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運的行李剛剛送到,羅茲便從中取出《堂吉訶德》英譯本,那是一部在米黃色光澤的底色上飾有金色豎紋的裝訂本。雖説已是舊書了,卻是一部未經裁開的精裝本大部頭特製本。
這是要將古斯塔夫·多雷①為《堂吉訶德》繪製的插圖全都集中到一起。由於羅茲不擅長手工活計,古義人便替代她裁開柔軟、輕薄的頁面,卻又不時沉迷於多雷的插圖作品,拖拖拉拉地花了半天時間才裁割完畢。
①古斯塔夫·多雷(PaulGustaveDore,1832-1883),法國漫畫家——譯註。羅茲將這些插圖擺放在鋪有榻榻米的六鋪席房間裏的經几上,以此作為始自今日的新生活的標記。書的色調本身,與經幾的色澤比較協調。這張經幾,是古義人作為母親的遺物從老屋裏取來的。習慣於把不需要的物件扔掉的年輕人好像正張羅着,要把老屋後面儲藏間裏祖母的生活用具,在日後發大水時從堤岸上扔下去。古義人用一隻手把這張經幾拎了回來,意在告訴他們可以隨意處理餘下的物件了。
其實羅茲正在閲讀的書,是——鋪着這次汽車旅行時從京都的舊貨店買來的褥墊——在JR真木車站前的散步甬道上曾讀過的那本現代叢書系列版的《堂吉訶德》。羅茲似乎是一個有着教育癖的美國知識女性,她這樣對古義人闡釋着自己的讀書方法:
“我的老師諾斯羅普·弗賴伊在引用羅蘭·巴特的學術觀點時這樣寫道:巴特指出,所謂認真的讀者,是那些‘重新解讀’的讀者……但我認為,這裏指的未必就是重複閲讀。對!並不是重複閲讀!而是在文本所具有的構造性展望中進行閲讀。是要將徘徊於語言迷宮中的閲讀方法改變為具有方向性的探究……
“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閲讀《堂吉訶德》,正是為了這種探究。至於古義人你領着阿亮回到森林裏來,如同你本人經常説起的那樣,是因為感覺到自己已經步入老境,可是,這其中就不存在‘重新解讀’的原因嗎?而且,就你而言,並不是重新解讀其他作家的作品。即便把其他作家的作品包括在內也無大礙,不過,我認為最為重要的對象,還是迄今為止你所寫過和你所做過的一切。
“古義人,你不正在那個構造性展望中閲讀自己迄今為止寫過和做過的一切嗎?你沒有彷徨於語言的迷宮裏,而是希望具有方向性地探究步入老境後的人們所面臨的生與死的問題。
“至於我,已經獲得在日本生活一年的獎學金,希望通過見習古義人所作的方向性探究,來確定自己的專題論文的主題。請多加關照!”
遷移到森林中的房屋裏來還不到一個星期,與這種驟然嚴肅起來的表態相呼應,羅茲在談話中不斷援引莎士比亞和葉芝。而且,這也是以她的老師諾斯羅普·弗賴伊為媒介而説起的。
“在多倫多留學時,我在課程中曾經學習過,至今還記得一些台詞。
“其中一段,就是著名的《李爾王》閉幕時分的……精神抖擻地就要前往彼界、充滿豪情的‘……業已死去的臣子,不能再度入宮為仕。’那段拒絕留任邀請的台詞:
Ihaveajourney,sir,shortlytogo:Mymastercallsme,ImustnotSayno.
“另一段則相反,是葉芝的一段詩句,大意是即便已經步入老境,卻還想要在生界兢兢業業地一直幹下去。
Anagedmanisbutapaltrything.
Atatteredcoatuponastick,unless
Soulclapitshandsandsing,andloudersing
Foreverytatterinitsmortaldress.”
古義人也曾翻譯過這段詩,確實認為這些詩句好像是在歌頌現在的自己。
上了年歲的男人只是毫無價值的玩意兒,
如同被木棒支撐着的襤褸大衣。
只要魂靈不能以手擊節歌唱,
就讓理應死去的肉體開口,
更加高聲地放懷歌唱。
“不過呀,羅茲,即便我的魂靈能夠以手擊節,不停歌唱,恐怕我也只是一個白費力氣的苦役而已。那樣的作品,究竟有誰會讀?
“即使我本人,有時也不清楚繼續寫下去的動機……是為了吃飯?為了自己和難以自立的兒子吃飯,並給獨自去了柏林的妻子寄錢?不過,要説勉強維持生計,除了寫小説,做其他工作不也同樣可以掙出這點兒費用來嗎……
“話雖如此,到了這般年歲,為什麼還要寫小説呢?是因為不寫就受不了?抑或要從寫作中感受到樂趣?不過,我在身邊看到悲慘的預兆時,還是要仔細進行觀察,開始探尋語言的可能性。有時深夜我還在考慮這個問題,並認為自己難以找到答案。”
羅茲將那雙淡淡的青綠色——第一次見面時她就告訴古義人,這種顏色的正式稱謂為青綠色——眼睛轉向古義人,就像那色調一樣暗淡下來的中心部位竟如同瞳孔一般。
“那不正是古義人的魂靈以手擊節,在唱着歌嗎?!就讓理應死去的肉體開口,你的歌聲不就更加高昂了嗎?!因為,只要你還擁有阿亮,古義人你就不可以像肯特伯爵那樣精神抖擻地離去,因此,你便要成為狂怒的老人。那又為什麼不行呢?
“我就是為了能夠在那種狀態下的你的身邊度過一年時間,才去申請了這個古根海姆獎學金的。古義人,為什麼那樣就不行呢?”
這是晴和的一天。用過午餐後,古義人和羅茲領着阿亮沿着林道向森林高處走去。路上基本沒有過往車輛,因此,阿亮散步的興致也很高漲。平日裏,較之於用眼睛確定行駛的汽車,阿亮更習慣於用耳朵來注意車輛的臨近,眼下他卻很鬆弛,甚至不允許古義人和羅茲上前攙扶、照顧。他彎曲、扭動着背和腰部,甩開他們的手臂,勁頭兒十足地往前面走去。林道沿着開鑿出來的山路蜿蜒至最高處,以阿亮領頭的這三人來到此處,只見兩座紅土小山間顯現出淺藍色的天空。紅土小山上,赤松那挺拔的身姿從櫟樹和槲樹叢間脱穎而出。
羅茲揚起生氣勃勃、流淌着汗水的臉轉向那一邊説道:
“有一句話是古義人你時常説起的,那就是‘這個風景真令人感懷呀’。現在,我也知道了為什麼會令人感懷。是因為在這種風景中開車而令人感懷……
“當我追尋堂吉訶德的旅行路線,前往託波索村時……在那個叫做蒙鐵埃爾田野的地方,看到了與這裏非常相似的風景。在那裏,我買了一本帶封套的書,換下一直閲讀着的、已經污損了的現代叢書系列版《堂吉訶德》,看到新書封套上繪製着相同的風景。古義人,此時你也想起了我那本書上由加羅弗萊·伊·西麥奈斯繪製的畫面了吧?
“就是一心認為意中人杜爾西內婭公主被魔術家變成村姑,因而面容越發愁苦、憂鬱的騎士遇到乘坐大車的戲班子一行的那個場面。也就是小丑用繫着三個牛膀胱的棍子敲擊地面,使得堂吉訶德的坐騎受驚而撒腿竄出去的那一段!”
“説起那個小丑,其實我曾經想像過,當掛滿全身的小鈴鐺丁當亂響,又用膀胱吹成的三個氣球拍打地面,那場面該多麼喧鬧呀。我覺得,作為那麼一個古老戲劇的丑角,他的攻擊性過於強烈了。”
“狂亂舞動着的小丑、從竄出去的馬背上摔下來的堂吉訶德,還有騎在驢背上張開雙臂的桑丘·潘沙……再看一眼遠景中的大車,無論天空的色彩也好,土地的色彩也好,墜馬落地的人影也好,不都與我們眼前的光景一樣嗎?”
古義人與閉口不語的羅茲並肩而立,也在眺望着開鑿出來的空曠的紅土道路以及豁口間的藍天。
像是晃眼一般,羅茲微蹙雙眉,眼睛隱於疲憊的眼窩中的窪凹裏。她注視着古義人問道:
“在《堂吉訶德》整部作品中,被塞萬提斯確認為惡棍的傢伙是誰?”
古義人沒能馬上回答。
“我呀,認為是希內斯·台·巴薩蒙泰。早在中學時代,上這部作品的課時我就注意到,惟有他一人既不是中心人物也不是經常上場的配角,卻在上篇和下篇裏都出現了。這是為什麼呢?當時我感到不可思議……
“在上篇裏,由於堂吉訶德所發揮的作用,這傢伙逃脱了被押到海船①上服苦役的命運,卻唆使其他犯人向這位恩人投石塊。在後篇裏,搖身變為木偶劇師傅的他,又讓堂吉訶德超值賠償那些被打壞了的木偶。
①海船,即galley,歐洲中世紀以奴隸和俘虜划動大槳的單層甲板大帆船——譯註。”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傢伙!古義人,在你的人生中,也有像希內斯·台·巴薩蒙泰那樣的人嗎?也就是説,儘管對你做下許多惡行,一段時間以後,又顯出一副早已徹底忘卻的模樣來到你身邊。其實,此時他已經醖釀出了許多新的惡意……“
“有呀!羅茲,現在,他正要在最近獨自到我這裏來哪。你不是讀過我的希內斯·台·巴薩蒙泰發來的傳真嗎?”
“讀過。搬到這裏來以後,收到的傳真,不是隻有古義人你的版權代理人轉發來的那一份嗎?自作主張地説是要找個機會過來訪問十鋪席新居。因此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可是,你倒是看得很清楚,對於我來説,那傢伙就是這麼一個人物。”
“不如説,是古義人你本人在閲覽那位黑野先生的傳真時,顯現出來的非常不愉快的神情……就連阿亮也在為你擔心呢。”
“是這樣的。”在旁邊側耳傾聽的阿亮也應聲説道。
三
倘若剛才談話中提及的人物果真來訪,就得提前向羅茲介紹一下這個人了。於是,就在古義人想要介紹有關黑野的情況時,卻發現自己並不完全清楚他的來歷。在大學裏,他和古義人屬同一個專業,也像古義人那樣沒有留級就畢了業,後來在不知是電通還是博報堂的一家大型宣傳廣告公司裏就職,也就是説,是一個聰慧而瀟灑的青年。古義人當然同他一起聽過課,不過,在整個大學期間,卻沒有互相説過話的印象。可是,當古義人作為作家開始嶄露頭角,恰逢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運動正處於高xdx潮時,在一些由年輕的媒體人員和研究者參加的懇談會以及集會上也曾碰過面。自那以後又過了一段時間,細想起來,當時自己總是被要求做一些善後事宜,並身不由己地介入了種種計劃之中。而且,在一家面向青年讀者的週刊雜誌上,黑野發表了題為《我們的狂飆時代》的回憶文章,在這篇連載文章中指責古義人為“儘管接近各種‘運動’,卻並不真正出力,只是一個趨向於上升指標的機會主義分子罷了……”。
介紹了這些情況後,卻發現羅茲由於對六十年代的日本社會狀況一無所知而顯出不得要領的神情,古義人便索性跳過那個時代,直接説起自己獲獎時黑野主動找上門來,提出了不知是否出於真心的策劃方案。
“按慣例來説,當日本人獲得那個獎項時,假如此前他還沒有得到文化勳章,就會授予他這個勳章……我呀,給自己也惹下了這麻煩事。
“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久未交往的黑野寄來了匿名信……一看那獨特的圓體字就知道是那傢伙……他在信中寫道:‘別説什麼已經獲得了外國的獎,便只能拒絕日本的獎之類誰都能看透的瞎話了。接受這個獎項,並規劃你生涯中的輝煌頂點!’在黑野的姻親中,也有一個獲得了文化勳章的學者,黑野前往祝賀時曾拿在手裏看過,那是一枚模仿柑橘花形狀的碩大獎章。他説,假如把新式爆炸裝置藏匿在那枚勳章的複製品中,你一定會把它用淡紫色的綬帶掛在脖頸上,然後再去出席天皇和皇后光臨的慶賀晚宴吧。
“匿名信的最後部分有這麼一段話,露出了黑野喝酒後與我胡攪蠻纏時的措辭習慣。‘首先,你的頭顱將會被炸飛,那是理所當然的。你幹下了這個國家有史以來從不曾有人幹成的事。在咱的記憶中,你就是這麼一個人物!你不就是《政治少年之死》的作者嗎?!
“’咱會為你介紹研製那枚新式爆炸裝置的研究人員團伙和把獎章製成中空複製品的工匠。在新年晚餐會以前,大概可以把北歐開出的支票兑換成現金吧?咱要請你支付與你的身份相符的費用。你在《政治少年之死》中曾寫下這樣的詩句:純粹天皇的胎水飛濺,降下漆黑的星雲。現在,隱藏在你內心裏的美夢就要實現了。謹此。‘”
古義人接着説,對於黑野的那份特快專遞,儘管白天由於厭惡而置之不理,當很晚上牀後想要入睡時,卻與頭腦中遙遠的記憶——將家人也捲入其中的那些不正常的日子——產生相乘效果,便真切地感受到一股黑暗的力量。
“在羅茲還沒有出生的戰爭期間,我還是這山裏的一個孩子,曾被教師這樣問道:’如果天皇陛下敕令你去死的話,你怎麼辦?‘當然,我和教室裏的所有孩子一樣,都沒打算拒絕這種調查思想的手段,只是我討厭用被強加的答案回答問題,便因為猶豫而遭到毆打。教師希望得到已成定式的回答:’去死!去切腹而死!‘……”
“我在《紐約時報》雜誌上讀過古義人你寫的那篇隨筆。當時你反駁説,天皇是不可能對深山裏的小孩子直接説話的。”
“然後,在那個事件的過程中,難以入眠的頭腦裏湧起了一個念頭,那就是:天皇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因此……雖然已經聲明拒絕接受勳章,卻還是嚇了一跳。當想方設法入眠後,很快就會在夢中見到那些製造兇險的勳章複製品的人前來聯繫……”
“黑野這個人,真的想把柑橘花形炸彈介紹給你嗎?”
“我不那麼認為……不過,不久以後,聽説黑野用嘲笑的口吻説,他知道長江古義人拒絕接受勳章的理由。”
“可以説,黑野先生在批判古義人你當初用不搭理他的提議的方法應付他。”
“是這樣的。”古義人再次面容憂鬱地説道。
“或許,他試圖通過不公開那個秘密的方式……這是非常日本式的説法……形成古義人欠下人情的局面,即便現在……”
另外一天,古義人領着羅茲和阿亮前往母親的墓地。在估算了阿亮步行上山的能力後,阿動用割草的鐮刀修整好扁柏林與竹林間的一條細窄小路。古老的墓地,就在那條小路的深處。
另外一處地方的全家墓地位於陽光充足的斜坡上,每年的應季祭祀就在那裏舉行。古義人還記得,祖母過世時母親長時間與不識寺上一代住持商議時的姿影。祖母的墓地與在那之前埋葬了父親的墓地並不在一起,送葬的小小隊伍朝祖母的墓地走去。眾人踏開被裏白繁茂的枝葉覆蓋住的濕地邊緣,一直走進小道盡頭的墓地裏。如同預先為古義人留下巖頭那十鋪席的宅基地一樣,母親也為自己而與當時的住持説好,在祖母旁邊為自己準備下一塊小小墓地。
當天,阿動將通往墓地的道路上可能妨礙阿亮行走的所有障礙全都清理到路旁,並周到、細緻地除去了墓碑周圍的野草,還砍去了背後那株柯樹下部的樹枝。不過,古義人一行沒能在四周發現阿動的身影。
古義人首先把一塊可供阿亮坐下歇腳的圓石上的苔蘚和灰塵打掃乾淨。阿亮從夾克式上衣口袋掏出調頻半導體收音機,開始調節上面的天線。來到山谷裏的這段日子裏,他也許來過這裏,與祖母一同收聽音樂。
羅茲穿着一雙大尺寸的軟底皮鞋,深一腳淺一腳地繞着墓地仔細察看着,並發表了自己的觀察報告:古老的墓碑全都是用自然石塊稍作加工後呈現出“女性的”形狀的墓標。
“是啊,能夠讀出碑銘的,全都是稱之為信女的女性的墓地呀。”
“阿動説了,與山寺那邊古老墳墓全都為’童子‘墓地形成了對比關係。”
最近幾天,羅茲把阿動作為自己的嚮導,精力充沛地往來於山谷和“在”之間。談話中,羅茲附上了自己的個人看法:
“在山裏自古以來的信仰中,亡者的靈魂會在甕狀空間裏團團旋轉着升向森林,降落在屬於自己的那棵大樹的根部,然後就會平靜地棲息在那裏吧?直到再度從森林飛下來進入嬰兒體內那一天為止……倘若果真如此,那麼山谷中的墳墓裏豈不是隻有死去的肉體,根本沒有原本應該具有的重要性嗎?我認為,墳墓也與這裏所顯示出來的那種謹慎相適應。可是,並不能因此而説明這個墓地的墳墓皆為女性名字的緣故……
“早先,這個地方的墳場該不是全都是這種規模吧?阿動告訴我,山寺的古老墳墓都是’童子‘們墓地的説法是有根據的。因此,我認為古義人是可以説明這裏墓地的特點的。”
“我母親儘管在這裏為自己造了這座墳墓,卻沒有留下任何解釋。”
“古義人你是否認為,如同山寺對阿動非常重要那樣,女性們的墓地對古義人並不重要?
“不過,阿動這是怎麼了?一如我們早先商定好的那樣,乾乾淨淨地清理了場地,可是……在那以後又消失在哪裏了呢?是不是下山迎接我們的時候走岔了?總之,我們就在這裏一直等到他露面吧。”
古義人對於把阿亮領往更難以下腳的地方有所顧忌,在向羅茲説明了自己的顧慮後,便從蒼鬱的日本扁柏叢間,分開被葉隙間透下的陽光描出光斑的樹下雜草,繼續往高處而去。只見濕地越發狹窄,竟如同剜去一般往下塌陷,山澗在其底部時隱時現。不久,一塊巨大的岩石聳立在左前方,細窄的小道從巖下蜿蜒而來,彷彿要纏繞住巖根。一架木結構覆土的土橋橫跨在山澗上方,在土橋的彼端,一個約莫成年人身量的洞穴貫穿了整座巖盤。
還在讀中學時,古義人也曾循着自森林裏古老林道轉下坡來的這條小道,前來此處尋幽探險。這是這條山谷裏廣為孩子們所知曉的若干“洞穴”中的一個。在森林高處有一連串橫穴——那也是被強盜龜所利用的山寨——然後便是通過大橋、前往庚申山中途的大銀杏樹的家後面這個“洞穴”了。
古義人留神着腳下覆蓋着層層落葉的土橋過了橋後,迎着撲面而來的冷颼颼的潮濕氣味,打量着洞穴入口處滑溜溜的綠色苔蘚。
説起這件事,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當時,作了癌症手術後隱居到山谷裏來的那位原為駐舊金山總領事的表兄,是葉芝的業餘研究者。包括他設計的牀在內,古義人把他的家整體移建過來並住了進去。那位總領事尤其對這個“洞穴”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興趣。很長時期以來從不曾有人進入這個洞穴,隨着時間的流逝,洞穴的側壁在不斷剝落。小心謹慎的總領事並沒有進入洞中,只是站在洞口朗讀了葉芝的作品。阿紗被告知,那是一首叫做《TheManAndTheEcho》的詩歌。那確實是一首適宜於在洞穴前回顧生涯時朗誦的詩:
我曾説過和做過的一切/如今年老體衰之際/卻完全轉為我的疑問/一夜又一夜,我難以入眠靜卧沉思/卻無法覓得像樣的答案。
原外交官佇立在這裏朗誦被自己如此翻譯的這首譯詩的原詩時的身影,浮現在了古義人的眼前。不知什麼緣故,就在此時,古義人——他甚至感受到了這麼做的奇妙之處——面向發出某種微弱光亮的洞穴,上半身向前彎曲,大聲喊叫起來:
“媽媽!較之於剛剛出生之時,我們已然變為惡棍,’就要驟然倒地死去!‘”
古義人大聲叫喊着,同時格外提高聲調反覆吟詠着那段詩句,激越、嘶啞和高昂的喊叫聲隨即原樣化為迴音返射回來,因而覺得耳朵彷彿被狠揍了一般。即便古義人盡力向前探出頭去大聲喊叫,其後卻好像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似的乾咳起來。這時,似乎有些強加於人,又似乎顯出躊躇的樣子,一隻手掌搭放在了古義人的肩頭。
“古義伯父,這裏危險……回到阿亮等我們的地方去吧。”
回頭一看,只見阿動就在背後緊挨着自己的地方站立着。這還是第一次臨近打量他的面龐,雖説面部生機勃勃,卻是與兵衞伯父相像,的確是一副顯現出“山寺”的長江家那種沉穩且魁偉的相貌。
古義人與阿動下山來到阿亮和羅茲正靠在巨大的樅樹樹幹上收聽FM廣播的處所。阿亮之所以把耳機分給羅茲一隻——倒像是將兩個大致相同高度的腦袋強行摁到一起——是因為在用單頻道收聽的緣故。自從在十鋪席的新居定居下來後,阿亮就注意到,由於電波的原因,一收聽立體聲廣播便時有雜音混入其中。
然後,阿亮繼續收聽他的FM廣播,古義人和羅茲則圍繞着“埋葬着祖母和母親的墓地比’長江家累代之墓‘更相似於山寺的墓地,也就是’童子‘們的墓地”這一話題,再次聽阿動向他們講述。同時,羅茲還想向阿動了解一下,對於“動童子”與強盜龜之間的關係,他又是怎麼看的。
“自己的確是山寺的後人,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對’童子‘之事進行調查……不過,卻並不是研究古義人文學的人所感興趣的方向……”
阿動説完後便閉口不語,因此,已經與他加深交往的羅茲隨即像親人一般,卻也像強加於人一般鼓勵他繼續説下去:
“動君的調查已經清楚地表明,’動童子‘並非自始至終地協助強盜龜進行犯罪活動,只是在最後那一年半的時間裏在一起而已。”
“是這樣的,我認為這一點非常重要。’動童子‘第一次邂逅強盜龜,好像是在道後温泉公園。當時,由於對日俄戰爭的媾和條件不滿,五千多民眾在那裏舉行了集會。這兩人的會面,與社會的劇烈動盪應該有內在聯繫。
“據説,就在那天夜裏,在天亮以前,’動童子‘拉着強盜龜的手跑回到了這一帶。對於在那個集會上進行偵察的警官而言,長期追捕的對象強盜龜似乎差一點兒就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以此為契機,’動童子‘注意上了強盜龜的才能,而強盜龜則遇上了可以引導自己在漆黑的深山裏轉移的教練。強盜龜可以橫向跳躍十間……所謂間是長度單位,一間約合1~5米半,所以,這種説法有些誇張……總之,可以跳躍得很遠。我在想,’動童子‘所感興趣的,就是這種動物性的能力以及能量吧。
“在住友礦山的爭議之中,數百名之多的礦工用炸藥將自己武裝了起來。即便在道後公園舉行的集會,也顯然具有將大多數人集合起來的能量。’動童子‘該不是想要把集團的能量與強盜龜那種非凡的個人能量融合到一起吧……這是我請三島神社的神官講給我聽的……
“強盜龜並沒有出現在勞資談判的現場。不過,好像直至最後一刻,’動童子‘都在試圖説服他跟隨自己前往。將這種場面放在歌謠中吟唱的,有盂蘭盆節舞蹈中的’擊節説唱‘①。’動童子‘原本並不打算結束罷工,他想把那些生來就具有反抗精神以及富有與警察周旋的經驗的人,介紹給擁有與軍隊相抗衡的實力的銅山工人們,打算以此挑起暴動。但是,強盜龜當時並沒有趕到談判現場。
①擊節説唱,日本民間由長篇敍事演變而來的一種説唱——譯註。”結果,礦工方面向資方表示了妥協。因為,那是因日俄戰爭而精疲力盡的軍隊與用炸藥武裝起來的幾百名礦工之間的衝突,誰也無法預測最後結果會對哪一方有利……我認為,’動童子‘也考慮到了這種因素……“
“’動童子‘為什麼死去了?即便強盜龜被抓住並被押送走……”
“在那之前的大雨滂沱的深夜裏就死去了。’動童子‘對勞資談判的結果感到失望,理應回到山谷裏來了。可是,就在那個大雨如注的深夜裏,被追趕得走投無路的強盜龜出現了,在那一聲聲’阿欲,阿欲,阿欲!‘的喊叫聲中,是不可能心緒安寧地在山寺中深藏不露的。即便身為’童子‘,也如同文字所表述的那樣,還只是孩子的年齡,是否因為恐懼而想逃往森林中那個’童子‘的力量之源去呢?我認為,就在他因此而進入森林之際,卻遇上了暴發的山洪。”
對於阿動那些有關“動童子”的知識和解釋——似乎存在曾對此進行充分指導的輔導者——古義人泛起了興趣,更對阿動的精神作用本身感到有趣。羅茲看穿了古義人的這種想法,於是開口説道:
“古義人你正在考慮寫有關’童子‘的作品,説你是因此而回到山裏來的也未嘗不可吧?現在,古義人你是如何構想’童子‘這部小説的?”
“確實準備創作有關’童子‘的小説,可是……我一直在思考,筆記也寫了不少,可是,一旦開始動筆寫作,卻又好像覺得不着邊際。”
“到了實際展開寫作的階段,即便要被置換上更為具體的內容,現在不還是應該制定出計劃嗎?不過,你是不是覺得問題在於如何寫好第一頁?就像古義人你在隨筆文章中曾數度談到的那樣……”
“是的。雖説實現起來比較困難,不過,作為相應的設想還是輪廓分明的。倘若是説這種構想的話,倒是準備好了。
“他本身躺卧在這片森林的深處,能夠在夢境中看到業已前往現實世界的’童子‘們接連發生的變故,細説起來,我想要寫的就是這種超’童子‘的故事。而且,超’童子‘做夢的能力,是驅動分佈在全世界的’童子‘們的馬達,也就是説,超’童子‘藉助自己的做夢能力,才使得這個世界得以運轉,故事大致就是這樣的……
“雖然與此相關聯,可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寫才能使得它們連接起來,也就是這樣一種構想。我想這樣寫:儘管出生于山谷間,卻不曾被選為’童子‘的人……我也包括在其中……可以做各自的夢,他們通過自己的夢境,得以與沉睡在森林深處的超’童子‘連接起來。這種情景就如同登錄因特網的網站一樣,那些藉助自己的夢境接通森林裏超’童子‘的人,可以自由出入於超’童子‘夢境檔案館中所有時代和所有場所的戲劇,並可以實際參與其中……”
在説着這些構想的同時,古義人覺察到羅茲已經陷入她本人的思考之中。她進入了一個新的構思並因此而亢奮起來,這在她從耳朵到脖頸的皮膚上顯現出的紅白相間的斑點便可以看出來。阿亮也像打量新奇的動物一般看着自己身旁的羅茲,可被注視着的羅茲卻連回視一下都顧不上。不一會兒,她像男人似的吐出一口粗氣,拽過放在腳邊的女式手提包,從中取出大學出版局的大平裝本書,然後用手指摁住書中的頁碼,抬起熠熠生輝的眼睛説道:
“古義人,剛才你所説的構想,完全可以套用於日本古典文學的慣用術語,那就是’通往夢境之路‘!我的老師也……當然,他並不是依據日本文學才作如此闡釋的,他在這本書中也偶爾説到了相同的內容……弗賴伊就曾將喬伊斯的菲尼根與HCE之間的關係,説成是獨立存在於行將過去的世紀……也就是二十世紀文學的關係。
“所謂喬伊斯的菲尼根,是做了夢的巨人,最終泛指所有人都是做夢的巨人。而這裏所説的HCE,則是指相同的人作為夢境中的英雄而活躍的那種形式。他體現了歷史的循環性經驗。
“這兩者之間的關係,與你那位做夢的超’童子‘和生活在現實生活中的’童子‘們的關係,我認為是相互平行的!另外,與那些無法成為可以進入超’童子‘夢境的’童子‘的人的關係,不也是相同的嗎?!”
“我還沒有讀過《為菲尼根守靈》這部作品,只是大致翻閲了一下譯文……”
“幸虧喬伊斯為那部作品發明了特別的專用語言,因為,只要古義人是用日語寫作超’童子‘和’童子‘們的故事,就不會有人把你稱之為剽竊者。古義人,現在你必須立即着手!”
“現在立即着手這個階段的構想卻還不具備,這才感到為難的呀。”
阿動顯出幾分醒悟過來的神情,傾聽着古義人和羅茲之間的、至少其中一方傾注了很大心力的對話。但是,當他駕車將古義人和阿亮送達十鋪席新居,然後載着羅茲再度前往真木本町的超市購買食物時,他在車裏述説了自己的感想:
“我沒能拒絕阿紗的吩咐,一直幫助古義人和羅茲料理一些雜事。今天雖不能説是完全聽懂了你們的對話,卻也感到比較有趣,因此,我要加倍努力地幹下去。我感覺到,總有一天,我也會有一些必須對古義人先生認真述説的事情。”
抱着塞滿物品的紙袋回來的羅茲,把阿動説的那些話語告訴了古義人,與此同時,她本人也表現出十足的幹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