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似乎不對!
那女子一抬頭,只見一絲絲肉眼幾看不見的水汽正在那瓦縫之間噝噝地往下瀉着。
亂世未平,房子簡陋,屋頂本沒有吊天棚。那女子掃眼之下,猛地一挺身,警覺之意與軀幹裏突然暴發的風濕之痛就一起發作起來,疼得她幾乎呻吟出來。
她是一個江湖女子,謀劃得早有退路。只見她身子一聳,攀梁揭瓦,人早已從那預先揭鬆了的瓦蓋裏冒到了屋頂上,幾乎就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響。
可屋頂瓦上,只見汴梁城漆漆地黑着。
一坊之內,飛脊走瓴,卻未見人影。女人在屋頂上靜了一靜,望向那宮城方向,良久方説:沆瀣使,躲躲閃閃算什麼,來了你就出來吧!
不遠處,夜裏陰溝間泛出的水汽似乎就凝了凝。漸漸的,一個人影在那裏冒出,一身衣服縹縹緲緲,稀薄薄的白,彷彿不是真人似的。
那人行動無聲,緩緩飄到了屋頂。
女人低聲嘆道:宋圖南漢,我就知道煙火教不會坐視。好容易查出一羣瘴癘使放瘴宮中,沒想沆瀣使跟着就來了不知氤氲使也到了沒?不必多説,瘴癘使是我殺的。
那來人似乎也欽服她的爽快。
女人卻遙遙地看着那個宮城。整個汴梁城都黑黑的,只有那個宮城,還在燈火闌珊之中。
她望着那宮城心中默唸:胤,無論如何,我會護着你。可這次,你得罪的人太強了。南漢之主本人雖昏庸無道,可他背後的煙火教卻不是一般的不好惹。瘴癘使我已代你除去,也去掉了他們以瘴氣欲圖暗害你的大患,可他們一向不以技擊名世。現在來的卻是煙火教第一劍術名家。
這個人,以我的肘間刃,我自量戰他不勝。
她的心裏忍不住浮起了一絲蒼涼。
死她並不怕,何況是為他而死。她怕的是,死也無益。
她靜靜地站在屋頂上,好如這風中的一朵蓮花,連那沆瀣使看到了都似生起了一絲憐惜之念。
可他説:你一個民間弱女,與姓趙的又有何關聯?不可輕拋性命,你走吧。
那女人低嘆了一聲:輕拋,這一生輕拋的也多了,從前桃花的面現在都輕拋得黃薄如紙,再輕拋一些又有何妨?
她忽然輕笑了下:我打不過你
我打不過你可我要殺了你!
那前一句是她對自己命運的判定,可後面眼神突然的險鋭卻是對那判定的反抗!她一句説完就已撲了上去。沆瀣使果然不愧煙火教第一利劍。他劍一出,空中就水汽大盛。可那女子撲身而上,肘間刃一出,全是與敵偕亡的戰術。她身為女子,行走江湖,賭命之心反較男人更盛。只聽她一聲聲低喝道:我打不過你!我打不過你!
叫一聲,就出一招。那叫聲反似成了她對自我的激勵,詛咒似的、負氣似的、使了血性的,和她那認定的我打不過你這一信念拼上了。
沆瀣本意為夜間的水汽,沆瀣使的劍意本也如那夜間的水汽般縹緲無着落。他本懷必勝之心,可他也全沒料到這一戰會戰得如此狼狽!他從一開始面對這個女子時,心中似乎就對她有欣賞之意:瘴癘使在煙火教中雖不以技擊名世,那可是隻對於高手來説的,這女人居然可以一戰殺了他們六個,實在了得!
他開始聽到那女子叫一聲我打不過你就出一招時,心中忍不住微微一蕩。面前兇狠殺來的似乎不是一個四十有許的女人,卻似一個跟命運賭了氣紅了蘋果樣臉兒的少女。
身逢亂世,沆瀣使平生不近女色。可這一次,他頭一次對一個女子生髮出些感應來。
可接下來他才覺得不妙,這一戰居然如此狼狽地進行下去。那女子一上手就全是搏命的招術,那不似高手搏殺,完全是里巷間青皮莽漢們的對砍了。自己縱可殺她,只怕落下的傷也會難愈。
沆瀣使越打越心驚,心驚中卻漸漸夾雜着激賞:這亂世中他見過的女子多矣,可這樣不依權貴而驕,不因寒素而怯的卻似乎頭一次碰着而如何讓我遇見你在這樣的情景?他都幾乎生出不忍殺之的念頭了。似乎情願看着一個女人為一種什麼隱秘的激情跟他這樣一直纏戰下去。
煙火,煙火,自己枉自出身煙火教,且忝為三大護法中劍術最高的一個,可自己一直試圖去除的就是煙火之氣。那女人的招法間卻才是原來可以讓人如此動心的人間煙火之味。她拼殺的是她那狹小人生裏充塞得滿滿的情仇,與之相比,自己這隻求自立的劍術未免太過虛妄得無益了。
沆瀣使心中這麼想着,半個時辰已經過去,他還是在那女子身上添加了數十道淺淺的傷痕。他不忍殺她,只想她流血力疲。
力疲後怎樣,他沒有想過抱着她遠遠地離開這戰亂苦惑,找一個地方可以跟她另起人間煙火嗎?那似乎是太狂悖的念頭了。明知其不可,但想想這枯冷生涯,有那麼一絲絲綺念也足以讓人心動了。
可突然,沆瀣使低叫了一聲:不對!
然後他忽然收身後退,身子搖搖欲墜,口裏痛楚道:你使詐
他的一雙瞳子間隱有水汽,水汽後的眼神卻是哀涼的。
那女子終於可以收刃喘息。她大口的喘着,抿着的發早亂了,浸着汗粘在臉上,可她的眼中在笑。她的手一抖,右袖捲了上來,袖中冒出的原來暗暗有煙,混在夜色中全不可見的煙,那是她得之於瘴癘使的無色之嗅。它正陰陰地燃着。只聽她低聲説道:這可是你同門的東西啊!我知道你有解救之道,但想完全恢復,沒有三年,是不成的了。
沆瀣使望着她的神情説不出是憐是羨,只見他清慘一笑,低叫一聲,勉強控制着搖搖欲墜的身形,人已如水汽般向黑夜裏遁去。
他方退,京娘就已軟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