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怡的沉默預示了她對災難的承受能力。我們家族的偉大忍耐力源於我奶奶婉怡。上帝只賦予人類兩樣最重要的東西,一是創造力,二是忍耐力。上帝把它們分別賜給強大民族和弱小民族。在我奶奶那裏,需要忍耐的是屈辱,而到了我,最嚴重的是面臨飢餓。
我在大學二年級開始接觸傑克·倫敦。他在一本書裏説,"一塊給狗的骨頭不是慈善,慈善是當你和狗一樣餓時與狗分享的骨頭。"我讀這句話時在圖書館的二樓。讀完這話我便熱淚盈眶。大作家的身上總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悲憫,涵蓋了時空,感動人類。因為傑克·倫敦的啓發,我在大學圖書館裏反覆追憶那段飢餓日子,飢餓歲月我關注的並非慈善,而是飢餓本身。我終日盼望一塊與我分享的骨頭,甚至一塊給我的骨頭。我飢餓的時代背景這裏不必補敍了,它發生在自然災害最猖獗的年代。那一年我六歲,也就是説我的飢餓也是六歲。因為嚴重缺鈣,我的羅圈腿已見端倪,中間可以夾個西瓜。我的不少大學同學以為我來自鄂爾多斯大草原,因終年在馬背上馳騁,才長成今天這種樣子。回過頭來看災難總是那樣浪漫誘人。我對羅圈腿的關注是長大之後的事,我那時最關注的是手。我一直以為我還有另一隻手,長在胃裏,拽着某樣東西往上爬。有一本史書裏説,一個民族要出了問題,這個民族的人們對自身的認識就會接近神話。我堅信六歲那年我不是依靠想像,而是靠感知,在自己的胃裏增添了一隻神話之手。
那一個午後是刻骨銘心的。依照視覺上的記憶,應當是冬日。我們幾個人坐在一面土牆陽面烤太陽。我們不説話,聞得到屁股下面稻草的金黃色氣味,我們看見懶洋洋的太陽下面走過來一個人,他惟一醒目之處是上衣上有四個口袋。他背了一隻包,上面有"為人民服務"五個平絨紅字。因為某種需要或者説天意,他走到我們的身邊,坐下來。他顯得很疲憊,坐下之後就閉上眼睛,與我們分享陽光。事情發展到此一直風平浪靜,他並沒有惹我們。可是,(歷史的緊要關頭,"可是"這樣的轉折詞一直非常壞)他竟然從他的土黃色挎包裏摸出了一隻燒餅。冬日的陽光下面燒餅發出金色光芒,燒餅的芳香氣味五彩繽紛地散得一地。燒餅惹我們了,它光芒四射。我們的嗅覺吐出了春天的嫩芽,目光裏淌出三尺流涎。我們站起身,滿地都是投向燒餅的枯瘦身影。他閉着眼,準備享用這隻燒餅。他在醖釀充分的唾液。他睜開眼時肯定吃了一驚,他看見了一排小狗蹲在地上,神色嚴峻,窮兇極惡又彼此防範。一羣小狗就那樣盯着他手裏的骨頭。他馬上冷靜了,臉上笑起來,笑得很餓。爾後他就張開嘴,把燒餅送進去,細膩地、嚴肅地、投入地、歷史感地開咬。他的黃牙陷到燒餅裏去了。在撕開之前歪了歪腦袋,爾後他開始了幸福偉大的咀嚼。他的咀嚼生動活潑,依照音響能聽得見牙齒與舌頭的空間位置。最傷心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他的喉頭動了起來,依照經驗,他馬上就要下嚥了。他真的下嚥了。他的大喉頭無恥地提上來,我們都看見那塊燒餅緩慢而抒情地、華麗而絕望地蠕動下去。我也嚥了一口,肚子裏那隻手卻伸出來了,什麼也沒抓住,便又縮回去,反給我肚子一拳。我望着他手裏的燒餅,燒餅有一塊空缺。後來的歲月裏我堅信燒餅的空缺就是維納斯女神的斷臂,有一種殘酷、驚心動魄與無力迴天的美學效果。他突然看着我,他的目光明白無誤地看着我。我預感到一種神秘的可能即將降臨。我有點暈,坐不住了。他説:"想吃?"我張開嘴,挪動過屁股。我不開口。我擔心一開口巨大的神秘降臨將就此消逝。"叫,"他説,"叫我爹。"
"爹。"我脱口而出。"爹。"我立即做了這樣的補充。我像狗那樣對稱地舔了舔舌頭。
他的臉上很開心,低了頭,用手指最靈巧的部分掰分手裏的燒餅。他掰開了蠶豆大的一塊,放在我的掌心裏。我的一隻巴掌托住蠶豆,另一隻巴掌托住巴掌。我把那隻蠶豆送進嘴裏去。我沒來得及咀嚼甚至沒有來得及下嚥,那隻手就一把抓了下去。我咂嘴追尋燒餅的味道,可燒餅的味道空空蕩蕩,連同我的舌頭與童年一起空空蕩蕩。
"爹。"我的同志們一起高聲説。
然而他又咬了一口,把那塊燒餅放進了挎包。我們一起亮開了嗓門,像鳥窩裏伸出來的嫩黃嘴巴。我們喊爹。我們彼此抗爭用力呼喊爹。他點頭微笑。不拒絕也不施與。他一定聽出了一種恐怖,那種孩童身上因餓極而出現的迴光返照。他站起身開始撤退。我們緊跟他,排了一路長隊,一路高叫爹,一路流口水。他甩開大步,最終在草垛旁轉身並消失。我們站住,道路空洞起來,我們的傷心開始升起。冬季無限蒼茫,天上飛過飢餓的鳥,它們的翅膀疲沓機械,向遠方無序而散亂地飛動。我們望着鳥,淚水與口水一起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