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最後一張卷子邱晴便要出發。
每次答完題目,邱晴都不滿意,心中充滿內疚、後悔、歉意,自覺能做得更好,只是當時沒有盡力,情緒總是非常低落,在生活上說一是一,勇往直前的邱晴,一到試場異常戰驚懦弱。
同學們紛紛討論著適才一條分外刁鑽的題目:“邱晴,你怎樣回答?你是唯一懂得對付這種難題的人。”
邱晴沒有回答,她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等她。
那人穿著白裙子,神色陰晴不定,邱晴暗暗叫一聲不妙,她加快腳步。
那人沒有放過她:“原來是你!”
邱晴不去理她。
“我見過你,”她擋在邱晴面前,“你是被曾易生拋棄的那個女孩子,你住在鴉片窟,你母親是個脫衣舞女。”
眾同學聽在耳內頓時鴉雀無聲。
三年同窗,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細,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門來,三言兩語間掀了好同學的底,說得這麼離奇曲折,只希望邱晴抬起頭來否認。
邱晴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那曹靈秀指著她說:“現在你同貢心偉走,心偉是我的男朋友,你搶走他。”
同學們“譁”的一聲,身不由己地圍攏來。
邱晴只能重複地說:“你認錯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麼會認錯你。”曹靈秀一聲說完要伸出手來抓邱晴。
在這個危急的時候,一輛白色開篷車在附近輕輕滑停,車門打開,有男同學高聲叫:“邱晴,到這邊來,你又遲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並作兩步跳上那輛平日她甚為抗拒的開篷車。
那輛車一溜煙似地駛走,邱晴不住慶幸運氣好,已經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沒有問車子會駛到哪裡去。
白色開篷車主沒有出聲,只是盡忠職守駕駛車子,邱晴認為他知情識趣,深明大理,這樣的男人,縱使沒有身分地位金錢,也能夠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鐘後,邱晴開始感激他。
她只知他念機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她所遇到的人,統統問題太多,只有他是個沒有問題的人。
沒有問題的人,邱晴失笑,這個形容詞裡有兩個意思,因為他不問問題,所以他沒有問題,多麼有趣。
車子終於停下來,邱晴發覺她在山頂上。
山腳下一片濃霧,她只能看到極高建築物的一個頂尖。
不消片刻,她的劉海已經沾上霧珠。
司機仍然沒有說話。
邱晴坐在車內良久,直至心情平復。
最後一個考試了,幸虧曹靈秀等到今日才來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視的目光,她已經習慣那個,她怕的是好同學們的關懷,殷殷垂詢:那個女子是什麼人,所言可屬實。
邱晴不想解釋。
這真是一個解釋的世界,人人急急尋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醫生證明,事主必須有充分理由拼命解釋身子為啥不聽使喚倒了下來。
人人對人人抱著疑惑之心直到聽到合理的解釋:不,我是你忠實的朋友我沒有那樣說過,我怎麼會呢我是個老實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難,她打算背起所有傳言及流言。
他們能誣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們主動,一定比她更早垮下來。
邱晴輕輕籲出一口氣。
司機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輕輕把車開下山去。
這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到達市區,他讓邱晴下車,隨手取過一本筆記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個字。
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記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會兒,才下了車。
自那天開始,她也沒有再回學校去過。
邱晴與麥裕傑乘早班飛機赴東京,出門時天還沒有亮。
夜與晨接觸點是靈異詭秘的一刻,難怪許多病人在這個時辰上挨不過去,也難怪異物在該剎那會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這個城市告別,早些時候,這飛機很多人曾會送出淚來,到今天,大抵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平常事,縱使不捨得,也不過木著一塊臉,離開飛機場,又各歸各辦生活中正經事去。
邱晴只得一隻手提包,與麥裕傑進入頭等機艙。
那日是個陰天,直到抵達目的地,天都沒有亮透。
邱晴與麥裕傑在旅途中並無交換一言半語。
飛機場外有車子接他們,駛抵旅館,麥裕傑在接待處與邱晴開玩笑:“只得一間房間,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亂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麥裕傑來敲門,送上一襲花衣,囑邱晴換上出門。
衣裳款式極之奇怪:甜心寬領口,小蓬袖、窄腰、鬱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樣子。
邱晴打扮定當,麥裕傑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輕輕問:“你不想知道此去為見誰人?”
邱晴搖搖頭。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須做,多知無益。”
“那麼好,請跟我來。”
他們上了車。
一路上有點冷,麥裕傑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覺似祭祠儀式中的羔羊,只是她也並不是一隻無辜的小動物了。
車子在郊區一間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個天亮接著一個天亮,邱晴有點兒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還是明日,她輕輕閉上眼睛。
司機替他們拉開車門。
麥裕傑低聲吩咐她:“一會兒我叫你坐什麼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動彈。”
邱晴點點頭。
“沒有什麼需要懼怕的,”麥裕傑安慰她,“不成功的話,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
司機去按鈴,他們被領進室內。
會客室內早有人揹著他們站在窗前。
麥裕傑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趨向前去畢恭畢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聲問:“夜總會重新裝修過了?”遠在異邦,卻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邱晴一聽得那聲音便一震。
麥裕傑答:“還沒敢開始營業,希望選個好日子,故此特地過來請教。”
那人淡淡說:“現在想到我了嗎?”
麥裕傑尷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這是誰,不由自主地喊出來:“爹爹。”
那人一怔,緩緩轉過頭來,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聲:“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顫聲問:“你是誰?”
這襲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猶如踏了一腳空,心中跌蕩。
卸了妝,她最喜歡穿的衣服便是這個式樣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緊太小,工餘不忘賣弄本錢。兩個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漸漸產生半真半假的情愫,兩人隔於環境從未承認過這段感情,分離後他卻無日不思念她。
他脫口而出,“小芸,你過來。”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處。
那人的確是藍應標,他胖了也老了,頭髮異常斑白,也沒有梳理好,亂蓬蓬似一堆草,但這一切卻不礙他的勢力膨脹。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麗得多,“是邱晴。”他說,“你怎麼來了。”
邱睛趨近他,“母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經不在了。”
“我也聽說過。”
“現在只剩傑哥與我,爹爹,你看該怎樣幫我們。”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藍應標十分震動,過一會兒他說:“你那傑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說:“這我也知道,無奈只得他照顧我。”
藍應標籲出一口氣:“你長那麼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滅。”
“許久沒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與我劃清界限斷絕來往,跑到有關部門一邊喝咖啡,一邊一五一十將我招供出來,為了領取凍結的財產。”
邱晴不語。
藍應標看著邱晴良久,“你跟著那小子生活還愉快嗎?”
麥裕傑在一旁陡然緊張起來。
邱晴分辯道:“我沒有跟著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麥裕傑暗暗怪邱晴在不該斟酌字眼的時候討價還價。
“總算他還有點鬼聰明,”藍應標籲出一口氣,“麥裕傑,你回去吧。”
邱晴連忙說:“謝謝爹爹。”
“聽說你已經讀完專科學院。”
“是的。”
“好好找個事做,清苦些不妨,總勝過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來。”邱晴微笑。
“真的。”藍應標像是很聽得進這話,“也不是那麼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問:“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懷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計劃。”
藍應標頻頻點頭,漸漸他累了,眼皮直掛下來,揮揮手,示意客人告辭。
邱晴走過去用自己雙手合住藍應標的手。
只聽得他說:“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來看我,再見,小晴。”
邱晴輕聲在他身畔問:“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幾歲起你便老這樣問,好,你要是願意,我便是你爹爹。”
麥裕傑揚一揚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們終於告辭,仍由司機載回市區。
天矇矇亮起來,麥裕傑同邱晴沒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飛機折返香港。
麥裕傑道:“輪到我向你道謝。”
“沒問題。”
難怪那麼多人羨慕勢力,一句話一個手勢便為苦難人消災解難,儼然上帝一樣,多麼叫人感動,霎時間被搭救的人哪裡還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後要付出多少代價。
回到家門口邱晴才發覺沒有除下花衫,她推門進去,看見朱外婆正坐在貢心偉對面談天。
外婆一看見她,便笑道:“喏,說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親便是這個樣子。”
心偉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實。
接著的日子裡,麥裕傑的宇宙夜總會復業,開幕禮上居然冠蓋雲集,濟濟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佈景板。
她懷念紅衣裳,不知恁地,那麼多女客當中,竟然沒人穿紅衣。
她躲在一角,逐張人面搜索。
忽然之間,看到一個熟人。
他穿著筆挺西裝,配一條絲光領帶,無論如何不應在這個地方出現,但是偏偏來了。
邱晴目光如炬,發覺他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個胖子身後,姿態十分謙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闆了。
邱晴悄悄問人:“胖先生是誰?”
“他?他是咱們油尖區街坊首長之一,現稱區議員。”
“他身後那位呢?”
“呵,那是本區的政務官。”
他轉了職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聲:“馬先生。”
那人聞聲滿面笑容地轉過頭來,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塵不染。但身體語言由冷漠轉向熱情,邱晴對他的適應能力表示訝異,他看到邱晴,也略為一怔。
邱晴微笑說:“又見面了。”
馬世雄第一個感覺是她可能系宇宙夜總會的公關小姐,但看她衣著化妝,又不甚相似。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合,燈紅酒綠,人頭湧湧,事實上馬世雄手中正持著只鬱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紅色克路格香檳適才令他精神一振,酒與美人,永遠使人在狗般生涯中獲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馬世雄一聽,十分感慨,短短數年間,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賈,難怪他沒把他認出來。
邱晴像是讀通了他的思想,她閒閒地說:“姐夫也不過是剛剛起步,同你我一樣。”
“你現在幫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報上那麼多聘人廣告,不曉得哪種職位往上爬的梯子最暢通,真要請教請教。”
馬世雄不語,漸漸一隻耳朵漲紅。
邱晴說下去,“你先後兩份工作性質大大不同吧?”
馬君連忙喝一口香檳,這個女孩子真是厲害角色,假以時日,非同小可。
邱晴並不放鬆,她笑道:“看情形公務員出來走動搞關係的趨勢會日益熱鬧,聚會一經官紳點綴,身價百倍,你說是不是?”
馬世雄另外一隻耳朵也漲紅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馬世雄放下空杯子,過去應付。
邱晴冷冷地看著他背影。
到底還是青嫩,漸漸他會覺得這類派對沒有甚麼不對,穿起禮服,加魚得水,穿插賓客之間,德高望重,談笑風生,等到他下了臺,帖子又會發到代替他升上來的人手上,此類關係,永遠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藉此出來喝香檳打交通。
麥裕傑過來說:“你看到他了。”
邱晴點點頭,他曾給過她不少麻煩。
“小晴,你現在明白了吧,黑與白之間,存在數千個深深淺淺的灰色。”
“傑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麥裕傑笑一笑,“給那些只得官銜的人多添點酒,憑他們的年薪,渴死他們。”
少年時期覺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與她並排而坐,有時邱晴還訝異他們身材縮小變形,似肥皂泡那樣,越縮越小,越小越薄,終於“卜”一聲消滅。
當麥裕傑說:“我極需要你來幫我”的時候,邱晴並沒有拒絕,她已經明白到哪裡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礎,做生不如做熟。
麥裕傑對其他生意已經撤手,身旁親信減至一個核心,脾性益發古怪,動輒拍桌罵人,每當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總是萬分火急去把邱晴找來。
邱晴一出現,只要皺一皺眉頭,輕輕問聲“怎麼啦”。他的怒氣便煙消雲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親,畢業證書寄到宇宙夜總會,邱晴攤開它的時候雙手顫抖。
小姐們都過來參觀,鶯聲嚦嚦,“小晴,趕快買個銀框子鑲起來。”
得來太不容易,命中本來不應有這張證書,由她硬求而來,得與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們笑問:“小晴,值不值得?終於在這些人前爭足一口氣。”
邱晴裝作很懂事的樣子,把文憑捲起藏好,說一聲“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後一段歲月裡,她到哪裡都把這張護身符帶著,但是再也沒有把它取出來多看一眼,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紙筒內。
再過幾年,社會風氣變得更加厲害,使邱晴訝異的是,不少有同級學歷的女孩子時常到夜總會來客串上班。
當時,邱晴仍然為她的努力驕傲。
與麥裕傑把杯談心的時候,她說:“姐姐不知會怎樣替我高興。”
麥裕傑不語。
過一會見他說:“她並不贊成你升學讀書。”
邱晴見觸及他心事,便連忙改變話題。
如今他說起邱雨,永遠無限依依,忘記他曾經一度要決意離開她,人類的記憶就是這麼奇怪,忠於感情而不忠於事實,麥裕傑腦海中的邱雨,跳過她所有的缺點,漸漸成為一個聖女,但如果她現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視她為陌路。
秘書把電話接進來,“邱小姐,一位貢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場與昔日的跳舞場不一樣,也是個正當的體面的做生意機關,邱晴連忙到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
貢太太約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過才出門,見到茶座中還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貢太太的親眷,邱晴比起她們可是一點兒都不吃虧,因為比她們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貢太太與邱晴單對單,問候數句,納入正題,貢太太說:“心偉他不肯跟他父親學生意,竟要去投考報上的職位。”
邱晴竟不知貢鍵康乾的是哪一行。
貢太太懊惱地說:“心偉自小答應父親做他的好幫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卻悔約。”
邱晴已知道貢太太的意思。
“你幫我勸勸他。”
“我且與他談談。”
貢心偉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見,終於在一個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貢家,把仍在矇頭大睡的兄弟叫醒。
貢心偉只穿一條球褲光著上身,睜眼看見邱晴便說:“不用多講,我心意已定,貢家不少外甥侄子對家庭生意虎視眈眈,我之退位讓賢,另謀發展實屬明智之舉,養父母待我已經恩重如山,我不想侵佔貢氏產業。”
講完之後用枕頭壓住面孔。
邱晴看著心偉強健的身體,深覺生命詭秘,不多久之前,這個身體,與她的身體,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兩個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無限親切,“你為自己還是為別人閒言閒語?”
“我為自己,我對做建築材料沒有興趣。”
“那你打算到何處發財?”
貢心偉移開枕頭,“真煩惱,一畢業就要發財,多大的壓力。”
邱晴只有在與他相處時才笑得真心暢快。
他又問:“姐夫的夜總會請不請保鏢?”
“保鏢要打人以及捱打的。”
貢心偉骨碌爬起來,“哪一個行業不是這樣?挨不住打便吃癟、認輸、倒下。”
類似這話,邱雨也說過,他們都似早早已經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準備:每一個有人的角落都藏著見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階級,都有罪惡。
心偉說下去:“舅舅有兩個兒子不曉得多想進父親的公司,每個週末都來磨著母親說同一句話:‘可是心偉是一點兒血緣都沒有的外人’,聽得我耳朵生老繭。”
“你看你還不是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學圖書館從頭做起,一樣孝順父母,可是理直氣壯。”
“圖書館,你?”
“不比你在夜總會任職更可笑呀。”
邱晴嘆口氣,“貢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還沒有回來?”心偉想起問。
“沒有,她在鄉間好像很愉快,樂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們喜歡接近出生地,我們喜歡回去死。”
“你說什麼,”邱晴驟然變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別胡謅。”
心偉噤聲,這就是他同她的分別,她的內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氣氛,心偉沒有這種負累。
“來,說些高興點兒的事,聽說你男朋友開白色開篷車?”
邱晴冷冷問:“你還沒有把私家偵探辭退?”
朱外婆尚未自魚米之鄉返來,報章上如火如荼刊載著中英雙方談判的消息。
麥裕傑問她:“老屋改建後兩個單位都沒有賣掉?”
邱晴搖搖頭。
“要賣不出去了。”
“不妨,我從未打算要賺這個錢,我用來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這樣驕縱放肆,全然是因為有靠山的緣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麥裕傑知道。
“我派人去看過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關心。
“她似不想返來,我的人看見她坐在古槐樹下曬太陽,身邊圍著五六七個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樂,樂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黃昏親人喚她吃飯,天天如是樂此不疲,雙腳接觸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傳給她力量似的。”
邱晴沒有話說,她不願離開城寨,可能也是這個道理。
“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樹下乘過涼,誰知道,也許古人仍然抽空回樹下與她接觸,看樣子,外婆回來的機會不大了。”
“作為跳舞場老闆,你實在想得太多了。”
話還未說完,歡場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飯去了,舞廳場面冷落,小姐與小姐們相擁而舞解個悶氣,同時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際舞。
邱晴並無這方面天才,一支華爾茲學得腰痠背痛還是雞手鴨腳。
只有龐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驚肉跳,她問麥裕傑:“這可怕的不景氣會否過去?”
麥裕傑很鎮定,“一定會過去,但屆時宇宙夜總會是否存在就頗成疑問。”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業。”
“我就是怕你會講這句話。”
“你怕,你關心?”
“麥裕傑,這不是講俏皮話的時候了。”
“俏皮,你認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別轉頭去。
“也許因為老酒從不讓我失望。”
“我有讓你失望嗎?傑哥,你說說看。”
“沒有,你沒讓我失望,錯在我對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憐憫的目光,一如她對待受傷的鴿子,瀕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樣動人的眼神看著他,溫柔之外簡直不是一個兒童可以擁有,她成為失意落魄人的守護天使。
麥裕傑惋惜地說:“你已失去那樣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產,還在擔心這些無關重要的事。”
麥裕傑說:“醉酒的人一顆心最清純,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頭只餘一桌日本客人。
情況還比貢家好。
貢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貨如輪轉,幾個大型建築地盤一停工,材料堆積,貨主催促付款,貢氏公司出現空前窘境。
貢心偉忽然長大了,把那一份活潑收起來,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貢太太,想盡辦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問:“貢先生呢?”
“避鋒頭去了。”
“人在哪裡?”
“三藩市。”
“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無限期。我們正設法變賣一些東西以度難關,沒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會一下子倒臺。”
“現在有現金真像做皇帝一樣,多好多賤的東西都有。”
貢心偉苦笑,“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經濟課,昨日大學發了薪水,我原封不動給母親做開銷,”他感喟,“啤酒網球玫瑰日子終於已成過去。”
邱晴愛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難在她眼中無論如何還是小兒科。
她輕輕自手袋取出一疊鈔票,拉開他抽屜,放進去,大學裡薪水自校長往下數,沒有不菲薄的,念那麼多書,做那麼多功課,還不如表演藝人或投機分子隨手撈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堅忍的工作。
邱晴若無其事地問:“你那穿白衣讀萊莉亞的女友呢?”
“一句話裡有不知多少謬誤,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從來不喜歡好此虛假的人物。第二,她從頭到尾未曾進過萊莉亞的門檻,統統是虛張聲勢,自抬身價。第三,我拒與該人見面已經長遠,怎會知道她的近況。”
“你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曾經使我無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別怪你自己,數年前社會智力仍然落後,裝模作樣亦可在短時間內鬨騙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沒有實力真要靠邊站,小小綽頭已不管用。”
“心偉,英雄不再論出身了吧?”
貢心偉訝異地問:“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敗寇,願賭服輸。”
兩兄妹哈哈大笑起來。
貢太太端茶進來,不禁說:“年輕真好,已經到這種田地了,還笑得出來。”
心偉搔搔頭,“哭也沒用,不如笑了再說。”
貢太太坐下,“我也這麼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偉摟著他媽,“有我在呢,真要逃難,我揹著你走。”
邱晴聽了感動得別轉頭去。
貢太太嗚咽一下,才笑道:“幸虧你另外有一份職業,不然兩父子一齊揹債可怎麼辦!”
當時一個輕率的決定,恍似無關重要,日後連鎖關係慢慢浮現,時常叫當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說,“幸虧我沒有說服他。”
宇宙夜總會生意繼續蕭條,邱晴詳細看過簿子,認為尚可支撐,超過一年,則屬不智。
麥裕傑問:“這裡如果解散你打算幹什麼?”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許投考公務員。”
麥裕傑說:“政府早已凍結增長率,別做夢了。”
“我們何去何從?”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絕對不是他們對手,重新找地盤,談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這裡束手待斃。”
“這個不景氣才不會把你殺死。”
“政治氣候有變化嗎?”
邱晴不語。
“你想想看,青幫哪裡去了?洪門又如何消聲匿跡?統統是前車之鑑。”
“也許你該轉行。”
“不行,”他揮揮手,“我喜歡女人,只有做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麼多好看的女人,聽她們訴苦抱怨,看她們發嗲撤嬌,沒有她們,生活沒有意義。”
這可能也是很多人從事電影行業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這真是你的事業危機不是?”
“我考慮撤退,小晴,你可要與我共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