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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人

    一

    讓我來描繪這個城市寒冷的冬天吧,可憐的行人們縮着脖子在冰碴上行走,他們從鼻孔和嘴裏吐出一些乳白色的熱氣,這種與大自然抗爭的行為就像古代的那種堵路擋車的螳螂,有什麼用呢?天氣仍然寒冷,而且街道房屋阻擋了早晨僅有的一點陽光,卻讓西北風盡情地呼號奔走。有時候我覺得整個城市就像一隻碩大的琴島利勃海爾冰箱,這種冰箱在電視廣告裏顯得氣勢恢弘,它的許多冷藏盒讓人倒吸一口涼氣,無數黃瓜、西紅柿和紅腸、啤酒被分門別類地冷凍,所有食品的表層一律都凝結着一層白色的細霜。我就是難以忍受這種白色的細霜,它讓我想起自己在冬天的形象,一條被冷凍的黃瓜,冷凍就冷凍吧,偏偏還長滿了這種白色的像細菌一樣的冰霜。

    一個人不能因為討厭某個季節便在某個季節死去,人與植物花卉是有本質區別的。因此我在冬天其實也活得很好,穿着冬天該穿的棉衣棉皮鞋,吃着冬天該吃的白菜湯和涮羊肉,做着與另外三個季節一樣的工作。也許我的焦慮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嚴重,我想假如沒有河濱街的那次經歷,這年冬天也會像往年的冬天一樣靜靜地過去,不留任何痕跡。

    可現在不一樣了,有一個奇怪的人,在河濱街這種尋常世俗的地方,送給我一條來歷不明的圍巾,我要告訴你,圍巾是大紅色的,是用真正的羊毛編織的,當我把這條圍巾沿脖子繞一圈,讓它們的紅色在我的棉衣後半掩半露,這年冬天對於我便變得意味深長了。

    河濱街一帶店鋪雲集,每天黃昏那裏的霓虹燈是本城最豔麗炫目的,人們似乎都喜歡拎着塑料袋在那種虛假的霓虹燈光下走走停停。那天黃昏我也這樣拎着一隻塑料袋在河濱街走走停停,我覺得我是來選購什麼東西的:一頂皮帽?一雙棉手套?或者一件既暖和又耐穿的夾克?但是我不能確定我想要什麼,這種茫然的心情決定了我茫然的腳步。我走過一家店鋪,看見玻璃櫥窗後面有一團紅色的東西閃爍,不知怎麼我就拉開門闖了進去。

    店鋪裏面很冷清,兩個女孩子圍坐在石英取暖器邊,四隻手上下左右地翻動着,看見她們烤火的動作,我便也覺得很冷。我朝那團紅色的東西走近了,終於看清那是一堆紅色的圍巾,是一堆圍巾,這並沒有超出我的想像範圍,但我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在第一條圍巾上輕輕捻了一下。

    是圍巾。一個女孩在後面説。我知道是圍巾。我説。

    是女人的圍巾,另一個女孩説。

    我知道是女人的圍巾,是紅色的嘛。我説。

    其實現在也不分什麼男女,男的也可以戴紅色的圍巾,第一個女孩又説。

    我知道男的也可以戴紅色的圍巾,我説。

    我説完就想離開這家店鋪,莫名其妙地進來了,莫名其妙地離開沒什麼不可以,我推門出去的時候聽見身後的女孩噗味笑了一聲,於是我回過頭,那個女孩立即用她的小手捂住嘴——那隻可憐的小手被烤成粉紅色,上面散落了幾塊凍瘡。寒冷的天氣使每一個人深受其害,我一下子就原諒了女孩不敬的笑聲,但她似乎對我懷着歉意,她朝我嫵媚地一笑説,給你女朋友買一條吧,全羊毛的,才賣五十元,很便宜呀。

    我知道很便宜。我説。

    回到河濱街上我有點心灰意懶。我對自己這種遊逛的實質產生了某種懷疑。那條紅色的真正羊毛的圍巾,那條紅色的圍巾,我為什麼去摸它?我想或許我只是喜歡那種紅色。可是我為什麼喜歡紅色?我記得以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紅色。

    我的塑料袋裏仍然空空蕩蕩,冬天的風從我身後左側的方向吹來,吹動我的塑料袋,我聽見一種悉悉索索的聲音,我覺得那不僅是風吹塑料的聲音,也是一些人在冬天黃昏的寂寞而怯懦的心跳。

    街角上有一個賣報紙雜誌的攤子還沒有收攤,後來我就一直站在那裏隨手拿起一本雜誌,又隨手放下一本雜誌。讓我驚詫的是許多泳裝女郎冰涼地站在雜誌封面上,你想想,在這麼寒冷的季節,在這麼寒冷的冬天的街頭,她們仍然滿面桃紅春光乍泄地站着。我的嘴裏忍不住地吐出一口口冷氣,我的雙手開始慌忙地替她們遮蓋什麼,用一本雜誌遮蓋另一本雜誌。我這麼做的時候報攤的主人一直斜睨着我,他終於捅開了我的手。你到底要買什麼?他很不耐煩地説。我一下子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我説,你這裏有《艦船知識》嗎?報攤的主人説,什麼知識?沒有:這本雜誌剛來,買的人很多。我接過他遞來的雜誌,一看封面上仍然是個女郎,不過是穿着衣服的。不知怎麼我與報攤主人相視一笑,似乎在這個瞬間達成了許多方面的默契和諒解。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那本雜誌的名字了,《現代家庭》、《家庭衞生》《美與時代》或者諸如此類的名字。我記得信手翻閲中看見了一個我感興趣的題目,為什麼人們選擇在冬天自殺?為什麼呢?文章列舉的理由很多,但我覺得缺乏足夠的分析和引證,譬如文章説自殺者多為身體孱弱氣虛畏寒之輩,我覺得這幾乎就是想當然的唯心論思想。我不禁想起去年服毒自殺的朋友大魚,大魚體壯如牛,既不怕熱,也不怕冷,那他為什麼也選擇在冬天自殺呢?許多事情很沉重也很複雜,我想人們不該如此輕率地為它們作出結論。我記得我站在河濱街的街口懷着某種不滿和挑剔的心情閲讀那篇文章,我覺得有人在我身後站了一會兒,但我沒有回頭,後來我便突然覺得脖頸那裏變得暖和起來,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團綿軟的紅色的物質,告訴你你也許不相信,有人悄悄地在我脖頸上搭了一條紅色的圍巾!是一條紅色的真正羊毛的圍巾,似乎就是剛才在店鋪裏看見的那種紅色的羊毛圍巾。我受驚似地跳起來,朝前後左右觀望,我看見一個穿着風衣的男人正疾速穿過街口,那個男人走路的姿勢有點奇特,他抱着自己的肩膀疾速穿過街口,我隱約看見他的右手手指還在拍打左肩肩部。就是那個男人,他站在街對面,朝我微微轉過臉,但只是短短的一秒鐘,他便消失在人羣和霓虹燈光中了。

    誰給了我這條圍巾?我問報攤的主人。

    什麼,誰給了你這條圍巾?他滿臉迷惑地反問道。

    這條圍巾不是我的。我摘下圍巾給他細看,我説,你看這是一條紅色的圍巾,不是我的,你看見剛才是誰給我搭上了這條圍巾?

    是誰給你搭上了這條圍巾?我沒看見。報攤的主人木然地瞪着我説,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誰平白無故給你圍上一條圍巾?怎麼會有這種好事?

    你看清剛才是誰站在我身後了嗎?我説,你看見那個穿風衣的男人站在我身後了嗎?

    穿風衣的男人?怎麼會是男人?報攤的主人突然笑起來説,要是真有誰給你圍上一條圍巾,那也該是個女孩呀,再説這種紅色的圍巾,這種紅色的圍巾,只有女孩子才會買。

    我決定不再和那個人多費口舌了,要知道許多庸人無法理解世上奇調的事物。我扔下手裏的最後一本雜誌,這時候我發現了那條圍巾對於我是多麼重要,似乎一個下午徘徊於河濱街的目的就在於這條圍巾,我

    這兒就是河濱街。那個人嗤地笑了一聲,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我脖間的紅色圍巾,他説,我知道你們這種人,我不是那種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等等,什麼那種人?你以為我是哪種人?

    我是突然明白那人對我的蔑視的,那種人?他以為我是哪種人?我想拉住他與他繼續談下去,但那個人已急急地走去,他擺開雙臂急急地走到街道對面,似乎正在擺脱一個糾纏他的幽靈。很明顯他不是那個抱着雙肩走路的人,他跟我的紅色圍巾毫無關係。那種人?你以為我是哪種人?我朝着那個人的背影嘀咕着,心裏莫名地充滿了悲忿,我想現在我真的成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

    冬天以來我第一次對自身產生了強烈的不滿。我開始有點遷怒於那條紅色圍巾,我把它從脖肩上摘下來,狠狠地抻了幾下,又揪了幾下,我聽見了那些柔軟的紅色纖維輕輕斷裂的聲音,那種受傷的聲音,那種無辜的聲音,它們使我恢復了理性,我想一個人假如一定要傷害什麼,那就傷害自己吧,不要去傷害這種紅色的真正羊毛製成的圍巾。然後我小心地摺疊好那條圍巾,把它裝進了棉衣的口袋裏。

    夜色漸漸濃了,街道兩側的燈光更加豔麗也更加虛假了,而那些拎着塑料袋的行人像潮汐似地漸漸退去。一個盲人在美容店門口拉着二胡,一支描述離別相思的二胡曲,但我聽見的卻是一種快樂的嘶叫,而且我認為那個盲人的表情也快樂得令人生疑。我捂着耳朵從他身邊經過,猛地又回過頭瞪了他一眼,我想對他喊,你不該這麼快樂。但轉念一想我是錯的,為什麼我可以不快樂,他就不可以快樂呢?正如我剛才碰到的那個人説的,我不是你們那種人。你是那種人。我不是那種人。一切都是多麼的合乎人類生活的原則。

    後來我走進了一家電影院看最後的那場電影,一部好萊塢生產的槍戰片。黑暗中火光、鮮血,水果和美女交織搖曳,槍聲慘叫聲不絕於耳,我一邊看着屏幕一邊搖頭嘆息:假的,騙人的,太可笑了。我每次看電影都是如此失望,但這並不意味着我討厭那種電影。那種電影,那種人。

    我想我就是那種人。

    我遇見那個穿風衣的男人是在深夜時分。

    最後一場電影散場後河濱街一帶已經空寂無人。我穿越街口時突然看見了那個人,那個人穿着常見的淺色風衣,抱着他的雙肩往黑暗的地方走。從他的背影和獨特的走路姿態上可以確定他就是那個人。我從棉衣口袋掏出那條紅色圍巾,我覺得我像一個埋伏在雪地裏的獵人,終於搜尋到了真正的目標。

    那個人其實是在黑暗中躑躅,我注意到他交叉抱肩的兩隻手,抱得那麼緊,手指拍擊肩部的動作那麼急促,這使我突然懷疑他有什麼嚴重的病症。我開始猶豫是否應該在深夜的街頭與這麼一個人談話。我看見他站在一家服裝店門外,準確他説他是站在一具被店主遺忘的塑料模特兒旁邊。他的雙手終於從肩膀上放下來,他的腦袋低垂着,我不知道他站在那裏想幹什麼,我覺得他在思考,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麼。但很快我就知道了。我看見那個人突然向塑料模特兒張開雙臂——你不會相信我説的事情,那個人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着那具塑料模特兒,而且我還清晰地聽見了塑料模特兒的底座搖晃的吱吱嘎嘎的聲音,還有那個人壓抑的然而卻是激昂的聲音:擁抱……擁抱……擁抱……

    擁抱?擁抱。

    我在黑暗中愕然站着,我手裏的那條紅色圍巾也許還在我手裏,也許已經掉落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那個人站在我面前,他的臉部湮沒在午夜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卻明亮如燈。我覺得那個人比我更加鎮靜,他似乎正在微笑,而且我看見他向我張開了雙臂。

    擁抱?我説。

    擁抱。他説。

    不,我聽見我自己冰冷的聲音,不,我不是那種人。

    那種人?哪種人?他説。

    我不是你那種人。我説。

    我這樣叫喊了一句就跑了,我跑得很快,感覺到自己像一列火車,而河濱街像一個黑暗的隧洞。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廣場上,我終於站住了。廣場上的枯草和路燈以及夜班公共汽車都告訴我這是一個真實的冬夜,氣温驟降,空曠的廣場寒氣逼人,我看見我的投射在水泥地面上的影子,那個影子活動起來,雙臂上升、交叉,最後緊緊抱住影子的肩膀,我看見我抱住了我自己。我還聽見我自言自語的聲音,你不是那種人。你不是哪種人?你不是那種人,那麼你到底是哪種人?

    莫名其妙的語言來自莫名其妙的事件。正像這個寒冷的冬季,有人在河濱街默默地給我一條純羊毛的紅色圍巾,但是不知怎麼我又把它丟在河濱街街上了。

    二

    請你注意這個黑衣黑裙的女人,除了一張蒼白的精心化妝過的臉,她的全身,她的手套、帽子、羊皮靴甚至她的耳墜都是黑色的。就是這個女人,這個黑色的女人,冬天的時候曾經來敲我的門。

    我不認識那個女人。

    我在修理一張木椅,用錘子、螺絲、鐵釘和錐子,當然只能用這些工具,因為我不是木匠。假如是木匠他會很好地處理木椅上的所有接樣,他用不着像我這樣忙得滿頭大汗,把椅子和地板一起敲得乒乒乓乓地響。正因為我不是一個能幹的木匠,我對自己的手藝很惱火,繼而開始遷怒於那張木椅以及木椅的製造商,我猛地把木椅舉起來砸在地上。聽見一聲類似汽車輪胎爆炸的巨響,應該承認我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

    就是這時候那個女人來了。

    我起初以為是樓下的鄰居來提抗議了,我提着錘子去開門,看見那個女人站在門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臉上沒有任何譴責或温怒的表情,她幾乎是嫵媚地微笑着,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朝裏面掃了一眼。

    你是木匠嗎?她説。

    不。我不是木匠。

    那你家裏請了木匠?

    沒有。沒有木匠。我晃了晃手裏的錘子説,是我自己,我在修椅子。

    我聽見這裏乒乒乓乓地響,我以為是木匠。她不知為什麼捂着嘴偷偷笑了笑,然後她説,我正在找木匠,我家裏需要一個木匠。

    對不起,吵着你了,我説,剛才那響聲,那響聲,我不是故意的。

    什麼?她迷惑地看着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戴着黑手套的手便再次捂着嘴,無聲地一笑。你誤會了,她説。我不住這棟樓,我可不是你的鄰居。我不過是走過這裏,還以為能找到一個木匠呢。

    女人説話的腔調漸漸有點忸怩作態,但卻沒有引起我多少反感,或許是她的不同凡響的衣着容易給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我看着她輕盈地拾級而下的背影,暗自估算了一番她的年齡。當然我知道她的年齡於我是毫無干係的。我預感到她在樓梯上會有一次佇足回頭的過程,果然她站住了,她第三次用黑手套捂着嘴,那樣偷偷地笑,我説不上來一個女人的這種儀態是好是壞,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使我感到莫名的緊張。總覺得哪裏出了問題,固此當她回眸而笑的時候我迅速檢查了自己的全身上下,並沒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唯一會產生疑義的是手裏的那把錘子,於是我把它藏到了身後。

    你好面熟,我在哪兒見過你。女人站在樓梯上説,喂,你認識趙雷吧?

    哪個趙雷?男的還是女的?

    老趙呀,你們一起開過書店的吧?

    女人沒有等我作出任何回答就轉過了樓梯拐角,我記得她的最後的表情顯得意味深長,她下樓的腳步聲聽來也是自信而急促的,這同樣使我感到莫名地緊張。趙雷?書店?我從來不認識任何叫趙雷的人,更沒有和那個人一起開過書店。

    我猜那個女人認錯了人。

    我所居住的城市北部人口密集,站在陽台上朝四面瞭望,你常常會發現你的那些陌生的鄰居在各個窗口晃動。當你企圖窺見別人的生活細節時,對方也輕而易舉地窺見了你。我認為這是密集型住宅區居民的一種尷尬,為了避免這種尷尬,我極少開啓通往陽台的那扇門。

    我記得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去陽台晾曬剛洗好的衣物,猛然發現一條魚躺在陽台護欄上,是一條醃過的青魚,內臟當然已經掏空,魚嘴裏還銜着一根鏽蝕了的鐵絲。我猜它是從樓上鄰居的陽台上掉下來的,只是它的落點如此巧妙令人驚歎,好像就是我把它晾在那裏的。

    我拎着那條醃魚往樓上走,但走到中途我就改變了主意,我的樓上的鄰居有四户,他們都有可能是醃魚的主人。我想我或許沒有必要拎着醃魚迅門逐户地打聽,或者説我覺得自己沒有這個義務,誰丟了醃魚該讓他自己來尋取。就這樣我又把醃魚拎回了陽台,掛在晾衣架上,我想現在的天氣很少蒼蠅,只要不招徠蒼蠅,就讓它掛在那兒吧。

    我沒有預料到那條醃魚後來會給我帶來莫名其妙的麻煩。

    那個女人再次造訪大概是在十天以後,我們這個城市剛剛下了第一場雪,我記得那個女人用手帕擦抹衣服上雪片的優雅高貴的姿態,在她沒有開口説明來意之前,她一直站在門口擦她身上的雪片,偶爾地向我蕪爾一笑,似乎是要消除我的疑惑。

    後來她終於説了,我在找趙雷,你有趙雷的消息嗎?

    我説過我不認識什麼趙雷。當我再次向她解釋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進來,她在挑選她落坐的位置,很顯然她喜歡潔淨和舒適,她挑選的正是我平時習慣了的皮椅。她坐下的時候舒了一口氣,説,你歡迎我這種客人嗎?我剛想説什麼,但很快發現她並不想聽我説,她的蒼白的臉上微笑倏然消隱,代之以一種滿腹心事的哀婉的表情。

    我聽説趙雷回來了,他為什麼躲着不肯見我?

    我不知道。趙雷是誰?

    他沒必要這樣怕我,他就是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女人摘下她的黑手套,把她的纖纖素指輪番放到眼前打量了一番,她説,你們這些人都崇拜他保護他,其實你們不知道他的內心,他藏得很深,他很會矇騙別人,只有我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他怕我,你説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認識趙雷。

    為什麼躲着我?我知道他在南方做生意失敗了,這很正常,他不是個做生意的人。女人説,我希望他不是為了錢,我不在乎那些錢,用金錢不能計算我與他的感情帳,他一錯再錯,假如他是為了錢不敢見我,那他又錯了。

    我不知道,你可能搞錯了,我不認識他。

    他總是會有你這麼忠誠的朋友,女人略含譏諷地瞟了我一眼,她説,其實我現在已經不是那麼在乎他了,我已經結婚了,我丈夫對我很好,我很幸福,你別笑,我説的是真的,你別把我看成水性楊花的女人,跟着一個男人,又想着另外一個男人,我不是那種人,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煞費苦心躲着我。

    我不知道。不過有的人天生就像賊一樣地躲着別人。我終於決定投合她的思維,應和了一句,沒想到女人對此非常反感。

    不,她用譴責的目光盯着我的臉,不要在背後敗壞他的名譽,你們是好朋友,你不該這麼説他,你的好朋友。

    我們不是什麼好朋友,我説過我根本不認識他。

    不認識就更不該隨便傷害別人,惡語中傷,捕風捉影,人就是這樣隨便傷害別人,我嘗夠了這種滋味。女人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她的神情看上去是悲愴的無可奈何的。然後是一陣沉寂,冬天的風在窗外徘徊,而雪花飄舞的姿態因為隔着玻璃更顯得美麗悽清。我覺得我的境遇像一個荒謬的夢境,我覺得面前的這個女人不太真實,於是我轉過身去悄悄地擰了自己一下,這時候我聽見那個女人説,現在看來你真的不認識趙雷。我回過頭看見她又用黑手套捂住了嘴。她的表情變化如此豐富,我看見她又在笑了,更讓我愕然的是她最後那句話,她説,其實我知道你不認識趙雷。

    其實我知道你不認識趙雷。

    那個女人後來消失在外面的風雪中。我一直在想她最後那句話。一切似乎都是意味深長的,我猜那是一個很孤獨也很特別的女人,當然我也想起了小説與電影中常常出現的愛情故事,許多愛情故事都是在猝不及防或莫名其妙的情況下產生的。我還得承認,許多個冬夜我在黑暗中想念那個奇怪的女人。

    醃魚掛在陽台上好幾天了。

    我本來不會去注意那條醃魚的,但那天下午我到陽台上收衣服,突然發現對面樓房有個婦女伏在窗台上朝我這裏探望,起初我以為那是漫無目的的目光,但很快我發現那目光停留在那條醃魚上,不僅如此,那個婦女的身後又來了個男人,好像是夫婦倆,夫婦倆一齊注視着我的那條醃魚,而且他們開始輕聲地耳語什麼。

    我以為那對夫婦是醃魚的主人,我指了指魚,又指了指他們。我當然是以手勢詢問他們。我看見那對夫婦迅速地分開,從窗邊消失,他們對我的手勢毫無反應,只是把窗子重重地關上了。我不瞭解他們對醃魚的想法,憑藉簡單的物理學知識,我認定他們的醃魚不會飛到我的陽台上,所以他們不會是醃魚的主人。

    誰是醃魚的主人呢?我下意識地把半個身體探出陽台,朝樓上仰望了一眼,説起來很玄妙,我恰巧看見五樓的那個老人朝下面怒目相向,我敏感地覺察到老人的怒氣與醃魚有關,這時我突然覺得我必須讓醃魚物歸原主了。於是我取下那條醃魚,拎着它上了四樓、五樓,又上了六樓,結果是你所預料到的,樓上的鄰居竟然都不是醃魚的主人,包括那個怒氣衝衝的老人——我進了他家才猜到他正在跟兒子慪氣。四樓的鄰居對我説,一條醃魚,掉在誰家就是誰家的,你把它燉了吃掉吧。而五樓的那個老人對我高聲喊,他們醃的魚?醃個狗屁,他們什麼都不會做。

    我把那條醃魚重新掛好的時候,無意中朝樓下一望,發現樓下空地上有幾個男孩,他們的腦袋一齊仰着,他們也在注視我手裏的魚,我把手裏的魚朝他們晃了晃,聽見他們突然一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我朝下面喊,笑什麼?你們笑什麼?那羣男孩先是一愣,緊接着便發出一陣更為響亮的鬨笑聲。

    你想像不到一個人被一條醃魚弄得心煩意亂的情景。那天下午我一直讓陽台的門開着,我從各個角度觀察懸掛着的那條醃魚,我覺得它並沒有什麼違反常規的問題,問題到底出在哪裏呢?我越是在思考的時候越是緊張,越緊張就越煩躁,什麼事情也不能做。這樣枯坐着看見黑夜降臨了城市北端,我心裏終於跳出了一個好念頭,我想既然那條醃魚無端帶給我煩惱,既然我不愛吃醃魚,既然我找不到醃魚的主人,那我為什麼不把它扔掉呢。

    扔掉當然是唯一的辦法,後來我拎着那條醃魚穿過黑漆漆的樓梯,把它放進了垃圾筒裏。我站在垃圾筒邊拍了拍手,當時我以為問題徹底解決了。我想任何人都會以我的方式處理那條醃魚,我絕對沒有預料到它會產生一個非常惡劣的後果。

    請你注意這個黑衣黑裙的女人,她已經是第三次來敲我的門。我相信我的鄰居們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女人,因為在她逗留的一個多小時裏有幾位鄰居突然登門造訪,雖然每位鄰居都有一條堂而皇之的理由,其中一個上門來收取垃圾管理費,另一個則要我買下一袋滅鼠藥,她説這是居民委員會統一部署的滅鼠大行動。我説,我家裏沒發現有老鼠。她撇了撇嘴説,誰知道呢,老鼠也是隱藏得根深的。我發現她的犀利的目光射向我家裏的客人,那個黑衣黑裙的女人。我意識到鄰居們的興趣就在於這個黑衣黑裙的女人。

    我拿着那袋滅鼠藥不知所措,是我的客人用冷淡厭煩的語調提醒了我,她説,這種東西,你把它扔進抽水馬桶,放水沖走。

    後來我們終於可以面對面坐下來了。她那天顯得失魂落魄的,一張蒼白的臉讓我想起某部舊電影裏的徘徊江邊的悲劇女性。正因為如此我與她獨處時的緊張不安消釋了,温柔的心情使我的語言甚至呼吸都温柔起來,我總覺得一場愛情正隨着夜色的降臨而降臨,我似乎聞見了從她的黑衣黑裙上飄散的愛情香味,它使我陶醉,很多次我注視着她的戴着黑手套的手,我強忍着一個慾望,替她摘下黑色的手套,把她的素手纖指一齊攬到我的懷裏。

    我這次不想找任何藉口了。那個女人説,我想找個人談談,我的痛苦,我的痛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理解的,也許你可以,也許你有點與眾不同。

    想談什麼就談吧,我説,我們已經第三次見面了,我們就該——應該找個人傾訴,否則我要發瘋的,女人突然低下頭,幽幽地嘆息了一聲,她説,告訴你你不會相信,我嫁了一個死人。

    什麼?我嚇了一跳,你是在開玩笑?

    一個死人。女人對我劇烈的反應有點不滿,她膘了我一眼説,死人,我是説他活着也跟死人差不多,或者説他是一個木偶?一具肉體?反正我覺得他像一個死人。

    原來是這樣,原來他是一個活人。我説。

    問題是我跟他在一起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死人。我的家裝潢佈置得像一個皇宮,可我覺得那裏快變成一個漂亮的殯儀館了。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這時候她開始雙手掩面嗚咽起來,她嗚咽的樣子非常哀婉動人,我覺得她的身體搖搖晃晃的似乎在尋找倚靠,我先站到了她的右側,她的頭部卻逆勢往左偏轉,我又站到她的左側,沒想到她又朝右躲開了。

    別來碰我,我不是那種女人,她嗚咽着説。

    我很窘迫,正在我為自己的輕率而後悔的時候,突然看見一隻黑手套伸到我的面前。

    請你替我把手套摘了。她仍然嗚咽着説。

    我壓抑着紊亂的心情異常輕柔地替她摘下那副黑手套,我在想她的這個要求意味着什麼,難道她已覺察到了我剛才的慾念?也就在這時我又聽見了她的顫抖的聲音。

    請你握着我的手,握着,不要鬆開。

    我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再次懷疑這次事件的真實性,但我握着的那隻手確實是一個女人的手,纖小而光滑,手指細長,指甲上隱隱泛出粉紅之色,除了它的温度顯得異常低冷,我想説那是一隻無懈可擊的女人的手。

    我的手冷嗎?女人輕聲問道。

    有點冷,不,不是很冷,我説。

    像一個死人的手嗎?女人又問。

    不,當然是活人的手。我説。

    你握着它,別鬆開,現在我覺得自己像個活人了,女人説。

    就這樣我握着那個女人的手,一動不動,我記得我聽見窗外傳來過沉悶的鐘聲,我不知道附近什麼地方會傳來那樣的鐘聲,我也不知道這樣握着她的手過了多久,只記得樓下的鄰居老曲在一片寂靜中敲響了我的門。

    我本來不想在這種時候去開門,但老曲的敲門聲愈來愈急愈來愈粗暴,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在於她,她的手從我手裏漸漸逃脱了。

    我來取那條醃魚,是我家的醃魚。老曲説。

    你家的醃魚?我很驚愕地觀察着老曲,我説,你住我摟下,醃魚怎麼會跑到樓上來?

    怪我家那隻貓,那隻貓討厭,它老是銜着我家東西扔到別人的陽台上。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是我對不起你,我把醃魚扔了。我説。

    吃了?你説你把醃魚吃了?老曲説。

    不是吃了,是扔了。我説。

    扔了?你別騙我,你怎麼會把醃魚扔了?

    真的扔了,我不知道是你家的。我莫名地慌亂起來,因為慌亂我的解釋也有點語無倫次,我沒吃你家的醃魚,我説,我不喜歡吃醃魚,老曲,不騙你,我最討厭醃魚的氣味。假如我喜歡吃醃魚為什麼不自己來醃一條呢?

    老曲臉上的表情已從錯愕轉為懷疑,他用充滿懷疑的目光審視着我,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眼神里又新添了嘲諷和蔑視的內容。別解釋啦!老曲突然冷笑了一聲,他説,不就是一條醃魚嗎,其實你要是喜歡吃我可以送你幾條的,都是鄰居嘛!

    老曲説完扭身就走,我聽出他話裏有話,他幾乎是在污辱我,於是我一個箭步衝出去攔住了他,我説,你什麼意思?你把話説清楚了再去。

    什麼意思?你自己心裏清楚。老曲凜然地昂起頭斜眼着我説,不打交道還看不出來,你還成天在家聽交響樂呢,原來是這種人!

    那個瞬間我已經忘了家裏的黑衣女人,被辱後的怒火也使我喪失了理智,我先朝老曲臉上打了一拳,老曲下意識地反擊了一拳,緊接着我門便在樓梯上扭打起來。我不記得我們最後是怎麼被鄰居們拉開的,我氣喘吁吁地走回家,看見門敞開着,坐在我家裏的那個黑衣女人已經不見蹤影。

    其實我應該猜到她在這種時候會不辭而別,但我心裏仍然感到深深的悵然,我遷怒於可惡的鄰居老曲,遷怒於那條可惡的醃魚,我想是老曲和醃魚把她趕走了。但是正如老曲無法從我這裏要回他的醃魚,我也無法向他們索要那個女人的蹤跡了。我只是在椅子上發現了一隻黑絲絨縫製的手套。

    一個女人的黑手套。

    你知道整個冬天我都在等待一個黑衣女人的採訪,但她卻沒再來敲過我的門,我收藏了那個女人遺落的黑手套,有人以為我陷入了情網,但我説事情不是這麼簡單這麼庸常,對於我來説更重要的是歸還那隻黑手套,然後聽她把她要説的話説完。

    春節前夕我終於在一個水果市場上發現了那個女人。我看見她挎着一藍新鮮欲滴的橙子,依然是黑衣黑裙,仍然風采照人,我注意到她的黑手套,她的黑手套只有一隻。我當時就迎上去了,我站在她面前説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喂,你想要你的另一隻手套嗎?那個女人看了我一眼,然後看了看她的兩隻手,她蕪爾一笑,只是那麼一笑,什麼也沒説,我看着她從我身邊繞過去,朝水果市場的出口走了。

    我仍然不懂那個女人的想法,茫茫然地尾隨着她,一直走到一條僻靜的街巷,我看見那個女人猛地回過頭,她幾乎用一種嚴厲的眼光盯着我。不要跟着我,她説,我結婚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女人。我不是那種人。

    我也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可是你忘了一隻手套,我説,你難道不想要回另一隻手套了?

    什麼手套?我從來都喜歡戴一隻手套,她説,我戴一隻手套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大聲喊了一句。

    你很面熟。她把盛滿橙子的竹籃從左側換到右側,她凝視着我想了一會兒,最後説,你好像是趙雷的朋友,你們一起開過書店?

    不,我説過我不認識趙雷。我仍然大聲地喊着。

    你別那麼大吵大嚷的,她豎起手指噓了我一下,她又想了想,突然笑了,説,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木匠,你手藝不錯,但我們家現在不需要木匠。

    然後她就轉身走了,我聞見一股水果的清香徐徐而去。然後我的這個浪漫而多情的冬天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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