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看到一朵鲜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总难免会觉得很惋惜,甚至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闷,就算你并水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也会不禁为这叹息。
美丽的生命为什麽总是如此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双断手,看着这本来狠美丽的手突然间乾瘪,那麽你心里就不仅会觉得惋惜愁闷,你还会想到许多别的事。
这双手是谁的,是谁砍断了这双手?
楚留香忽然察觉这双手并不是刚向他摇动的那双手。这双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青,是被人扭伤的痕迹。他确信刚那双手上绝没有这痕迹。
这双手是不是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这也好就是刚还在他身上轻轻爱抚的手。
这双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转身冲出去,门外旭光照地。
旭日已东升。
阳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能令人发热,有时却能令人冷静。楚留香一向喜欢阳光。他在初升的阳光下站了很久,尽力使脑子里什麽也不想,等到头脑完全冷挣下来,才将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这件事本是由艾青开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不是艾青,而是张洁洁。
他想着张洁洁的时候,就看到了张洁洁。
她的像随时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张洁洁正从山坡上走下来。
她嘴里轻轻哼着支轻巧而愉快的小调,手思拈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久晨风小谣动,她身人穿着的鹅黄轻衫也在风中飘动。
其他那些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好些,尽量使自己看来苗条。
她却不问。
她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颜色也许没有艾青配得那麽好,但却更潇洒脱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矫揉做作。
她这人就像是她哼着的那支小调,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乾燥的三月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着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脸上带着轻盈的线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她走过来,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楚留香道,“恭喜?有什麽值得恭喜的。”
张洁洁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时候,难道从来不说恭喜?”
楚留香没有说话。
因为张洁洁不让他开口,又道:“你看来好惊累得要命的样子,是不是刚做过苦工。”
她吃吃的笑道,又道“我这话问得真傻,新郎倌当然一定会很累的,任何一个新郎倌在洞房花烛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通:“那并不是做苦工。”
张洁洁道:“当然不是。”她咬着嘴唇,笑道:“苦的当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张洁洁眨眨眼,又问道“新娘子呢?难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问你。”
张洁洁道“问我?问什麽?”楚留香道“她在哪里?”
张洁洁目中露出吃惊诧异之色,道:“她难道已走了?”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你不知道她到什麽地方去了?”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若不知道,我怎麽知道呢”楚留香道“因为你对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这次张洁洁的嘴忽然闭上了。
楚留香盯着她,缓缓道:“你知道她要杀我,知道她戴着一对杀人的耳环。”
张洁洁终于点点头。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麽?”
张洁洁通;“你认为我还知道些什麽?”
楚留香道“譬如说,是谁叫她来杀我的?为什麽要杀我?”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道:“我怎麽会知道这些事?”
楚留香道:“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否……”
张洁洁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是跟她一夥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态度通常就等於是默认。
张洁洁道“致若真的是,为什麽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麽会知道她的秘密?”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去,走进了那间屋子。
屋于里很乱。
艾青拿来砸楚留香的东西,还散在地上,一直没有收拾。
他们没有功夫收拾。
张洁洁又笑了,道:“这地方看来倒真像是个战场,为什麽洞房总是……”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凝结。
她也看到那双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
张洁洁仿佛连呼吸都已停顿,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不是我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是鬼手?”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鬼有什麽可怕的。你几时听说过鬼真的杀死过人。可是这双手……”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勾魂手?”
张洁洁道:“无论谁只要看到一对勾魂手,迟早要被它将魂勾走。”
她接着又道:“听说这勾魂手还分好几种,最差劲的一种要勾人的魂,也只不过半个月。”
楚留香道“这是哪种?”
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好的一种。”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来越快?”
张洁洁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了。
张洁洁瞪起眼,道“你认为我是在吓嘘你?你认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定时,你留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接着道:“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想知道它是用什麽法子将魂勾走的,那种法子一定很有趣。”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却知道。”
张清洁道:“我只知道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见过。”
张简洁道:“我只听人说过。”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道:“一个-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张洁洁道:“死告诉你的多,都是听他说的。”
楚留香道:“他现在夜哪里。”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付麽时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张洁洁道:“在这麽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铁花,笑道“他们有时躺在别人的怀里,有时躺在小酒铺里的桌子底下。”
张洁洁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疯子,他们都很正常,正常的人这种时候当然还在家里。”
楚留香道“好,那麽我们就走吧。”
张洁洁道“走?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当然是他的家。”
张洁洁瞪着眼,道“我为什麽一定要带你去”楚留香笑笑道:“因为你若老不肯带我去,我就会很难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要我难受的。”
张洁洁咬着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带你去,偏要让你难受,最好能气死你。”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了。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刚刚升起,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麽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踏着走,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偷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双手的阴影。
这双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後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跋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着;“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麽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十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麽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麽?”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仍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已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麽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麽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跋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麽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麽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譬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干什麽?”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後迟早也要变成黄险婆的,不乘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的在车辆上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噗哧”一笑,道“无论做什麽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麽了。”
老头子睬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姿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门气,逼“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人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钱底,这又是为了什麽?”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麽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麽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麽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这里中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容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麽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莱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秤。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投脑的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干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麽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麽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淮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说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了,她又有点不忍,俏俏的推了楚留香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麽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着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便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行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磕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麽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娼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麽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麽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越骂越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未免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为什麽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夫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扬扬的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的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麽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下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夜他旁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只要是女人,就会对楚留香感兴趣,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一样。
张洁洁呢?
张洁洁早已不见了。
老太婆忽然看着他笑道:“这次的事,想必给了你个教训吧?”
楚留香道“什麽教训?”
老太婆道“教训你以後少管有家夫妻间的闲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该,这种事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给我的教训又何止这-个。”
老太婆道:“哦,还有什麽教训?”
楚留香道“第一,教训我以後切切不可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是别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还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训我以後切切不能忘记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脸,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点不情愿?”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只後悔昨天为什麽没有栽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小泵娘身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想也太迟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变成个兔子。”
老太婆怔了怔,道“免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只免子抛在成堆的莴苣上,他正好得其所哉,後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头子忽然回过头,笑道“老太婆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点很特别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麽特别的?”
老头子道:“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而且话还特别多。”
这的确就是楚留香最特别的地方。
越危险,越倒霉的时候,他越喜欢说话。
这不但因为他一向认为说话令自己的心情松弛,也因为他往往能从谈话中找出对方的弱点来。
对方有弱点,他才有机会。
就算没有,他也能制造一个。
骡车转入一条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转了转,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我以前怎麽没走过?”
老太婆冷冷道:“你没走过的路还多得很,留着以後慢慢的走吧。”
楚留香道,“以後我还有机会走麽?”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麽?”
老太婆道:“看我们高不高兴。”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兴呢?难道就要杀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就算要杀我,也不会是你们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个人要杀我,却一直想不出是谁!”
他眼珠子又一转,道“是不是张洁洁,你们是不是早已认得她了,这是不是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戏?”
老太婆还是闭着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这人说话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也有样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长处。”
别人提及自己的长处时,很少有人能忍得注不追问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问道“你在说什麽?”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长处,就是不像别的女人那麽多嘴。”
老太婆道“哼”她虽然还是在“哼”,但脸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别人都说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还不太老。”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会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模脸。
楚留香道“譬如说张洁洁吧,她若像你这样一点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会比你年轻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她还是个小始娘,我怎麽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贵庚,有没有三十八?”
老太婆板着脸道“你少拍我马屁。”
她虽然还想扳着脸,却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泵娘希望别人说自己长大了,老太婆希望别人说自己年轻。
这道理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
那老头子忽又回过头,笑道:“老太婆,听说这人的一张油嘴最会骗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当。”
楚留香道“我说的是实话。”
老头子笑道“难道你真认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了起来,顺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大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岂非是我的孙子。”
老头子缩起头,不敢开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在别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来总是特别老些。”
老太婆还是气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该嫁人。”
楚留香叹道:“老实说,在这世界上,女人的确比较难做人,若说不嫁吧,别人又会笑她嫁不出去,若说嫁了吧,又得提防着男人变心。”
他满脸都是同情之色,接着却叹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天下怕很少再有什麽别的话能比这句话更令女人感动了。
老太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天下男人若都像你这麽通情达理,女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这种人又有什麽好处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还是女人想来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着他,好像已有点同情,有点歉意,柔声道:“她也许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想见见你而已。”
楚留香摇摇头,道“她若只不过想见见我,为什麽不直接来找我?为什麽去花这许多心机?这许多力气呢?”他叹息着,黯然道“我其实当真做了什麽对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狂的是我非但没见过她的面,连她是什麽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叹息着,喃喃道:“其实我们也因你无冤无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也有你们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们放了我,我想……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麽只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个忙。”
楚留香道“说来其实也没什麽。只不过我平生不吃莴苣,而且很怕莴苣的味道,现在只觉得肚子里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显得同情,道:“莴苣的确有种怪昧,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现在若有口酒给我喝,我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这件事容易。”
这的确不能算是非份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临刑之前,也总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来,大声道“老头子,我知道你一定藏有酒,快拿出来。”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喝口酒倒是没什麽,只不过他胸口几处穴道都被你点住了,这酒儿怎麽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点住这些穴道就不能解开?”
老头子好像吓了一跳,道“你想解开他的穴道?若让他跑了,谁能担当这责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若将我两条腿上的穴道都点住,我怎麽跑得了。”
老头子这才慢吞吞的从车座下模出一瓶酒,还准备自己先喝口。
老太婆却已劈手一把抢了过来,在楚留香面前扬了扬,道“小伙子,你听着,只因我觉得你还不错,所以才给你这瓶酒喝,你可千万不能玩什麽花样,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老头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气起来。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一个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蹬了他一眼,已顺手点了楚留香两条腿上六处大穴。
老头子道:“还有手——你既然这麽喜欢他,不如就索性喂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纪,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还有什麽嫌疑好避的呢?”
老头子喃喃道“原来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还以为你己能做他的妈了呢”老太婆嘴里骂着,手上还是又将楚留香双臂上的穴道点住。
她年纪虽老,但一双手还是稳重得很,认穴又推又快,绝不在当世任何一位点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这夫妇两人必定都是久负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时却偏偏想不出他们是谁。
到最後这老太婆总算将他胸口的穴道解开,然後才扶起了他,将酒瓶封任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过你,只因别人都说你无论在多危险的情况下,都能找到机会逃走。”
楚留香喝下两盛酒,哦了口气,苦笑道“像你这样的点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过只有两三个人比得上,若还有人能从你手下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识货……其实我也不信你能从我手下逃走,只不过总是小心点好。”
楚留香一面喝着洒,一面点着头。
老太婆笑道:“用不着喝得这麽急,这瓶酒反正是你的。她将酒瓶子拿开了些,好让楚留香喘口气。楚留香的确在喘息。气喘得很急,连脸都涨红了。老太婆昂着头,喃喃道:”为什麽男人总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麽好处。”
她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没别的好处,至少总有一样好处。
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间。一口酒箭般从楚留香嘴里射出来,射向老太婆的脸。
老太婆一惊,往後退,就从莴苣堆上落下,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头子也吃了一惊,从车座上掠起翻身,马鞭直掷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应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弹起,十指如爪,鹰扑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过去。
只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时候,永远没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麽法子。等到别人知道他用什麽法子的时候,总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将他腿上被点住的穴道解开——这一股酒箭行激之力,可以将任何人点住的穴道解开。他两条腿一圈,身子立刻弹起,箭一身窜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绝没有!
“楚香帅轻功第一天下无双!”这句话绝不是瞎说的。
他身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里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机行开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抢,身子又凌空翻,右手已拍开了左臂的穴道。
双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对翅膀,只见他双臂挥舞,身子就好像风车似的,在半空中转了几转,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树枝上。
树枝几乎连动都没有动。
他站在树枝上,好像比别人站在地上还要稳得多。那老头子和老太婆似乎已看呆了。
他们没有道,因为他们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况,就算追上了又能怎麽样呢?他们也没有逃,因为他们也已看出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着,忽然道:“这次的事,想必也已给了你们个教训吧。”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的话绝不能听的,男人若对你拍马屁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老头子道“这道理你现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为我活了六十多岁,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男人。”
老头子挤了挤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岁,我还以为你只有三十八岁呢?”
老太婆回手就是一耳光掴了过去。
老头子抱起头来就逃,还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越远越好。”
两人一个打,一个逃,眨眼间,两个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还是在微笑,连一点追上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紧的时候放人家一马。他身子刚由树上轻飘飘的落下来,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从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传了出来。
就连他都从未想到这种声音会从这种地方发出来。
楚留香并不是时常容易吃惊的人,但现在却真的吃了一惊。
掌声并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楚留香虽不是唱戏的,但还是常常能听别人为他喝采的掌声。车底也并不是什麽奇怪的地方。无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车底。
但此时此刻,这辆骡车的车底下居然有掌声传出来,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简直奇怪得要命。
只有人才会鼓掌,车底下既然有掌声,就一定有人,骡车一路都没有停过,这人显然早巳藏在车底下。
楚留香虽也吃了一惊,但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