卦,算卦的说她会很快结婚,她乐坏了,十分憧憬未来的主妇生活。姚文夕戳了下她的前额说:“你这花痴,毕业了不好好找工作,就先想着嫁人了,一点出息都没有。”

“我这人就这样啊,我没什么远大志向,女人干好干坏早晚都要嫁人的,既然如此早点嫁有什么不好,免得我辛苦地在外面奔波。”

噗的一声,姚文夕刚入口的年糕全喷了出来,指着芳菲,“你,你想男人想疯了。”芳菲一点也不害臊,耸耸肩,“我做梦都想着自己结婚,哎呀呀,如果我真的在今年之内嫁出去了,回头我给校门口那个罗瞎子封个大红包。”

李梦尧说:“这么早就结婚,你将来不后悔?”

“我就是不想操心嘛,结了婚什么都让老公来安排好了。”芳菲笑嘻嘻的样子真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四月正好在阳台上晾完衣服走进来,她放下面盆说:“你们就别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了,她就这德行,从小娇生惯养,温室里的花朵,她吃不了外面的苦的。”

四月再了解芳菲不过,虽然现在从家里搬出来了,口口声声说要独立,可是她从小就被程雪茹当瓷器一样地保护着,没有吃过苦,没有遇见过真正的风浪,她根本就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四月因此每个月都会从自己的生活费中省出些钱来,“支援”被程雪茹掐断了经济来源的芳菲,有好吃的总想着给她留点。从香港回来时,她自己一样东西都没买,给芳菲倒是买了一堆的礼物。天冷了,会打电话要芳菲多加衣服,每个周末,她都要坐上一两个钟头的巴士去芳菲的学校,帮她洗衣服、晒被子。就连芳菲例假的日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定叮嘱她不要吃冷饮,如果有空,她甚至会亲自过去给她煮红糖水,整个就是一小妈。姚文夕说这样会把芳菲宠坏,四月不以为然,她就这一个妹妹,怎么宠都心甘情愿。

因为是周末,加之临近毕业,芳菲的宿舍管理没有从前那么严格,芳菲干脆赖在姐姐这里不走了,跟四月挤一张床睡。

可是这丫头太好吃了,睡到半夜居然喊饿,明明晚上吃了那么多排骨年糕的。没办法,四月只好起床,带着她去校门口的食街上吃烤肉串。夜已经很深了,估计快一点了,可是食街上人头攒动,比白天热闹一百倍都不止,都是F大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吃吃喝喝,对酒当歌好不快活。F大旁边的这条食街是出了名的小吃一条街,而最有名的就是烤肉串和鸡翅。四月对烧烤一向不感冒,而且她怕辣,于是只能看着芳菲吃。芳菲辣得眼泪汪汪,还只喊不够辣,四月皱起眉头:“你不怕脸上长痘啊?”

“没事没事,长了再说。”芳菲辣得鼻尖都红了,一边吃烤肉一边大口喝冰镇的橙汁。这丫头就是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没有为明天打算的习惯。

其实四月自己都没认真想过明天怎么打算。

姚文夕倒是早早就找好了工作,只等毕业就过去上班,是家大广告公司,不仅业务水准在业内赫赫有名,薪资待遇也是出了名的高。姚文夕的专业课在系里是顶拔尖的,设计的作品经常获奖,这次又这么顺利地找了家大公司,着实让大家羡慕不已。

李梦尧则准备考研,暂时没有工作的打算,她是出了名的学习狂,听说她还有出国深造的打算,将来肯定也是有一番作为的。

惨的是四月,因为要经济独立,一边学习一边还要勤工俭学,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中游水平,所以她对找份好工作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现在的大学生找工作太难了,她去过几次人才市场,用姚文夕的话形容,跟进屠宰场没区别,一个文秘的职位往往有好几百甚至上千的人递简历,学校门口的文印店每到临近毕业,生意就好得不得了,影印出来的简历那个精美,令人咋舌。可是简历印得再精美,其命中率往往就跟中彩票一样,微乎其微。

现实的残酷,让四月根本不敢想未来。

“叮咚……”一阵动听的弦乐,把四月从遐思中拉了回来。是短信提示音。她掏出手机一看,是莫云泽发的,“四月,后山的梨花开了,明天我在山上等你。不见不散。”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四月给他回过去,“过两天再去看可以吗?”莫云泽很快回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就明天。”

“谁发的短信啊?”吃得满嘴流油的芳菲凑过来。

四月收起手机,叹口气,“我哥哥。”

“哦,就是你说的那个莫云泽,你的堂兄?他给你发短信干什么?”

“约我明天去看梨花。”

“啊啊啊,我也要去!姐,我也要去!”芳菲夸张的大嗓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程雪茹的淑女教育看来一点效果都没有,“早就听说梅苑那边的梨花很好看,我还一直没去过呢,姐,带我去吧,回头我去宿舍拿上相机……”

四月犹豫了下,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妥,但拗不过芳菲撒娇发嗲,只好点头,“行,去就去吧,不过你收敛点,别丢我的脸就是。”

莫云泽有多失望,四月根本没有想过。但他到底是很有风度的人,还是笑着对芳菲表示了欢迎,只是他的笑容在早春的风里显得有些苍白。他瘦了些,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眼底布满血丝。不过因为他穿了浅色衣服的缘故,即便脸色是憔悴了些,但丝毫不减他儒雅斯文的风姿,只见他米色条纹衬衣外套了件白色针织背心,下面配着乳白色的休闲裤,操着手站在簌簌如飞雪的梨树下,真真是翩然如玉!

芳菲突然就安静了。一路上就她最吵的,她还带来了一个同学,两个人吵吵嚷嚷得让四月直喊头晕,可是在见到莫云泽的刹那,芳菲突然就像灵魂出了窍,整个地静默下来,有些羞涩地看着莫云泽微笑。此后她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微笑,跟随在莫云泽和四月的身后走了很远的一段路,直到同学拉她去拍照,她才恋恋不舍地到一边去了。“姐,我待会儿就过来哦,你们别走远了。”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分明是瞟着莫云泽的。

看着两个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梨花深处,莫云泽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站到四月的跟前,“四月,我明明约的是你一个人。”

四月也早就察觉到了莫云泽的不快,有些尴尬,“我,我妹妹周末过来了,她想过来看梨花,我就……”

“她想看下次什么时候看都可以的。”莫云泽冷着脸,黑澄静明的眸子,凉凉的,直凉到人的心底去。

“她是我妹妹。”四月顿时也不快起来。

“我知道,我没有不欢迎你妹妹的意思,可我今天约你来是……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说的……”

“什么事情,现在也可以说啊。”

莫云泽盯了她数秒,缓缓背转身,陷入沉默。

他的双肩有些微微发抖。

“到底什么事?”四月也觉得自己带妹妹过来有些唐突。

莫云泽一声长叹,“唉,算了,不说了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现在……”他仿佛不堪重负般,斜着身子倚靠在了梨树下,无力地看着四月,“我不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勇气再说,但今天,我说不了了。”

他的样子像是久病不愈,浑身没有一点精神气,那种无力透着绝望,让四月的心底没来由地牵起一阵隐痛。

四月不知道,莫云泽今日约她是因为之前跟沈端端吵了一架。起因是沈端端从泰国回来得知莫云泽带四月到梅苑吃过饭,语气很不客气地质问他:“云泽,你这是什么意思,趁我不在的时候带四月过来,你那么忌讳我吗?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会吃了四月,你这个样子,是不是防范得过了点?”

莫云泽当时刚刚下班回来,面对沈端端咄咄逼人的质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端姐,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沈端端虽然一直是个冷冷的女人,但对莫云泽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显然她对这件事是颇为介意的,“云泽,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只是我必须提醒你,她是你妹妹,你们没有可能的,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将来痛苦,怪我没有提醒你!”

莫云泽像陡然呛了口水,顿时也颇为不快,“不过是带四月回来吃了顿饭,端姐,你反应太过激了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未必事事要经过你们的报备。”

沈端端脸色没有丝毫的缓和,“你明知道这不是一顿饭的问题。”

“那又怎样?”莫云泽火了,陡然提高了声调,“别把我逼疯了,我疯了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我是欠莫家的,我认还,但我个人的私事你们无权干涉,我把四月当妹妹当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偌大的客厅有一瞬间的静默。

沈端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莫云泽,那眼光像是在瞅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嘴角分明还溢着冷冷的笑意,“云泽,我想你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和你两个叔叔,他们都没有私事的说法,包括婚姻,他们身为你的父辈都做不了主,你觉得你能做主吗?”

“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还给我来安排婚姻?”莫云泽捏紧了拳头。

沈端端说:“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你的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你三叔这次特意交代我给你物色个好姑娘……”

莫云泽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有那么一刹那,他很怕自己失控,他就要失控,忍得太辛苦,嘴唇颤动得愈发厉害了,“如果,我不答应呢?”

沈端端昂起高贵的下颌,“由不得你。”

“哥,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你的气色看上去很差。”四月全然不知莫云泽所经历的抗争,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莫云泽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想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还好,暂时死不了,尽管我很想死。”四月一听就急了,“到底什么事,你……你说啊!怎么会让你想死呢?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莫云泽抬头凝视着她,只是不语。

微风拂过,梨花自他头顶簌簌飞落,他的头上和肩上瞬时落满了粉白的花瓣,风轻轻拂动着他的衣角,而他宛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除了耳畔的风声,他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声响,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在满天满地的梨花影底,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她脸上探寻着什么……

四月只觉神思变得缥缈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她看到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仿如隔世的璀璨,瞬间点亮了她记忆深处沉寂已久的黑暗。

他的眼睛,他站在梨树下迎风而立的身姿,莫名跟记忆中那个久远的梨花淡白的影像重叠,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像是全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起来,脑子里昏昏乎乎的,是时光倒流了,还是记忆错乱了,她分辨不清。

她只是迷迷蒙蒙地看着他,似在低低呢喃:“云河……”

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向前一步,“四月,你说什么?”四月打了个寒噤,倏地瞪大眼睛,陡然就清醒了。她慌乱地往后退了下,“没,没什么。”她拢了拢藕色的毛衣外套,自知失态,掩饰道,“风有点大。”

他好像也松懈下来似的,方才还明亮的眸子慢慢灰下去,暗下去,又恢复了之前的黯淡无光。但他的语气仍是惯有的温和,带着一点点怅然的无奈,“四月,你做梦的吗?我经常做梦,梦见的是你。这些年来,我总是想象着你长大后的样子,想多了,就在梦里见到你,虽然样子始终模糊不清,但你一直在我的梦里慢慢长大。而每次梦见你,好像总是在这后山上,梨花飞雪,我们都好奇地打量对方,有时候是你对我笑,有时候是我对你笑,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就像现在这样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四月缓缓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目光,她不能答话,心跳紊乱,明明春寒料峭,偏偏背心沁出了微微的汗。

他,他说这些话什么意思?

“四月,你比我梦见的样子还好看,你真是很美。”他伸手替她拂去头上的花瓣,不知是梨花的淡香,还是她身上的香气,让他觉得这一刻很不真实。他细细地打量她,只见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衬得她的脸格外白皙通透,在阳光下显出几分温玉的质感来,乌沉沉的眸子忽闪间仿如神光离合,几乎令人无法直视,他一时看得呆了……

“真希望这一刻永远静止。”他笑起来,又拂去她肩头的落花,“四月,你相信缘分吗?我相信,此时此刻更是深信不疑,很多事情我没法即刻告诉你,但我想我们总还是有时间的,我会慢慢地,将我们之间的渊源一点点地说给你听。四月,请给我时间,就在刚才我下定了决心,我不会继续做没有灵魂、没有心的偶人,我既然活着,就应该努力去争取。就为了你,我也不能轻言放弃。”说着他将她的一双手抬起来合在掌心,“你要等我。”

而此时的四月反倒像个失了灵魂的偶人,她听不懂他的话,却莫名陷入一种迷恋,她忽然很迷恋这一刻的悸动。又或者,是迷恋眼前的这个人。跟他是她的哥哥无关。跟所有的人无关。顿时漫天漫地的梨花以倾洒之势扑涌下来,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耳畔风声轻微,而阳光透过灼灼花枝漏下来,映照着满地的落花和疏影横斜,一时间寒香浸骨,仿佛漫天漫地只剩了梨花。还有他们。

“姐,姐,你们在哪里?”芳菲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一阵惊惧,四月猛地甩开他的手,脸都白了。她刚才在做什么,她疯了吗?他们在做什么……

而他对芳菲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置若罔闻,直视着她,“四月,你要等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我们是兄妹……”四月摇着头,连连往后退,刹那有泪汹涌而泻,她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对自己不可饶恕的愤怒!怎么可以这样,她糊涂了吗?他们这是……这是在干什么!

他并不急于解释,目光闪烁,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你早晚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