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着大路有察覺,可能會發作。結果很安靜。晚上,他在廊亭裏點.上馬燈,擺好棋盤,等着二少爺回來。炳爺把二少爺受傷的事告訴了大少爺,大少爺告訴了父母,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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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腆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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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去拜見老爺太太,少奶奶也陪着去了。大路獨自坐在廊亭裏,孤零零的,像一根讓人丟在一邊的木頭。我陪他坐着,不管他怎麼問,我都是一個説法:二少爺試驗新的火柴藥粉,沒配好,魏着了。這説法是二少爺交代的,他見了老爺太太也這麼説。大路很愁,悶悶的不快活,好像拿不準我的話是真是假。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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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茄抽完了,炳爺早就從雜倉裏給他找了一根老爺不用的煙袋鍋,玉嘴,檀杆,白銅鍋子。他抽了一袋又一袋,一招一式都很熟,就像他已經用了它一輩子了。石桌上磕了不少煙灰,他用棋子壓煙灰解悶兒。後來,少奶奶陪着二少爺回來了。他們在石桌旁邊坐下,二少爺用手帕遮着半邊臉給大路解釋。聽不懂説什麼,大路可能對解釋不滿意吧,把最後一鍋煙灰使勁兒磕掉,回屋去了。二少爺抖抖袖子,也回屋去了。
少奶奶自己在那兒坐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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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風硬,我怕她着涼,可是我不敢過去,只能在廊子的拐角那兒看她。院子裏到處是軸蜘兒的叫喚聲,天再冷它們就完了。
二少爺乘着轎子離開愉鎮的時候,轎子後面跟了五個挑夫。
每人還是八籮,可分量比往日不同,扁擔彎得深,穿了草鞋的腳也踏得重了。二少爺説是去府城看傷,過幾天就回來。他説他已經配足了藥面,足夠用的了。像往日離開榆鎮一樣,他把調藥間的鑰匙交給了少奶奶。
我跟着他的轎子走了很遠。他坐在裏邊不知道我跟着他。出了鎮街,轎子上了瓊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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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説:光漢少爺,你要多保重啊:他探出頭來,沒讓轎子停卜。
他説:別忘了在古糧倉守夜!
義説:小心失火l耳朵,回去吧。
我説:少爺,你早點兒回來旦轎子越爬越高.在太陽光裏成了金粉一樣的扎眼的碎沫兒口我迷迷糊糊聽見轟的一聲。轎子還在那兒走。挑夫還在那兒走。
可是我覺着二少爺回不來了!
大路白天干活沒精神,晚上我把食盒拎到他屋裏,擺好,他不吃,坐在牀上發愣。我跟他説話他也不理我。我貼着大缸蹲下來,袖着手等他。他嘆口氣。我也嘆口氣。他説他想喝酒,我把酒罈子給他抱來,他喝了不到一碗一舌頭就大了。他豎起小拇指,朝我晃晃。
他説:耳朵,你不好)
我説:我不好,不好。
他説:你騙我裏我説:我沒騙你。
他説:他們都騙我】我説:誰也沒騙你。
他説:鄭-一玉一楠】他拉長廠聲兒,眼睛很傷心地眨巴。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我怕他叫少奶奶的名字讓人聽見!不相干的人聽見會怎麼想呢?
我抬指喉嚨,讓他壓低聲音。
他説:她也騙我!
他的聲音很低,可是他的樣子讓我吃驚口酒淌在下巴上,連脖子都濕廠,他不擦,筷子一次又,一次往桌上掉。他很難過。他醉了。我伯他再喝一點兒會鬧起來,結果他主動推開了酒碗。他吹起口哨,兩手一揚,苦笑着做了個爆炸的樣子。他開始從容地收拾行李。他狗熊一樣的身子在燈影裏搖搖晃晃,鞋好像很大,老絆他。
我説:大路,你幹什麼?
我説:我,受夠了l我説:你想幹什麼?
他説:我想,不想死!
我在廊子上叫五鈴兒,讓五鈴兒把少奶奶叫來。我説大路喝醉了,想走。少奶奶來了。在古糧倉勞累了一天,她身上沒有一點兒疲倦的樣子,換了乾淨衣裙,帶着剛剛洗漱過的淡淡的香昧兒。
少奶奶站在台階上跟屋裏説話。
大路啞着嗓子,不知在抱怨什麼。
少奶奶説:五鈴兒,你跟我來。
少奶奶領着五鈴兒進去了。我沒進去。少奶奶沒叫我進去。
我進去也聽不懂,少奶奶也不想叫我們聽懂。她的洋話真難聽,真慢,可是大路聽懂了。
大路的聲音越來越高,突然冒出一句:炸掉!炸掉衞窗紙上的他皮影一樣張牙舞爪,少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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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一動不動。少奶奶一抬胳膊,屋裏突然安靜了。
我看出少奶奶潑掉了碗裏的剩酒。
她好像把它潑在大路身上了。
五鈴兒説,酒撥在大路臉上獷6我問五鈴兒:為什麼?
五鈴兒説:不知道,聽不明白。
在古糧倉守夜,我翻來覆去地胡想,覺着大路一定是説r下作的醉話,要麼就是打算告密,把二少爺的底細説出去。越想越不踏實,在月光明明的天上看到很多密謀,對少奶奶的舉動也起了疑心廠。我偷偷溜回榆鎮,心裏很急,像馬一樣在夜路上跑,就像左角院正發生着最不該發生的事情。我拼了命也要阻止它:我是從右角院那邊爬上去的。我在屋頂上橫穿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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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地一樣安靜的曹宅,踏上左角院的屋瓦時,我覺出了自己的滋帳和可笑,院子裏靜靜的黑黑的,水塘讓月亮照得很白,也是靜靜的,一切都是往日的樣子。我靠着上房的天窗躺下來,守着屋裏的我沒辦法不惦記的人。不知道為誰守着。為二少爺?還是為自己?我算個什麼東西呢i?
我呆了一會兒就榴回火柴場了。
那天大路出工很一早,他打開了二少爺的院子,往所有東西上潑水,潑濕以後開始用鎬頭拆灶,拆煙筒,拆牆。我在古糧倉的樹皮堆上打噸,聽到西牆後邊有咚咚的聲音,連忙繞過去看。我朝他撲了過去!
我説:你想幹什麼?
他説:想活I想活!不想死:我説:二少爺沒回來,他的東西你不能動互他説:走開】他把我甩出去一丈多遠。我衝上去抱住了他的腿,沒用,他拖着我走來走去,繼續幹他的。我哭了。我也鬧不明白為什麼一下子就哭了。
我説:二少爺不在家,你別動〕他説:耳朵!走開!
後來少奶奶來了。她不管,隔遠遠地看他,她不派人給他幫忙。我看她都不阻止、哭得更傷心了。我知道丟人現眼,可就是擋不住眼淚往下掉。
少奶奶説;耳朵,你不要管他!他願意幹什麼幹什麼,隨他的便吧。你哭什麼?沒出息!
我鬆開了大路的腿。
大路用鐵鍬把堆在牆角的硝上扔到石台子下邊,攪得塵上飛揚。他一邊幹一邊吼,像個動物,洋話一串又一串就像動物的嚇唬人的叫聲了。
我想二少爺已經粉身碎骨了吧?
我對不住他。就覺着對不住他!
莫名其妙!
我哪點兒對不住他?
不提了。
豈有此理麼!
二少爺是中午回來的。他一路平安,情緒不錯。他未去火柴場之前,從炳爺那兒得知了洋人的防火措施,據説反應很平靜。他趕去看了幾天前被拆掉的院子,從少奶奶手裏接過調藥間鑰匙的時候,臉色很好。這些我都沒看見。我不在榆鎮。我到烏河對岸的亂墳崗子裏給老爺抓蟾蛛去廠。蟾蛛剝皮,開膛,從腰那兒姍成兩截兒,趁藥鍋裏的水還涼着丟進去,能看到上下半身分別在裏邊游水,水越來越熱,它們也越遊越快,最終隨着開水一塊兒上卜翻滾二這時候才能把蓋兒蓋上,徹底地悶它們。這次逮的蟾賒肉很白,血管很藍,爪子像筷子一樣有勁兒,游水時撥得嘩嘩直響,老爺看得樂不可支。我等他把蓋兒蓋上才出來,順手把蟾賒皮晾在台階旁的青石板上,曬乾了搗成粉,給老爺徹水喝。
我回到左角院,見太陽偏西,就蹲下來收拾卵石鋪的甫道。
我把鬆動的卵石撥出來,在土坑裏撤一撮石灰,兑點兒水,再把石頭照原樣鑲好。五鈴兒和少奶奶先回來,過一會大路也回來了,最後我聽到二少爺熟悉的腳步聲,他沒有粉身碎骨,我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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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也有點兒彆扭。他左邊的小半張臉捂着洋紗布,戴了又黑又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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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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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嘴唇顯得很紅。我給他行禮。
我説:少爺,請安啦!
他沒有答話,慢慢從雨路上邁過去。我蹲下來繼續幹活,感覺他好像站住了,我沒有在意。我以為他在看我怎麼擺弄手裏那塊石頭,就吐着舌頭很賣勁兒地對縫兒。他一直站着不走,我正納悶,想抬起臉來看看,脖子上,就是腦袋和肩膀中間,耳朵下邊的這個地方,突然捱了重重的一巴掌。我跌到地上的時候還沒想到他會打我,我臉朝上,剛想爬起來,鼻子上又捱了一拳。這次我看清是誰了,可心裏還糊塗着,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我馬上想到了讓大路拆掉的院子。我想喊跟我沒關係史你別打我!可是我咬緊了嘴,一個字也喊不出。我不能喊r我還沒弄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沒弄明白他是不是瘋了。他下手真狠,打中我的時候顛亂的眼裏好像很快活。我不躲,我連頭都不低,乾脆讓鼻血順着下巴、脖子往下流。他打我一下,我在心裏數一聲,數到十一下的時候,出屋的五鈴兒看見了,殺豬一樣叫起來。我聽到了少奶奶的聲音。
她喊:住手,跟他沒關係i又喊:耳朵,還不快跑!
我憑什麼跑?他打了我第十二廠,又打中了我的鼻子,我倒退了好幾步,總算站住了,可熱乎乎的血竄到嗓子裏又從嗓子裏噴出來,紅紅的一簾兒水,讓人腿軟。大路跑出來,揪住了二少爺的衣領,把他往後提。
他問:什麼事?l什麼事?】二少爺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上邊有我的血。他又看看我。我的腦袋差不多成了血葫蘆。他用手背擦擦腦門,好像要想一件事,可是想不起來。
大路叫喚:打我!打我l他把發呆的二少爺推到廊子裏去了。我知道自己的樣子太難堪,連忙鑽進了小耳房。我從褥子的破洞裏向外抽棉花,堵嚴了鼻子之後,擦臉,撿袍子的前襟,擦手。我腦袋裏嗡嗡的,不想動,也不想出去。五鈴兒進來看我,一看衣襟泡了那麼多血,抽抽嗒嗒哭起來了。
我説:又沒揍你,你哭什麼?
她説:光漢少爺怎麼了?
我説:不知道。心裏不痛快吧?
她説:他算個正經人嗎?他算嗎?
我説:你別胡説八道。你幫我給大路弄飯去,我這樣出不去。晚上幫我把袍子洗洗,明天還得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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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很踏實。我已經想明白了。他打我是以為我在大路跟前多嘴。可是我沒多嘴口向大路透了底的只能是少奶奶。如果這就該打,他應當打少奶奶。他打r我,等於我替少奶奶捱了這一頓口我舒服i不過,二少爺心裏興許是明白的。他打我是給人看。打一個不該打的人給一個該打的人看!他打我的時候眼裏蹦着一個字:狗!
狗J!
他打我終歸是打對了。
我活該生可是那關我嚥着自己的血,一直在想,如果他像打我一樣打少奶奶,我就殺了他l別説打十二下,就是打一下,我也要讓他償命!我在暗夜中自己問自己,你敢麼?你這狗奴才敢麼?
我説:敢!
可是突然變成凶神的二少爺並沒有動少奶奶一指頭。他很老實。五鈴兒説他手裏摸着鞭子在油燈跟前嘆氣落淚,稀奇古怪地罵自己,把自己罵成了豬狗不如的蛆一樣的人。不過他沒想像上次那樣求少奶奶抽他,他只把手心扣在燈罩子上,自已給自己燎了雞蛋那麼大的一個水泡.五鈴兒説:肉皮晾啦晾啦的,都聞到糊味了!
這個沒出息的瘋子!
讓人説他什麼好呢?
欲説還休!
欲説還休萬卻道天涼好個秋了。
我可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