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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冷月孤蕊劍星寒

    蒼白的天。

    蒼白的臉。

    當他仰視上天,發出嘆息時,形象之淒涼,一如秋日黃葉,涵蓋着多少“無可奈何”……

    寄問蒼天,我生何如?似乎每個人的命運都欠缺點什麼!任你苦苦追求,最終仍缺圓滿。

    這就是“命”!

    這就是“人生”!

    寶劍如雪,快馬如龍,他卻已失去了昔日那般豪氣,更何況眼前重病之身,又待如何?

    耳邊響着淙淙流水聲。

    馬在飲水。

    他彷彿聽見愛馬飲水時間歇地打着噗嚕,不時地跑着蹄子的那種聲音。

    這些聲音其實對他是再熟悉也不過,這一霎聽起來卻是那麼的淒涼、單調,當中混雜着“死亡”的意味。

    幾隻山蚊也來湊趣,不時地在他臉前繞飛着,時而低襲,作怪鳥俯衝,對“人”的嘲弄與不屑,可謂至極矣!

    談倫支撐着坐正了身子,只覺得全身像是虛脱了,一些兒勁道也提不起來,口乾舌燥,身子熱得厲害。

    “水……這裏有水……”

    一出聲才知道,敢情嗓子眼都啞了。

    他用劍鞘支持着地面,總算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來到了眼前流水處。

    好一潭子清泉。

    水面倒影,一如圖畫。

    畫面中原該丰神俊朗的這個人,卻似失去了原有的丰采,目中神采,應似出迎之劍,此刻卻萎縮了,倒是那一雙挑起的長眉,兀自英挺如昔,顯示出他“強者”的最後尊嚴,不容侵犯。

    喝了幾口水,精力稍復。

    早就該飢餓了,卻不思吃食。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這一次發病來勢不輕,如果在日落之前,再不能找到那個地方,那個人,只怕……

    後果之嚴重,實在不堪設想!

    咬着牙,他強自振作起來又跨上了馬背,胯下愛駒,深悉主意,不侍吩咐,即行循着眼前一段山道,快踏前進。

    點蒼一山,共有十九座峯頭。

    多日以來,他已踏行過半,昨日日落時分,遇見了一個苦行山僧,問明瞭他所要去的地方——冷月畫軒,很是希罕地打量了他一陣子,告訴他走錯了。

    那僧人看他病勢不輕,好心要收留他在廟裏住上幾天,談倫執意不肯,討了一份山糧,就此別過。

    臨行之前,那苦行和尚就在地上畫了幾下,標出“冷月畫軒”所在,隨即用腳塗掉。

    説了聲:“巴先生麼?”

    談論點點頭,眼中一亮。

    待要再問些什麼,和尚卻背起一袋老米,徑自去了。

    走了一半,他卻又回過頭來。沉吟半晌.疑惑着説道:“巴老先生我們久仰了……

    人很怪異,我們雖然都住在點蒼。可平常也沒有來往……他那住處,一向是不欲為人所知的,我們方丈也關照過……誰問都説不知道。也是我多嘴……唉!回頭見着了他老人家,可不要提我這麼一個和尚多的口就是了!”

    談倫點頭答應,想到對方的話中有因,卻不容他多問,對方便自去了。

    敢情那和尚身手頗是不弱,幾丈高的山岩,連縱帶跳.身上還揹着大袋的米,不過一會的工夫,已自攀越過去。

    談倫再回頭打量地上和尚所畫的圖標,敢情已無復辨認,就憑着方才留下的一點印象,他開始攀上了另一座山頭。

    哪裏知道,情形並非他所想象,也不如和尚標示得那般輕鬆,幾個打轉下來,天已黑了。

    一夜露宿,病勢加劇,幾至寸步難行,眼看着這就支持不住了。

    耳邊上是胯下愛馬亂蹄踐踏的聲音,眼前花團錦簇,綠草如茵。彷彿來到了一片錦繡世界,原來點蒼一山,風光之美,冠絕西南,奇花異卉,遍於巖谷,經冬不凋。

    尤其此刻,侵曉不久,雲氣未覆,遠近羣山。盡落眼底,一片黛綠,蒼翠欲滴。山行越高,景緻越美,只可惜,病傷之中的談倫已無能領會。

    恍惚中。他幾欲入睡。

    恍惚中.他卻又在睡夢中驚醒。

    座下的那匹“棗騮紅”不知何時已經不再前行了。

    眼前風勢極大,呼呼的風,幾欲要把他由馬上吹下來,顯然已是身處極高之境。

    談倫振作着,雙手撐着馬頸.把身子坐直了,手觸處才感覺到馬身上一片水温,全已汗透。

    迎着風,這匹棗騮紅唏哩哩只是嘶鳴不已。

    談倫警覺着睜大了眼,含糊地道:“地方到了麼?”

    四面天光,刺目難開。

    一輪金烏,高懸天際,紛紅駭綠裏,又自換了世界。

    耳邊響起了幾聲雁唳,一行雁影,緩緩由當空移過,彷彿就在頭項上移動,舉手可攀。

    談倫扳鞍認鐙,坐正了身子,身上時冷時熱,雙瞳聽見,只是一片混沌,卻有一道長可有十丈,匹練般的白氣,首尾相銜,將對山攔腰抱住——這便是最具盛名的點蒼奇景之一,俗謂的“玉帶鎖蒼山”了。

    迎着風勢,他大咳了幾聲,吐了一口血,感覺着有“墜馬”的趨勢,眼前身處絕崖,卻是失足不得。

    “棗騮紅”深悉主意,不俟吩咐,即自掉過身來,繼續前行。

    含糊地説了聲:“好馬……”拍拍馬的脖子,他又自俯下了身子,身後劍鞘,輕磕着馬鞍,錚錚作響,棗騮紅只走了幾步,便自又停了下來,不時地揚頸掃尾,打着響鼻。

    談倫心裏有數,罵了聲“懶東西”,正待舉掌向馬頭上擊去,耳邊上卻聽得一人笑道:“風流自有高人識,要與梅花作伴來,寄語老友,只怕你的清靜日子不多了……”

    跟着是棋子落向石案的細響之聲。

    談倫不禁心頭一驚,猛地坐起身來,恍惚之間,這才看清了原來就在身前不及丈許之處,座落着一座小小茅亭,此時此刻,正有一僧一俗對坐下奕,一個小和尚蹲在一角,正在煮茗。

    “啊——”心中一喜,談倫慌不迭翻身下馬,卻不意病體不支頭重腳輕,一腳踏空之下,整個身子由馬上翻落下來。

    正在下棋的和尚搖頭一嘆,抬頭向這邊看了一眼,嘴裏宣了一聲佛號:“無量佛—

    —廣因,快去扶他進來!”

    小和尚應了一聲,放下手裏的扇子,三腳兩步趕出,忙自把談倫扶了起來。

    談倫道了聲謝,苦笑道:“有勞!”

    即為小和尚扶進亭內,便在一張石鼓上坐下。

    小和尚驚訝地道:“這位相公,你病得不輕,身上燒得很啦!阿彌陀佛,這可怎麼是好?”

    亭中棋者之一道:“先拿碗熱茶他吃——”

    小和尚答應了一聲,忙即轉身取茶。

    這當兒,談倫才注意到亭子裏下棋的兩個人——一個慈眉善目,年過半百的瘦高和尚,一個身着紫衣、面相清癯,頗不俗氣的白麪儒者。

    一僧一儒正在對弈,石几上散滿了黑白二色棋子,由所布棋子看來,這盤棋已下了很久,可能已近尾聲。

    方才説話之人,正是那個紫衣儒士。

    嘴裏説着話,一隻手尚還持着一顆白子,遲疑着要下不下,卻不曾向談倫看上一眼。

    倒是那個瘦高和尚,在談倫初進亭時,即向他微微點首為禮,這時向對面儒士嘻嘻一笑道:“你今日未能專心,這局棋想勝我,只怕不易,大勢已去,還不甘心麼?”

    一面説,哈哈一笑,即行伸手把几上殘棋攪亂。

    紫衣儒士卻也不怒,搖頭一哂,這才轉過身來,卻把一雙堪稱精鋭的眸子,直向談倫臉上注視過去。

    談倫正自口渴,接過了小和尚送來的茶,三口兩口喝下肚裏,茶水極燙,他卻也顧不得了。

    瘦和尚看在眼裏,道了聲:“阿彌陀佛——施主小心燙了嘴,慢慢地喝吧!”

    談倫卻已把滿滿一碗茶水飲盡,只覺得茶質純清,入口芬芳,微微有些苦辛,俟到放下碗來,卻自又覺出甜來,再看碗內茶葉,僅得兩片,每一片約有半個巴掌那般大小,上面微生細細長毛,倒是生平僅見的怪狀。

    “無妨!”紫衣儒士接上了老和尚的話頭道:“此茶有去火生津之效,多飲有益,小師父,煩你再為他斟上一碗。”

    小和尚答應着回去取水。

    談倫卻覺着十分過意下去,向着二人抱拳道:“多謝二位高人賜茶隆情!這一小錠銀子,就權作為老師父廟裏的香火錢吧!”

    一面説,取出一個銀錁子,置於面前石桌上。

    瘦高和尚見狀哈哈笑道:“弄錯了,弄錯了,貧道哪得如此造化,享用此茶?都是這位先生,要謝你只管謝他,我和尚卻是不便掠人之美呢!”

    接着一笑又道:“話可又得説回來。施主既是為廟裏佈施,和尚卻也不便推辭了,阿彌陀佛,這就代佛祖謝謝你了。俗言説得好,拿人錢財,為人消災,看看我和尚能為施主效些什麼勞吧!”

    説時,卻已將對方置在几上的銀子拿起來,掖進袖裏。

    談倫自飲下一碗熱茶後,彷彿精力稍振。卻發覺到和尚説話時,對方那個紫衣儒士.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俟到和尚説完,便把眼睛轉向對方。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談論心頭下禁為之一震。只覺得紫衣人一雙眸子。精氣逼人,簡直不容逼視.這可就非比尋常了。心裏正自駭異,小和尚已為他續好了第二碗熱茶。

    既知此茶如此之好.也就不便辜負主人盛情,當下雙手接過,又自飲下肚裏。

    座上和尚呵呵笑道:“施上可知此茶乃是產自點蒼極峯的‘雨霧茶’?此茶經冬不凋,處身雲霧,常人萬難攀摘,設非是我這老友有此身手,別人何得享受!”

    一面轉向紫衣儒士笑道:“老朋友你的差事來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卻也不能一概而論呢!”

    紫衣人面色甚是深沉,聆聽之下.由鼻裏冷冷哼了一聲,一雙眸子又自落向談倫,微微頷首道:“足下無懼於三伏滾水,瞬息間飲下滾茶兩碗,必然具有非常之內家功力,病傷之中,有此能耐,更遑論常時一般了。佩服,佩服一一”

    談倫這才想到敢情自己疏忽及此了,他傷病至此,一心求治,倒也不曾心存掩飾。

    當下嘆息一聲,據實言道:“不瞞先生高人,在下習武有年,精於內功,否則,只怕也就拖不到今天了……”

    邊説邊自咳了起來。

    紫衣人忽地正色凝神,引耳細聽,像是要由對方咳聲裏辨出些什麼!

    談倫以一方紗巾捂向口鼻,怒咳一陣才自少歇,一張臉早已漲得緋紅。

    紫衣人俟到他咳聲稍止,微微頷首道:“足下患此咳疾有多久了?”

    談淪只覺喉頭髮癢,只怕一説話,又自咳個不休。

    紫衣人見狀頷首道:“算了,可將掩口之紗帕借來一看?”

    小和尚忙即代為轉達,即將談倫用以掩口的一方紗巾取過送上。其上早已沾滿血跡。

    紫衣人看了一眼,神色微變,即行交與小和尚道:“我知道了。”

    一旁的那個瘦高和尚隨即變色道:“咳血癥麼?”雙手合十,喃喃宣了聲佛號:

    “阿彌陀佛——”

    紫衣人臉色更見陰沉,五根手指只管來回地在桌面上敲着。

    “足下貴姓?”

    “談……”談倫又自咳嗽了:“談……倫……”

    邊説邊咳,語音不清,紫衣人約摸只聽見了一個“談”字。

    “談先生來此何事?”

    眉頭微皺,頗似不悦,意在暗責怪對方病成了這個樣子,尚不知珍惜調養。

    談倫陣咳之後,尚在喘息。

    紫衣人指了一下茶碗,小和尚會意,忙自取過爐上開水,滿滿斟了一碗。

    談倫飲了一口,嘆息道:“多謝先生高誼隆情,在下此來,是想拜訪一位前輩先生,如蒙賜告,感激不盡……”

    紫衣人道:“啊!這位先生貴姓?住在點蒼?”

    談倫飲了幾口茶,情形方自好轉:“這人姓巴,名叫壺公,當世神醫,住在此間的‘冷月畫軒’……”

    聽到這裏,座上和尚先自哈哈笑了。

    紫衣人偏的好涵養,不動聲色。不俟和尚發話,隨即點點頭道:“你認識這姓巴的麼?”

    談倫搖搖頭,苦笑道:“慕名拜訪而已。”

    “是了。”紫衣人微微點頭道:“這麼説,你是來專為找他看病的了?”

    談倫點了一下頭:“不瞞先生,正是如此。”

    紫衣人哼了一聲道:“巴壺公自視甚高,卻是不輕易與人看病,他那冷月畫軒,蓬門久閉,更不會為你所開,足下這一趟怕是白來了!”

    談倫呆了一呆:“這麼説,先生是認得他了?”

    “對了!”一旁的瘦和尚道:“施主算是問對人了!阿彌陀佛,我這位朋友也擅歧黃之術,可不比那自視清高的巴壺公差到哪裏……”

    邊説邊自哈哈大笑起來。

    “和尚你少缺德!”紫衣人探出二指,探向頦下短鬚,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逼視着對面的談倫。

    “足下取手過來。”

    談倫愣了一愣,只覺得對方正氣逼人,心中正自費解,卻也不容多思,隨即將手腕送上。

    ——他所以狀似猶豫,自非無因,原來越是精通武術之人,行動越是謹慎小心,以眼前情形論,紫衣人如果居心叵測,談倫性命休矣!

    深精武技如談倫者,雖是病傷之中,亦不容少有疏忽,當下左手平擱幾面,讓對方把持,右手卻暗裏戒備,精力內蓄,一個發覺不對,即可隨時擊出。

    正在把脈的紫衣人,長眉倏地挑得一挑,冷冷地道:“足下這番小心,未免多餘,只怕對你病情不利!”

    話聲未歇,談倫果然再次發出了咳嗽一一這才知敢情病情已然惡化如此,一時大為沮喪。由此可見對方非但深精醫理,即使武學一道,也大有可觀。

    紫衣人的所料不差,不免莞爾。只是緊接着,那雙長眉卻微微皺起道:“那一隻手。”

    搖搖頭止住了談倫的開口説話。

    片刻沉默,紫衣人放下了持脈的手,卻將面前茶碗端起,就唇呷了一口——一雙深邃瞳子,緩緩抬起,直向談倫逼視過來。

    “足下奇經八脈,兼帶一百單八處骨穴,均已打開,功力之高,世罕其匹,欽佩之至!”

    哈哈一笑,隨即接下去道:“若非如此,只怕去歲病發之時,已絕人世……”

    接着不禁搖頭,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你是……”談倫疑惑的眼光,向對方注視着:“莫非先生就是……”

    “我就是你要見的那個人——巴壺公!”

    一旁的老和尚,哈哈大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説出來的,不怪我和尚多口了!”

    談倫怔了一怔道:“這就失禮了!”

    待要站起執禮,卻為壺公按住道:“不要多禮,你的病勢不輕,想是不慎為瘴毒所中,可是?”

    談倫微微點頭,苦笑不語。

    巴壺公一雙眸子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忽然想起道:“峨。莫非足下就是傳説中的青麟劍客,談倫談少俠麼!”

    談倫先時早已報名,卻想不到對方直到現在才行悟出,聆聽之下,黯然笑道:“江湖上傳説我已經死了,卻不知我仍在人世,只是……今日幸會了前輩,尚希直言相告,我這病可還有救沒有?”

    巴壺公哼了一聲,緩緩地道:“你既直言問我,我便也直言相告。換在旁人,十九是不得救了,你嗎,情形或有不同………

    “阿彌陀佛!”一旁的老和尚詼諧笑道:“談少俠你放心吧!死不了!巴老頭這麼説了,也就是給你打了包票。無量佛——善哉、善哉——”

    巴壺公冷冷一笑道:“和尚你説錯了!”

    隨即向談倫介紹道:“這是點蒼九峯歸雲寺的至青長老,談少俠可曾有過耳聞?”

    “阿彌陀佛——”至青氏老呵呵笑道:“老衲一介出家人,跳出紅塵之身,哪裏比得談少俠赫赫大名,巴老哥你這不是存心拿和尚我開心麼!”

    邊説邊自站起道:“天不早了.我可要回去了,失禮、失禮——”

    一面招呼着隨身那個小和尚,就要離開。

    談倫原是久仰“至青長老”的大名,聆聽之下,心中略吃一驚,待要説些什麼,對方和尚卻是説走就走,已自步出茅亭。

    巴壺公微微含笑地望着和尚背影,卻向談倫搖首。示意他不必在意,再看對方至青和尚已步出甚遠。

    出家人不沾世俗,卻也不能以常情俗禮度衡。

    秋風過處,草木蕭蕭。轉瞬之間,老少二僧.已消失於回峯叢林之間。

    談倫因想着昔年有關這個至青和尚的種種傳説,原是有興一談。

    無如被眼前山風一吹,遍體生寒,且自兩踵之間,隱隱升起一片麻痛感覺,正是病勢發作之前兆,只嚇得忙自收心定神,不再出口多言。

    “冷月軒主”巴壺公目送至青長老師徒離開之後,搖頭輕嘆一聲,喃喃道:“‘龍起缽中水,濤生松下風’,和尚你交友不慎,這就認了命吧……”

    目光一轉,看向談倫,微微一驚:“你怎麼了?哪裏覺着不好?”

    談倫自感狼狽,苦笑道:“我此刻半身麻軟……怕是不便行走……先生救我……”

    説話之間,已自抖成一團,涔涔冷汗自眉心泌出,片刻間已是滿臉滿腮。

    巴壺公眉頭微皺,霍地上前一步,即見他雙掌猝出。同時按在了對方身後一雙“氣海穴”上。

    頓時,即由其兩掌之間散佈出大股熱流。

    以“奇熱”對“酷寒”,效果之靈驗一如“立竿見影”。

    談倫看來簡直難以支持的身子,頓時之間大為緩和。

    停了一會,巴壺公才緩緩鬆開了一雙手掌。

    談倫身上寒冷稍去,卻覺出十分虛弱,像是一點兒勁道也提不起來,向着對方微微點頭,表示由衷謝意。

    巴壺公望着他,冷冷地道:“想不到你病勢已是如此嚴重,卻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只是冷月畫軒,如今多事之秋,卻又發作不得,這便如何是好?”

    後幾句語音甚低,倒像是自言自語,説給自己聽的。

    站起來,望向亭外,內心權衡着什麼,一時難以決定,終於回過身來,再次看向面前的談倫。

    “你所患的乃是人世罕見的‘六月息’怪症——體內瘴毒已入筋脈,春生夏伏,秋髮冬劇,以你眼前情形,已經十分嚴重。

    “一般常人如果患染此症,多半在第一次病發時,性命不保,你卻拖了兩年之久,不能不謂之奇遇,不過……”

    他深邃的一雙眼睛,直視着談倫,語出真誠地道:“……你卻休要再存妄想,能夠平安逃過第三個冬天。”

    談倫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心裏浮起了一片悲哀。

    直到現在,他還有些弄不清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一下給自己希望,一下又給自己失望,

    以方才這幾句話而論,何止是失望,簡直是“絕望”了。

    他腦子裏在尋思着“六月息”這個奇怪的名字,顧名思義,可知這個病一入夏季炎暑之六月,便自消失,接下來秋季發作,冬季轉劇。

    這番病情,果然與自己症狀相吻合,此刻不過入秋不久,病勢已是如此頑劣,料想着冬季來臨時,該是何等一番情景!這麼一想,談倫當真由心底生出了幾許寒意……

    似乎唯一的希望,便只在面前的這個巴壺公身上了。

    他的眼睛,已代他傳達了內心的殷切盼望。

    “生命”給人的感受,確實難以捉摸,不久以前,他還充滿了灰色,感覺着自己的雖“生”猶“死”,甚至於“生不如死”,曾幾何時,在自己真的面臨死亡時,求生的意念,一下子竟然又變得如此強烈。

    畢竟他還年輕,今年才不過二十八歲,正是朝氣蓬勃,旭日待起的黃金年華,這個年歲似乎不應該跟死亡發生任何關係。

    巴壺公在一番酌情之下,終於作出了決定。

    “也許只有我才能救你……但是,這個時候,卻是太不巧了……”

    “前輩莫非有什麼礙難之處麼?”

    幾番察言觀色,談倫已感覺到對方的“必有隱衷”。

    巴壺公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諱莫如深地搖了搖頭,説:“不言也罷……”

    接着即正色道:“你我雖是初次見面,但對你的素行,我甚是瞭解,要不然我也不會管你的閒事了。

    “你的病情極為嚴重,只有立刻住進我的‘冷月畫軒’接受治療,才有活命之機,事實上你已別無選擇。你可願意?”

    談倫輕嘆一聲道:“我還能説些什麼?只是這樣,豈非為你添了許多……麻煩?”

    巴壺公哼了一聲道:“這個你也就不必在意了,只是在你入住冷月畫軒之前,卻要答應我兩個條件……”

    “前輩只請吩咐吧……”

    説着他又咳嗽了。

    “第一,”巴壺公冷冷地道:“為你病情計,由現在開始,你即應摒絕武功,不可與人動武,這與你病勢大相徑庭,你可答

    談論輕輕嘆了一口氣,只是苦笑。

    老實説,這個問題在他來説,根本就不成為問題,既然與病情不利,當然應該摒棄,更何況本身住在對方“冷月畫軒”之內,接受治療,又能有什麼情形,促使自己拿劍動武?

    “第二.”巴壺公説:“在你來此之先,冷月畫軒原已有兩户病人……”

    談倫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巴壺公慎重其事地道:“基於某種原因,你不可與他們接近。更不得過問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任何事情……你可答應?”

    談倫苦笑道:“即使我有心過問,也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前輩但請放心,我遵命就是。”

    巴壺公慨嘆道:“這兩點都與你切身安危有關,你要切記,否則,恕我無能救你。

    冷月畫軒就在附近不遠,我們這就去吧!”

    一片冷月,透過了稀疏的松樹枝椏,穿窗而入,直落向談倫睡榻正前。

    這片院落真夠冷清的。除了冷寂的月光之外,一無所有,就連秋蟲的鳴叫聲音也無可聞,靜得連院子裏每一片落葉聲,都清晰在耳。

    冷月畫軒之“冷”確實是名副其實。

    今夜是談倫入住冷月畫軒的第一個夜晚,他被安置在西軒的跨院裏。

    這裏共分東、西、南、北四個跨院,各佔一番盛景,分得一片秋光。

    主人冷月軒主自住在東面院子裏,南北二軒各住有兩户病家,談倫入住在西軒之後,四軒院落,俱已住滿,各分秋色一半,倒也彼此相安。

    入住之初,軒主巴壺公即為其施以奇妙的針灸——“雷火金針”之術。

    三十六根燃有藥卷的金針,遍插談倫通體上下三十六處重穴之內,由一個名叫烏雷的啞奴,守護在側,歷時一個時辰,才行完事。

    昏昏欲睡的談倫,那時只覺得全身上下軟綿綿的,提不起一些勁道,似乎多年來從來也未曾有過的舒坦感覺一一就這樣他睡着了。

    一直睡到現在,才自緩緩醒過來。

    窗外落葉蕭蕭——這個世界經此一霎,除了當空一輪冷寂皓月之外,給人的感覺是什麼也沒有了。

    談倫睜開了眼睛,只覺得身上無比的舒坦、鬆快——這種感覺,幾乎是兩年以來所未曾有過的,簡直像是一個好人。當然,他知道這只是暫時性“治標”之計,要想完全根本復元,卻要接受對方嚴格長期的治療。治療的先決條件之一,首需摒絕武功。

    對於一個深精武功、行俠仗義的人來説,放下手中的劍,便等於舉手向敵人投降,後果之嚴重簡直是不堪設想。

    當然情形不能一概而論,如今談倫以重病之身,住在對方“冷月畫軒”之中。

    一個生病的人,又憑什麼會興起拿刀動武的念頭?冷月軒主巴壺公的這番顧忌,倒顯得是多餘之事了。

    對於談倫來説,這種“午夜夢迴”的感觸,卻是前所未曾有過的,尤其是猝然間住入到這個新環境裏來,一切是如此的陌生,他焉能不心生好奇?

    長劍就懸掛在一邊牆上,他卻知道自己在離此以前。是不會再去拿它了一一而自己是不是能完全病癒地離開這裏呢?

    原以為冷月畫軒不過是建築在山上的幾間草舍而已,想不到竟是這般講究而富於詩情畫意的大宅院。

    趁此靜夜無人,百無聊賴的當兒,他頗思四下走動一回,熟悉一下這裏的環境。

    一念既興,隨即揭被離榻。

    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衣服都已換過,室內沒有點燈,卻喜月色一片可人,透過正面軒窗灑進來,依稀可以辨物。這屋裏除了自己下榻的那座寬而舒適敞牀之外,臨窗處還設有一列平整光滑的長案,上面列有一些書籍瑣碎應用之物。四面牆壁,恰當地懸掛着一些書畫,月色裏益見其雅。

    談倫披上一襲長衣,方自推門步出,迎面而來的一陣風,冷颼颼地侵入體膚,使得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卻不意就在這一霎間,一條黑影,海燕掠波般地由面前空中閃過。

    憑着談倫的閲歷,只一眼即可斷定出這夜行人的傑出身法,隨即中止住前進的身子,就勢向後一閃,移身室內,如此一來,便不愁為對方發覺。

    來人身勢未已,緊接着正面院子裏的那顆大松樹微有顫動,這人已自樹上巨鷹也似地彈了起來,星月之下看得極為真切。

    談倫由暗中看向明處,正可一覽無遺。

    真沒有想到,方自住入冷月畫軒,放下了手中的劍,便遇見了這等怪事。

    來人雖説身份未明,但是可以想知,應非是冷月畫軒這一方面人。自己人大可從容進出,何須如此?

    那麼,又會是誰?來人的意圖如何?

    一經着念,談倫可就不敢等閒視之了。

    思念之間,來人已翻過了正面藤蘿花架,直向着談倫住處偎來。

    月色下,現出了來人是一個瘦長身材的漢子,一身黑色緊身衣靠,背後斜扎着一口細窄長刀,那口刀甚至連刀鞘都沒有,細長的刀身,映着當空明月,隨着他轉側的身形,閃着蛇樣的銀光。

    談倫乍見他向自己住處掩來,不禁微感意外,本能地身子向後一縮,就勢把虛掩的房門關上。

    來人好快的身法。

    隨着人影的晃動,窗前已經現出了對方瘦弱的身子,緊接着向側面一收,掩身暗處——饒是這樣,卻仍然逃不開談倫緊緊“盯”着他的一雙眼睛。

    長長的一張白臉,下巴上生着一綹鬍子,黑糊糊的一圈,活像掛着個毛球,隆鼻大嘴,黑濃濃的一雙眉毛,整個的輪廊,給人陰森猙獰的感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這人既能單身獨闖冷月畫軒,視此間主人於無物,當然非比等閒,他的居心叵測,也就愈加地教人疑竇叢生。

    談論不知則已,目睹之下,焉能視同無知?

    心念電轉——莫非此人是為我而來?

    來此之前,他已連斃三兇,再出現第四個,也並非是什麼希罕之事。只是巴壺公之嚴囑告誡,言猶在耳,豈能有所違背?

    這麼一想,不禁為之氣餒。

    “若此人是為我而來,我又豈能抽身事外?若為此殃及此間主人或另外病家,又便如何是好?”

    一顆心忐忑難安,舉棋不定的當兒,來人那一張白卡卡陰森森的長臉已映窗前!

    精亮精亮的一雙眸子,閃爍之間,在在顯示着此人的陰狠幹練。

    談倫暗罵道:“你好大的膽子!”

    一雙手不自禁地便向腰間探去。他想去摸暗器,手觸之處,才發現那個盛裝暗器的小小鹿皮軟囊,並不在身上,衣服也換了。

    轉念再想,終不願破此武戒,也就不再移動。

    只是,卻也不能坐以侍斃,目光轉移之間,已再在這間房屋裏取好了進退轉側之勢。

    對方夜行人若是就此離開最好,否則,他只要敢一步妄人,説不得就給他一個厲害,先以奇快手法,取了他的一雙“照子”再説。

    ——然而,這畢竟是不得已的非常舉動。

    試想,敵人已近在咫尺,必欲取你性命的俄頃,除了反擊之外,又待如何?橫豎都是一死,也就不必再斤斤計較破除戒條與否了。

    所幸,那人心存別唸,初初一探之下,即不作此圖,足尖倒點,鬼影子般地閃了開來。

    轉動間已是丈許開外,足足證明此人具有一流的輕功身手。

    談倫立刻附身門縫,向外繼續窺伺。

    眼前緊張情勢,並未解除,來人很可能再次進窺,那麼結果並無二致,説不得仍然只好與對方放手一博了。

    月色裏,只見那人前後四面地顧盼不已,一面看,一面運神凝思着什麼……忽然抽身而退,腳頓處,足足拔起了兩丈高下,再一次落在了側面紫藤花高架之上。

    花架子咯吱輕輕響了一聲,這人第二次竄身而起,長煙劃空般地,向着別院落下去。

    談倫居住之處是為西軒.隔院即為南軒,是另外病家所居。

    照説是不關談倫之事了,只是“義”字所趨,他卻偏偏又不能置之事外。

    巴壺公曾告誡他摒絕武功,不可與人動武,似乎不應包括“暗刺敵情”在內,只要謹慎小心,當不致為對方所覺,被迫動武。

    略一思忖,他遂即迅速向南院牆垣掩去。

    院牆不高,談倫幾乎無需費事,便可攀越過去。

    他行動至為輕靈,事先找到了一叢柏樹掩護,可不慮為對方發現。

    這院子裏花木扶疏,一幢畫樓,聳峙在千百竿修篁之間,微風過處,竹影婆娑,綽約生姿。

    卻在入門巨松處,插着一盞高挑“氣死風”燈,襯以當空月色,景象十分清晰。

    談倫正自疑惑,何以不見方才夜行人之現身?一念未竟,卻見竹影裏一條人影猝然拔空直起,起勢之快,宛若夜鳥騰空!

    由於這人鮮明的形象,立刻就被談倫認出來,正是方才潛入自己院子裏的那個人。

    這人輕功端的不弱,雖非存心賣弄,看來亦甚為可觀。

    只見他由空中直墜落下的身子,忽然分出了一隻手,攀住了一截竹梢,藉此掛住了直落未下的身軀。

    那竹子猝當巨力,一霎間弓也似地彎了下來,這個人吊在竹梢的身子,活似釣竿上的一條巨魚,一時間就空忽悠悠大肆上下動盪起來,妙在這人偌大的身軀,竟不使細若拇指的竹梢折斷,一陣上下搖曳之後,隨即趨於靜止。

    試看這人垂吊在半空中的身子,正與畫樓閣間,一扇窗户高矮相當。

    談倫心中一動,總算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原來這人是在存心窺探些什麼,看樣子絕非是冷月畫軒中人。

    ——他到底居心為何?

    要在平日,既經目睹,便決計不會令他輕易離開,只是目前由於武功的不能施展,也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觀察動態而已。

    雖然如此,他卻也在地上拾起了幾顆石子,暗中扣在掌心,以備必要時向對方出手,或是向住者示警。

    談倫的這番顧慮,顯然多餘。

    他這裏方自把兩粒石子扣向掌心,猛可裏即見畫樓一角,閃出了一條人影。

    藉着那一盞高挑長燈的映照,可以清晰地看見,後來現身的這個人,約在六旬左右,身材不高,豹頭環眼,甚是精壯,一身寶藍錦緞長衣,在燈光下閃閃生光。

    想是在一旁早有所見,乍然現身之下,鼻子裏冷冷一哼,右手揮處,發出了一樣晴器。出手一道銀光,略呈弧度,直向垂掛半空的夜行人身上擲去。

    談倫方自看出對方出手是一口精巧的飛刀,勁道極強,身如“老猿墜枝”的夜行客,也自有了警覺。

    雙方動作,極其巧快。

    藍衣壯叟這邊暗器方自擲出,夜行人那邊已自識了先機,竹梢霍地向下一沉,緊接着向上彈起,已自把他偌大身子彈得忽悠悠穿天直起。

    這人身手果然不弱!

    藉着竹梢猝然揚起的飛彈之勢,這個人兩臂倏張“呼嚕嚕”衣袂蕩聲中,己自落身於六七丈外。

    好快的勢子。

    緊接着這人右腳踹處,“哧!”再一次越出了三丈開外,卻向附近松坪間遁去。

    藍衣人卻偏偏放他不過——在一連三四個奇快的起落勢子裏,已緊緊躡身其後。

    前行的夜行人,壓根兒也沒有逃走之意,藍衣人這一緊跟上來,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為使自己觀察清楚,談倫也已換了地方——這時掩身於一堵山石之後,對於當前兩人,正可一目瞭然,彼明我暗,卻不慮自己為對方所發現。

    一蓬曙光,霍地由後來藍衣人手中揚起,匹練也似地直射向對方夜行人。

    ——原來他手上早就有一盞用以照射物什的鐵罩馬燈,那燈盞設計得甚是精巧,提在手上並不顯得累贅,且有一扇活動的罩簾,用時只須手指輕輕按動活門上的機鈕,即可開啓自如,用以照射暗中物什,堪稱方便之至。

    夜行人猝不及防,為對方燈光照了個正着,一時無所遁形,臉上甚是驚惶。身形再閃,已自換了方向。

    藍衣人已看清了對方模樣,手上燈光倏暗,彼此又都處身於先前黑暗之中。

    “尊駕夜闖冷月畫軒,私窺人居,鼠竊伎倆,令人不齒,要是説不出個道理來,豈容你進出自如?”

    説話的藍衣人,中氣十足,語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耳,一口北方的官話,配合着他從容不迫的氣度,一時倒也難以度測。

    話聲微頓,身子已向前側面快踏三步,搶了制敵的先招。

    對方夜行人微微一愣,卻也不甘示弱地向着側方跨出一步,藉以緩和了眼前“一觸即發”的凌厲殺機。

    “好説!”這人獰笑着拱了一下手:“久仰巴軒主今世華陀,更有一身不世絕技,特來造訪,只是……來的好像不是時候,確是唐突了,尚希賢者不罪,這樣杜某人才好説話。”

    來人口操南音,像是金陵人氏,觀其氣宇,雖是自承唐突,卻是有恃無恐,話聲一歇,一雙光芒凌厲的三角眼,瞬也不瞬地盯向對方。

    藍衣壯叟似乎已猜出了對方的來意,卻不欲出面點破,聆聽之下,神秘地微微一笑。

    “杜朋友你招子空了,在下何德何能,焉能當得巴先生?你認錯人了!”

    “啊!”姓杜的翻了一下眼皮:“那麼足下是?”

    “你不必管我是誰,只請説明來意就是。”

    藍衣人語音冰冷,説話時,卻已把手裏的如意馬燈,擱向地上。

    姓杜的一雙三角眼翻了一翻,冷笑着道:“既不是巴軒主本人,也就不必多説,這樣吧,杜某人在此恭候,閣下這就去把巴軒主給請出來,有幾句話我要當面請教請教他,他最好馬上出來的好!”

    藍衣人嘿嘿一笑,搖搖頭道:“這個恕難從命,只怪足下你來的不是時候,還是明日請早吧!”

    姓杜的挑了一下眉毛,厲聲道:“大膽!”忽然壓下了氣焰,一雙三角眼頻頻在藍衣人身上轉着。

    這一霎,他彷彿對藍衣人這個人,感到了無比的疑惑,從而先生出了一份警惕。

    這樣,藍衣人也由對方那一句“大膽”官派十足的語氣裏,摸出了對方身分的一個輪廓。

    “姓杜的!這裏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是進來容易,出去難了……”

    話聲一落,藍衣人已倏地欺身而前,交叉的雙手,隨着進身之勢,直向着對方前胸快擊過來。

    這人身子猝然一晃,閃出了五尺開外。

    “老小子,你敢動手——”

    藉着閃身的動作,滴溜溜一轉,已到了藍衣人左側面,一聲冷笑,陡然間切身而入,右手抖處,活似鳥爪的一隻瘦手,反向藍衣人肩上抓去。

    一股尖鋭凌厲勁風,隨着他落下的手掌,直向藍衣人肩上襲到,足證明來人這個姓杜的身上有真功夫,眼前這式出手,虛實互用,大有名堂,顯然透着高明。

    暗中窺伺的談倫,心中為之一動,方自識出了來人的家數,卻只見藍衣人已巧妙地遞出了一掌。

    兩隻手掌猝然交接之下,雙雙不約而同俱都騰身而起,燕子般地分了開來。

    “白骨三陰手!”藍衣人凌聲道:“不用説,足下便是鼎鼎大名的‘黑翅鷹’杜海波了。久仰,久仰!”

    談倫先時看出了姓杜的“白骨三陰手”,知是傳聞江湖“黑煞門”的絕技之一,倒沒想到來人的身分,這時一經藍衣人報出對方姓名,心中暗吃一驚。

    ——黑翅鷹杜海波這個人他是知道的,風聞此人為“黑煞門”最稱毒惡、武功傑出的“黑門三鷹”之一,所謂的黑門三鷹,除了黑翅鷹杜海波之外,另外二人,一個是黑腹鷹孔亮,一個是黑頂鷹項五胡。

    三個人年歲相若,各以陰損武功、毒惡機智見長,在江南一帶,橫行有年,倒是近幾年忽然銷聲匿跡,不再聽人提起,驀地現身於此,不免令人驚異,越加地摸測不透他的來意與有所企圖了。

    姓杜的乍然為對方報出了名號,微微怔了一怔,白瘦的一張長臉上,忽地罩上了幾許陰森。

    “足下好亮的招子!那只是過去江湖朋友的一句戲稱,很多年都沒聽人提起過了……

    難得你還記着,可見得是有心人了。”

    黑翅鷹杜海波嘴裏説時,一隻手已探向身側革囊之中,容得這隻手亮出來時,手掌上已多了銀光閃爍的一隻鋼鐵軟套。

    江湖武林中,一些武技傑出之人,每以自己武技身法所長,打製一些適合個人的特殊武器,眼前這隻軟鋼手套,顯然便是了。

    ——那是以極細鋼絲九股合成,細細編織製作,五指前端,各配以鋒鋭的長長尖甲,一經施展開來,可以想知其靈活猛鋭,再配合兵刃運用,遠近兼攻,殺傷力當可想知。

    藍衣壯叟原本也就沒有打算讓對方離開,由於他身所負有的沉重特殊使命,決計不允許有絲毫疏忽大意。

    姓杜的既已亮出了兵刃,藍衣人這邊可也不含糊了。

    ——他用的是一口軟兵刃,右手拍處,腰上一吸一吐,嗖然聲中,一口銀光燦爛的緬刀已拔在手中.緊跟着身形一塌,這就要揉身而上。

    黑翅鷹社海波冷哼一聲道:“慢着!”

    藍衣壯叟沉下臉道:“杜朋友還有什麼指教?”

    杜海波展動着一雙濃眉,冷冷地説道:“杜某人此來,是受朋友囑託,打聽一件事,其實與足下無關……依我所見,你大可不必膛這趟渾水,即時抽身還來得及,要不然,哼哼,後果之嚴重,只怕不是你所能擔當得了的!老兄,你可要三思而行!”

    藍衣壯叟搖搖頭:“恕我愚昧,聽不懂足下這番道理,你不妨説清楚一點!”

    黑翅鷹杜海波冷冷一笑道:“這就是了,你連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就要插手?嘿嘿!

    這件事其實與足下也説不着,還是把這裏的主人巴壺公請出來一談吧!”

    話聲方止,只聽得側面暗處一人冷冷説道:“巴某人來遲,足下海涵。”

    聲音發自左側方暗處,容得末尾字音結束之前,一陣疾風響處,一條修長人影,已來到眼前。

    正是此間主人冷月軒主巴壺公。

    黑翅鷹杜海波一向自負,氣性高傲,眼前冷月軒主巴壺公的近在咫尺,忽然出現,事先他竟然絲毫也沒有覺察,相形之下,先就輸了這第一陣,由此也足可證明對方非比尋常了。

    巴壺公其實在暗中已佇立了相當時候,猝然現身,或許有其非常意義。

    黑翅鷹杜海波乍見對方的現身,以自己的黑夜刺探,宵小行徑,面對之下,臉上不禁有些吃掛不住。

    “失禮!失禮!”

    帶着極不自然的微笑,姓杜的拱了拱手:“兄弟來得魯莽,巴軒主不要怪罪才好。”

    一旁的藍衣壯叟在主人巴壺公猝然現身的一霎,自然地向後撤了幾步,踏出戰圈之外,只是那一口光華粲然的緬刀,兀自把持掌內,一雙凌厲的眸子,並不因巴壺公的出現,而對敵人有所放鬆。

    自一開始,他就認定了姓杜的這個敵人,而且早晚必會交手。

    暗中的談倫,對現場每個人都作了一番仔細的觀察——主人巴壺公自不待言,黑翅鷹杜海波蜚聲黑道,也早已有了耳聞。

    使他感興趣的倒是這個看來不相干的藍衣人——他在冷月畫軒該是一個什麼身份?

    是巴軒主的親眷?不像!這裏的病人?更不像!因為壓根兒就看不出他像是有什麼病來着。

    ——藍衣人必然有一身非常的武功,只看他凸出的太陽雙穴以及精華內藴的一雙眸子即可測知。

    如果談倫猜測無誤,眼前這個藍衣人的身份可就大費思忖了。

    冷月軒主巴壺公曾經特別關照過,要他見怪別怪,想必與此人的居住這裏頗有關係……

    那麼,黑翅鷹杜海波的突然來到.又是為了什麼?這個謎底,很可能就將要揭開了。

    “杜朋友現在總可以説出你的來意了?”

    外表上一派温和,巴壺公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對方。

    杜海波面色怔了一怔,又沉下臉來:“這個……軒主,你老是明白人,有些話卻也不便明説……”

    説時,那一雙凌光四射的三角眼,卻向着一旁的藍衣人看了一眼。

    “不必多心!”巴壺公道:“這是我拜弟馬奇,足下大可不慮!”

    黑翅鷹杜海波倒是好好地看了這個“馬奇”幾眼,雖然在他印象裏,並沒有馬奇這麼一號人物,可是他端的是不敢小瞧了這個人。

    “是這麼一件事……”杜海波可不是傻子,話到唇邊可就又吞到了肚裏。

    ——眼前情勢,至為明顯,一個姓馬的,已夠自己應付了,再加上主人冷月軒主,一旦動起手來,焉能討得好來?

    杜海波一時改了口氣,臉上閃爍着狡黯的笑:“也許只是個傳説,説是尊駕這個冷月畫軒,收留有當今欽命要犯——官面上來往勞師動眾,更何況事憑傳聞,到底沒有準兒……所以,在下不得不來上這麼一趟,還望尊駕多多擔待,指點一二。”

    説着説着,這個姓杜的,可就眯縫起一雙三角眼笑了。

    言下之意,可就大費思忖,真真假假,虛實莫測,一副能大能小的架勢,倒要看巴軒主這一面如何打發了。

    “哼哼!好説!”

    巴壺公微微笑着:“這麼説足下已非當年草野之身,如今是在為當今朝廷效勞出差了?”

    “哈——”杜海波仰天打了個哈哈:“馬杓上的蒼繩——只不過是混口飯吃吧!”

    説着他那張長臉忽地罩起了一片陰森,兩隻三角眼,瞬也不瞬地盯向對方,憑着他的狡智機警,根本無須對方承認,察言觀色便也能探知一個大概。

    偏偏巴壺公一派自然,臉上並不表現出絲毫異態。

    “這就失禮了!”巴壺公冷冷地道:“杜上差午夜來此冷月畫軒,敢情是捉拿欽命要犯的?”

    黑翅鷹杜海波一笑道:“那倒不敢……巴軒主你多包涵,這叫官差不由己……軒主,是真是假,你老就賞一句話吧!”

    巴壺公搖搖頭道:“這就讓閣下你失望了……我簡直無從奉告!”

    “巴軒主的意思是沒這回事兒?”

    忽然他接觸到了對方凌人的眼神,又發覺到一旁那個馬奇有異,杜海波登時心頭一驚,霍地向後退了一步,那張長臉上擠出了一片笑容。

    緊接着他仰天打個哈哈:“人憑一句話,佛受一炷香,巴軒主你這麼説了.就是這麼定了,在下要是還賴在這裏不走,可就是不識相了!夜深了,就不多打攪了,告辭!”

    説走就走,藉着拱背彎身之便,陡地拔身而起,直向着側面院牆上落去。

    一旁的藍衣壯叟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冷叱一聲,呼地騰身直起,不偏不倚,正好攔住了黑翅鷹杜海波空中去勢。

    兵刃原就在手,更是毫不留情,戛然劃出了一彎長虹,直向着杜海波身上捲了過去。

    姓杜的也不是弱者。

    嘴裏怪叱一聲,右手進處,憑着掌上的鋼絲軟套,竟然直向着對方那口極為鋒利的緬刀上抓去。

    “唏哩!”脆響聲中,鋼爪與緬刀初次交接。

    透過了鋼爪五指尖鋒,杜海波施展的是一個“拿”字秘決,藉助於他素日苦練經年的“大鷹爪”力,蓄意想把對方這口刀生生折斷,或是硬拿過來。

    偏偏藍衣人功力極高,不着他的道兒。

    姓杜的拿是拿住了,情況有如掌中捉魚,一陣掙扎,又被它滑脱了。

    藍衣人伎倆何僅止此?掙脱的刀鋒,在他內力貫注之下,突地倒卷而起,黑翅鷹杜海波再想抽身,卻是晚了一步,刀光閃處,右胸上側,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口子。

    鼻子裏痛哼一聲,歪斜着身子,活像是隻負傷的巨鷹。杜海波飄出了七尺開外。

    上來就掛了彩,自非是好兆頭。

    杜海波來時的那股子鋭氣,頃刻間打消乾淨。

    “相好的——你好!”

    饒是負傷之下,卻也有他的厲害殺着。

    擰肩、搭背,“哧!”打出了一掌暗器——五芒珠。

    藉着這一掌暗器的掩護,杜海波身形再一次躍起,海燕掠波般地掠上了牆頭。

    面前人影一閃,現出了長衣翩翩的巴壺公來。

    杜海波心中一驚,一聲獰笑,右掌探處,銀色鋼爪,直向着巴壺公臉上抓來。

    姓杜的是在作困獸之爭,一招遞出,身子向後一塌,雙足力踹之下,箭矢也似地反竄了出去。

    冷月軒主巴壺公偏偏不容他稱心如意。

    冷月之下,他身態極美,呼地拔身直起,宛若飛雲一片。

    ——緊躡着杜海波竄出的身子,兩相迎湊,起落間有如電光石火,卻是乍聚即分。

    “噗嚕嚕!”長衣飄風裏,巴壺公再次落向了牆頭。

    黑翅鷹杜海波身子一連打了兩個踉蹌,才自拿樁站定,月色裏,那張臉更見猙獰。

    “姓巴的,擱首你地……”

    話聲未竟,一口鮮血直嗆了出來。

    急急掉轉過身子,他卻再也不敢賣狂恃狠,一頭扎向沉沉夜色,落荒而遁。

    像是一陣風,藍衣人也縱上了牆頭,隨着他揚起的特製馬燈,一蓬強光,匹練般地直射而出。

    “他跑不了!”

    正待縱身追出,卻為巴壺公延臂攔住了去勢。

    “算了。”

    巴壺公吶吶地説:“他已為我重手所傷,怕是活不了啦!”

    藍衣人容或懷疑,礙不住為對方正氣所感。

    殺機既去,留在這位當世神醫臉上的,便只有和藹的慈暉。

    ※※※

    院子裏的花開得美極了。

    儘管時令已過了八月,入了晚秋季節,冷月畫軒美麗的庭院裏,卻點綴着盛開的應時秋花。

    碧空如洗,看不見一絲遊雲,倒是那一行漸移而近的雁影,給孤寂的長空,帶來了一些活潑的生意。

    談倫靜坐之後,服下了啞童“烏雷”送來的藥汁,只覺得無限神清氣爽,愉快極了。

    來到冷月畫軒,這已是第七天。

    七天以來,蒙冷月軒主巴壺公兩度施以金針,一日三次賜藥,三次施以推按之術,給他的感覺。彷彿“脱胎換骨”,終於振奮起他強烈的再生意願——。

    生命原本是如此美好,當你感覺着健康的日臻上乘,過去的遺憾與失落,又算得了什麼?

    人終要面對現實的。

    雖然,每當他注目於小手指上那塊碧光燦爛的“七星翡翠”戒指時,內心猶自不能免除一陣強烈的震憾,然而畢竟這已是過去了的事情……

    世界上最傻的人,才會為“過去”而傷感……遺憾的是在這一點上,他並不比別人更聰明。

    巴壺公必然花費了一番心血,來佈置他的花園,即使在此黃葉飄零的肅殺秋季,一腳踏入冷月畫軒,你的感觸卻沒有秋的單調與沉落!

    橢圓形綠葉,紫紅不一的花蕊,那是大麗花。

    色澤怪異,花形如球是繡球。

    紫色成串,披屋蓋籬。在陽光裏香光四溢,那是藤蘿,次如女櫻、番紅、海棠、香水草,一一盛開。各有嬌姿。

    然而代表這一時令,最稱高雅淡宜的卻是菊!

    菊的種類繁多,也就不必一一細表,以菊喻人,猶如花中“君子”,故君子愛菊,古往今來也為當然之事耳。

    萬頃花園,五彩繽紛裏,談倫走向一方菊圃,正所謂“老圃黃花”,一色的黃菊,爛醉如泥。

    賞花之際。陶醉在花的芳菲裏,似乎也着了些兒醉態,傷感於春去秋來。這一霎,功名富貴固是不復存在,便兒女情懷,也與日俱遠。

    “賞花總思闌珊意,一嗔一笑俱惘然。”有了這番淡泊心境,再看此萬紫千紅,紛墨繽紛,你的意境與感受便自百尺竿頭,又上一層了。

    若非巴軒主囑咐過,不可飲酒,他倒真想喝上一壺,盡領“花間一壺酒”的醉人風騷。

    一隻碩大無朋的粉蝶,隨着微風,翩翩越過了蓋有琉璃瓦面的牆垣,一徑飛到了面前花圃,不前不後,正自落在了談倫正面眼前。

    蝶兒戀花。有生俱然。

    這隻粉蝶卻來得未免突然,緊接着身後的腳步聲,使得談倫猝然警覺到有人來了。

    他倏地回過了頭——

    —個長身玉立、秀髮拂肩的姑娘,正自用着十分驚詫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一像那隻蝶兒一般,她穿着一襲粉紅長裙。

    手裏拿着把長柄宮扇,一腳跨進來,忽然發覺到有人在這裏,烏油油的大眼睛裏滿是疑惑,進既不好,退又不是,臉上帶着抹子臊人的羞,可就愣在了那兒……

    談倫也愣住了。

    怎麼也不會想到,冷月畫軒這個地方,竟然會住有對方這樣的一個少女!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住的有人……”

    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用手裏的團扇,向那邊花圃指了一下:“我只是在捉這隻蝴蝶……”

    蝴蝶卻飛了。

    粉衣少女充滿了稚氣的臉上,現出了一些失望。

    看上去她年歲不大,頂多二十歲,黑而細的一頭秀髮,輕拂肩上,卻在頂頭處,結有明亮的一圈珠串,襯以玉肌雪膚,憑增無限華貴氣質。

    談倫這才轉過了念來,卻發覺到粉衣少女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好奇地正在打量着自己。

    在她的印象裏,這裏原是不該有外人居住的,然而私心裏卻在第一眼接觸到這個“外人”時,接受了他的存在,對於她來説,這番突然邂逅,簡直太奇妙了。

    一時之間,在她那張看來異常疏朗的臉上,綻開了天真的笑靨。

    “你也住在這裏?”

    談倫“嗯”了一聲,點點頭。

    “那麼你是巴軒主的朋友了?”

    “不是!”

    談倫頓了一下,據實相告:“我是一個病人,來這裏養病的。”

    粉衣少女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很是驚詫的樣子。

    “真巧,我也一樣……”

    説着她大大方方地在花圃邊上高出的石欄上坐了下來,指了一下旁邊空處:“你也坐下來吧!”

    談倫退後一步,在較遠一處的地方坐下來。

    “這麼説,姑娘你也住在這裏?”

    “我住了有半年多了!”一隻手攏着前額的幾根散發,那一雙澄波雙瞳只是在談倫臉上轉着。

    “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談。”

    “談?談什麼?”

    這麼直言無諱地問,談倫倒也不以為怪,那是因為對方語出真誠,反見其一片純樸,無限天真。

    一霎間談倫對她引發了無限好奇。

    “還沒請教姑娘貴姓?”

    “我姓……”説着她微微笑了:“你可別生氣,不是我不説,而是他們要我不要説的……”

    “這就是了!既然這樣,你就不要説了。”

    想到了來時冷月軒主的囑咐,談倫只好壓制住心裏的好奇,不便再刺探詢問下去。

    粉衣少女眨動了一下眼睛,用着清脆可人的北京口音説:“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麼?——雖然這是很不公平的事情……這樣吧!除了不能説的以外,你問我什麼我都告訴你,好不好?”

    談倫一笑,越覺其胸無城府,一派天真無邪。

    “這很公平。”於是把真實姓名告訴了對方。

    粉衣少女嘴裏細細地念着“談倫”這兩個字,點點頭説:“我記下來了。”

    很開心的樣子,她踢動了一下雙足。

    談倫由是注意到,在她那雙欺霜賽雪的白足上,穿着一雙香草編就的空花涼鞋,很是別緻,襯着她白嫩的肌膚,纖塵不染,尤其是一雙足踝上各自繫着小小的一串珠鏈,看來和發上那串珠子一般明亮,像是上好珍珠所串,這就令談倫暗中不勝驚異了。

    “你能告訴我生的什麼病麼?”

    説了這句話,談倫心中未免有些後悔,也許這也是對方不願意説的。

    粉衣少女臉上果然現出了一些礙難,秀眉輕蹙,卻又綻開笑靨:“是一種很奇怪的病。你呢?”

    用“一種很奇怪的病”輕輕一推,就把這個難題給撇開了,談論也就知道對方病情,亦在“守口”之列。

    “你呢?”粉衣少女繼續問道:“你得的什麼病?”

    “和你一樣——也是一種很奇怪的病……”

    微微一哂,笑容裏顯着淒涼。

    粉衣少女點頭道:“這就是了,馬叔叔和史大娘都告訴過我,冷月軒主是當世的第一神醫,凡是大家治不好的病,他都能治好……這麼説起來,你一定是也得了奇怪的病了!”

    談倫點點頭,想起來道:“馬叔叔……史大娘?他們又是誰?”

    “咦——你難道沒有見過他們?”

    談倫搖了一下頭。

    粉衣少女説道:“他們是跟我一起來的人,也都住在這裏,我以為你們應該早就見過了。”

    談倫説:“我才來不久,這裏地方又大,我們沒有見過。”

    粉衣少女深深地吁了口氣,流目四盼着:“你這裏真好,花開得真美……你看這些菊花……”

    隨手摘下來一朵,卻把眼睛瞟向談倫:“這是金盞菊麼?”

    談倫點點頭。

    粉衣少女很高興地指了一下那邊紅紫相間,開得一片爛醉的花圃道:“那些是石白草吧!”

    談倫搖搖頭説:“是金錢菊!”

    粉衣少女瞟了他一眼,指着一株葉如披針、莖生短毛,開有粉白大花的植物道:

    “這個呢?”

    “這是忠心菊。”

    粉衣少女一笑,側過臉看着他,十分嫵媚地道:“你知道得還不少呢,我倒要考一考你。”

    説着一跳下地,走向一堆紅紫花,含笑道:“這些呢?”

    “這些是金雞菊。”

    談倫微笑着,指向另一堆道:“這是貝細工——那是因為這些花的外殼,看起來很像海邊的貝殼,而且很硬。”

    粉衣少女跑過去蹲下來細看了看,含笑道:“真的,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呢?”

    “因為我喜歡菊花!”談倫説道:“如果是別的花,我就知道得沒有這麼清楚了。”

    粉衣少女站起來,挺認真地打量着他:“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真高興能夠認識你,你一直住在這裏?”

    “在我病好以前,大概不會離開吧!”

    “我以後可以來找你玩麼?”

    “這……”

    談倫點頭含笑道:“只要你方便,應無不可!”

    粉衣少女開心地道:“你真好……”

    接着她黛眉微皺:“只是……你連我的名字也不知道……這樣吧!馬叔叔他們都叫我‘蕊’小姐,你也這麼叫我吧!”

    談倫幾乎已經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必屬大家官宦出身,否則就難當“小姐”二字。

    一—他不禁微微感覺到一些遺憾,以他素日行徑,最不喜與官宦權勢人家來往,那是因為這類人,每每自視高人一等,習氣過重,不易論交,是以乍然警覺到對方出身宦門,未免掃興。

    只是,面前的這位“蕊”小姐,卻是如此玉潔冰清,絲毫不沾富貴驕人習氣,倒似不應一概而論。

    想着想着,他不經意地抬起了目光,直向着面前的粉衣少女逼視過去。

    粉衣少女臉色微微一紅:“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談倫這才自轉過念頭道:“我以後就稱呼你蕊姑娘吧!”

    “蕊姑娘……”

    在她印象裏,對於“姑娘”二字的稱呼,的確十分陌生,也許是有生以來還沒有人這麼稱呼她,一時大感新鮮,只睜着明亮的一雙眼睛,瞧着談倫。

    “你不喜歡我這麼稱呼你?”

    “不,不是……”粉衣少女搖頭笑道:“我只是很新鮮,蕊姑娘……蕊小姐……好,我喜歡你這麼叫我,也只有你一個人這麼叫我,以後你就這麼叫我吧!”

    談倫由對方談話口氣中,越加得到證明,對方這位姑娘的出身,非比尋常,必屬出身豪門巨宦門第。

    這倒也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以冷月軒主巴壺公這等跳出紅塵,不沾世俗的卓然高士,何以會與對方權宦門第交往?收留蕊姑娘這樣的一個少女,豈非有些不近情理?

    誠然,巴壺公在他入住之初,就已經關照過了,談倫也只能裝聾作啞,不與聞問了。

    “能認識你真好……”

    蕊姑娘抬頭看着天上的雲,又回眸睇着他:“你願意天天都跟我見面,跟我談話麼?”

    談倫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他原想一口答應,可是想到了很可能別人有所忌諱,是以只是微笑而已。

    蕊姑娘只以為他是答應了,更為高興。

    她回憶着過去,語含惆悵地道:“在這裏我太孤單了,沒人跟我玩,也沒人跟我説話,大家見了我都是恭恭敬敬的……唉!這種日子真不好挨,還好,現在遇見了你……”

    她又笑了,略呈弧度的唇角輕輕啓開,露出了白潔整齊的牙齒。

    忽然她站起來道:“來,我帶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玩去……”

    談倫搖搖頭説:“不……”

    蕊姑娘翻着眼睛説:“為什麼?”

    談倫微微一笑説:“我想是有人來找你回去了,你出來得太久了!”

    蕊姑娘愕了一愕,説:“誰?”隨即回頭四顧,卻不見個人影兒。

    看看談倫,她天真地一笑道:“你在騙人!”

    話方出口,即聽得一個婦人的聲音道:“在這裏了,阿彌陀佛——”

    即見一個身着翠衣,頭梳疊螺式,年過四旬的高大婦人,同着一個身着藍衣、豹頭環眼的藍衣壯叟,雙雙現身院內。

    那高軀婦人,談倫以前沒有見過,同行的藍衣壯叟,對談倫來説,卻是並不陌生,正是那夜在月下會同巴軒主一併出現,力懲黑翅鷹杜海波的同一人士,這時忽然現身眼前,不免令談倫微微感覺驚詫。

    蕊姑娘發覺到這兩個人,不免有些失望,向着談倫輕嘆一聲道:“他們是來找我回去的,真掃興!”

    説話時候,那個高身婦人已來到了近前,笑哈哈地道:

    “小姐你該回去吃藥啦!”

    一面轉向談倫道:“這位想必就是談先生了?”

    談倫已注意到對方這個高身婦人,只見她細眉長眼,貌相清奇,尤其是那一雙長眼睛裏,菁華內藴,一望之下,即可猜知是一個具有相當內功根底的人。

    當下忙自抱拳道:“不敢。足下想來就是史大娘子了?”

    高身婦人揚了一下眉毛,詫異地道:“咦!你怎麼會知道?啊一一”

    接着她笑了笑,看向一旁的蕊姑娘道:“一定是蕊小姐告訴你的。”

    蕊姑娘向着面前這個史大娘,不大樂意地道:“我們剛剛談得正好,你們又來惹厭,我就偏不回去,看你又怎麼樣?”

    説着,當眾扭過身子,抱着一雙胳膊,生起氣來。

    史大娘見狀,無可奈何地賠着笑臉道:“小姐你可又使性兒了,難道忘了巴老夫子關照的話了?你這病是嘔不得氣的,算我説錯了話,該好了吧!”

    蕊姑娘悻悻嗔道:“既然知道我生不得氣,還故意來氣我……”

    隨即一笑道:“你們先回去,我在這裏再玩一會兒,自己會回去,好不好?”

    史大娘慌着搖頭道:“那怎麼行!噯!我的小姐,你可真是越來越胡鬧了!小姐,你的身子要緊,難道你忘了……出來的時候……”

    下面的話,一時礙難出口,只急得這婦人連連嘆氣不已。

    談倫見狀只得對蕊姑娘道:“姑娘病體要緊,還是回去吧!我出來過久,也要回屋子吃藥休息去了!”

    説着向蕊姑娘、史大娘抱拳為禮,徑自轉身而去。

    蕊姑娘忙即喚住他道:“談先生……”

    談倫因見史大娘以及對方那個姓馬的藍衣人四隻眼睛在注視自己,雖無敵意,卻也並不友善,又以初時巴壺公之關照在先,心裏儘管對這位蕊姑娘離奇的身世。諱莫如深,卻也不欲一探究竟,乃自存下了避開之意。

    蕊姑娘這麼出聲一喚,他當即止住了腳步,回過身來。

    四隻眼睛注視之下,蕊姑娘遲疑片刻,微微點頭道:“我明天還會再來……找你!”

    説完掉過身子,徑自同着史大娘向外步出。

    談倫目送着對方二人離開,正待回身,卻聽得一人道:“談相公你慢走一步!”

    説話的正是一旁侍立的那個藍衣壯叟。

    話聲方落,人已來到了眼前,

    談倫看了他一眼,領略了對方深邃的目光。

    “兄台貴姓?”

    “馬。馬奇!”

    藍衣人不苟言笑地點了一下頭:“久仰閣下大名,可否容在下借一步説話麼?”

    “馬兄請!”轉身步入堂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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