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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來幹什麼?”她立刻趕客,“走走走。”

    車太太向客人陪笑,“是我寵壞了安真,不好意思。”

    安真說:“馬逸迅,你以後都不必再來,我倆不會有任何進展。”

    馬逸迅自覺已盡了最大努力,只得嘆口氣站起來告辭。

    安真說:“巧克力帶回去你自己吃。”

    車太太搖頭。

    “好,好,”那小馬舉起雙手投降,“我死心。”

    “以後不要再來騷擾。”

    馬逸迅打了敗仗,失意而去。

    車太太責問女兒:“為什麼那樣對同學?”

    “媽,你引狼入室。”

    車太太啼笑皆非,“是不是狼,憑我的經驗,還看得出來。”

    “我對男生失望,女子但凡爭氣,不需要他們假殷勤。”

    車太太不由得擔憂,“這種想法有何根據?”

    “你看芝蘭的男友,平日簇擁著她,佯裝無微不至,一旦目的達到,在她危急之時,突然失蹤,影子也不見。”

    車太太沉默一會兒,“安真,芝蘭的遭遇是個很壞的例子,不能作準。”

    安真卻很肯定,“不,都一樣,可憎!”

    過兩日,益發證明車安真的看法完全正確。

    她去探訪芝蘭,發覺她一個人住在二樓,把那張舊沙發當床,看到安真,神情有點冷淡。

    “你沒有上班?”

    她答非所問:“子謂就快回來了。”

    “找到地方搬沒有?”

    芝蘭伸一個懶腰,“從前,我們住在樓下,老是聽見樓上的腳步聲吵得很,現在可靜下來了。”

    “芝蘭,這些髒衣服我幫你拿回去洗。”

    “安真安真,你為什麼扮紅十字會,別擔心,子謂即將回來。”

    安真不知說什麼才好,萬一芝蘭真的流離失所,即使父母反對,她會帶她回家。

    自纜車徑出來,她想到書局訂一本參考書,便往銀行區走去。

    在商場門口,她看到了一個人。

    他是高大英俊的甄子謂。

    安真幾疑眼花,他怎麼會在本市,不是去了星馬嗎?啊!原來他已經回來了,可是沒通知芝蘭,抑或,電光火石間安真明白了,他根本沒有離開過本市。

    芝蘭遭到了欺騙。

    安真走近,叫他:“甄子謂。”

    她沒有看錯,甄子謂轉過頭來,見是安真,並無尷尬,亦不癖埽反而一臉笑容,“咦,是你,安真,好嗎?”

    這時,甄子謂身後一個女子忽然伸手過來,警惕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那女子年紀比他大,有三十多歲,濃妝、微胖、瞪著眼盯牢車安真。

    在街上,安真不顧一切地問甄子謂:“你可有去看芝蘭?”

    甄子謂一愕。

    “她可知道你已回來?”

    甄子謂卻說:“安真,我與忻芝蘭在三個月前已經分手,她沒有告訴你?”語氣平常等閒。

    “已經分手?”安真意外錯愕。

    “是,安真,如果你想知道詳情,這是我名片,你隨時可以找到我。”

    那中年女子拉一拉他,像牽一隻狗似把他帶走。

    剩下車安真一個人站在戲院門口,像迷了路的幼兒,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終於,安真恢復了神智,慢慢走過馬路,抬頭一看,不對,書局應在另一面,又走回去。

    終於,她沒有去訂書,她折返纜車徑。

    還沒到二樓,已經聞到強烈煤氣味。

    這次安真十分鎮定,她立刻推開大門,讓新鮮空氣流通,然後跑到廚房關掉煤氣掣,再找芝蘭。

    芝蘭躺在舊沙發上,已經昏迷,面頰紅粉緋緋,像喝醉酒一樣,十分嬌豔。安真把她拖到門口放下,到三樓用電話報警。

    幸虧電話線還未截掉,也可惜煤氣沒有切斷。

    救護車及時趕到。

    安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他們已經不喜歡芝蘭,這種事一拆穿,更加不好。

    芝蘭救回來了,躺在公立醫院大病房裡,十多張病床,病人輾轉呻吟,像座地獄。探病時間,親友偏偏還忙著喂病人吃喝,杯碟交錯,混著藥水味,有點黑色喜劇意味。

    芝蘭卻處之泰然,可能,她已經豁了出去,否則,就是打算重新做人。

    她這樣同安真說:“謝謝你救了我,我再世為人,一定會好好努力。”

    “甄子謂總要負點責任。”

    “不!不要去找他,過去的事算了。”

    忽然之間,有病人家屬大聲哭起來,安真知道有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芝蘭反而微笑,輕輕說:“我夢見父親,他帶小小的我到沙灘游泳,那時他還年輕,還願笑,他給我喝一支可樂,並替我拍照留念。”

    安真:落下淚來。

    那日,回到家中,車先生走到何處,安真跟到何處,他看報紙,她擠在他身邊。

    “爸,你頭頂微禿了。”

    安真非常痛心。

    “年紀大,第一件事是禿頭,第二件事是大肚腩,你說怪不怪。”

    他攤開港報追新聞看。

    “爸爸——”

    “喂,別煩我,快去做功課。”

    第二天再去看芝蘭,她已經出院。

    看護罕有地和藹:“你是她妹妹吧,請多關心她,她有點精神恍惚,通常年輕孕婦都會手足無措,需要支持。”

    安真霍地轉過頭來。

    芝蘭什麼都瞞著她。

    她真正動氣,一整個星期沒去纜車徑,可能心底黑暗之處,也深深明白,去了也無用。

    忻芝蘭已墮入無底深淵,這生這世,難以超生,世俗叫這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車炳榮同妻子說:“區家律師說,還有人住在纜車徑,我只推說不知,我們已搬走兩個多月,一切交割清楚。”

    車太太沉默一會兒,“忻芝蘭還住那裡?”

    “看樣子是。”

    “會遭趕走嗎?”

    “切斷水電,她也住不下去。”

    “人海茫茫,一個年輕女子,往何處去呢。”

    車先生不得不硬著心腸答:“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可以去的地方多著呢。”

    “她的確比安真聰明百倍。”

    愛一個人,老覺得他笨,非得處處照顧他不可,而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肯定他聰明伶俐,佔盡便宜,不勞任何人操心。

    那日放學,天下著滂沱大雨,安真站在屋簷下避雨,忽然低聲吟道:“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安真。”

    抬頭,看見馬逸迅,她退後一步。

    馬逸迅挺幽默,“別怕,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這倒新鮮,是什麼事?

    “經過那場騷動,我家決定移民到加拿大多倫多去,明年即動身,以後,你再也不用避著我。”

    啊!-那間安真感到一絲悽惶,人長大了,開始體驗到生離死別。

    “我已得到麥基爾建築系收錄。”

    安真低聲說:“祝你前途似錦。”

    “你也是,安真,黎教授說你才華橫溢。”

    “畢業後我會在本市發展。”

    “安真,希望將來在報章名人版讀到你的名字。”

    “謝謝你。”

    她是他的初戀,可是,像一切初戀,並沒有給他太大的創傷,他仍然喜歡這短髮圓臉的女孩,會給她寫信。

    話說完了,他冒雨過對面馬路,他也沒有帶傘。

    不知怎地,安真沒有即時離開,她看著他背影,他一直冒雨向前走,可是,他也有第六感,驀然回首,看到安真仍然站在那裡,他以為她還有話說,趕著回頭,一輛公共汽車經過,他再看,安真已上了車離去。

    年輕人惆悵的聳聳肩,大西洋彼岸有美麗新世界在等待他,興奮刺激得他忘卻憂傷。

    安真趕去替兩名初中學生補習英文及數學,這是城內新興行業,收費並不便宜,一個月下來,也夠安真零用,從此不用做伸手牌。

    安真教人認真,有紋有路,學生能接收,進步神速,她受到家長尊重。

    自學生家裡出來,她買了水果糕點去探望芝蘭。

    她那筆氣已經消了,聽芝蘭有權保留一點秘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事事赤裸裸攤開來講。

    走近纜車徑,已看到好幾名工人上上落落。

    工人看見她,立刻問:“你住這裡?”

    “什麼事?”

    “你好搬了,我們要裝修房子。”

    安真不慌不忙答:“先做三樓可以吧,來,吃點蛋糕。”把食物遞過去。

    工人接過笑,“三樓這幾天就完工,再不搬,要報派出所。”

    他們忙他們去,安真連忙按掣。

    沒人應,門虛掩,她覺一驚,輕輕推開。

    昏暗的室內傳出一般黴味。

    “芝蘭,芝蘭,是我。”

    芝蘭在沙發上唔一聲。

    安真走近,發覺她平躺著,神情勞累,地上有一碗喝剩的白粥。

    那股黴臭味道更濃了,

    “芝蘭,你生病?”

    “休息兩天就好。”

    安真扶起她,這時雙眼已比較習慣黑暗,看到芝蘭臉色灰敗。

    “芝蘭,我同你看醫生。”

    “你每次來都企圖大肆改革,不如好好陪我說說話。”安真慚愧,“是、是。”

    芝蘭握住她的手,“這次我若好起來,一定爭氣做人。”

    “我去衝杯茶。”

    芝蘭喝了熱茶,精神似略好。

    安真去洗手,看見角落一隻盤子裡有一塊血花,黴味就自那裡付出。

    安真毫不猶豫,立刻動手,把那堆染血的內衣迅速洗出來晾好。

    “安真,你在做什麼,過來說話呀。”

    安真抹乾手,“來了。”

    她蹲到芝蘭身邊,“跟我回家。”

    “我已找到青年會宿舍,隨時可以搬過去。”

    “不騙我?”

    芝蘭微笑,“我時常騙人嗎?”

    “聽伯母有無消息?”

    “那邊茶几上有幾封信。”

    安真過去一看,卻是芝蘭寄到內地被退回來的信件。

    “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根本沒那個地址那個人。”

    “那豈非失去聯絡?”

    “是,”芝蘭牽牽嘴角,“我於孑然一人了。”

    “聽伯母究竟怎麼了?”

    “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安真跌足。

    芝蘭有意改變話題,“你的男朋友小馬呢?”

    “他不是我的男友。”

    “有齟齬?”

    “不,”安真說實話,“我看見他都怕,那麼高大強壯,凡一動粗,真不是他對手。”

    芝蘭笑,“你似乎還沒有忘記一年級時被男生在操場推跌的情形。”

    安真?腆:“也許。”

    “功課怎麼樣?”

    “甲級。”

    “是,別的事上你挺笨,不過讀書卻有天分,從來難不倒你。”

    然後,芝蘭發覺了。

    “安真,怎麼敢當,你竟幫我洗了髒衣服。”

    “無所謂,無所謂。”

    “安真,時間不早了,車伯母等你回去吃飯。”

    “那我先走,明天再來。”

    可是第二天有政府機關要員來參觀大學建築系,車安真及其它兩位同學陪隊講解。

    只得安真會講國語,特別辛苦,原來不停說話喉嚨會痛。

    回到家,倒頭大睡,醒來時,天色已暗。

    她想到纜車徑去,被車太太阻止。

    “下那麼大雨,又無人陪,到什麼地方?別去了,這陣子一直往外跑。”

    安真只得留在家中做功課。

    車炳榮輕輕道:“女兒算聽話。”

    “仍像小孩,不知自己是女兒身。”

    “待大學畢業再說。”

    “屆時已經廿四歲。”

    “怕什麼,至多我養她一輩子。”

    “呸,你這張烏鴉嘴。”

    第二天,雨晴,安真心血來潮,到書局買了一本孕婦需知,躲在課室一角讀起來。

    開頭津津有味,對人類胚胎逐步成形嘖嘖稱奇,然後,讀到孕婦意外一章,她臉上變色。

    她霍地一聲站起來,險些推跌了桌子。

    呵,不得了。

    她對同學說:“我有急事要回家,請同教授說我缺課。”

    她發瘋似趕往纜車徑。

    走到一半,她已經明白事情真相,一時情急,流下淚來。

    管父母怎麼想,要趕,大不了連她也趕出去,反正今日一定要把芝蘭接回家休養。

    走到纜車徑,呆住。

    裝修工人已把大門拆了下來,二樓已成瓦礫堆。

    安真尖叫起來,握緊拳頭尖叫:“你們逼人太甚,為什麼要圍攻一個弱女,為什麼不多給她一次機會!”

    眾人愕然,收過她蛋糕的那個工頭出來說話:“你的朋友昨午被送到醫院去了,是我叫的救護車。”

    “哪家醫院?”

    “小姐,總共只得幾家公立醫院,你去查一查就知。”

    安真如不見了真魂,她坐倒在梯間,一動不動,過半響才慢慢站起來。

    這時,她反而鎮定下來。

    她靜靜到各所公共醫院查探,都找不到忻芝蘭名字。

    奔波到天黑,安真筋疲力盡,山頂公立醫院醫生特別開恩,讓她進去逐張病床細看。

    她巡視過,並沒有芝蘭,安真悄悄落淚。

    一個看護過來說:“那邊有個年輕女子,一個親友也無。”

    安真過去病床一看,那女子容貌像中年人,可是,一雙潔白的手卻透露了真實年齡。

    護士笑說:“李淑宛,有朋友來看你。”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安真看到她鼻子上搭著管子,聽到朋友二字,卻也歡喜,微微一笑。

    看護說:“你們慢慢聊。”

    安真知道看護深意,坐在椅子上,輕輕問:“好嗎?”

    探病,無論是誰,都只是這幾句話。

    那女子點點頭,她已無力聊天。

    也許,忻芝蘭的情況同她差不多,甚至更壞。

    安真不由得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嘴唇顫抖,想說話,安真俯身下去。

    “我害怕。”

    安真惻然,她安慰病人,“不要怕。”“爸媽都沒有來看我。”

    “啊。”

    “都不理我了。”

    安真低聲說:“我不是在這裡嗎?”

    “幾時我們再去看電影。”她有點高興。

    “好,有幾齣歌舞片精采極了。”

    她點點頭,不再言語,半閉著雙眼。

    安真一直坐在那裡,直到護士過來,“她已睡著,你可以走了,謝謝你的善心。”

    :安真籲出一口氣,輕輕問:“病人什麼事?”

    護士說得很晦隱,“手術做得不好,再轉到醫院來,己經遲了,放心,不是傳染病。”

    安真沉默一會兒,“她不會復元?”

    看護搖搖頭。

    安真躑躅回家,她又倦又餓,更傷心不已,偏偏父親來替她開門時又說了她幾句。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鄭太太說你沒去補習,害得你母親急如熱鍋螞蟻,只怕你有意外。”

    車太太趕出來說:“得了得了。”

    車先生不以為然,“你那麼怕她幹什麼?”

    安真忽然發作起來,厲聲對父親說:“因為她有同情心,因為她懂得尊重人。”

    車炳榮愕然,“你說什麼,這輩子從沒有人對我大聲?喝,你吃錯藥?”

    車太太夾在當中,“一人少一句,一人少一句。”

    車炳榮不肯罷休,“我被我養大的人責罵,這是什麼世界?”

    車太太推女兒進房,安真大力關上門。

    車先生猶自在門口吵:“這是我的家,我的門,住在這裡,應當有點尊重,是大學教你對生父無禮?”

    “好了好了。”

    車太太把他拉開,他一手甩掉老妻的手,忿忿不平。

    安真在媸依鐫僖踩灘蛔。啕嚎大哭。

    半夜,車太太進來,掩上門,“安真,你不吃東西,也該沐浴。”

    安真心中悽苦,蓬頭垢面,揹著母親躺在床上。

    “我都聽說了,區家律師說忻芝蘭終於搬走。”

    “她乘救護車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安真,她不是你的責任。”

    “媽媽,你的同情心到哪裡去了,一個人年紀漸大,應該充滿慈悲,為什麼你與父親心腸愈來愈硬,對旁人苦難視若無睹,當日若接芝蘭一起住,情況不至於這樣。”

    這時,車太太也有點動氣,“安真,一個鄰居可以做的,我們也都做妥,你何必為一個陌生女子同父母吵鬧。”

    “母親,你不明白,芝蘭即是我,我即是芝蘭,但凡女子,同一命運。”

    車太太冷笑,“我聽不懂你這話,讀了兩年大學,你學問深湛,無人能明,忻芝蘭行為放蕩,當然後果自負,你一向循規蹈矩,怎麼可以與她相提並論。”

    安真知道再說母親也不會明白。

    老好媽媽,是上一輩子的人,克守婦道,逆來順受,接受命運安排。

    安真盡最後努力,“媽,芝蘭只犯了一個錯。”

    “是呀,她行差踏錯。”

    “不,她錯在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否則,錯了可以挽回,改過,重頭再來。”

    上文提要:安真因為芝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忍不住在媸依鏃嚎大哭。

    車太太看著女兒。

    安真鎮定地說:“我這一生不會倚賴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懇求時間、金錢及憐憫。”

    車太太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合攏。

    安真說下去:“我不會像你這樣,爸對你好,叫做福氣;他對你不好,叫做晦氣。我的一生,將掌握在自己手中。”

    說完,安真啪一聲關了燈。

    車太太在黑暗中坐了一會,輕輕離開女兒寢室。

    車炳榮氣管氣,仍然關心女兒,“她怎麼了?”

    “累了,記得嗎?小時候一累就哭鬧,就是那樣。”

    車先生不出聲。

    “也難怪,自小玩大的小朋友。”

    車先生仍然不響。

    “你說,忻芝蘭會不會有事?”

    車太太聽見鼻鼾聲。

    車炳榮已在沙發裡盹著。

    車太太仰起頭看著天花板。

    差不多已經一生,她對這個男子惟命是從,服侍他飲食起居,他有退休的日子,她卻沒有,每日在家中忙得團團轉,粗細一起來,從接電話充秘書登記留言到洗熨煮、寄信、付帳、緊記親友生日、安排修理家用電器雜物,丈夫一聲問:“傷風藥放在何處”,馬上得在十秒鐘內取出交在他手中……

    如果有工作能力,生活模式怕完全不同吧。

    假如她經濟獨立,這四面牆還關得住她嗎?

    到底是老式女人,想到這裡,已經頭痛,思緒沒有出路,她靜靜去休息。

    安真一早起來,把昨日髒衣服剝下來,自頂至踵洗刷一遍,到底年紀輕,換上新鮮白襯衫、卡其褲,又活脫是一名大學生。

    她攏一攏溼發,同母親說:“媽媽,我想搬到宿舍住。”

    車太太瞪著女兒,把茶杯往桌上一頓。

    她說:“是,搬到宿舍,髒衣服交我洗熨,零用錢回家取,每個週末向我拎零食糕點水果,可是這樣?”

    被母親拆穿了,連安真都覺得自己有點厚顏無恥。

    “現在你也不過回來睡一覺,還要搬出去?住宿費又是一大筆,安真,別再任性同爸媽鬧了,將來你也為人父母,就知道辛苦。”

    “我不會問你們要錢。”

    車太太嗤一聲笑,懶得同女兒鬥嘴。

    “畢了業,做了著名建築師,才搬到自己設計的花園洋房去吧。”

    她並不如女兒所想,一點主見也無,她去忙過年瑣事。

    放學,安真再到醫院去,同一名護士迎出來。

    “你又來看李淑宛?”

    安真點頭。

    “李女士今晨已經辭世。”

    安真低下頭,無限辛酸。

    “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願意登記做醫院義工,許多病人需要你的關懷。”

    安真吸進一口氣。

    “西翼還有兒童醫院,那些孩子們更加寂寞。”

    “請問,她的家人最終有無來探訪?”

    看護搖搖頭。

    安真低下頭,無限辛酸。

    “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願意登記做醫院義工,許多病人需要你的關懷。”

    安真吸進一口氣。

    “西翼還有兒童醫院,那些孩子們更加寂寞。”

    “請問,她的家人最終有無來探訪?”

    看護搖搖頭。

    安真一聲不響離去。

    那天,收到了馬逸迅遠方來信。

    “安真,我已安頓下來,這邊天氣出奇的冷,空氣清冽,我卻刻骨地想念纜車與蛋撻。在演講廳坐後排,往往訝異前座同學頭髮顏色竟如此多姿多采,你如果有空可抽空來旅遊,我願意招待你,祝學業進步,身體健康。”

    安真沒有回信。

    她早出晚歸,變得十分沉默,不願多話。

    車太太有時見女兒寢室靜寂無聲,悄悄張望,發覺安真躺在床上用耳筒聽收音機。

    太靜了,父母亦擔心。

    車炳榮問:“還有無提搬出去住?”

    車太太搖頭。

    “可有同學找她?”

    “同學會有人打過電話來。”

    “功課沒有退步吧?”

    “獎狀都掛在房裡。”

    車炳榮說:“祖宗有靈,還抱怨擔心什麼?”

    “她瘦許多。”

    “人長大了,去掉嬰兒肥,自然精瘦。”

    “大學出名多舞會,她一次也不去。”

    “太太,別自尋煩惱。”

    說得也是,車太太欲言還休,終於沉默。

    春假安真到纜車徑去看舊居,才踏上二樓,隔壁華南書院下課鈴嘩啦啦響起來,嚇了她一大跳。

    換了電鈴,比從前更響亮,學子放學時嘈雜聲也更厲害,安真不由得微笑。

    整座一號全部裝修過,外牆簇新,但仍然沒有電梯。

    在梯間遇到了一個年輕人,“咦,這位小姐,你來看房子?”原來是房屋經紀,安真點頭不語。

    “相請不如偶遇,我開門給你進去看看。”

    那年輕經紀非常熱心,打開了二樓的大門。

    安真輕輕走進二樓大廳。

    間格全改過了,窗戶加大,非常光亮,廚具全新,但已經沒有海景,前面蓋了好幾幢高樓。

    安真覺得恍若隔世。

    “業主本來要拆掉重建,可是經過研究——”

    安真輕輕接上去:“救火車上不來。”

    “是、是,又沒有地方建車房,也無電梯位,只得裝修一下重新出租。”

    安真走到牆壁面前,抬頭看到天花板上去。

    忽然之間,她把耳朵貼到牆上。

    她輕輕呢喃:“如果你會說話,請告訴我,忻芝蘭去了什麼地方。”

    經紀訝異問:“什麼?”

    車安真嘆口氣。

    “這裡一共分三個單位,最適合年輕人居住,離銀行區又近,步行十分鐘可去上班,整幢租下來,分租給同事,你還有得賺呢。”

    的確好生意頭腦。

    “對了,風水也不錯,從前的住客都發了財。”

    安真心裡說:“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港報你知道吧,老闆兼大作家簡仲騫從前就住這裡,是,小姐,你站的地方可能就是當年他寫《江南奇俠》一書之處。”

    經紀繪形繪色,說得口沫橫飛,這個人對工作如此熱誠,將來一定會有出息,成長中的都會需要這種人才。

    就在這個時候,安真忽然聽見銀鈴似輕笑聲;叼,不是哭泣,而是歡笑。

    “聽見嗎?”她衝口而出。經紀訝異,“聽見什麼?”

    安真不答,是幻覺吧。

    經紀遞上名片,“怎麼樣,還喜歡嗎?”

    “我需要考慮一下。”

    “隨時給我電話。”

    經紀鎖上門,忽然對車安真發生另一類興趣,“可有空去喝杯茶?”

    安真轉過頭來,平靜地答:“我這輩子都騰不出喝茶的時間。”

    那年輕經紀愕然。

    她並沒有騙人,她說的屬實。

    車安真以一級榮譽畢業,同年同月加入香江實業發展地產,兩年內替公司拿了三個大獎,令香江聲名鵲起,她性格低調,甚得老闆歡喜。

    他特地對得力夥計說:

    “安真,寧靜路物業我已替你挑了甲座向海單位,你一定喜歡,年終獎金剛好付首期,是項不錯投資。”這等於把獎金加倍。

    安真連忙道謝。

    車太太去看過新房子,十分訝異,“安真,你竟這樣能幹了,許多男人做一輩子也賺不到這幢單位。”

    安真微笑:“媽總覺得男人多雙手似的。”

    “不過,我們不搬過來了,老房子舒服。”

    安真點點頭。

    “安真,你日做夜做,為工作僕心僕命,可也別忘記替自己找對象。”

    安真不語。

    “爸媽寂寞呢,渴望擁抱嬰兒,聽聽孩子嘻笑,幾時可以見外孫?”

    安真蹲下來,“媽媽,兒童院有許多孩子等待關懷。”

    “咄,無親無故。”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車太太不悅,“又教訓起爸媽來了。”

    安真只得陪笑。

    “本來等你大了,好陪父母四處旅行,要緊的家事可以交給你,閒時同我們吃飯喝茶,還有,帶女婿外孫回來說說笑笑,誰要你成為都會最著名建築師。”

    “我尚未成名。”

    “盛伯伯要請你吃飯,向你請教,本市物業走向。”

    “我又不是投資專家。”

    “安真,記住,對象……”

    安真並沒有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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