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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二00五年夏天,我站在南流中學的水塔邊,在八月的太陽下,與自己的少女時代迎面相撞。我看見十五歲的自己,在水塔邊衝腳,她的腳沾滿了沙子,水塔旁的木棉樹正開花,肥厚濃紅的花朵在藍天下。

    清涼的水流注在我的腳面上,水花四起。我穿着藍褲子,光腳丫,地上有一層薄薄的水苔,我單腿站立,水花四起。水塔旁邊就是孫嚮明宿舍,他的窗口正對着水塔,他就要來了,他將端着他的臉盆,那上面有大紅的喜字,俗不可耐,這是南流百貨公司裏僅有的花色,他的毛巾是紅白相間的彩條,他的拖鞋是人字拖,藍色的。

    再也沒有比人字拖更性感的拖鞋了!本地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穿木板拖鞋,老人和孩子,統統都穿木板鞋。用木頭削成厚厚的鞋底,再釘上一條三指寬的膠帶,黑色的,比汽車輪胎薄一點,裏面織着棉線。我們管這叫木鞋。

    木鞋拖在地上,發出嗒哆嗒哆的聲音,清脆而嘹亮,有一種亞熱帶小鎮的氣象,喜慶、放蕩、灑脱,我無比喜歡。我願意此刻我的腳下就貼着某一雙木板鞋,腳面光裸,腳底下的木板堅硬、平滑、微涼。我將穿着它,重新回到我的南流,拆掉的房屋將一一復原,我的鳳凰樹、我的沙街、我的碼頭,將像倒放膠帶的電影,在時間中重新復活,所有的事物,在鳳凰樹葉和花瓣紛飛中,緩慢地站起來。

    我或者在南流的上空行走,穿着過去歲月的木拖鞋,我聽見自己的腳下擊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嘹亮而曠遠。我從上空俯瞰南流鎮,看見三十多年前的自己,站在木棉樹的水龍頭旁邊,水花從腳背上飛起。

    人字拖,像人字的拖鞋,簡潔而性感,夾在腳拇指和二指之間,每走一步都要夾緊。那上面的腳白皙瘦削,稜角分明,有雕塑感。還有汗毛,使人無端心跳。孫嚮明的腳天生就是用來穿人字拖鞋的,再也沒有人能把人字拖鞋穿得像他那樣好看的了。

    他就是在水塔邊把我做的遊標卡尺折斷的。

    我沒有見過一個老師這麼粗暴,我不明白,他憑什麼。我完全懵了,意外,震驚,全身的血往頭上衝。接着又像有人在後腦勺打了一悶棍,血一下子又四處逃散,頭腦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感到水龍頭開着,水嘩嘩流,我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

    這把遊標卡尺,是我們物理期終考試的考卷。書面考試廢除了,強調實踐,自己動手。

    三合板是從哪裏找來的呢?抑或是松木板?杉木板?母親單位有木工房,永遠都有,有一段時間,木工房就設在飯堂裏。比正常條凳長兩倍的長條凳,有兩塊磚頭那麼厚,上面佈滿了刀斧的痕跡,一頭有一細鐵條,綁着墨線,搖着墨盒的把柄,墨線就會不斷地吐出來,再用手一彈,木頭上就有一道筆直的墨線了。鋸子吃進墨線,一進一出,鋸末從窄小的縫隙漏下來,木頭漸漸被鋸開。有不同的鋸子,齒疏的,齒密的,長短大小不一。還有刨,長刨、短刨,圓刨,斧頭,鑿,尺子,在工具箱裏,閃閃發亮。

    我喜歡看刨木板,比起鋸木頭的逼仄吃勁和斷裂,刨木板有一種舒展,優美而從容。叉開腿騎在條凳上,本來不雅,但他伏在木板上,好像在傾聽木頭説話的聲音,又像木頭散發了一種隱秘的香氣,他伏得這樣低是要聞這氣味。木頭説了什麼呢?我們不知道,但木工知道,他一下一下地推着刨子,把全身都送出去,一高一低,刨花又軟又薄,曲着卷着,從刨子開口處滑出來,一片又一片,撒嬌似的,帶着好看的木紋,奇異,美妙,從不重複。木工有時也會迷進去,他小心地摸一摸光滑的木板,再刨幾下,再摸一摸,它是誰呢?是他的老婆嗎?大概,他有時就把木頭當成他的老婆吧。

    刨花堆積,木香瀰漫。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曾經在條凳上刨過一小條木板麼?我是否找到過一塊木質緊密花紋好看的木板,央求木工師傅幫忙刨光呢?我是那樣重視這把卡尺,我希望做到最好。我希望把它拿給孫嚮明,我説,我來交卷了,他看到它,眼睛一亮。然後,我心裏就能開出花來。我找了各種木板,松木、杉木、樟木、苦楝木,但我沒有能力擺弄它們,刨子在木工手上很輕盈,到了我手上就很重,刨花不長,寸草不生。我只好找來三合板,用鉛筆在上面畫出卡尺的形狀,用刀削,一點點的,又用砂紙打磨,粗砂紙磨三遍,細砂紙磨三遍。又仔細畫上了刻度,又刷上了清漆,透明,油光水滑,對我來説,已經到頂了,要知道,我根本不是一個手巧的人。

    孫嚮明對我太嚴苛了。

    我無端覺得他應該寵着我,無論如何。

    那個毫無道理的十六歲,一個傻女孩,她覺得人人都應該寵着她,事實上,她已經被寵壞了,她真是欠人當頭一棒啊!她是不知道,生活遲早要教訓她,晚教訓不如早教訓。

    在這之前,已經交過兩種作業,原子模型和化學反應爐剖面模型。反應爐模型兩人一組,我和張英敏自由組合,兩人找來硬紙殼,做了反應爐外殼,又在紙上畫了焦炭和火,交上去,化學老師立即給了A等成績。我的舊影集裏還保存着一幅裝模作樣的照片,我和張英敏一人一邊,反應爐模型在中間,是夏天,兩人都穿着短袖衫,她的是格子的,我的是雞蛋清的顏色,照片上看是白的,那是我母親的衣服。我剪了短髮,張英敏是小辮子,她永遠都是細細的小辮子。兩寸的黑白照,是到西門口的照相館照的,花了七角六分錢。

    照片上面還有遊標卡尺,被我拿在手上。我們得意洋洋,手捧我們拙劣的傑作,在星期天的上午,從家裏出發,從東門口走到西門口,鳳凰樹正在開花,在校門口和操場裏,那花瓣真像鳳凰的羽毛啊,豔麗的紅色,映紅了半邊天。如果我們回頭,就會看到這片紅色,但我們頭也不回,這是我們司空見慣的樹,每到六月就會開花,我們從來不覺得它們有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我們小時候它們就在那裏,它們將永遠在那裏。只有被雷電劈中,它們才會死去。而雷電是不會劈它們的,因為它們從來沒有做過壞事。難道不是嗎?

    我們頭也不回,走得飛快。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走得飛快,時光從我們的耳邊嗖嗖掠過,留下了那張兩寸黑白照。

    原子模型我是這樣做的,找來鐵絲,用乒乓球做了原子核,又用玻璃珠做電子,圓的底座,橢圓的軌道,看上去很不錯。只有遊標卡尺的事實在太糟,孫嚮明是這樣不滿意。他把我的遊標卡尺折斷之後,要求我重做,而且第二天就要交。我已盡最大努力,他卻如此嚴苛,我難以承受。委屈,屈辱,不服。

    我沒有補做。我堅決不做。我願意事情變得更糟糕,反正已經很糟了。

    那段時間我狀態不好,很多事情都讓人不開心。就是那時候,我的日記被人偷看了。這事有些詭異,平時我的日記從不放在教室裏,我放在宿舍,是雷朵她們班的宿舍,跟我們班的宿舍甚至不在同一幢樓。下午如果不勞動就會是自習課,沒有多少作業可做,也不再考試,自習課漫長無聊,大家串位説話,我則喜歡在日記本上亂寫。

    這有什麼不好嗎?我沒想過。潛伏在深處的文字很容易冒出來,像我不為人知的秘密友人,魚貫而入,盤踞在我的本子裏。它們悄悄吐氣,喘息,卻被人聽見了,這個人,她哪裏來的如此敏鋭的嗅覺呢?

    我不知道。

    漫長的自習課之後,是體育活動時間,大家像一羣搶穀子的雞,鈴聲一響就撲向操場,我們抖動翅膀,腦袋在前,屁股在後,呼啦啦地衝到了空地上,排球在空中跳動,劃出誘人的弧線,籃球拍在水泥地上的堅硬聲音和乒乓球纖細的身影在我們的眼睛的余光中,不管什麼球,它們全都是我們的穀子,我們像雞看見穀子那樣眼睛閃閃發光,一股熱流從我們的腳底升起,幸福的時刻來到了!

    幸福的時刻來到了!因為孫嚮明就在那裏,他比我們早五分鐘來到了操場上,他穿着球衣站在操場中央,球衣是深藍色的,半舊,但他穿在身上可真是好看。他一個人在墊排球,雙手並在一起,一曲一伸,小臂往前一送,排球就彈到天上去了,又再悠悠地落下來,像是長着眼睛,專門找孫嚮明的小臂呢,等到了跟前,他才輕輕一挺雙臂,像是怕碰疼這球似的,排球卻因為這一碰而有了力氣,自己就彈到了空中。

    他整個人,既柔軟又有力量,人球合一,一下一下的,好像跟他打的球有着隱秘的親切關係,不説什麼,卻情意綿綿。全體女生的魂都被勾去了。

    女生的魂怎麼不被勾去呢!我們聽不到操場上沸騰的聲音,它們不知被什麼過濾掉了。也看不到別的活動,整個操場只有孫嚮明和他正在墊向空中的排球。我們不由自主地向他聚集,就像他在課堂上講的鐵粉向着磁鐵。

    大家又有些害羞,隔着一兩米遠,誰也不湊上去。如果有邱麗香在她就會湊上去,她不怕,她説,孫老師,我跟你一塊打吧,你教我!她把衣袖捲起來,再把褲子腿也捲起來,像是要下水田插秧。孫嚮明説好,我給你喂個球,你好好接着。他把球往跟前一拋,再一彈,球眼看着就要落到邱麗香懷裏了,她還愣着,忽然她脖子一伸,球不偏不正,剛好打在了她的嘴巴上。如果圍成一圈玩,或者分成兩組賽球,邱麗香也都會很踴躍,但十有###,球總會打到她頭上,有時隔着兩三個人,也會落到她頭上。她不怕球,看見球就往前搶,但她的手總是碰不到球,球也像長了眼睛,不往別人頭上砸,只喜歡砸她的頭。

    就讓大家全都笑彎了腰。

    中學女生是最愛笑的,過去是這樣,現在和將來,也都會是這樣。豆蔻年華,忍不住就要笑的,沒有可笑的事也要笑上半天呢,更何況看見一隻排球追着邱麗香,有一次還打着了她的屁股,她捂着後面叉開腿還在找球。姚紅果笑得岔了氣,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好像不是邱麗香而是她被球打中了。

    所以邱麗香就不愛打排球。

    沒有人發現她不來,大家圍成一圈,孫嚮明站在中間,他把球餵給每一個人,很準確,很公正,卻也温情脈脈。我們懷着惆悵和暗暗的激動,等着排球來到自己的面前。球在空中飄蕩,每個人都覺得那是孫嚮明對自己的情意,每個人都會得到一份情意,不用爭搶,球就都落到你面前,他似乎看了你一眼,閃電般的一瞥,然後他雙手把球一彈,你只需雙臂一託送給他就行了,不管高了低了,正了偏了,他總有辦法把它接着。然後我們再安靜地等着下一個,誰也不多説話,誰的心裏不是滿滿的呢。

    教室裏空無一人。

    我的日記本在我的書桌裏。是誰,走回了教室裏?這個人,她到走廊裏朝操場上張望了麼?她擔心有人會突然回教室嗎?她神色慌張手心出汗沒有?她就這樣走到我的座位。

    我至今仍不知道這事是誰幹的。

    有關日記的事,不説也罷。

    若拔河,邱麗香就很有用。尤其是和三班拔河。一班二班的教室離我們太遠,所以我們覺得不關痛癢,那我們跟誰較勁呢?三班就在我們隔壁,我們就跟三班上勁了。

    我們一定是要跟人較勁的。我們青春的熱血蹭蹭地往上冒,熱氣在我們的頭頂飄拂,就像盛夏田野上的蒸汽,而我們從頭到腳都是盛夏,鬱鬱葱葱,每分鐘都在拔節,全身的細胞都鼓鼓的,血液一邊奔跑一邊高呼,哇哇哇,啦啦啦,但我們不知道我們的力氣要往哪裏使,任何話都能使我們熱血沸騰,要批林,要批孔,林彪最壞,孔老二也最壞,修正主義、資產階級也都是壞的,美帝、蘇修,更是都要打倒的。當然最好是打仗,打大仗,第三次世界大戰,那是多麼壯麗的事情!我們看的電影也都是打仗的電影,銀幕上的硝煙即將瀰漫到校園裏,真是過癮啊。

    第三次世界大戰一時不會爆發,我們只有拔河,跟三班拼個你死我活。一邊十個人,身體輕盈身手敏捷的在前,越重的越要靠後,最後一個,就是邱麗香,她坐落在繩子的尾部,是秤砣,壓艙之物,勝利的保證。三班的人,要贏我們就先把邱麗香掀翻吧,邱麗香説,我死也不會鬆手的!她目光堅定,大義凜然,完全像即將上刑場的革命者,我們大家都很佩服邱麗香,我們就是喜歡那些為了集體作出犧牲的人。

    一、二、三,哨子吹響了,紅布在粗大的繩子中間抖擻,它往左一點點,又往右一點點,它上下跳動,左右搖擺,扭來扭去的,就像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麼。她紅着臉往我們這邊蹭,慢吞吞的,卻又停下了,扭過頭,又照樣紅着臉往對方那邊蹭。我們生着氣,憋着勁,埋頭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在繩子的兩頭,少女們全都成了齜牙咧嘴面部扭曲的一羣幼獸,她們還發出了嗷嗷的叫聲,每個人都光了腳,五個腳趾緊緊扣在泥地裏,沙泥橫飛,好好的泥地也不成了樣子,像是有一個馬隊來回踩了一整天,草皮踩成了泥,泥踩成了泥屑,七零八落的。

    每個人也都狼狽得很,褲子上全是泥,衣服上也是,因為要以躺倒的姿勢戰鬥。最愛乾淨的女生也都在所不惜,我們的臉上沾着頭髮和草屑,汗流到了眼睛裏,手掌火辣辣地疼,腳趾頭也疼,整個人都快要抽筋了。

    但是孫嚮明在,他在就是一切!

    他就站在我們隊伍的旁邊,站得很近,他任指揮。他的指揮很有架勢,他喊道:不要動,穩住,穩住,然後他雙手彎曲,從前往後撥,喊道:一二,用力!一二,用力!他的身體也一次次從左邊傾斜到右邊,看上去,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他的運動衣也汗濕了,汗的氣息混合着他的體味一陣陣溢過來,撲到女生的臉上。女生們心跳如鼓,臉漲得更紅,孫的氣息在她們的身體裏燃起了大火,力氣就一下增加了三倍,一種叫荷爾蒙的東西正在繩子的一邊瀰漫,孫的聲音越來越快,一二三,一二三,繩子在我們的手中似乎也增加了力氣,我們拔,拔,拔,我們不停地拔,繩子上的紅布呼呼地向着我方挺進,不再遲疑和反覆,它像葵花向着太陽那樣向着我們。突然,手上一陣輕鬆,我們呼啦一下全都摔到了地上,半邊身子都摔到了泥地裏,與此同時,我們意識到,我們勝利了,三班被我們打敗了!於是我們跳起來,哇哇亂叫,來不及拍打身上的泥塵,就把我們最燦爛的笑容送給孫老師。

    他也笑,咧着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齒。這口牙齒使我們再次怦然心動。

    這時候,頭號功臣邱麗香,她擠到了孫嚮明的跟前,她説:你看,你看,你看呀,她來回轉着身子,挺着她的胸,她差點就碰到孫了,她説你看我全身都髒了。孫嚮明就説,邱麗香,多虧了你在後面壓艙啊。邱麗香便笑得更忸怩了。

    也有失敗的時候。不管我們拼了多大的力氣,孫嚮明的指揮喊得多大聲,繩子中間的紅布卻翻臉不認人,它往這邊逗我們一下,就頭也不回地衝那邊去了。等到最後,大勢已去,我們決定放對方一個大屁股墩,九個人同時鬆了手,一瞬間,嘩地一下,她們全隊人馬就翻了個七仰八叉。慘烈的是我方的邱麗香,她為了人在陣地在,一開始就把繩子的一頭繞在了自己身上,我們鬆了手,她卻鬆不開,她纏在繩子裏,被對方拖出好遠。

    身上當然就被磨破了。有時是腿上,有時是胳膊肘,有一次褲子還拖出一個洞來。真是有一點壯烈呢,像革命者。大家圍着她,紛紛喊道:孫老師孫老師,邱麗香,邱麗香受傷了。

    邱麗香,她忍着身上的疼痛,等孫嚮明來看她,她想要讓他仔細地看她,她等着。她承受了多少疼痛就是要等到這樣的時刻,她用不着衝到孫嚮明跟前,也用不着嚷嚷,孫嚮明會自己到她面前來。她低眉順眼,很安靜地站着,臉有些紅。孫嚮明果然三步兩步就到了跟前,他仔細察看傷處,一邊説,怎麼搞的,怎麼搞的。

    真是幸福的時刻啊,孫嚮明帶她到衞生室,看着校醫給她塗上了紅藥水。邱麗香始終沒有説一句話,她低着頭,不看孫嚮明,像一隻羊羔,乖巧,柔順。

    過了二十多年我才又見到了邱麗香。找了十幾個女生和六七個男生,在圭江邊喝茶。那是一處露天的茶攤,周圍圍着一圈紅藍相間的塑料編織袋,江風吹來,颳得編織袋進退不定,人太多,彼此隔膜,説話的聲音也聽不清,只是坐着,看看這個,又望望那人,笑着,卻恍惚。終於到了十二點,散了,卻又不甘,漏夜敲開了舊電影院旁邊的一家照相館,排成三排合了影,照片上邱麗香就坐在我旁邊。

    她沒有更胖,也沒有更瘦,她體面地坐着,她的工作也是體面的。有一半人下了崗,剩下的在車站當售票員,糧店賣米,商店站櫃枱。有人賣米粉,有人賣假藥。邱麗香有體面的工作是因為她大膽,她敢去找人,她誰都敢找,她就去找了我們班的李衞星。

    李衞星當年是班裏的團支部書記,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當上了鄰縣的縣委副書記,是魏嘉之外,我們班官當得最大的人。

    邱麗香就去找李衞星,不知她是怎麼找到的,那時候還沒聚會,各人四散,邱麗香挖地三尺,把李衞星找到了。我們全班女生都膽小,沒人敢去找當了官的舊日同學,只有邱麗香去了,李衞星給她寫了條子,她拿了條子到地區電力局去,第二天就到電力局上班去了。這個傳説我們全班都知道,是真的,大家既佩服邱麗香的膽量,又誇獎李衞星苟富貴勿相忘。但是誰都沒有學邱麗香,去給李衞星添麻煩。大家説,誰敢找啊,只有邱麗香敢找。

    邱麗香果然是落落大方的,但她跟我不講南流話,而説普通話和N城白話(類似廣東白話,粵語,在G省,相當於官話),既然她在玉林地區的機關工作,她就不再説南流土話,大家當她是公家人,也並不見怪。她問我,你看我的頭髮怎樣?我説好啊,還像以前那樣好,又黑又濃。她卻説:是假的。

    她平靜地説,她戴的是假髮套,她得了腦瘤,做了開顱手術,頭髮掉光了,現在南流養病。我覺得她英勇無畏,心中佩服。

    二00五年八月我沒有再見到她,在南流和玉林我分別見到了四個同學,玉林的同學説,有幾年沒有見到邱麗香了,聽説她還活着,但已經説不出話。當年壯碩的少女,手舉着荔枝,英勇無畏,滿懷愛情,她的身體在拔河的操場上迅疾擦過,滲出鮮紅的血珠。而一切都已過去。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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