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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可预见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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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礼拜后,朝夕终于决定回聿市了。之所以下这个决定,是因为之前跟连波通的电话。从G省回来后,朝夕其实不是第一次给连波打电话,但头次她没有吭声,第二次她怕自己胆怯,电话一通她就直截了当地先发话:“是我,邓朝夕!我想你不必惊讶,多余我的话我也不想讲,我只问你,你打算怎么解决?”

电话那边传来连波粗重的呼吸声,显然被她的突然质问弄得不知所措,她当时也没有再吭声,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三年,她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耐心。

三年,她将心底曾有的爱磨成了针芒,她必须要见到他,她要一根根地把那针芒扎在他的身上。

她不再爱他,所以不在乎他疼不疼。她疼了三年,是时候该还给他了。

“朝夕,我……我……”他果然是懦弱,电话那边支支吾吾半天,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朝夕纳闷,这么个懦弱没有主见的男人,怎么会让她遍体鳞伤,她不由得生气,生他的气,更生自己的气,忿忿地骂了过去:“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替自己不值,太不值了!连波,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你如果还是个男人,就滚到我面前来,好好跟我说清楚,否则你就是躲到坟墓里,我也会把你的尸体拖出来,你信不信?”

“朝夕,我知道你恨我……”

“仅仅是恨吗?实话告诉你,我对你已经没了恨,因为我觉得连恨都不值,更别说爱了,三年,足够我反思,反思的结果就是你根本就是个骗子,是骗子就还好了,可你比骗子还无耻,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朝夕当时拿着电话就要失控,但她还是克制了自己,因为骂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只想把话说清楚,“对不起,我不想骂人,情绪有些激动。骂你我都觉得浪费,所以我懒得骂你。你滚过来吧,我们之间的事情该有个了断了,我受够了!”

连波沉吟片刻,终于说:“好,我们见个面,我过两天要回聿市办点事,如果你很急,你也回聿市吧,我们好好谈谈。朝夕……”

“好,就去聿市!”她打断他,根本不想跟他在电话里啰嗦,“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动身,如果这次你又食言……”她完全是发狠了,“连波,我会杀了你!”说完就挂了电话,挂了电话她都还喘了好一会的气。

一直到现在,心口都还像憋了口气。不能想,一想就觉胸口堵得难受。然后觉得疲惫,非常非常的疲惫,三年言不由衷的生活,她终于忍受到了极限。每在人前欢笑的时候,她总担心自己忍不住会撕下自己伪装的脸皮,露出狰狞的面孔。就在前天,跟一个镇江客户谈生意,饭桌上那客户百般刁难,当自己的货真是稀世珍宝,开天价不说,还提出了很多苛刻的条件,否则不合作云云。

林染秋那天没去,朝夕和一个业务经理去出面谈的。朝夕自认脾气修养一向不错,可是当那客户谈着谈着,把一双咸猪手搭她肩膀上的时候,她发飙了,腾地站起身,拿起一杯红酒就朝那猪头泼去。场面一度失控,那人叫嚣着拳头都挥到了朝夕的鼻子尖,好在业务经理小黄也不是吃素的,为了保护朝夕跟那猪头扭打在一起,桌子也被掀翻了,酒楼保安闻声跑进了包间,后来还报了警……

朝夕不知道后来的情况是怎么处理的,她当时被公司另外的同事拖离了现场,但她的样子却吓到了同事,据说整个人都发狂了,那桌子就是她掀翻的,让见惯了她文静外表的同事受惊不小。朝夕回到家又发泄了一通,把工作室的雕塑损坏了大半,弄得自己筋疲力尽后才慢慢平静,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她去公司上班,也不等林染秋问话,她直接提出辞职。

林染秋以为她是因为和客户打架的事,忙安慰她,又跟她道歉,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让她去面见客户,她只负责内勤就可以了。朝夕连连摆头,显得很烦躁,就是不想干了,无论林染秋和公司同事怎么挽留,她都去意已决:“别逼我,我自己逼自己逼了这么久,很怕自己哪天一失控会杀人。”

她说着那话时,表情平静,眼底却涌动着惊涛骇浪般的暗潮,尖而小巧的下颚微微仰起,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显现在她脸上。

林染秋只得作罢,由她去了。

他知道她一直过得不开心,她伪装自己这么久,想必已经到了极限,他不像看她这么辛苦。他是心疼她的,尽了最大的努力想温暖她,给她坚实的肩膀依靠,无奈她心结未了,他根本奈何不得。

朝夕准备坐第二天的航班飞聿市,林染秋请她吃晚饭为她饯行。吃完饭,朝夕一个人回到独住的公寓,洗了澡就收拾行李,她发觉自己竟然很平静,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心潮澎湃。夜已经很深了,她呆坐在沙发上,看着地上打开的行李箱叹气,这次他会不会又食言?她没有把握,她对他完全没有把握!

打个电话?算了吧,她还不至于这么低三下四。

但她心里始终不放心,如果他又失信,她很怕自己真的会去砍死他。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打电话,不过不是打给连波。她四处翻找,总算找出了那日樊疏桐给她的一张名片,说有事就打电话给他……

她其实并没有想过要给樊疏桐打电话,所以名片被她扔进了堆杂物的抽屉,没当垃圾扔了真是个意外。

一串号码拨过去,通了。

“哪位?”

“是我,朝夕。”

樊疏桐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午,以为又有麻烦找上门。以往只要眼皮跳,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来烦他。但是没道理啊,他最近很低调的,没惹什么事,除了在北京跟阮丘雄叫了一回板,他算得上安分守己了。那眼皮还跳什么跳?他迟疑着给寇海打了个电话,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又透着倨傲:“我说海子,这两天没去医院?”

“我刚从医院回来,怎么着?惦记你爹?”寇海恨死了这禽兽,语气也很冲。

“嗯,首长他老人家还好吧?”

“哟,难得啊,你这孝顺儿子终于打电话过来问你爹了,放心吧,党和人民不会让我们的首长就这么去的,他好得很!能吃能喝能骂娘,你很失望是不是?”

“哪有?首长为党为人民出生入死半辈子,他能健康长寿是我由衷的心愿。”

“我呸!”寇海在电话那边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樊疏桐诛之,“你说,你打电话过来干什么,想问你爹挂了没有?想给他准备棺材,还是想给他披麻戴孝?”

樊疏桐嗤的一声笑:“我已经给他准备了长寿地,你又不是不知道。”

“樊疏桐!”

“这么大声干什么,就是打电话过来问下而已。”

“你良心不安了是吧?”

“我没有良心,何来的不安?”

“行行行,我懒得理你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寇海说着就愤愤地挂了电话。樊疏桐只是笑,看样子老头子还撑得住,能吃能喝能骂娘,那他的眼皮跳就跟他爹没啥关系了,那是为啥跳呢?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从来不曾有良心,何来的不安?现在是老头子欠他的,该不安的是他才对!

那天晚上父子俩又谈崩了,这倒不意外,他们什么时候没谈崩过?当然,樊世荣最开始的态度还是很好的,先是问他身体怎样,头还疼得厉害不,要不要再接受一次全面检查云云。樊疏桐当时板着脸,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像勾子。跟别人生气就瞪眼不一样,樊疏桐生气时反而会眯起眼睛,斜睨着对方,用黑皮的话说,那神情透着股杀气。他用火柴点燃烟,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愿说,歪着头眯着眼,像是拉家常似的闲闲地问老头子:“说吧,那个孽种在哪里?”

樊世荣的心脏不好,尽管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儿子会跟他对抗,但断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单刀直入地问他这个他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那是他心口不能触碰的痛,三十年深埋的秘密,仍是不能触碰,但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儿子拿刀过来捅,他岂有不受之?

“你,你怎么知道的,连波说的?”樊世荣当时很诧异,连波答应了保守秘密的,怎么这么快就告诉了他。

樊疏桐冷笑:“看来你还是有底的,我怎么知道的跟你没有关系,你只回答问题就可以了,我只要答案,其他的我通通不想知道,因为觉得脏耳朵!”

樊世荣顿时气结,颤声说:“可不可以不谈这个话题?”

“除了这个话题,我什么都不想谈。”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信不信?”

“不信!”樊疏桐的脸绷得像石膏,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过去你怎么待我,怎么待妈妈,我都懒得计较了,反正你没把我当人,我也没把你当人,但是你竟然在外面养儿子,你就太无耻了!亏你还是军人出身,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桐桐,你可不可以听爸爸跟你解释?”

“我不要听!我只要问那个孽种在哪里?!”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你现在就是杀了我,我也没法给你答案。桐桐,那是爸爸的伤疤,你就当是可怜可怜爸爸,好不好?”

樊世荣面对儿子攻击,完全无力抵抗。

“谁是我爸爸?你吗?”樊疏桐嘴角勾起笑,抬起双腿搁到茶几上,“你就不要说这么难堪的话了,四年前我这……”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被医生切开的时候,我就死过一次了,你给我的命我已经还给你了,我现在的命是自己的,我没爸爸!就是有,我也早就当他死了!当然,对外我们始终还是有着父子的名分,所以我给你在永安园也准备了长寿地,你哪天蹬腿闭眼了我还是要尽尽孝道的,但是你在躺进去之前事情还是要交代清楚的,你蒙骗我蒙骗妈妈,不把问题交代清楚,你就是被你的部下埋进去了,你信不信我会把你挖出来?”

仿如五雷轰顶!就是这番话让樊世荣心脏病发作,当场栽倒了地上,樊疏桐还算有“良心”,在救护车赶来之前,竟还帮樊世荣做了几分钟的人工起搏,正是那几分钟人工起搏为抢救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可是樊疏桐帮忙把父亲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还凑在他耳根说:“首长,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你休想把秘密带进坟墓。”

一字一句宛如掏心。

樊世荣听到没有不知道,但是在他清醒后他竟然要求医生停止救治,当时寇振洲就在旁边,他求了医生又求老战友,声泪俱下:“老寇啊,你让我去吧,我去了就是最大的解脱,我怕活着,怕看到桐桐,我没法跟他交代……”

寇振洲回家后把樊世荣的话说给家人听,常惠茹当即落泪,“这一家子,是造的什么孽哦!”寇海气得发疯,大骂樊疏桐禽兽,待他数天后联系上樊疏桐时,这禽兽竟然正和细毛在云雾山庄挥杆打球呢。

接连几天,寇海都拒听樊疏桐的电话。

今天接了他的电话纯粹是因为在医院的时候,樊世荣帮这狼心崽子说了很多好话,说樊疏桐身体不好,身边又个没贴心的人照顾,希望寇海和其他兄弟们多担待下他。而樊疏桐对寇海的底子早就摸透了,知道寇海心软一直就很“担待”他,兄弟俩平日没少怄气,可回回都是寇海撇不下他,有时候寇海铁了心不理他了,他就会甩过去一句,“我半个脑子都残了,你跟我计较个什么啊?”

所以下午寇海掐了电话,樊疏桐一点也不生气。

晚上他还给寇海发了个短信,说要给连波接风洗尘,请兄弟们到云雾山庄吃饭,他知道寇海可以不给他面子,不会不给连波面子。

朝夕回聿市的头天晚上,跟林染秋在鼎隆吃晚饭,吃的是法国菜。这家法国餐厅位于大厦的顶层,据说老板是某位巨星级的香港艺人,装修极尽奢华不说,大厨都是从法国请来的,来此就餐的客人也多是演艺界的,所以在这里就餐看见明星是稀松平常的事。朝夕就发现他们邻座一位装扮时尚的女客人很眼熟,好像是唱歌的,她叫不出名字,因为她甚少关注娱乐八卦,也从不追星。

朝夕给人的感觉一直就是冷静疏离,待人不会很热情,但也不失礼节,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她都是淡淡的表情,低低的语气。熟悉她的人都当她是个性使然,不熟悉的就会觉得她有些清高,目中无人,哪怕是天皇老子站在她面前,她也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不会因为你身份尊贵抑或是地位低下她就对你另眼相看。

在公司,没有人见她发过脾气,似乎是个没脾气的人。有时候难免遇到难缠的客户,无论对方如何故意刁难,她总是不急不恼微笑示人,而当有人对她表示亲近,想进一步了解她时,她总是很聪明地和对方保持恰当的距离。

林染秋努力了三年,两人最亲密的时候也相拥抑或牵手,但都是在开玩笑的情况下,两人笑笑闹闹,她没有当真他自然也没法真起来,有一次Party后他借酒装疯尝试着去亲吻她,结果被她一手挡开,还咯咯的笑“你醉了啦”,然后兔子似的跳开瞅着他乐,真把他当酒鬼了。

这会儿,满桌的佳肴,香槟酱牡蛎,培根芦笋卷,菠萝三文鱼,波尔多鹅肝批,茄汁牛排,马赛海鲜汤,都是林染秋按朝夕的口味精心布的菜,还点了瓶81年的Chateau Margaux,再加上桌上怒放的白玫瑰,还有银质烛台上的摇曳烛光,要有多情调就有多情调。

林染秋显然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可是朝夕姑娘好像视而不见似的,一点也没有被这罗曼蒂克的气氛感染,她慢条斯理地消灭眼前的美食,看上去胃口不错,神色亦再自然不过,恬静淡然的样子跟她平素在大排档吃麻辣烫没任何区别。

林染秋只觉泄气,支着下巴看着她发愣,心想怎么就搞不定她呢?放弃吧,可是他真有些舍不得,就比如现在,烛光下的朝夕比白天妩媚生动多了,不施脂粉的脸上干干净净,更显皮肤通透,那眉眼就像是精心画出来的,眸底盈盈,似有星芒闪烁。

“朝夕,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啊?”林染秋终于忍不住叹气。

朝夕正吃得津津有味,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噗嗤一声笑,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很差吗?”

“没有,我觉得我还可以的,基本具备了谈情说爱的必备要素,可你为什么就一直不待见我呢?所以我很纳闷……”

“我什么时候不待见你了?”朝夕笑的样子更妩媚了,她一笑,两颊就有浅浅的酒窝显现出来,“我一直很待见你啊,说吃饭就吃饭,说上哪就上哪,说要在你家人面前帮你打埋伏就帮你打埋伏,在公司里跟你同进同出,出差也经常结伴同行,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跟别的异性如此亲近?”

林染秋一时语噎,摸着下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击这丫头,只道:“你在逃避问题,朝夕!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染秋,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但只能到此了,真的。”朝夕收起笑容,很认真地看着他。

“可我不甘心,朝夕。”

“这世上不甘心的事多了去了,就说我……”她摆着头,目光低垂,“太多太多的不甘心了,但是我还得照样生活,哪怕心里似火焚似油煎,我也只能让自己平静坦然地面对现实,不能面对也要逼着自己面对,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要一份平静的生活,我可以给你的,为什么不能考虑下我呢?我自认是个不错的选择对象,为什么你就是瞧不上我?”

“因为我跟你太熟,而你实在是个好人,太好太好的人,我不想把你当作逃避往事的避风港……”

“天哪,原来太熟都是理由。”林染秋仰起头,望天。

“你当然熟了,熟得都要烂了。”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讥笑。林染秋寻声望去,但见不远处的空位刚刚落座一位翩翩佳公子,正瞅着他乐呢,显然刚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两人居然没察觉。

林染秋顿时泄气:“小舅,你能不能干点好事?”

“怎么,搅了你的良辰美景?”阮丘雄刚刚点完菜,将菜牌递给侍应生,当然不是他一人用餐,坐他对面的是位衣着前卫的妙龄女郎,可他不瞅女郎,目光偏偏投向朝夕,似笑非笑:“朝夕,像我这样的‘生’人,是不是比熟人要好?”

吃过晚饭,朝夕婉谢林染秋送她回住处,说要一个人走走。林染秋彻底投降,看着她,无奈地耸耸肩:“我放弃了,OK?”不想朝夕拍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道,“我们还是革命战友,林染秋同志,革命的道路还很漫长,希望你挺住。”

“臭丫头!”林染秋忍俊不禁,只觉心下感慨万千,朝她伸出双臂,“来,拥抱一个吧,安慰下我受伤的心灵,友谊地久天长。”

朝夕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紧紧拥着她,鼻端发酸竟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他等这样一个拥抱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可惜是友谊的拥抱。

而她亦说:“友谊地久天长。”

深秋的夜晚,北京街头寒意袭人,行道树的叶子早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衬在闪烁的霓虹背景下更显萧瑟。

两人相对站着,身边是车水马龙的闹市,也许是夜色的掩护,朝夕的神情中透出难言的落寞和感伤,可是嘴角依然笑着,眼光闪闪地看着他:“谢谢你,我其实一直很想谢谢你,陪我度过人生中最难捱的这几年,没有你……唉,我都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染秋,因为太过珍爱反而不忍伤害,而这世上最伤人的莫过于爱情,所以我宁愿选择和你做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林染秋沉吟片刻,叹口气:“朝夕,其实我一直都懂这样的道理,朋友确实比恋人好相处,也更长久,但我喜欢你不仅仅局限于朋友。”他自嘲地摸着下巴笑,“不过也没什么后悔的,我努力过,就不会后悔。”他观察着朝夕的反应,凑近她,“是不是觉得很感动?是不是又想说友谊地久天长?”

朝夕推他一把,挥起双拳捶过去:“林染秋!你这个样子一辈子也找不到女朋友!老是当面揭穿别人,女孩子都会被你吓跑的……”

“哇,朝夕,你好毒,咒我一辈子找不到女朋友!”林染秋最喜欢和她逗闹,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跟前,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脸对着自己,“朝夕,看着我!不论你有什么理由,请你记住,我放手是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但并不表示我愿意看着你一直这么不开心不快乐,我们认识几年了,看着你把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闷闷不乐的,我真是很难过,觉得自己很没用。”他那么认真,眼底闪动着潮意,可是嘴角分明在笑,很坚强地在微笑,“但我没用并不代表我软弱,我能接受打击,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了避开我而跑回聿市,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想躲得远远的?朝夕,你该相信我的人品,我不是那种无理纠缠的人……”

“怎么会呢,你想太多了,我回聿市跟你没有关系。”朝夕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躲你,我是觉得……有些累了,想回去好好平静下。坦白说北京让我没有归宿感,我觉得我不属于这里,有些事情我一时也没法跟你说清楚,在北京躲了三年,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彻底放下,心里的结没有解开,躲到哪里都没有用,我是真的累了,希望这次回去可以有个转机……”

“我明白了,既如此我也就不再挽留你,明天就走吗?”

“嗯,明天你别送我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你要是想念我了随时可以去看我的,现在交通这么方便……”

“那你会想念我吗?会来看我吗?”林染秋的眼中满是不舍。

“我当然会来看你,我们还是朋友嘛,友谊地久天才。”

“朝夕!”

2

樊疏桐算得很准,寇海一听说连波回来了,叫上黑皮和细毛忙不迭地赶来山庄,他们都三年多没见到连波了,一个个都激动得要命。黑皮一身算命先生打扮,架着副墨镜,拉着连波的手张口就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秀才啊,我们都三个秋不见你了,大院后山的银杏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三个秋啊,你可把兄弟们想死了,想得肝肠寸断,想得痛断肝肠……”

“去去去,瞧你这酸劲儿,还吟诗作对了,也不看看谁在这,当着秀才的面卖弄丢不丢脸啊你。”寇海拉开黑皮,也一把握住连波的手,上下打量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秀才,这几年连个信都没有,还有没有把我们当兄弟啊?”

“我一直惦记着大家的,你们都还好吧?”连波浅浅地笑着。

他还是书生气十足,穿了件米色毛衫,下面配着蓝色裤子,黑色千层底布鞋,朴朴素素,干干净净,一如当年。

“好好好,我们都挺好的,就是挂念你,不晓得你在外面混得咋样,有没有被人欺负……”黑皮咧着嘴笑,摘下墨镜,又忍不住用袖子拭起了眼睛。

细毛说:“秀才,你能回来就好,大家兄弟一场是缘分,只有今生没有来世,别走了,你爸年纪大了,你哥身体也不好。”

连波也有同感,跟细毛点点头:“谢谢你们帮忙照顾我哥……”

“拉倒吧,他哪还用得着我们照顾啊。”寇海瞅着樊疏桐就来气。

樊疏桐没心没肺地呵呵笑,就是不接腔。

细毛笑着拍拍寇海的肩膀,暗示他别搅了气氛。自二姐去世,细毛现在成熟稳重了很多,也很珍惜和家人的相处,他经常劝寇海和黑皮有空多陪陪家人,不要跟家里人怄气。而且可能是一直跟随在何夕年身边做事,细毛的言谈举止亦颇有何夕年的风范,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见到连波更是盛情相待:“既然是久别重逢,今儿又是给连波接风洗尘,这顿饭就我请了,大家尽兴地吃,尽兴地玩,晚上山庄正好有焰火看……”

“焰火?”樊疏桐很意外。

“嗯,今天是我二姐的冥寿,她从小就喜欢看焰火,本来是想在她生日那天放的,不想她……唉,她没等到,但是烟花早就准备了的,夕年就安排在今天晚上放了,说我二姐肯定可以看得到。”

细毛叙述起这件事来已然很平静,想必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倒是众人一下子沉默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樊疏桐搭住细毛的肩膀,由衷地说:“都是兄弟,你就不用这么客气,饭还是我请,我是连波的哥哥,当然是我来做东。至于今晚的焰火我们肯定捧场,我也是很多年没看过焰火了。”

连波插话道:“哥,你小时候也是很爱焰火的,每次过年院里放爆竹最多的就是你。”

樊疏桐哈哈大笑:“你还记着呢。”

这时候菜已上齐,细毛招呼大家开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黑皮瞅着连波傻笑,明显的套近乎:“秀才,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呢?多住些日子吧,难得回来一趟。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呢,就是不知道秀才肯不肯给面子。”

连波笑道:“有什么事就说,只要我帮得上忙。”

“这个,呵呵……”黑皮摸着光溜溜的秃顶,很不好意思,“是这样,我一直记着你的字儿写得好,以前在大院里,每逢过年过节都有人找你写春联,你还记得吧?我也想请你帮我写几个字,一直就为这事犯愁,找了几个人,人家都不答应。”

“什么字?有这么难吗?”连波倒生出几分好奇。寇海一瞧黑皮那损样就猜到了八九分,扯了扯连波:“别理他!让他找别人写去!”

连波问黑皮:“哪几个字?你倒说说看。”

这时候大家都猜出来了,细毛忍住笑:“就是‘永安园’三个字,对吧,黑皮?”“对对对,就是这三个字!”黑皮对连波双手作揖,“拜托秀才了,我现在在永安园做事,最近那边要换门头,找人写字,别人都觉得晦气不肯写,你看这……”

“我写!”连波一点也不忌讳,“我没那么迷信,再说不就是三个字嘛,举手之劳而已,你就不要客气了。”

黑皮连忙端起酒杯:“来,秀才,我敬你一杯!我知道你不会喝酒,你掂量着喝,意思下就行。”

“谁说我不会喝,我现在也喝点了。”连波说着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众人连忙鼓掌。樊疏桐却愣着不吭声,颇为诧异,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从前他可是滴酒不沾的。

黑皮也一饮而尽,他一喝酒就有点手舞足蹈:“秀才,我现在觉得你忒爷们!没过去那么娘了!我喜欢!我猜你现在不单单学会了喝酒吧,抽烟呢?”

连波喝了酒有点上脸,道:“也抽点。”

“好!”黑皮竖起大拇指,舌头都打结了,“爷们哪能不抽烟不喝酒的!那妞呢?你学会泡妞没?”

“哈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

连波的脸顿时通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寇海骂了句。樊疏桐轻咳两声,拿起酒瓶给寇海斟酒,难得地讨好他:“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待会还要开车呢。”寇海因为高兴,一时忘了生樊疏桐的气。

细毛说:“开啥车,晚上就到山庄住,反正明天是周末。而且刚好赶上山庄换名,有些简短的仪式,兄弟们也捧捧场吧。”

“改名?改啥名?”

“山庄改名了,以后不再叫云雾山庄,叫云梦山庄了。”细毛说着直摆头,“夕年这人太痴心了,我们家里人都慢慢平静了,他还是很悲恸,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想趁着二姐冥寿时将山庄改名,把‘雾’字改成了我二姐的名字‘梦’。”

黑皮唏嘘不已:“好人啊,世上难有的好人!”

“是啊,我二姐没福气。”

寇海也不由动容:“我们明天一定捧场!”

樊疏桐正准备说点什么,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是北京的号。他嫌包间里吵就走到房间外面去接,一惯的懒洋洋的语气:“哪位啊?”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是我,朝夕。”

樊疏桐终于确定下午眼皮跳的缘由了,原来并非是有灾祸,而是有喜事啊!他做梦都没想到朝夕会打电话过来,他当时站在山庄的院廊下,一抬头,满天星光熠熠,山上的夜风寒意刺骨,他却觉得整个人沸腾起来。

“朝夕,你怎么会打电话过来?”他按捺住狂跳的心,喜不自禁。

朝夕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不是你说的,有事就打电话给你吗?”

“是是是,我是太意外,我原来你以为你把我名片丢了的。”

“嗯,是差点丢了。”

“朝夕!”樊疏桐只觉眩晕得厉害,“给点面子好不好?”

“所以我才没丢啊,我找你的确是有事的。”

“什么事,你说。”

“我明天回聿市,你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吧,随便哪都行,我不喜欢住酒店,这几年只要出门就住酒店,厌了。”

“啥?你要回聿市?”樊疏桐以为听错了。

“嗯,机票都定好了,明天一早的飞机。”朝夕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电话这边的樊疏桐却激动得都快站立不稳了,脑子里嗡嗡的,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喘着气,仍然表示怀疑:“你,你真的要回来啊?”

“嗳,你不希望我回来吗?”朝夕的笑声格外清脆。

樊疏桐猛拍自己的脑门:“我说呢,我的眼皮怎么跳了一下午,原来是有贵客来!朝夕,你回来太好了,我代表聿市人民欢迎你!说吧,明早几点的飞机,我去接你。住的地方嘛,没问题,我帮你安排!”

朝夕忽然沉默下来……

她沉默,樊疏桐也没有吭声。两人隔着漫长电话线陷入沉思。曾几何时,他们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是两败俱伤。樊疏桐从来不曾想过,他们还有一天会如此心平气和地通电话,做梦都不曾想过!

那时候他们太年轻,还不懂得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也不懂为对方着想,其实后来他冷静后反思,才恍然醒悟,如果自己不曾伤害到对方,对方是不会反击的。而他们错就错在把自己所受的伤作为反击的理由,变本加厉地施于对方,于是恶性循环,两个人都坠入深渊,谁也出不来了。

她坠入黑暗,亦把他拖入更深的黑暗。此刻,樊疏桐面对着满天星斗,忽然哽咽:“朝夕,这是真的吗?”

“什么?”她似乎没听明白。

“我是说是真的吗?我们真的逃离了那样的黑暗,这是真的吗?朝夕,我很怕这又是幻觉,眨下眼睛就什么都没了……”

电话那边仍然是沉默。

突然,“嘭”的一声响,山庄的前院亮如白昼。樊疏桐抬头一看,原来是何夕年派人在放焰火,仿佛绚烂的霓虹,四散在夜空中……

“什么声音?”朝夕显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樊疏桐抬头看着漫天绚烂的烟火,眼角明明渗出泪水,嘴上却含着笑:“是焰火,我所在的云雾山庄在放焰火,非常漂亮,整个夜空都照亮了……”

“是吗?我好多年没有看过焰火了呢!”

“我也是,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没了小时候的兴致。朝夕,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焰火,每到过年就追在一帮大孩子屁股后面赶,要看放焰火。”樊疏桐走到花园中央,抬起头,“你回来吧,你回来了,我放焰火给你看。我说的是真的,但我不会在这里放,我会带你去一个特别的位置放……”

“什么位置?”

“你来了就知道了。”

“你现在是在哪呢?好像是什么山庄?”

“嗯,云雾山庄,不,以后叫云梦山庄了,环境很好的。你想住这吗?想住的话我马上给你安排,这里跟外面的酒店是不一样的。”

“好啊,我就住那吧,云雾山我知道的,环境很幽静。我喜欢安静。”

“那就行,我马上给你安排。”

“哥,你在跟谁打电话啊?”连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操着手站在星空下,微笑着看着他。樊疏桐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大家都出来了,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焰火呢。他马上跟电话那边的朝夕说:“晚点再联系,把航班告诉我。嗯,就这,别关机啊,等我电话,拜拜。”

收了线,他满脸是笑,搭住连波的肩膀:“明天有贵客来。”

连波微微一笑:“我知道,是朝夕。”

“……”

3

“哥,你在跟谁打电话啊?”连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操着手站在星空下,微笑着看着他。樊疏桐反应过来,回头一看,大家都出来了,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焰火呢。他马上跟电话那边的朝夕说:“晚点再联系,把航班告诉我。嗯,就这,别关机啊,等我电话,拜拜。”

收了线,他满脸是笑,搭住连波的肩膀:“明天有贵客来。”

连波微微一笑:“我知道,是朝夕。”

“……”

樊疏桐愣住,直直地看向他。

“是我约的她。”连波脸上波澜不惊。抑或是他一直就不太显山露水,他的心从未对任何人敞开,即便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亦觉得看不透他。事实上,樊疏桐何曾看透过他?一直以为兄弟俩亲密无间。分享一切秘密。现在看来,他真是低估了连波,连波早就知道老头子的事,却瞒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朝夕在他日记中看到,他准备把这个秘密瞒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一世?

兄弟间因此有了隔阂。樊疏桐觉得连波高深莫测,可是又不敢多问他什么,因为连波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摆明了,他什么都不会说。

连波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樊世荣是因为什么入的院,但他什么都没问,只跟樊疏桐淡淡的说了句“抽空我去看看首长”,他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劝说樊疏桐不要跟父亲斗气,完全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的冷漠不露痕迹,却又分明显现在他眼底,樊疏桐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

就如此刻,连波仰着头,眼底翻涌着外人难以懂的情绪,目光像是穿透了茫茫宇宙,不知道落在哪里。他没有穿外套,可能觉着有些冷,下意识地抱住双臂,抬头看着满天炫目的烟花,忽然叹了口气:“哥,我和她之间,该有个了断了。”

次日一大早,樊疏桐在机场接到朝夕,直接将她带到云梦山庄入住。跟细毛要了一套最好的房间,推开窗户就可以眺望连绵的云雾山,景色相当怡人。朝夕对住处很满意,就是觉得太豪华,价格肯定不便宜。

樊疏桐来一句:“那你跟我住公寓去,你愿不愿意?”朝夕忙着把箱子里的衣服往衣橱里挂,哼了声:“你居心叵测!”

“所以嘛,你就安心住这罗。”樊疏桐背着手踱到她跟前,“主要是你没有提前跟我打招呼,我来不及给你准备,先将就几天吧,等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我再给你安排。”他指了指地毯上依次摆着的两个大箱子,“你……这是长住呢,还是出差?”

“你是希望我长住呢,还是出差?”朝夕露齿一笑,她笑的样子很妩媚,眉眼间再也不见了少女的青涩。

樊疏桐看着她的笑,脑子又开始犯晕了,他只觉恍惚,很怕是幻觉,怕眨眼功夫她就不见了。

“你怎么了?”朝夕看出他的异样。

樊疏桐确实晕得厉害,摇摇晃晃地走在沙发边坐下,摆摆手:“没什么,估计是太兴奋了,老觉得不真实。”

“还没什么,你脸色好差!”朝夕放下手里的衣物,忙过来俯身打量他,“真的呃,你的嘴唇都白了,是不是不舒服?头疼又犯了?”

“麻烦,给,给我倒杯水。”樊疏桐呼吸短促,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可是朝夕何其敏感,当她倒好水递给他时,他居然接错了方向,手也抖得厉害,摸索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药瓶。朝夕帮忙倒出药丸,放他嘴里,他喝口水咽下去,可是放水杯时落了个空,水杯掉地上了。

朝夕骇然地看着他……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他没任何反应。

他只得老实交代:“没事,就是犯病的时候会短暂失明,吃了药就好了。”他无力地仰倒在靠背上喘气,还在硬撑,“现在好多了,真的。”

朝夕蹲在他跟前,仰着头看着他苍白的脸,鼻端发酸:“你要多保重你知道吗?我们都受了这么多苦,都要好好活着。”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嗯,我听你的。”说完指了指房间窗户,“麻烦把窗帘拉上好吗?我一犯病就特别怕见光。”

朝夕起身去拉好窗帘,拧亮床头灯。

房间内一下仿如到了夜间。

“怕不怕?”他靠着椅背,呵呵的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有力气笑。他伸出手,摸索着,“别怕,朝夕,我现在已经做不了禽兽了,你捏死我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我现在对你是安全的。”

朝夕从床上抽了张毛毯盖他身上,横他一眼:“都这样了,还死性不改!”

“都怪我没听医生的话,医生说我情绪不能激动,我见了你就兴奋,能不激动吗?”他叹口气,疲惫得几乎要睡过去,“那天跟老头子吵架,老头子被我气得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寇海四处找我的人,要找我算账,骂我禽兽……他哪里知道,我那天晚上一回到公寓也发病了,自己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在医院躺了两天,差点出不来。我是禽兽没错,可我怎么成的禽兽啊?朝夕,你说我怎么这么不幸,母亲死得早,父亲对我又是这个样子,现在又落下这个病根……这都算了,可他不该做出那样的事,他可以不爱我,不疼我,不把我当儿子,但他不能骗我,骗母亲,他以为瞒得了天瞒得了地,公然在外面生孽种……”

朝夕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心里难过得不行,又不知道怎么劝他,“你别想这么多了吧,上一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我们做晚辈的就不要过问了,何苦让自己这么不开心。”她埋下头,盯着地毯上的螺旋式样花纹愣自出神,“我这次回聿市是准备定居的,先过来处理下私事,回头再去北京退房,拿其他的行李。”

“跟连波约好了?好好跟他谈谈,事情讲清楚就行了,别动气。”

“你还是很护着他。”

“他现在还需要我护着吗?朝夕,我们都不了解他,他的道行深着呢,你我再修炼个十年都未必修炼到他的境地。”樊疏桐自嘲地笑。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朝夕绞着一双素白纤细的手指,犹自叹气,“我很怕自己失控,怕自己忍不住……唉,我比你还冲动的。”

樊疏桐劝她:“不必这样,真的。他有他的生活,你就是撕下他的皮,也改变不了什么,他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了,随他去吧。”

“自己的生活?”

“嗯,他这次回来据说是因为他有个叔叔在国外联系到了他,他叔叔很有钱,膝下却无儿无女,得了重病快不行了,这次派人过来是希望连波能过去继承遗产,他叔叔在哪来着,哦,在匈牙利,他叔叔希望接连波到匈牙利去定居……”

……

窗外隐约有飒飒的风声。

房间里灯光很暗,朝夕的整张脸都陷在黑暗里,唯独一双眼睛在黑暗中迸射出猫一样的森冷目光。她很少流露这样的目光。她耗费三年的时间让自己冷静,让自己从鬼变成人,她自认已经做到了,可是此刻她突然又有种要失控的感觉,一阵颤栗,心口气血翻腾。但她不能在这时候发作,只能遵照心理医生的嘱咐,两肩松弛,双手下垂,放松,深呼吸,再呼吸……

樊疏桐已然陷入沉睡。

他歪在沙发上,虚弱无力,跟平日倨傲混世的样子判若两人。朝夕看着他,忽然觉得她和他其实是同类人,骨子里执拗,内心脆弱,而外表,总是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可是她比他还疲惫,她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朝夕吓一跳,赶紧跑过去接,怕吵醒樊疏桐。

“是我,朝夕,你在吗?”电话那端传来他一贯温和的声音。

朝夕冷冷地答:“我马上下来。”然后“嗒”的一下挂掉电话,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度,非常冷静地取了件长外套出门。

她连自己都惊讶,她缘何如此冷静。

山庄是典型的中式庭院,最高的一栋只有三层楼,庭院设计借鉴了苏州园林的素雅古朴之风,青砖飞檐,镂花雕刻,长长的院廊穿来穿去,每个拐角处都不尽相同,如果不熟悉环境,没有服务员带路,是很容易迷路的。大堂的总服务台设在最外面一栋楼的一层,朝夕住在后院,在假山鱼池间绕了好几圈才来到大堂,远远的就看见连波和细毛(朴赫)站在门口说话。

细毛一身笔挺的西装,背着手,戴着昂贵的眼镜,十足的绅士派头;连波却是一身便装,浅米色夹克,深咖色的裤子,非常朴素。

两人相对站着,阳光从落地大窗外照进来,连波刚好站着光源的边缘处,长身玉立,斯文儒雅,侧脸还是那么柔和。

当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时,目光刚好和朝夕对接,一抹淡淡的微笑旋即浮现在唇际:“朝夕,你来了。”

说着缓步朝她走来。

他的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的零乱。

他的表情从容淡定,没有丝毫的惊喜或意外。更别说愧疚。

朝夕顿时被他刺激到,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太阳穴的位置突突地跳,出门前她还很冷静的,不知怎么突然就激动起来了。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呼吸,放松,放松,她在心里念经似的一遍遍提醒自己,她就差没按捺住胸口,她很怕心里那个深藏着的魔鬼破胸而出,将他抑或是自己撕成碎片捣成灰粉。

可以预见的过程,不可预见的结局。

活生生地摆在他们面前。

她该如何选择?

4

“哟,朝夕回来了。”细毛见到朝夕很是惊喜,忙过来打招呼,“好几年不见了呢,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朝夕,你还认得我吧?”

幸好有他缓解气氛。

朝夕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感觉从阴曹地府爬回了人间,恢复了正常的意识和姿态,她苍白地笑了笑:“朴大哥,怎么会不认识呢,你还好吧?”

“好啊,挺好的。我昨儿听士林讲你要回来,想住在山庄,我马上把最好的房间留给你,怎么样,还满意吧?”细毛彬彬有礼,笑容可掬。

朝夕只觉恍惚,她对细毛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儿时,那个说话结巴,喜欢跟着樊疏桐混的愣头小子怎么眨眼功夫就成绅士了,瞧他现在说话利利索索,待人诚恳有礼,让朝夕只叹时光飞逝,弹指间青春已经成过往。

她礼貌地致谢:“很满意,这里环境太好了,谢谢你朴大哥。”

细毛回礼:“不客气。”

一旁的连波始终微笑着,打量她:“朝夕,你的变化好大,我也差点认不出来了。”

朝夕避开他的目光,没有接腔。

细毛很会看场合,马上识趣地退场:“哟,瞧我这记性,我待会还有个会呢,都差点忘了。”他抬腕看看表,“你们慢慢聊,朝夕啊,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你来了就是山庄的贵客,我肯定要好好招待你的。”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朝夕浅笑。

“那再好不过,就当自己家一样!那我先走了,回头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朴赫说着跟连波递了个眼色,大步走进贵宾室,里面显然有客人在等着。

连波和朝夕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朝夕没有吭声,表示默认。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大堂,立即融入在山庄外浓郁的秋色中。山庄占地面积很大,旁边就是高尔夫球场,已经入秋,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坪不见了夏日的绿意,周边的树木倒是层林叠染,秋意盎然,每一个角度皆可入画。

山庄因为就建在球场边上,只要是住山庄的客人可以直接进入球场,但要打球,还得凭昂贵的VIP卡。连波带朝夕进去只是走走,并没有打球意思。

“你要是昨天来就好了,昨晚这里放焰火,非常漂亮。”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一个斜坡上,连波停住脚步,朝夕便也停住。

朝夕的目光始终没有望向他,冷冷地道:“你带我来这,不是来看风景的吧。”

连波回答:“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是吗?”

“这么美好的风景,你觉得可以谈什么?”朝夕拢了拢长外套,球场的风很大,她有些冷,“别跟我说,放下过去,重塑自己,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要试图用这套假话来哄我。连波,如果换作我的立场,你说我该怎么面对你?”

连波背着手转过身,直视着她:“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如果你带了刀的话,可以直接捅过来,我不会躲闪。”他逼近她几步,脸上原本柔和的线条瞬时变得僵硬,“朝夕,我从来就不是懦夫,也不是骗子,如果你知道我三年前是在什么情形下离开的你,你今天就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之所以一直避而不见你,是因为不想毁掉大家的生活,我哥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他会死的,做人不能只想自己,朝夕。”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你可以去当教徒了,拿你的仁慈和善良去普度众生,去救赎更多罪恶的灵魂。连波,偏偏我不是你救赎得了的,你哥也是你救赎不了的,你以为退让就可以成全我们?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在为他人着想?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很自恋知不知道?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仁慈的嘴脸,我已经看穿了你!”朝夕一口气说着这些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头晕目眩,感觉太阳穴的位置血管都要冲破。

“冷静点,朝夕,你的脸色很难看。”连波试图靠近她,她警觉地往后倒退几步,仿佛他是噩梦,一靠近就心悸。

他看着她的样子,又心疼又无奈,只能叹气:“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呢?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这讨论谁是谁非已经没有意义,我是带着赴死的心来见你的,我什么都不怕,我再次重申我不是懦夫,只要你说出一个明确的解决方式,我都会照做。”

“那你准备去匈牙利吗?”朝夕突然转变话题,目光冰茬似的刺向他。

连波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我哥跟你说的?没有的事!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到国外去,否则三年前我就不会在机场拿枪比着自己的脑袋,拒绝上飞机……”

“够了!”朝夕打断他,“别跟我扯过去,我觉得恶心!”她愈发的颤栗起来,阖上眼睛,又睁开,“我只想知道,就你而言,什么是最痛苦最难抉择的事?”

连波想了想,道:“让我哥痛苦就是我最痛苦的事。”

“你哥?”

“是的,他是我这世上最不想伤害的人,三年前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离开你。”

“我明白了。”朝夕长吁一口气,重新注目于他,似乎心里拿定了注意,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然透出几分血色,“好,那你娶我吧,兑现你的承诺!别跟我说你怕伤害你哥,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跟其他人没有关系!而且我跟你哥现在是以兄妹相称,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现在你只告诉我,你能兑现承诺吗?”

连波骇然瞪大眼睛:“朝夕,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朝夕逼视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这就是你最痛苦的事是吧?这就是你最艰难的抉择是吧?那这正是我要的!我就是要你痛苦,要你艰难抉择,我要将我所受过的痛苦千倍百倍地还给你!你说了我就是捅刀子你都不会躲闪,你只能承受!”

“朝夕!你冷静点好不好?如果这只是让我一个人痛苦,我绝对接受,可还有人比我更痛苦,你可以不为我想,但你不能不为哥想,他都这个样子了……”

“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别扯上他!”

“好,不说他。但是你想过没有,用复仇换来的婚姻你会幸福吗?你也会痛苦!你都是大人了,做事先考虑代价好不好?你赔上自己来让我痛苦,值得吗?”

“哈哈哈……”朝夕突然仰脸狂笑,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她披着一头乱发,又从人变回鬼了,从阳间爬到了阴曹地府。

“连波,你不用为我顾虑,我又不是没有赔上过自己,既然赔过一次,再赔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幸福,从我母亲疯掉父亲去世,我就没有了幸福,否则我何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也试着放下从前,在北京的三年,我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可是到最后我发现不行,我已经被毁了,毁得太彻底,没有重获新生的可能了。我不想害无辜的人,所以我拒绝别人的求婚,我陷在这黑暗里都腐烂了,我不能将这黑暗带给对方,也不能把这黑暗带给樊疏桐,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对我彻底死心,你应该知道那个青蛙和蝎子的故事吧,我跟他就是那对青蛙和蝎子,如果在一起就只能是死!但是你不一样,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伤害我最深,是你把我从人变成鬼,你理当负责,这一切都是你该得的!我不会让你有任何逃脱的机会,今生今世我们已经埋在一起了,你就死心吧!”

“朝夕!”连波蹲下身子,双手捂脸,先前的从容淡定荡然无存。他想过种种她找他算账的方式,甚至是带着赴死的心,但唯独没有想到她会来这一手,太突然了,太可怕了,她竟然不惜以自毁的代价来报复……

“你起来吧,别装出这个可怜相,别让我更加看不起你,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至于你跟你哥怎么交代,那是你的事情,三天后,我们就结婚!否则,你就给我收尸吧!”朝夕完全是发狠了,撂下这话后就决然离去。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连波还蹲在原地捂着脸,喉咙里发出浑浊的低吼声,最后终于号啕大哭起来,景色如画的球场空旷萧瑟,因为不是周末,很少有人过来打球,现在也不是打球的旺季,所以并没人听到他的哭声。

三年来,最难捱的时候他都未曾哭过。

他不是懦夫,从来就不是。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种下的恶果只能自己尝,他怎么样千刀万剐都没关系,是他伤害的她,他愿意承担一切,但哥哥怎么办……一想到这,无边无际的绝望让连波周身冰冷,明明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他却像是置身无底深渊一样的黑暗,从今往后,他的世界只有黑暗,他挣扎到死也摆脱不了这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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