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敍事十二

    在我研究家族史的那段日子,我時常做一種可怕聯想,一想起板本六郎與我奶奶,我就想起夏放與我的細節種種。這種聯想令人絕望,卻又不可遏止。我弄不懂我的心智為什麼要做這種傷心滑行。它使我一不留神就會陷入尷尬境地。板本和陸秋野關於顏筋柳骨王皮趙肉有沒有取得文化共識,於我而言並不要緊。我關心的只有一點,板本是何時實現對婉怡的性佔領的。我對此耿耿於懷。性佔領是一種極其本質的佔領,個人或民族的許多大話題都結在這上頭。那時候婉怡似嬌花照水,弱柳扶風;板本則身姿碩健,英氣勃發。這為佔領與被佔領都提供了物質可能。在那樣的日子裏,有一種東西是極其重要的,即那台手搖式留聲機,它是我的家族史上最有史料價值的物什。我在許多作品裏提及過這台由愛迪生髮明的音樂機器。現在它已經失靈了,放在我的書房裏,遍身籠罩了一層歷史陳跡,銅質喇叭上生了許多斑駁銅鏽,墨綠色,像啞壞了的嗓音。這台留聲機當年播放得最多的是梅蘭芳博士的唱腔選段。其時梅老闆蓄鬚明志,封了嗓子。他的唱盤自然也就格外引人注目。往年的陸府總是在夏夜唱堂會的,日本人到來後堂會也自然換成了留聲機。許多夏夜板本和陸府上的人們一起聽梅老闆的唱盤,我想這是極其可能的。他們仰望星空,四周蛙聲一片,螢火蟲的屁股在頭上的葡萄架間吃力地閃爍。陸府的不幸這時其實已經開始了。災難時常選擇良辰美景悄然而至。一件重大的事情在這種牧歌式的寧靜裏滋生了。這一夜人們照例坐着聽戲。大夥坐在天井裏,堂屋裏的蠟燭嬌羞如聖女,靜靜地秉照夏夜。張媽注意到板本、婉怡、客廳裏的紅蠟燭極其偶然地串在了一條線上。也就是説,在板本與紅蠟燭之間,婉怡的青春輪廓被紅蠟燭照亮了。她面側與後頸上的茸毛給了我奶奶一道細膩模糊的勾勒。婉怡動人的剪影喚醒了板本體內最活躍最嚴重的部分。他馬上做出了重要決定。悲劇業已發生。在這個決定裏我奶奶婉怡的悲劇命運已不可更替。這樣的悲劇既不是宗教信條,也不是哲學體系,只是生命的糟糕流程,或者説是生命裏的致命感受。婉怡的不幸印證了中國史裏一種最本質的部分,中國史説:災難的最後不幸總是由女人來承擔,真他媽的狗雜種歷史。入侵者最無恥的舉動也都是風度翩翩的。彬彬有禮的獸行是入侵者最常見的行為規範。第二天是一個下雨的日子。奶奶的災難籠罩了婉怡少女時代最後一個處女夢。午後日本人的小汽艇靠泊了陸府後院的石碼頭。上岸的只有一個人,是板本六郎。板本走進客廳和陸秋野説笑了一陣。這時候衝進一隊人馬。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這一隊人馬端着長槍把陸府的上下全部趕進了後院。婉怡呆在自己的閨房裏,剛要出來,門恰好給推開了。是板本六郎。板本那樣靠近並俯視婉怡,婉怡的臉上感受得到灼熱粗重的男性鼻息。婉怡的咽喉往下嚥了一回,隨後下巴慢慢地往下掛。婉怡後退的步伐與板本逼進的步伐剛好同步。婉怡的下巴用力地在動,想説什麼,卻終於沒有説出來。婉怡聞到了日本肥皂的芳香氣味。退到牀邊婉怡坐了下去,神經質地握住紗帳,捂在胸前。板本挨着坐下去,攬住她的腰,然後解她上衣上的布質紐扣。婉怡的手僵在那裏,雙眼驚恐地盯住板本,甚至不會眨巴。婉怡的上衣就那樣給脱了,露出了藕色小馬夾。板本拽住兩邊,一發力,喪心病狂的撕裂聲在婉怡的內心拉開一道狹長縫隙。婉怡低下頭去,看見兩隻小Rx房發出淡藍驚恐的光。婉怡的腦子裏響起了一聲沉重悶響,整個身子松塌了,掉了下去。婉怡在暈厥裏一直感覺到一條多腳軟體昆蟲沿着她的身體四處爬動。婉怡最終被一陣劇烈的疼痛撕醒了。她的身體在重壓中被一種節奏衝撞得支離破碎。婉怡睜開眼,另一雙瘋狂的眼睛卻貼在她的眼邊。婉怡張開嘴巴又一次暈厥過去。

    日本人撤走後陸秋野老爺和太太一起衝進前院。天井裏瀰漫着雨霧。他們看見婉怡的閨門大開着。他們立住腳,互相看了一眼,聽不見任何動靜。太太試探着走進去,眼裏轟地就一下,小姐光裸了身子散亂在牀上。小姐的身子鬆軟絕望,散發出冷凝悽豔的將死氣息,蒼白而又幽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視而不見地眨巴。太太打了一個踉蹌,殺人了,太太説,殺人了。老爺剛要進去,先聞見了一股內分泌與血腥的混雜氣味,老爺的手扶住門框,腦子裏空了,只看見天井裏潮濕的地磚背脊發出骷髏一樣的歷史反光。陸秋野聽見房門轟地一下關死了。太太在這樣的時刻可貴地保持了冷靜。太太閂好門,走上去給女兒擦換。太太的手觸摸到女兒的皮膚。是紅木一樣的細密陰涼。太太一邊忙碌一邊説,丫頭,你説句話,丫頭,你和你娘説句話。婉怡的目光慢慢地掉了過來,和太太對視,唇部動了動,啓開一道細小的唇隙。沒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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