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樓鐘鼓三更定。
鐘鼓一敲,天下似乎就平靜了。
起碼汴梁城內是這樣。宵禁正嚴,宿鼓之後,禁斷人行。永和坊的坊門早關了,坊裡黑壓壓的一片靜。坊內的一個窗戶內卻還燃著一盞燈,那燈像被黑布罩著,亮也亮得那麼暗暗的不太確定。
那是一間簡陋的旅舍。粗糙的木頭桌子上,擺放了一張很精緻的箋紙。一個女人正坐在桌前寫字,她深秀的字跡穿透那棉紙的紋理,不像在寫字,卻像在描繡。
繡的也是她自己的心事。外面的那個世界正亂著,時值開寶四年,新建不過數年的宋正要攻打南漢。南方鼙鼓正急,可都城內還在新修著宮殿,大興土木。其實沒誰可以預料到戰事的結果,可每個人都當自己正天長地久著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稍一得勢後就作起千秋萬代的打算。可這些和那個女人都不相關,那個女人只想想起自己的心事:
胤,其實那夜,在旅舍裡,救你的人是我。可惜你一直沉沉的昏
迷著。窗頭粗糙的木桌上,一燈如豆。旁邊那骯髒的木板床上,那如
豆的燈光就照著你穿的豆綠色的褲子,豆粒樣的汗珠就在你額上滾,
你裸著上身,小腹上的肉硬繃繃的,延伸上來的汗毛在豆綠色的褲子
上方森森的青。你不知道我給你扎針時也正自汗出如豆
女人寫到這兒時忽住筆不寫了。
說出去又有誰會信呢?當時,他還只是這八百座軍州中一個普通的軍漢,而初相識時,他連軍漢都不是,不過是這亂世裡的一介亡命。可現在,他是坐在那宮裡的天子了。位尊九五,彼此不啻於天人永隔。不管怎麼說,他也算保住了一方平安吧?他那一杆哨棒,威震八百座軍州,千里長途、義送京孃的傳說也早已開始在那些早早頌聖的人們口中傳唱了。
而自己是誰?不過是那個在人們口中出於道德的苛責而早已完美縊死的京娘罷了。
可她還是喜歡聽那段人言人殊的趙匡胤千里送京娘。他們唱的好像全都是實事,可其實也全然不是。
她聽他們說唱著:說唱道當年的殿前都檢點,如今位尊九五的天子,原來跟他們一樣,也不過是這亂世裡的一介草根。可他有義氣,當年在真定二州奔走討食間,於賣藝之場,救下了流亡弱女京娘。然後千里相送,竟要把那弱女子送回千里之外的老家鳳翔。一路上艱難困苦,可趙匡胤對那京娘始終以禮相待。其間有一段唱詞卻最是綺旎:千里相送義薄天,京娘怎不把郎羨?日兒升罷月兒高,京娘藉病展婀嬌
唱的卻是京娘心裡的變化說千里相送途中,她已動情於那個草莽之人,於旅舍間深夜裡喬病裝嬌,裝做打起了擺子。一時冷一時又熱,把個硬漢趙匡胤誆得忙亂了一宿,一時熱起來雙頰帶赤,要趙匡胤為她脫衣脫得只剩一個肚兜兒,一時又冷起來渾身直戰,重又要他代為穿衣。一夜折騰了無數次,可郎心似鐵,妾意如綿,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當此之際,趙匡胤還是把持住了,始終以禮相待。直到送回老家,京娘無法,託父母與趙匡胤說明了委身相許的志願,而趙匡胤卻答道:我千里相送,只為義氣。如果說到以身相許,那分明是小瞧我了。說完就大踏步地走了。
直到他走出門去,京娘也一丈長絛吊死在了家中。
那似乎全是的,又全然不是的。
不是之處只在於:她、沒死。而當初,她之被救,是她要他救的。
當時真州那個瓦肆間,他仗義出手,她就情願不再自救,只等他救了。她是一個女子,漂泊他鄉,衝州撞府,那種生涯也自淒涼。有個人救的感覺真好只不過這些,都沒有人知道。
她悔的也是這個啊!如果不是為怕擔那挾恩圖報的惡名,他和她
京娘想到這兒,臉上不由就泛起一片紅潮。
只為他救了她一次,那之後,她只怕救了他不下上十次了。可她就是無法與他直接對面。她只能暗地裡將他隨護。真正說起技擊技業,他那草莽功夫較她來說未免太過莽撞了。
隨著他地位日漸的升高,從一個軍漢升為指揮,再到殿前都檢點,再到眼下的天子之尊,她知道無望了。
這是一個亂世,這個亂世裡,隨便哪一段,都鋪排不下她那一段小兒女的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