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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好!我説實話

    這時已八點半。我覺得這件案子進行雖然順利,但真的是誰,究竟還沒有查明。華濟民和麗雲的關係固然已經證實,但要他直截供認,大概還要費些周折。一刻鐘後,我們已進了警廳,一直走進汪銀林的辦公室去。一陣濃烈的雪茄煙臭味,先過來迎接,卻刺鼻難受。汪銀林正銜着雪茄,交抱着雙手,在室中亂走。

    他瞧見了我們,站住驚喜道:“唉!霍先生,包先生,請坐,請坐。你們進行得怎樣?可順利嗎?”

    霍桑在一隻安適的藤椅上坐下,答道:“總算順利、你呢?”

    汪銀林舉起左手搔他的頭皮,皺着眉毛説道:“這女子真刁難,什麼都不承認。我真苦於沒有辦法。

    霍桑笑嘻嘻地説道:“我早對你説過,憑空抓來了,原是沒有辦法的。現在你也不用擔憂,辦法在這裏。”他從衣袋中摸出一封信來,交給汪銀林瞧。“這封信就是甘麗雲寫給華濟民的,我們即刻從華濟民的衣袋中搜出來。你且瞧瞧。

    汪銀林接過信展開來瞧了一瞧,忽而驚呼道:“唉!伊真厲害!這東西可以算是伊的行兇的鐵證了!伊卻還咬緊牙齒,一味狡賴。

    “現在有了這一封信,情勢似乎已有些不同。我想你等一等再把伊請出來談談,或許可以得到更好些的結果。”

    汪銀林點點頭,便把那信推開在書桌上,伸手按了按電鈴。一會,有一個所差開門進來。

    汪銀林吩咐道:“把剛才的那個女子帶進來。

    霍桑乘這個空閒,就把他的偵查的經過,簡略地向汪銀林説了一遍。

    汪銀林沉吟了一下,説道:“既然如此,那賣豆腐花的老人儘可做一個證人。

    霍桑道:“不錯,但像這種做小本生意的人,委實吃苦不起,如果沒有必要,我想用不着牽繫他。”

    一會兒,甘麗雲姍姍地走進汪銀林的辦公室來。伊雖不曾穿着高跟皮鞋,但伊走路時的婀娜的姿態,倒也很美。伊仍穿着那件黑素綢夾袍,電燈光中,照見伊的臉色越發慘白。伊向我們三個人瞧了一瞧,並不招呼,低頭站着。

    霍桑忙立起身來,將一把椅子移到伊的近旁。他説道。“甘小姐,請坐。”

    伊略一躊躇,果真坐了下來。霍桑也回到他的原位,恰和伊對面。我坐在霍桑的旁邊。汪銀林坐在他的書桌局面,距離上比較最遠。

    霍桑先婉聲説道:“甘小姐,我老實告訴你。事情既已鬧到如此地步,你還是據實而説的好。體現在能不能開誠地和我們談一談?”

    伊頓了一頓,搖搖頭答道:“我不知道什麼。我所知道的事,早晨已經告訴你們了。”

    霍桑仍帶着笑説道:“甘小姐,你須知道,此刻不是一味抵賴的時候了。你所幹的事,大部分我們都已知道,況且還有人證物證。你如果明白利害,能夠爽爽快快地告訴我們,那麼,我們也許可以原諒你的處境,給你設法。否則,你不但害你自己,而且還要牽累好幾個人。你再想想,你這樣的態度,可能算聰明嗎?

    伊仍低着頭沉吟,摸出白巾來抿着嘴。一會,伊答道:“你可是説阿三?他牽累了我,不是我牽累他。他完全瞎説。”

    霍桑忙插嘴道:“阿三固然不足惜,但你怎麼對得住那個賣豆腐花的老頭兒呢?”

    伊一聽這句,不期然而然地抬起頭來。一雙驚恐的眼睛向霍桑瞧着。

    霍桑似沒有瞧見,仍自顧自地説道:“還有那位華醫生,此刻也處在很危險的境地啊。”

    伊突然拍起頭來,驚詫道:“什麼?華醫生?”

    霍桑點點頭道:“是啊!就是你叫他‘濟哥’的華濟民醫生!”

    “他!——一他嗎?——唉,我——我不認識他!”

    汪銀林拿下了口中的雪茄,不耐煩地用拳擊着桌子。“喂,你的謊話也太沒有意思了。你自己瞧瞧,這不是你寫給他的信?”

    這幾句話,在那女子的耳中,彷彿有一個晴空的霹靂似的效用。伊的身於震了一震,隨把驚駭的目光向書桌上一瞥,伊又將白巾按住了嘴唇,渾身便都戰慄起來。略停一停,伊忽又回頭去瞧着霍桑,目光中似乎已沒有敵對的意味。

    伊顫聲答道。“唉,先生,這封信哪裏來的?

    霍桑答道:“那自然是華醫生自己給我們的。

    “他——他現在怎樣?

    “他也在拘留室裏——我已説過,他的地位很危險。

    “為什麼呀?

    “就因着他有謀害你哥哥的嫌疑。

    伊突的立起身來,亂搖着手中的白巾,伊的凝滯的眼光中忽而漏出瘋狂神氣。

    “不是的!不是的!——你們錯了!

    霍桑仍婉聲答道:“我們錯疑他了嗎?好,但願如此。不過你總得説一個明白才好。

    伊不住地喘着,仍提高了聲浪答道:“我哥哥是不是被人謀死,我不知道,但這件事和濟民實在完全沒有關係。

    “當真嗎?好,現在你坐下來,定一定神。只要你的説話完全實在,他的危險立刻可以解除。明白些説一句,現在他的性命的安危,完全在你能不能説實話。”

    伊用手按摩着伊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重新坐下。“好!我説實話!我説實話!

    伊的語氣堅決而有力,伊的頭也不再沉倒。我覺得這時候伊的情感完全為庇護伊的情人的觀念所控制,似乎已準備犧牲一切、這時室中完全靜寂。汪銀林雖仍保守着旁觀態度,但他的雪茄的煙霧已比較有些節制,臉上也不見了先前那種懊喪神氣。

    過了一會,伊就開始陳説伊的戀史。

    “先生,我要説明這一回事,不能不從頭説起。我和濟民的相識,還在去年的冬盡春初,那時濟民還在福民醫院裏當助理醫士,不曾自立診所。我患了腸癰,到福民醫院去接受手術,後來就是他給我治療好的。我們相處了四十多天,我覺得他很細心慰貼,便由友誼而發生了戀愛。我出院以後,他偶然到我家裏去,和我在後門外立談幾句。因為我的父親和哥哥都很守舊,我又從小許給了諸家,故而我和他的交誼沒法公開。上月二十七日的晚上,他又到我家裏去瞧我,我和他在披屋中談話,忽被我哥哥撞見,彼此幾乎衝突起來。從此以後,他怕我再受委屈,就不敢再到我家裏去。

    霍桑乘着伊略略休息的機會,立起來走到那銅壺旁邊,斟了一杯熱茶,放在伊麪前的茶几上。那女子略略彎了彎腰,隨即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又用白巾抹抹嘴唇。

    霍桑又婉聲援了一句:“從那時以後,你們就利用着那無錫老頭兒做通信人。是不是?”

    伊點點頭。“正是,這老人很忠心,從來沒有失誤過。不料昨天傍晚,他來的時候,我恰在房中換衣,一時不能出來接他的信。那時我哥哥恰巧回去,看見那老人手裏拿着一封信,在後門口邊高喊,一邊向後門裏張望。我哥哥把濟民給我的信一搶,便走上樓去。等到我走出來的時候,那老頭兒把失信的事向我哭訴。我自然着急,但也不敢向我哥哥去討回。我哥哥到樓上去拿了什麼東西重新出來,沒有説一句話。但我覺得這封信既落在他的手中,心裏實在不安,我昨夜的一夜,真急得沒有睡着。

    “圍着要找回這封信,你今天早晨才到他的卧室中去?是嗎?”

    “是啊。因為哥哥出外時,總是把房門鎖着的,我沒法進去搜尋。晚上他睡時雖不閂門,我卻沒有膽子進去。今天早晨莫大姐把洗臉水送上去以後,過了一會,還不見他下樓吃粥。後來我舅舅去了。我記得舅舅吃粥時,似乎曾聽得樓梯上有走動的聲音。我想我哥哥也許到近邊去買什麼東西,他的房門也許暫時開着。這是一個機會。我就差阿三到樓上去,瞧瞧我所料想的是不是實在。他上去了一趟,立刻下樓來報告,房門當真開着,裏面並沒有人。我就悄悄地走上樓去,房中果真沒人。我先開了鏡台的大抽屜找尋,發見了他的皮夾,取夾中並沒有信,卻有一個鑰匙。我就利用了這鑰匙,開了另一隻抽屜,翻了一翻,那封信果真藏在許多跑狗票的底下,竟還沒有拆過。那時我歡喜非常,就重新鎖好了抽屜,又將鑰匙照樣放在皮夾裏面,急急回下樓來。我怕我哥哥發覺了要向我爭吵,就躲在房裏不敢出來,直到楊先生在接上呼叫,我才到後院裏去叫了莫大姐一同上樓。先生,這就是經過的事實,一句沒有謊話。

    室中靜了一靜,汪銀林把雪茄放下來,瞧瞧霍桑,眼光中帶着疑問,似乎他對於甘麗雲的話還不敢深信,要取決於霍桑。霍桑臉上仍靜穆如常,並無表示。據我的主觀,伊的故事從邏輯上看,當真找不出什麼破綻,故而我對於信和疑的兩方面,信的成分倒居多數。

    一會,霍桑又問道:“你在什麼時候差阿三上樓去瞧的?

    麗雲道:“鐘點我沒有注意,但我記得那時候在舅舅出門以後,阿三剛才吃粥完畢。”伊略頓一頓,又仰面補充。‘’先生,我還有一句老實話。阿三當真是吸紙煙的,那時候他大概銜着紙煙上樓,無意中卻把煙尾丟在樓上。早晨時我怕造出事來,故而代替着他説謊,這一點也要請先生們原諒。

    “阿三到樓上去耽擱了多少時候?

    “不久,至多一兩分鐘。”

    “他下樓後怎樣報告?你説得仔細些。”

    “他説:‘大少爺的房門略略開着。我輕輕推開了房門,向裏面瞧瞧,不見他在裏面。我又悄悄地繞到牀面前去,牀上也空蕩無人,我便馬上下樓來。’他説的大概就是這幾句話。

    ““你聽了他的報告,馬上就上樓去嗎?”

    “是的,我上樓以後所見的景象,和阿三所説的相同。

    “那時候阿三在哪裏呢?”

    “他下樓報告我以後,就出去買菜的。”

    “那麼,你自己在樓上耽擱了多少時候?”

    “時間很短。我心中非常着急,怕我哥哥上樓撞見。幸虧那封信,我一找就着——我想前後至多不過五六分鐘。

    “那時候卧室中有沒有異狀?

    “完全沒有。

    “那兩扇通廂房的畫窗,開着還是關着?”

    “這個——我沒有細瞧,但大概是關着,否則我當然要瞧到廂房裏去。

    霍桑交握着兩手,凝注了目光,沉吟了一下,似在思索其他的問題。一會,他果然繼續發問。

    “那麼,你從樓上抽屜裏找回來的信,此刻可在你身上?”

    “不,這信我已藏在我卧室中的箱子裏。

    “信上説些什麼?你還記得嗎?”

    麗雲的頭忽又低沉下去,那塊有着遮羞壓驚雙重作用的白巾,又一度在伊的口鼻間活動,似乎這問話伊又有些難於回答。

    霍桑催着道:“你盡説不妨。我相信這裏沒有頑固的十八世紀的古董先生。我們也是主張戀愛自由的。即使這封信關係戀愛問題,你也用不着顧忌。

    伊緩緩搖着頭,答道:“不是這個。這封信是濟民安慰我的——關於我的退婚問題。”伊的頭又沉到了伊的胸口,手中拿着的那塊白巾又按住了伊的嘴。

    “退婚問題?哪方面提出呢?”

    “諸家提出的。那位姓方的媒人曾和我父親談過一次,我父親卻認為恥辱的事,不肯贊成。

    “退婚的理由是什麼呢?”

    伊躊躇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他們似乎不曾説出什麼理由,但據我父親料想,一定是我哥哥去搬了嘴舌。在二十七那天早晨,我父親因此將我大罵一頓。我把這回事寫信告訴了濟民,所以濟民這一封回信都是些安慰的話。他説退婚並不算羞辱,反而可以成全我們的願望。他叫我對於父親的責罵暫時忍耐。

    “信上可有關於汀蓀的話?

    伊又疑遲了一下,才道:“有的,他説我哥哥若能出去,我們的前途便可減少一種障礙。

    “出去?這話什麼意思?

    “我哥哥本來要搬出去住,只是父親不肯。濟民曾因此畫了幾張遊戲性質的符,希望他實踐他的分居的志願。

    霍桑疑訝道:“唉!那幾張符的作用,就要使你哥哥搬出去?我倒有些不懂!

    麗雲解釋道:“我哥哥很迷信。濟民聽到他有分居的提議,便利用他的迷信的心理,寫了幾張符寄給他,使他不能安居,以便他早一天搬出去住。我哥哥接信以後,當真又向我父親商量分居,可惜我父親仍固執不答應。先生,請不要誤會。他寄符的目的,只是遊戲性的恐嚇,並沒有其他作用。

    “那麼,我們在他枕頭底下所發見的那張三日死’的符,你可知道是什麼人接到的?

    “我不曾留意,大概昨天早晨哥哥出門時自己接到的。

    問答的聲浪到這裏又暫時停頓。汪銀林似不耐枯坐,便立起來在室中踱着。霍桑也摸出了紙煙,默默地吐吸。那女子仍靜悄悄坐着。伊的兩手放在膝上,眼光卻在霍桑臉上膘了幾瞟,似在偷偷地探測霍桑的心思。

    一會兒,霍桑又婉聲問道:“你還有什麼別的話要告訴我們?

    伊搖頭道:“沒有了。我所知道的事,已完全説出來了。

    “你再想想,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當真沒有了。你們若有要問關於我哥哥被害的事,我委實完全不知。

    霍桑點點頭。“好,你的話假使完全實在,那麼,我們可以相信你在這件事上當真沒有直接的關係。不過那位華濟民先生,卻還不能一律而論。

    伊又突然抬起頭來,電燈直射在伊的灰白的臉上,那先前的驚惶的神氣,又一度在伊的臉上顯露。

    伊高聲道:“為什麼?他也同樣沒有關係的啊!”

    “你似乎沒有説這話的資格。因為他的舉動你還不曾完全知道,你當然也不能保證他在這兇案上完全無關。

    “他還有什麼舉動?”

    “據我們所知,他在今天清早曾悄悄到過你家裏去。這一點你既不曾告訴我們,顯見他這舉動你還沒知道哩!

    辦公室的門上有叩擊聲音,霍桑的談話不得不暫告一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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