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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雨桥数日不见踪影。我不知道他是故意避开我,还是出差了,反正他在这座城市里不止檀林公馆一个住处。也许,还不止我一个女人。对此我很平静,怨妇这样的角色并不适合我这样处境的人,我有愧于他,于是只能听之任之。

我也没有再见到莫云泽,再次去疗养院时,小护士告诉我,“莫先生被家人接回家了。”我没有问事他的哪个家人,连想问的念头都没有。

在小护士的通融下,我倒是第一次走进了莫云泽住过的房间,是很舒适的套间,收拾得很干净整齐,莫云泽私人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只剩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遗忘在床头,小护士希望我把书转交给莫云泽,于是我带走了那本书。

回家的路上,我翻开书,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侧脸在看一本书,背景像是路边的小书店。那少女穿着小碎花的短袖衬衣,扎着小辫,脸部的侧影轮廓非常清晰,应该是很专业的相机抢拍的,连少女低垂的长睫都清晰可辨,嘴角还含着隐约的笑意,清新可人的样子,仿佛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大约是看书看得太入迷,少女没有留意到店外有人对着她摁下快门,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我认出那家店,就在文宣路的一家饼店旁,每天放学我都经过那里。

那少女就是我。

合上书的刹那,我泪如雨下。

两天后我打电话约芳菲出来,将那本书交给她,要她还给莫云泽。当然,照片我抽出来了。芳菲看都没看那本书就塞进手袋里,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匆匆忙忙地上了她的红色保时捷。人都上了车,她忽然从车窗里探出头,笑着对我说:“姐姐,其实你大可不必做给我看,你偷偷摸摸见他我又不会怪你。”

说完,驾车扬长而去。

我愣在街头,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我想我应该对这份姐妹情死心了吧,可是又义做不到视而不见。不久,李梦尧喜得贵子,在酒店摆百日宴,我在酒店大堂亲眼见芳菲跟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从电梯里出来,搂搂抱抱,她光搂搂抱抱倒还好了,竟然还丝毫不避嫌地跟我打招呼。当时姚文夕和几个同学都在我旁边,我呆若木鸡,完全没有了思维能力,怔怔看着他们走出酒店。

后来李梦尧跟我说了实话:“我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见过你妹妹,她在隔壁手术室做人流,一个人。”李梦尧看不过去,跟我说,“劝劝她吧,年纪轻轻的,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她毕竟还有丈夫。姐妹一场,你要不管她就没人管了。”

我到底还是狠不下这个心,于是约了芳菲吃饭,她答是答应了,却是不情不愿的。地点选在一家江南风情的酒楼,我要了一个包间,准备跟她好好谈谈。正如梦尧说的,我不管她就没人管了。席间我说了很多我们过去的事情,我们一起成长,虽然不是亲生的姐妹,可毕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我不希望她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没有人可以成为堕落的天使,只会成为堕落的魔鬼。一个人如果把自己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结果芳非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一副满不在乎神情,而且颇有嘲弄的意味,好像我说的那些话很可笑似的。或者,本身我这个人在她眼里也是可笑的。

“姐,你以为我现在才开始堕落?”她脸上的妆容姹紫嫣红,完全掩盖了她本色的清纯,见我谈起过去的事,她嗤地笑出声,“我十三岁就不是处女啦,你信不信?不信?哦,怎么能不信呢……啧啧啧,要不要我说给你听?你还记得我们家隔壁住的那个王叔叔吗?戴副眼镜长得很猥琐的那个,当个小小的科长有点小钱,就是他玩了我,他用一百五十块钱买了我的初夜!一百五十块钱!听清了没?”

见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傻了,她端起酒杯浅尝了口,舔了舔嘴巴,继续说:“知道我要那一百五十块钱干吗来着?”

我愣愣地看着她。

“因为你!”

“还记得吗,那次你不小心把同学的随身听弄坏了,那个同学要你赔,你没钱赔,找我妈要,我妈不肯。于是我就去隔壁的王叔叔借,那个王叔叔经常给我买零食,给我十块八块的零花钱,但每次给了钱他就趁老婆不在家的时候把我拉到他房间摸。想不到吧?他就是这么个货色!这个烂人,我找他借钱,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但要求我去宾馆跟他睡,我跟他睡了才有一百五十块钱拿,我毫不犹豫地就跟他去了……我拿了那一百五十块钱帮你还给了同学,你当时还问过我哪来的钱,我就说找妈妈要的,妈妈疼我,我一开口她就给了。姐,我亲爱的姐姐,不是只有你懂得姐妹情深,不是只有你为我付出过,所以你现在根本没有资格来跟我说这些,懂吗?”

我不仅傻了,也呆了,痴了,听着,却不能懂……强迫自己去懂,却像被人拿着鞭子狠狠一样,一下又一下,疼得直抽搐。

我咬着嘴唇,模糊的视线里,我更加看不清眼前的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了。不,她不是我的妹妹,她不是!她说的都不是真的,一定是弄错了,不是真的。

“芳菲……”我战栗着恸哭。

哗哗的眼泪涌出来,丝毫没有打动芳菲,她瞅着我冷哼一声,“真难得,你还会为我哭,你是在为我哭吗?啧啧啧……谢谢你啊,我都这样了你还为我哭。其实你没什么好哭的,因为是我心甘情愿的嘛,我又没说你欠了我。从小到大,你在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是那么纯洁无暇,美得像个梦,我完全是出于本能地不想你被周遭污浊的环境影响。你根本不知道我们住的那条弄堂有多脏,男的女的有几个干净的,包括我自己的妈妈,还不是一样的偷人!我厌恶他们,虚伪肮脏,人前个个装模作样,背着人就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我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你不要指望我能有多干净。我自己已经脏了,我就希望你干干净净的,永远那么纯洁,跟着我相亲相爱,就算父母都老去,我们姐妹一样可以过上美好生活。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答应了我一辈子不离开我,你会爱我一辈子,疼我一辈子,我信了你。这世上我只信了你!我把你当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豁出一切地想要保护你。就说隔壁那个姓王的狗杂碎,那个禽兽,玩了我后又想玩你,给我一大笔钱要我骗你去宾馆给你吃迷药,是我把他给的迷药交给了他老婆,把事情捅给他老婆听。他老婆知道后跟他大闹一场,结果他为了报复我,花钱请了几个流氓趁我放学的时候将我拉到巷子里的一间黑屋子,轮奸了我!四个男的,一个个地上,折磨了我一晚上,还威胁我如果敢报案,就把你也干了。姐姐啊,我没敢吭声啊,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这些你都知道吗?”

说到这里,她好似被烟呛了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而我,连哭都忘了。

她咳得很痛苦,好似要哭的样子。我不能确定她是被烟呛得哭,还是她真的哭了,妆化得太浓,掩盖了她的表情,流出来的眼泪都是灰黑浑浊的。

她涂得鲜红的指甲叩着桌子,“这些事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可是我要不说,你还以为我是自甘堕落,你知道什么是堕落啊?不是你跟几个男人睡了就算堕落,是灵魂,是骨子里腐烂,生了蛆,化了脓,那才叫堕落。我就是这样……”

她指了指自己,忽而又笑了起来,一笑就涌出更多的眼泪,整张脸都花了。泪水并未能洗去她脸上厚重的粉底,反而让她看上去愈发的苍白,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生命的苍白,她指着自己的胸口,每说一个字都在发颤,她整个人都在战栗。

“我在那样一种烂地方长大,你可以想象,当我见到纯洁如天使一样的你时,我是多么激动!姐,从你第一次来我家,我就爱上你,崇拜你,我把你当女神一样地在心里供奉着,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你,伤你一根毫毛。所以你跟容先生谈恋爱的时候我很伤心,一想到你可能因此将爱分给别的男人,我就很伤心,包括后来莫云泽追求你,我不仅伤心还很恐惧,因为我看得出你也爱他,那种爱慕在你跟容先生交往的时候我没有在你眼里看到过,所以我更害怕,怕你被莫云泽夺走。所以后来的事情……我不说你也如道了,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我配合着沈端端还有我妈,拆散了你们,刚好我又怀了孕,我因此嫁给了莫云泽,就这样喽。”

“但我做梦都没想到你转身就嫁给了费雨桥,让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你嫁给他也就算了,反正你早晚都要嫁人,可是居然抛下我跟他去了香港,每次你跟我打电话说起你在那边如何如何,我就恨得咬牙切齿。什么姐妹情深,都他妈的见鬼!你口口声声把我当亲妹妹,希望我幸福,可是我没有人爱,没有人疼,爸爸死了,妈妈只顾贪图享受,姐姐嫁人了,我一个人怎么幸福啊?在莫家我连个佣人都不如,谁把我放在眼里?我要见莫云泽一面,还得通过他的助理,我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接,你说我过的什么日子啊?”

“我恨你,我没有想到我从小深爱的姐姐为了荣华富贵抛下妹妹,自己去当幸福太太了,你可是比谁都看得清啊,下手又狠又快,钓上费雨桥这样一个金龟,我真是低估了你,我自愧不如啊,姐姐!”

“不过没有关系,我既然没有爱,我就要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我想要谁疼谁就亲亲宝贝地疼我,只要有大把的钞票甩出去,那些臭男人给我舔脚趾头都没问题,我再也不需要你们了,姐姐。”

“我很快就会有大把的钱,半辈子都花不完,你等着吧,那时候我一个星期换个男人,周游世界,一定比你过得好!……”

很多天,我都处在极度的精神错乱中。

我经常会想起过去我跟芳菲一起生活的时光,冬天我们挤一个被窝说悄悄话,夏天我们在天台上乘凉数星星,猜测着遥远的未来,那时候芳菲说得最多的是,长大了一定要有很多钱,带上我走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不回来。

那个时候,也许她正深陷泥潭痛苦挣扎,而我一无所知。

周末我们去公园的池塘里看红鲤鱼,共吃一盒雪糕,我们手拉手地逛街,没钱买,看着也觉得很满足。有一次我们逛到了一家婚纱店的门口,芳菲问我想不想穿上婚纱,我说遇到了心爱的男人才能穿。芳菲又问:“那你遇到了心爱的人会离开我吗,”我回答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一直生活在一起,爸爸妈妈老了的时候,我就照顾你……”,那样的话我很轻易地就说出口,说的时候也许是真心的,过后很快就忘记,可是芳菲却铭记在心,把少女纯真的许诺当做了永恒的誓言,所以当有一天我们各自分飞的时候,她觉得我背叛了她,抛弃了她。

读高中那会儿,有一阵子学校旁边的电影院正在放林青霞秦汉演的《滚滚红尘》,我们看了很多遍,电影中张曼玉被当做乱党射死的镜头让我们流了很多眼泪,很多个那样的夜晚,芳菲挤在我的床上一边流泪一边说:“姐姐,如果有一天注定要死去,我希望死在你的前面,这样我就不用忍受失去你的痛苦了,我从来不敢想象失去你会怎样,所以我愿意死在你前面。”

我当时狠狠地骂她,说她乱讲,我不曾想过看似单纯的芳菲会如此惧怕失去,她因为拥有的太少,所以不能允许自己失去。

我又记起,那年正是初夏,有一天芳菲彻夜未归,第二天回来的时候走路都是瘸着走的。我问她去哪里了,怎么晚上没有回家,她当时回答说去同学家里看碟看到太晚就没有回来。我信了她,却不解为何天气那么热她穿着长袖衣长裤,而且平日吃饭、睡觉、洗澡都要跟我一起的芳菲,突然坚决不肯跟我一起洗澡了。

现在看来,就是那次彻夜未归让她遭受了歹徒的侮辱,而她只字未向我透露,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该承受多大的苦痛才可以将那样的身心摧残瞒得滴水不漏?作为她的姐姐却什么都不知道,还满以为自己很强大,可以给亲爱的妹妹遮风避雨,可以给她爱,可以给她温暖,事实上我做的那些比起芳菲为我的付出算得了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指责她堕落?

我哭,整日整日地哭,眼泪都快流于了。

晚上我又整夜地做噩梦,总是梦见芳菲赤着脚在黑暗的巷子里狂奔,好像有什么追着她赶一样。她一边跑一边往后张望,披头散发,表情恐惧。有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我会看到她满脸是血,黑黝黝的大眼睛瞪着我,“姐姐,你不要我了。”

有时候我又梦见她缩在某个肮脏的角落里,屋檐下滴滴答答的,似乎下着雨,而她浑身湿透,像只可怜的小猫小狗蜷缩成一团。她依然没有穿鞋,脚上伤痕累累,她瑟瑟抖抖地喊我,“姐姐,我好冷。”

“姐姐,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

“我好痛,姐姐。”

“我痛过了姐姐就不用痛了,是不是这样?”

“可是我真的很痛,姐姐。”

“芳菲!……”我总是哭叫着从梦中惊醒,一个人坐在床上披头散发地号啕大哭,哭到后来我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哭了,三更半夜地胡乱打电话。姚文夕、李梦尧、王珊、费依婷,一个接一个地打过去,跟个神经病似的,胡言乱语,神神道道。我把我手机上存的号码全都打了个遍,认识不认识的,不打到对方求饶不罢休。

只有一次,我打过去,对方一语不发,静静地听我说,我就一直讲一直讲,讲到后来睡着了,手机都没有挂。半夜醒来我又接着讲,我并不清楚电话那边是谁,只感觉他在听我说,因为我问他:“你睡了吗?”他很清醒地回答:“我没睡。”

我又问:“你为什么不睡?”

“我在等你继续说。”

“我说了很多吗?你是不是听烦了?可是我还有很多话要说。”这样一句开头,我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唉,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寂寞,这房子太大,我的丈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想住在坟墓里一样,分不清白天黑夜。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是觉得很黑暗,因为我心底太苦痛,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苦痛,自己是这世上最最凄惨的人,可是我没有想到还有人比我更凄惨,而这个人的凄惨遭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尤其是这个人还是我最亲爱的妹妹的时候,我想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死!我痛恨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我痛恨时光不能倒流,我痛恨我只顾着自己忽略了妹妹,我痛恨自己的爱不够多,温暖不了妹妹,也救不了妹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深渊却束手无策……”

“还有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们明明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一片天空下,我却触不到他,于是只能白天黑夜地想他,想得一颗心都碎了,可是他避着我像逼着瘟疫,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倒好了,我就一头撞死在他墓碑上,肝脑涂地血流如注,当我的鲜血跟埋他的泥土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想我们就该在一起了吧?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吧?想想在我活过的这短短的二十多年,我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啊。夜深人静的时候根本不敢入睡,一闭上眼睛就见到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我的伯伯,还有李老师,还有容,我见了他们就哭,比醒着时哭得还惨。可是我怎么哭他们也活不过来了,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爱,想要爱,很多很多的爱,一辈子也享用不尽,可是谁来给我这么多爱…一”

我就是这样讲着讲着就睡过去,醒来时也许是中午,也许是下午,我并不是很清楚。卧室里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十二点半。又翻看通话记录,不看则已,一看吓得我从床上坐起,手机上显示的最近的一次通话记录长达三小时零八分,一直打到凌晨四点才结束。而接我电话的人显示的是:莫云泽。

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头疼欲裂,饥肠辘辘。我洗了个热水澡,寻思着莫云泽昨晚难道一直在接听我的电话?他一定当我疯了吧?我想我是疯了,对着浴室的镜子吹头发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镜中的那个人是自己,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就跟个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女鬼一样。

我穿好衣服下楼,刚好听见保姆正在客厅打电话,似乎是打给费雨桥的,“是的,太太昨晚哭了一夜,最近老是哭,饭也不吃……嗯,是瘦了,瘦得都皮包骨头了,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可她老喜欢一个人跑出去……什么,拦着她?我拦不住啊,太太的脾气可倔了,她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点问题,费小姐请杨医生来给她看过,说是受了很严重的刺激……哎呀先生,她又出去了……”保姆一边挂电话一边奔出来朝我喊,“太太,太太,你回来……”

我不知道我在街上游荡了多久,胡乱吃了些东西,半饥半饱的,意识又慢慢地变得浑噩不清了。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进了一家店,莫名其妙买了一堆没用的玩意儿。然后打电话给阿江,要他来接我,因为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结果阿江告诉我:“费先生回来了,我要去机场接他,正在机场高速公路上。太太,要不您自己先打个车吧。”

“好,好。”我茫然地应着,挂了电话。

我忽然觉得头晕,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明明是白天,为什么这么黑,我看不到前面的路了,脚也软了。天地都在旋转,我倒了下去。

有温凉的手探我的额头。

“她怎么样了?”

“应该是低血糖,昏倒了。”

“我可以带她走吗?”

“可以,不过尽量给她补充营养,她很虚弱。”然后我觉得身子一轻,像是被人抱起,怀抱的气息似曾相识。有人跟在旁边,“莫先生,我来抱吧,您的身体……”

“走开,我怎么可能让你们碰她!”

真温暖啊,他的怀抱,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无数次梦中我就是寻找着这样的气息,我疑心又在做梦,因为我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他轻轻地用下巴摩挲着,有温热的泪滴滴落在我的额头。这一定又是梦,我在心里想。

醒来时满室温暖的阳光,白色纱帘在风中轻轻飞扬,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望见院子里浓密的树阴,每片叶子都闪闪发亮。

我虚弱地环顾四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这是哪里?

“你醒了吗?”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我循声望去,在房间右侧的角落里,对着露台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件黑色薄呢犬衣,淋浴在阳光下。说话的人正是他。

“云泽?”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肚子饿不饿,我熬了你喜欢的黑米粥。”兴许是背着光的缘故,他站在那里仿佛是个发光体,阳光洒在他肩头,光芒万丈仿如神祇。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盯着他的背影,动也不敢动,生怕这是梦,一动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昏倒在街头被人送进医院,医生从你的手机里回拨的我的电话。”他的声音清晰悦耳,显然不是梦。

“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我……我怕吓着你,而且我已经不习惯让自己的脸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中……”他这么说着,身子动了动,并没有转过脸的打算。我想起了阿森说过的话,他有心理障碍,于是不再勉强他。我注意到他围着黑灰色的格子围巾,拄着拐杖,配着那黑色的长大衣,即便是个背影仍有着玉树临风的气质。连带他手中的拐杖都成了一件绝佳的道具,那种儒雅淡定又从容内敛的气息让我着迷,“那你可以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吗?”

“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你太虚弱了。”

“我吃东西,你干吗呢?”

“我在这外面晒晒太阳,这里很暖和。”

“好,我吃。”

他只在露台上唤了声,就有个面目和善的大嫂端来黑米粥,我在床头喝粥的时候,他坐在了露台上的一把藤椅上,显然他的身体不能长久站立。他依然背对着我晒太阳,我们的话题自然谈到了芳菲,一说起芳菲,他的语气就很不客气,“你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为了她舍弃了应有的幸福,你还觉得欠她,天底下没有你这么傻的人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芳菲选择那样的生活没人逼她,她或许是为你付出了,但并不是你逼得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如果每个人都因为过去自甘堕落,那我现在不知道堕落成什么样子了。我并不鄙视贫穷和低残,但我瞧不起没有自尊的人,哪怕是死去,也要死得有尊严,你把芳菲阴暗的心理世界强加给自己,就能挽救得了她吗?你不能!”

莫云泽说着握紧了藤椅的扶手,因为过于用力,指关节突兀地暴起,他太瘦了。他用拐杖敲着露台的栏杆,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已经发生的事情没办法挽回,你总不至于把芳菲经历过的遭遇自己也去体会一遍吧?这样你就心安了吗?很简单的事情,不知道你怎么就想不通,你太喜欢钻牛角尖了。”

“难道你就心安吗?如果你能多关心下芳菲,她如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别忘了,她是你的妻子!”

这话显然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更激动了,“你提这个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的情况,我已经签好了离婚协议,律师已经转交给了她,只要她肯签字,她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赡养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并不欠她什么!”

我心里的酸楚泛上来,“原来你是这么打发她的。”

“不是打发她,是为她好,她还年轻,没必要把青春浪费在我身上。”他的身体果然是很虚弱,只说了这么些话就有些气喘了,声音透出疲惫,“不过四月,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不要再钻牛角尖。如果你觉得跟费雨桥还能过下去就继续跟他过吧;不能过了,你可以争取自由。那晚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我只认可你说的那句……”

“哪句?”

“你说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多到一辈子享用不完。四月,你缺的就是爱,你明明可以获得很多很多的爱,可是你偏偏抛弃了我。走到这一步,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后悔过,你就那么心甘情愿嫁给费雨桥吗?跟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你是如何做到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我很想问你。”他也在存心戳我的痛处。

我顿时也激动起来,咬了下嘴唇,赌气地说:“我跟他过得还可以吧,他对我很好,虽然我谈不上爱他,但婚姻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婚姻包含的内容有很多,爱情只是一方面。缺了这一方面,我不至于过得太糟糕。”

“你这是在故意气我吗?”他有些愠怒了。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不是吗?”我用他说的话反击。

“那你可以走了,我马上通知你先生,让他来接你。”他的身体开始抖动起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你就是死在街头,我也不会理睬了。”

“你觉得我见了你吗?你现在不是还用背对着我吗?”

“……”

一句话结束了我们短暂的交集。

他立即招来助理,安排司机送我回公馆了。他等不到费雨桥来接我,仿佛我真的是瘟疫,恨不得亲自将我扫地出门。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谈僵的,心里委屈得想哭,但我到底没有当着他的面哭出来,硬是把涌到眼底的泪水逼回去了。

费雨桥已经回来了,一点风尘仆仆的味道都没有,依然是西装萆履,衣线笔挺,连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

他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口迎接,对我张开怀抱,“欢迎你回家,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