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開始勞動,不叫勞動,叫出工,出生產隊的工。勞動是書本上的字眼,是幹部和學生用的詞,勞動,聽上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帶有臨時性和間歇性,出工則不同,是掙飯吃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問隊長,派給我們什麼活。隊長一副發愁的樣子,他坐下來抽水煙,問:你們能幹什麼呢?我們說,我們什麼都能幹,在學校裡什麼活都幹過。隊長說,不能累壞你們啊,你們是毛主席指示來的。他邊抽菸邊皺眉頭,沉吟說,乾點什麼好呢?他抽完了一筒煙還沒想出來。他決定再抽一筒,他一邊往菸嘴裡塞菸絲一邊說,要不你們先休息吧,剛來。我們說,也不累,不用休息的。他說往後有的你們乾的呢。我們也不散,仍站著。他就說,要不我給你們介紹隊裡情況吧。我支著耳朵想聽他說,他卻又不說,仍嗚嚕嗚嚕吸他的水煙筒。等他的煙抽完了才說,要不我帶你們去拔秧吧。
我們四個興沖沖地各人抓了一頂笠帽就下田了。太陽很毒,我們蹲在秧田裡拔秧。秧田是乾的,上面有一層細碎的糞土,是發酵過又曬乾並且拌了土的,沒一點臭氣。這麼幹的秧田我沒見過,以前插秧都是很溼的,用鍬鏟一塊一塊剷下來放在秧桶裡,插秧的時候連泥帶秧託在手臂上。
這樣的勞動真是太枯燥了,把秧苗拔起來,打掉根上的泥土,用稻草紮成一小捆,擺在旁邊。太陽曬著,笠帽也是燙的,汗流到了眼睛裡,真是太不好玩了,沒有梅花黨,沒有孫嚮明,也沒有呂覺悟雷紅,或者丁服姚紅果張英敏。旁邊的趙戰略和羅東,真不知是從哪裡竄出來的男生,連名字都沒聽說過,一個白,一個黑,一個有點高,一個卻很有點矮,說不上是好看還是不好看。高紅燕手腳很麻利,她左右開弓,刷刷拔著,有聲有色。趙戰略專注認真,也是像模像樣的,羅東是西張東望的,他總想站起來,看看大家都蹲著,他便也只好蹲著。出工第一天,時間真是有點難熬。
時間難熬的時候,安鳳美便出場了。她在水尾隊,和我們水衝接壤。
說出場一點也不過分,她按照農民對知青的想象,表演了一個他們腦海中的知青,她真是無師自通!
首先她用左手插秧,這使農民們大為興奮。
插秧的時候我聽見旁邊的婦女都在說,那個水尾隊的,聽說叫個安鳳美,她用反手插秧的呢!她用正手託秧,反手掰一坨秧下來,又不插,她要在手裡捏好幾捏,都捏出水來才插落去,插得也不齊整,歪的。她們說得興高采烈,好像人人都撿著了一塊金元寶。她們又看看我和高紅燕,實在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插得和社員們一樣好,每個學期我們要去插秧,有學校的試驗田,也到農村去,插秧割禾,早就是尋常事情了,高紅燕手腳麻利,她插得幾乎和社員們一樣的快。
婦女們便很失望,本來想看我們出洋相,卻不出,也以為是要教我們的,也教不著,這兩個人插起秧來跟她們一樣,真是太不像知青了。隊裡的男女老少,便都有些遺憾。
其實安鳳美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是從來沒插過秧,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用左手插秧,還要捏半天才把秧苗插下去,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農民們看到一個笨手笨腳用左手插秧的人又會如此興奮。
高紅燕忍不住,她嘴一撇,說:裝的!她告訴離她最近的一名婦女,那婦女哦了一聲,卻仍然興奮著,她插秧插得枯燥乏味,好不容易聽到一點洋相,她不願放過這點娛樂。她側了身,背對著高紅燕,臉朝著那些吱吱喳喳說話的人。她是笑著的,很開心,牙齒根都露出來了。高紅燕只好悶頭插秧,她越生氣插得越快,好像跟誰賭氣似的。她刷刷地插,快得就要飛起來了,她插出了一大片,快要把身邊的婦女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