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距康西草原很近,為了慶祝試驗成功,我們去那裏吃烤全羊。餐桌就放在露天,在那個不大的草原邊緣。
許大校致辭説:“在古代,肯定有一天有一個人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生活在空氣中;後來,人們又知道他們被引力束縛着,知道周圍盪漾着電磁波的海洋,知道宇宙射線在隨時穿過我們的身體……現在我們有知道了空泡,它們時刻飄行在我們周圍這看似空無一物的空間。現在,讓我代表所有的人,對丁教授和林少校表示應有的欽佩。”
大家再次鼓掌歡呼。
丁儀走到林雲面前,對她舉起了酒碗:“少校,我以前對軍人是有成見的,認為你們是機械思維的象徵,但你讓我改變了這個看法。”
林雲無言地看着丁儀,我從來沒有看見她用那種眼光看過任何人,我甚至相信,包括江星辰。
我這才發現,在周圍這些穿軍裝的人中,丁儀顯得鶴立雞羣,在草原上吹來的熱乎乎的夏風中,他似乎是由三面旗幟組成的,一面是他的飄動的長頭髮,另外兩面分別是他那過分寬大的背心和短褲,被風吹得鼓動不已,他麻桿似的瘦長身條就如同一根串起三面旗幟的旗杆。晚霞中,他旁邊的林雲顯得楚楚動人。
許大校説:“現在大家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請丁教授告訴我們,球狀閃電到底是什麼。”
丁儀點點頭:“我知道,有很多人為解決這個自然之謎進行了艱苦的努力,其中包括陳博士和林少校這樣的人。他們用盡畢生精力,把那些電磁和流體方程式纏扭到令人頭暈目眩的程度,使它們接近斷裂的極限;再打上一個漯一個的補丁,以補上到處出現的漏洞;架上一根又一根額外的支桿,以撐住那搖搖欲墜的大廈;最後出現的是一個龐大複雜、奇醜無比的東西……陳博士,知道你們失敗在什麼地方嗎?你們不是想得不夠複雜,而是想得不夠簡單。”
這話我在林雲的父親那裏也聽到過,兩個不同領域的超人在這個高度上不謀而合。
“還能怎麼簡單呢?”我迷惑不解地問。
丁儀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下面我就告訴大家球狀閃電是什麼。”
這一時刻,天空中剛剛出現的幾顆稀星彷彿停止了閃動,對於我,則猶如聆聽上帝的最後審判。
“它不過是一個電子。”
我們面面相覷,然後各自進行了一會艱難的思索,最後,又都將目光無助地集中到丁儀身上。由於答案太力氣,使我們連進一步提問的能力都沒有了。
“一個足球那麼大的電子。”丁儀補充説。
“電子……怎麼會是那樣的呢?”有人傻傻地問。
“那麼你們認為電子應該是什麼樣的呢?一個不透明的緻密小球?是的,這是大多數人頭腦中電子、質子和中子的形象。在這裏,我首先要告訴大家現代物理學所描述的宇宙圖象:宇宙是幾何的而不是物理的。”
“您不能説得稍微形象一些嗎?”
“換句話説,宇宙中除了空間之外什麼都沒有。”
大家又靜下來各自進行着力所不能及的思考,劉上尉首先發話,他晃晃手中的半根羊骨頭説:“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呢?怎麼會都是空間呢?比如説這烤全羊就是實實在在的,難道説我剛才吃下去的都是空間?”
“是的,您吃下去的都是空間,您自己也是空間,因為羊肉和您是由質子中子和電子組成的,而這些粒子,都是在微觀尺度上彎曲的空間。”他挪開一些盤子,在桌布上比畫着,“假如空間是這塊布,原子粒子就是布上微小的皺摺。”
“您這麼説我有些明白了。”劉上尉若有所思地説。
“不過,這與我們傳統的宇宙圖象真有很大差別。”林雲説。
“但這是最接近真實的圖象。”丁儀説。
“這就是説,電子像一個空泡?”
“一個自封閉的彎曲空間。”丁儀鄭重點點頭。
“可是,電子……怎麼可能這麼大?”
“在宇宙大爆炸後極短的時間內,整個空間都是平滑的,後來,隨着能量級別的降低,空間出現了皺摺,這就誕生了各種基本粒子。一直讓我們迷惑的是,這些皺摺為什麼都是微觀尺度?難道沒有宏觀尺度的皺摺嗎?或者説沒有宏觀尺度的基本粒子嗎?現在我們知道有的。”
我這時第一個感覺是可以呼吸了,我的思想已被窒息了十幾年,這期間,我像是潛行在渾濁的水中,到處是一片迷濛。現在突然浮出了水面,“我們之所以能看到空泡,是因為這一處彎曲的空間使經過它的光線彎曲,這形成了它可見的邊緣。”丁儀繼續解釋道。
“那你為什麼認為它是電子,而不是質子或中子呢?”許大校問。
“問得好,其實答案也很簡單:空泡被閃電激發成球狀閃電再恢復成空泡的過程,實際就是電子由低能級被激發成高能級,再跌回低能級的過程。在三種粒子中,只有電子能夠被這樣激發。”
“也正因為它是電子,才能夠沿着超導線傳輸,並在超導電池中像循環電流一樣永不停息地運行。”林雲恍然大悟地説。
“可很奇怪的,它的直徑與那節電池差不多。”
“對於宏電子來説,波粒二像性中波的形態佔很大比重,所以它的大小的意義與我們常識中的完全不同。它還有很多令人難以置信的特性,我們以後會慢慢看到的,我相信這會改變大家對世界的看法。不過現在,我們要先給這些大電子取一個名字,它們是宏觀尺度的電子,就叫宏電子吧。”
“那麼,像剛才説的,是否存在宏質子和宏中子呢?”
“應該存在,不過由於它們不能被激發,我們很難發現它們。”
“丁教授,你的夢實現了。”林雲説,除了丁儀和我,別的人還不太明白她這話的意思。
“是啊是啊,真有西瓜這麼大的基本粒子擺上物理學家的桌面了,下一步我們肯定要研究它們的內部結構,那也是由彎曲的空間構成的結構,雖然也很難,但我相信比研究微觀粒子的結構不知要容易多少倍。”
“那也存在宏原子了?三種基本粒子應該是能夠組成原子的啊!”
“是的,應該有宏原子。”
“我們所捕獲到的那個空泡,哦,那個宏電子,是自由電子呢,還是一個宏原子中的電子?如果是後者,那這個宏原子的原子核在哪裏呢?”
“呵呵,你問住我了。不過,原子中的空間很大,如果一個原子有一個劇場大廳那麼大,原子核只是大廳中央的一個核桃大小,所以,如果這個宏電子真的屬於一個宏原子,那它的原子核距離我們是相當遠的。”
“天啊,還有一個問題:如果存在宏原子,那一定有宏物質,也有宏世界了?”
“我們已經在進行宏偉的哲學思考了。”丁儀向提問者微笑着説。
“您説到底有沒有宏世界啊?”有人追問。這時,我們就像一羣被故事強烈吸引的孩子了。
“我相信宏世界,或者説宏宇宙,但它是什麼樣子,還是未知中的未知。也許與我們的世界完全不同,也許完全對應,像猜測中的正反物質宇宙那樣,存在着宏地球和宏的你我他,要是那樣的話,我在宏世界的腦袋一定大得能裝下這個宇宙的銀河系……這是不是平行宇宙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呢?”
這時,夜已降臨,我們仰望夏夜燦爛的星空,每個人多極力使自己的目光橫越廣漠的星海,都想在銀河之上,在宇宙天鵝絨般的深廣虛空中,發現丁儀的腦袋那巨大的輪廓,我想象中的那個由宏原子組成的超級頭顱因該是像水晶般透明的。我們都驚奇自己的思想竟一下子變得如此深邃。
宴席散後,充滿醉意的我們在草原上散步,我看到丁儀和林雲走在一起,他們捱得很近,談得也很親密。丁儀那三面旗幟在夜風中瀟灑地飄揚,我知道,這個瘦得像麻桿的傢伙可以輕易地擊敗了充滿男性魅力的航母艦長,還有我,這就是思想的力量。不知為什麼,我的心中充滿了一種難言的苦澀。
蒼穹中的星海像那個泰山之夜一樣燦爛,在草原之上的夜空中,無數幽靈般的宏電子正在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