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回答:“如果真的那麼膚淺,為什麼大多數人看不穿它?”
我問:“你見過父親沒有?”
母親忽然笑了,“你生父的新妻聽說丈夫歡迎女兒去住,忽然之間叫來母親、阿姨及她兩個妹妹,都在餘家借宿,屋子塞得滿滿,再也容不下別人。”
“那多好。”
“又是多好,女兒,你什麼都說好。”
我無奈,“不能講生父壞話。”
“說到底,決定讀什麼沒有?”
“建築吧,父是建築師。”
“你以為他會指點你?他才沒有空。”
“至少得些遺傳。”我陪笑。
“小亮,我愛你的樂觀。”
我沒告訴母親,我之後又見過小琪一次。
一個下午,我與鄧劍華在郊外露天茶座喝咖啡,忽然之間,茶客騷動起來,不約而同轉身或回頭往同一方向看去。
他們竊竊私語:“歌星葉子威。”
“那女子是誰?”
“他的同居女朋友,聽說是個模特兒。”
我也留神,朝目標看去,我見到了李聖琪,啊,她並沒有返英繼續學業,她那日離開我家,原來是出去與葉子威同居。
那一剎那我只看到半個側影,她搽茶色口紅,煙霧眼,美好的身上穿著極短黑裙,配黑色襪子。
美豔二字就是用來形容李聖琪這種女子:豔,豐富的顏色,她當之無愧。
最要緊是年輕,她混身似會發出亮光來。
鄧劍華輕輕說:“好一對俊男美女。”
在各人讚歎聲中,他們翩然離去。
劍華說:“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女子。”
我微笑,“夢裡夢裡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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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華漲紅面孔,“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出聲,心中為小琪不安。
劍華說:“對,我們今天要談的是:加國滑鐵盧及麥基爾均預先取錄我讀建築系,這兩間學校的優點是一進門便可以入建築系,毋需先讀環境科學--“
“預先取錄?”我愕然。
“小亮,你真湖塗,你還沒有報名?你的數理化連美術都一等一,你還在等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是一團飯。
“事不宜遲,快,來我家,我幫你用互聯網報名。”
他拖起我就走。
這件事,未成功之前,當然也不必預先張揚。
這是我第一次到劍華家去,屋裡只有他祖母。
我朝老人家深深一鞠躬,她打扮得十分體面,在家也化淡妝穿旗袍及繡花鞋。
這種自愛的老人家最叫人歡喜,活著便不放棄,每天開心地化妝穿衣看戲吃茶,至最後一口氣。
她稱我為餘小姐,招呼我喝茶吃杏仁餅。
劍華打開網絡,大學網頁琳琅滿目,像購物臺一樣,學系是貨品,學生的積分是現款,因價就貨,公平交易:什麼樣的分數進什麼科什麼系,清楚列出,一目瞭然,不容胡闖,我不禁駭笑。
我把學生號碼告訴劍華。
他打出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天呵,同學間都知道你是一隻書蟲,成績超人,可不知你竟高到如此地步,你吃什麼火藥,而且,有什麼必要拿一百分?”
“一百分?”祖母聽見張望。
劍華說:“嫲嫲來看,這餘家亮是瘋子。”
祖母笑咪咪,“呵,餘小姐是讀書女,我獎你吃糖。”
我啼笑皆非。
“讓我看。”劍華一看鈕。
熒幕上一下子列出所有願意接我成績取錄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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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華嘆息,“啊,全是名校。”
我內心有點安慰。
“慢著,小亮,你已經讀畢大學一年課程,你在校一直跳級讀預先班?我怎麼不知道,你為何從來不提?”他聲音越來越高。
是的,我成績比他好。
他說:“進了大學,你會比我高班!”
“不,中學我低你一級,將與你同班。”
他舉起雙臂,朝作拜膜狀。
“快替我報名。”
“是,是。”
他向大學網頁鍵入我的學生號碼,一連替我報了三間大學,“可惜耶魯與哈佛已決定不再預先錄取。”
我看著劍華微笑。
這時,一直在上班的劍華媽忽然回來了。
“餘小姐,你好,”她笑逐顏開,“當自己家裡一樣便可。”
她捧進大批糖果。
劍華低聲說:“家母特意回來看你。”
鄧太太在一邊搭嘴,“餘小姐也讀建築系,不如與劍華一起,有個照應。”
我一怔,這倒是好主意。
鄧伯母又笑說:“增加了解。”
我也笑起來,劍華靦腆,“兩位老太太,你們出去一下可好?”
他把母親及祖母推出去。
我問:“伯母在何處工作?”
“家母一直在南華髮中教英文。”
我說:“那多好。”這次是真心實意。
劍華說:“一般大學兩星期內會有答覆,先給你電郵,然後書面通知。”
所以,別說已無人用郵票信封信紙。
我們走出書房,發覺鄧伯父也回家了,六隻眼睛一起打理我,幸虧目光尚算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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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尷介得即刻告辭。
“小華,你送餘小姐。”
劍華隨我下樓,我用電話請忠伯接我。
我說:“打擾你們。”
劍華輕輕說:“他們很喜歡你。”
我問:“什麼時候說的?”
“他們說你功課上佳,相貌清秀,打扮樸素,不可多得。”
我微笑,“我是比較呆。”
“一起到加國讀書可好?我答應照顧你。”
“你會做什麼?”
“我能駕車,我會做叉燒飯,我擅長清潔。”
啊了不起,我肅然起敬。
“我不能阻止天氣變壞,可是我會撐一把傘保護你,我還沒有能力置公寓給你住,但我會守衛你的門口。”
真沒想到他會講得那樣動人。
我喜出望外,“我同家母商量。”
兩個星期之後,我接到來信,已獲得滑鐵盧錄取。
媽媽說:“你決定去加國?”
我點頭,“那處悠閒與世無爭的氣氛適合我。”
媽媽笑,“來自五湖四海的留學生還不是照樣會和同你爭個你死我活。”
我嘆氣,“我早知世上無安樂土。”
我沒有告訴她,同學鄧劍華會與我同校。
“十六歲升讀大學,可算天才?”
我笑,“媽媽,十二歲大學畢業,才算天才。”
母親悵惘,“說得也是,你自小老師就發覺你怪,送分給學生的題目你不會回答:一磅約有幾隻萍果,你竟答一百隻,大象約重多少,你說十磅。”
媽媽從不放棄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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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半晌我問:“媽媽,小琪怎麼了?“
“小琪,呵,她很好?“
“怎麼個好法?“
“我也不清楚,她父親自有分數。”
“媽,我聽說小琪在本市,她與歌星葉子威同居。”
母親一怔,緩緩說:“或許是,不過,我們不講別人閒話。”
“她是別人嗎?”我吃驚。
“當然是,”媽媽答:“世上除出你與我母女倆,其餘都是外人。”
“李叔叔在內?“
“他只可以說是我生活道路上的伴侶。”
經歷那麼多,母親已經大徹大悟,這倒也是好處。
“況且,你我可能覺得十七八歲出外與人同居是大事,別人另有一套標準,認為男歡女愛天經地義,有啥稀奇,我們不可論斷別人。”
“明白。”以後我不會再在母親面前提到小琪。
說了那麼多,只是叫我少管閒事。
我與李聖琪失去聯絡。
暑假一開始,母親便陪我到大學區找房子。
她十分闊綽,一出手便買下一間兩房公寓讓我做宿舍,又添置簡單傢俱。
客廳裡有一張三乘六單人床那麼大的工作枱,原先是張乒乓桌,此外,就是書架子。
她對我說:“不用省,參考書大可統統買下,將來有用,還有,不要與人同居,也不要讓人上來同居。”
我笑起來。
她看著我考到駕駛執照,挑了一輛四驅路華車給我,才回家工作。
在飛機場她說:“我很驕傲,一個單親母親,把女兒照顧得這麼好。”
又說:“我為你驕傲,一個破碎家庭出身的女孩,如此上進努力。”
我不出聲,我必須那樣爭氣。
她回家去了,繼續忙碌的工作,就因為老媽勤力,所以我才可以專心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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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華跟著抵步,到處辛苦找住宿地方,宿舍太貴,且無空缺,合作社太擠,設備簡陋,民宿較遠,交通不便。
我實在不忍心,幾次三番想邀請他同住,但想起母親叮囑,終於沒出聲。
劍華最後租了一家人的地庫,地方十分陰暗,勝在獨立門戶進出。
那年冬天大冷,下雪,兩尺深,我穿得像愛斯基摩人,開著車子去接劍華上學。
是,我接他,不是他接我。
功課艱深,要求奇同,我疲於應付。
劍華更加氣餒,他想轉讀商科。
那季電費是八百加元,我寫支票時手顫,鄰居笑著同我說:夏季開冷氣更貴。
全來說好由劍華照顧我,現在,反而由我鼓勵他。
劍華:“我想家,我掛念祖母。”
我:“你才離家兩個月。”
“在飛機上我已想哭出來。”
“男兒志在四方,你需努力,功課做了沒有,設計商場或度假小屋,你做哪一樣?”
“小亮,我尚未開始。”
“啊,死期將屆,所有功課不準補考,你要加油。”
“我想轉科,我不是那塊料子。”
“這樣吧,週末你到我家,我們一起研究。”
我去接他,他的地庫又冷又溼,的確不是做功課的好地方,但是,我有些同學在室內戴帽子手套,只開一盞枱燈取暖,也考到前三名內。
劍華比較不能吃苦。
我把自己的功課已完成部分給他參考,他讚歎不絕,我努力幫他開竅,他吃飽後卻在我沙發上熟睡。
我既好氣又好笑,索性幫他起草圖。
從前,一般人走進建築事務所,總見一張張斜面的特別設計繪圖桌,以及一疊疊藍圖……現在不同了,工作全部在電腦上做,方便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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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深夜,我斟杯熱可可,走到露臺邊看雪景,只見鵝毛大雪空降半個城市,潔白無瑕,像聖誕卡上風景。
我想家嗎?
一個人,先得有家,才能想家,這間溫暖小公寓已經是我的家,我還想什麼家。
凌晨,劍華醒了,“哎呀,我在什麼地方?”
我回答:“北方邪惡女巫之家,你已變成一隻驢子。”
他微笑,“我肚子又餓了。”
“我做早餐給你。”
“不,我來做。”他跳起來。
“你先看看桌上的設計。”
他過去翻閱,“啊,家視,你救了我的賤命。”
“下次可輪到你救我。”
他雀躍,“我開了竅,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我很安慰,“一起上學去吧。”
他抱怨:“都沒有其他生活。”
我揶揄他:“你想逛哪些酒吧哪些紅燈區?”
我們穿上大衣,往學校出發。
在課室門口,他忽然說:“餘家亮我愛你。”
我是他,我也愛我,這叫感激,不叫愛。
過兩天,他問我:“小亮,做不做兼職?”
我訝異,“趕勞作還來不及,哪來時間?”
“最近工資高,一小時可達十五元,還有小費。”
我搖頭,“要錢何用?”
他氣結,“這句話比瑪麗安東奈的Qu-ilsmangentdelabrioche還能難聽。”
“瑪麗安東奈其實沒說過那樣的話。“
“我想儲一筆旅費春假與你結伴到意大利看建築。”
這到是個好主意,我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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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請你吧。”
“那怎麼可以。”他不以為然。
“沒有問題。”
“你家好似十分富裕,父母又疼惜你。”
“家母長袖善舞,又處處為我著想。”
劍華說:“我沒有怨言,我知道有汽水小販的兒子終於憑獎學金在劍橋法律系畢業。”
“那你知道就好。”
那天晚上,母親與我通電話,我一時口快,說我大雪中接送同學,真是日行一善。
她靜了一會,“是男還是女?”
我即時回答:“男女都有。”
“小亮,別家的女兒一旦結交男朋友,立刻叫人管接管送,我不是叫你學她們,可是,你也小心一點。”
“明白。”她真厲害,似有千里眼。
“學校裡一定有好些雪找飯票的女生,目光犀利,手段高超,擒獲獵物,便自他第一份薪水用至他退休,你不必學她們,可是,也別太笨。”
“是,是。”我忙不迭答應。
“生活好嗎,功課如何?”她聲調比較緩和。
“都過得去,我不大出城,專心讀書。”
“假期可有興趣與我到紐約--”
我脫口:“我打算去歐洲。”
媽媽彷彿有點失望,“隨得你。”
我問她:“李叔可聽話?”
母親笑了,“過得去,算是那樣了,凡事有個伴。”
“我爸呢,許久沒他音訊。”
“他沒有與你聯絡?”
我黯然,大抵他忙不過來,他自己的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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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感慨,“太不像話了,厚此薄彼。”
“媽,幾時來看我?”我連忙改變話題。
“聖誕節如何,春假你又說沒空。”
“記得別穿貂皮大衣,會遭環保仔淋紅漆。”
“他們還那麼緊張?”
“老媽,為虛榮身上穿別人的皮總不大好。”
“咄,你不吃雞不吃蛋?”
“為了生存又比較好些,媽,實不相瞞,我想吃素。”
“你當心不夠體力。”
母女閒談一開口就是三十分鐘,與媽媽始終有說不盡話題,我算得幸運。
電話單子上有許多號碼由劍華所拔,他借用我的電話,可是從不歸還長途電話費用,幾個仙一分鐘他一樣省下。
十二月,雪越下越大,學校放假,我孵在家裡做模型,劍華把他的工作也搬到我家做,深夜才由我送他回去。
一天晚上,路上像西伯利亞,幾乎沒有車輛,我把性能超卓的路華車奮力壓過一尺深積雪送他到門口。
好心的房東開門出來,見司機是女生,不勝訝異,“小姐你要當心,你身上可有電話,萬一拋錨,立刻報警,車上備毯子否?不如在此過夜,明早才走。”
我笑答:“沒問題。”
“千萬小心。”
我看看劍華,他好似覺得我是神奇女俠,無所不能,他朝我擺擺手說再見。
房東看我上車,喃喃說:“華人真守禮,換了白人青年,早就雙棲雙宿。”
同居省錢又省事,不必接送,值得考慮。
我小心翼翼駛車回家,很幸運,雪停了,可以看清路面,整條街只得我一部車,好不寂寥。
到這個時候,我心靈目明,鄧劍華不會照顧我,他有心無力,也不能怪他,要照顧一個人,需要大量人力物力。
回到家,我躺進溫暖被窩,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