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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楊百順十六歲之前,覺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頭的老裴。但自打認識老裴,兩人沒説過幾句話。楊百順十六歲的時候,老裴已經三十多了。老裴家住裴家莊,楊百順家住楊家莊,之間相距三十里。中間還隔着一條黃河,一年也碰不上幾面。楊百順沒去過裴家莊,老裴來楊家莊剃過頭。但楊百順七十歲以後,還常常想起老裴。

    老裴剃頭的手藝並不是祖傳。他爺是個織蓆的,捎帶賣鞋。他爹是個販毛驢的,一年四季,揹着褡褳、拿根鞭子到口外內蒙販毛驢。從河南延津到內蒙,去時得走一個月;從內蒙趕着毛驢回來,緊走慢走,得一個半月。一年下來,也就做四五趟生意。老裴成人之後,一開始跟他爹學販驢。兩年之後,老裴他爹得傷寒死了,老裴就一個人上路,和別的驢販子搭伴,一趟趟去內蒙販毛驢。老裴年齡雖小,但長着個大人心,一年下來,不比他爹在時賺錢少。十八歲那年,娶妻生子,也不在話下。販毛驢常年在外,一年有八九個月不在家,免不了在外邊有相好。別的驢販子在外也有相好,或在山西,或在陝北,或在內蒙,看走到哪裏碰上了。但相好也就是相好,認不得真,別人給相好留的是假名假姓,老家在哪裏,也不説實話。老裴當時還是年輕,在內蒙靠上個相好叫斯琴格勒,頭一回在一起,斯琴格勒問他姓名,家住哪裏,老裴一時忘情,就説了實話。斯琴格勒是個有丈夫的人,丈夫出外放牧,她在家裏靠相好。一是圖個痛快,二是圖相好留下仨瓜倆棗的散碎銀兩,她好存個體己錢。但她靠的不是一個人,另有一個相好是河北人,也去內蒙販驢,但人家留的就是假名假姓,縣份也是假的。這年秋天,斯琴格勒和河北相好的事發了。斯琴格勒的丈夫出門放牧三個月,回來卻發現她懷孕了。斯琴格勒的丈夫生了氣,覺得這是相好欺負自己,用皮鞭抽斯琴格勒。斯琴格勒不但供出了河北的相好,也供出了河南的老裴。那人扔下自己的老婆,掂着一把宰牛刀上了路。先去河北,沒找着真人,又來到河南延津縣裴家莊,找着了老裴,上去就要拼命。後經人説合,賠了這男人三十塊大洋,又貼了來回路費,才把他打發走。男人走了,事情卻沒有完。老裴的老婆叫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雖然每回都把她救了回來。但三天之後的老蔡,和三天前成了兩個人。過去老蔡怕老裴,現在老裴怕老蔡。老蔡説:“你説這事咋辦吧?”

    老裴:

    “從今往後。一切聽你的。”

    老蔡:

    “從今往後,別理你姐。”

    由靠相好轉到他姐頭上,老裴有些蒙。老裴從小娘死得早,從六歲起,由他姐帶大。老裴與他姐感情深,老蔡卻與他姐鬧過彆扭。老裴想明白這理兒,低着頭説:“反正她已經出嫁了,從今往後,不理她就是了。”

    老蔡又問:

    “從今往後,你還去內蒙不?”

    老裴:

    “去不去,還聽你的。”

    老蔡:

    “從今往後,別再提‘販驢’二字。”

    老裴只好放下褡褳和鞭子,不再販驢。老裴這才知道,那個內蒙人不遠千里來河南找他,並不是為了拼命,也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讓他一輩子不得安生。但斯琴格勒懷孕,並不是老裴的責任,老裴還得替河北人揹着黑鍋,冤還冤在這裏。毛驢販不成了,老裴便開始跟馮家莊的老馮學剃頭。剃頭倒不難學,學剃頭三年出師,老裴兩年半就離開老馮,自己擔着剃頭挑子,十里八鄉給人剃頭。這一剃就是七八年,只是自此不愛説話。師傅老馮給人剃頭時,愛跟人聊天,十里八鄉的事,數老馮知道得多。老裴給人剃頭,一個頭剃下來,一句話沒有。大家都説師傅徒弟不一樣。老裴話少不説,頭剃着剃着,還愛長吁一口氣。一個頭剃下來,要籲四五口長氣。一次老裴到孟家莊東家老孟家剃頭。老孟家有五十頃地,二十多個夥計。二十多個夥計的頭剃完,老孟的頭剃完,太陽就要落山了。老孟有一個朋友叫老褚,是豫西洛寧縣一個鹽商,這天從山東販鹽回來,路過延津縣,順便到孟家莊來看老孟。老褚的頭髮正好長了,也讓老裴來剃。老裴剃幾刀子,長吁一口氣;剃幾刀子,又籲出幾口氣。頭剃到一半,老褚急了,光着半邊頭跳起來,指着老裴:“操你媽,多剃一個頭,咋知道我不給你錢?唉聲嘆氣的,撲身上多少晦氣。”

    老裴提着刀子站在那裏,臉紅耳赤,説不出話,最後還是東家老孟替他解了圍,對老褚説:“兄弟,他那不是嘆氣,是長出氣;不是剃頭的事,是他個毛病。”

    老褚瞪了老裴一眼,這才坐下,讓老裴接着剃頭。老裴在外剃頭不説話,剃一天頭回到家,也不説話。家裏每天有十件事。十件事全由老婆老蔡做主。老裴按老蔡的主意辦,稍有差池,老蔡還張口就罵。老裴一開始還嘴,但一還嘴,老蔡就扯到了內蒙,老裴就不還嘴了。當面罵人不算欺負人,罵過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捱罵的情形,當作笑話,説給別人,就算欺負人了。但這話傳到老裴耳朵裏,老裴又裝作沒聽見。十里八鄉都知道,老裴在家裏怕老婆。

    這年夏天。老裴到蘇家莊去剃頭。蘇家莊是個大莊。有四五百户人家,老裴在蘇家莊生意最大,包了三四十户人家的頭。三四十户人家,剃頭的男人,有百十口子。老裴連剃兩天。到第三天中午,方才剃完。老裴挑着剃頭挑子往回走,在黃河邊上,遇上了曾家莊殺豬的老曾。老曾要去周家莊殺豬。都是出門在外的人,老裴和老曾常碰面,在一起説得着。兩人便停下腳步,坐到河邊柳樹下吸煙。吸着煙,説些近日的閒話,老裴看着老曾頭髮長了,便説:“挑子裏還有熱水,就在這兒給你剃了吧。”

    老曾摸摸自己的頭髮:

    “剃是該剃了,可週家莊的老周,還等着我殺豬呢。”

    想想又説:

    “剃就剃。我剃個頭,那個畜生也多活一會兒。”

    老裴就在黃河邊上支起剃頭挑子,給老曾圍上剃頭布,用熱水給老曾洗頭。待洗泛了,比劃一下。就下了刀子。這時老曾説:“老裴呀,咱倆過心不過心?”

    老裴一愣:

    “那還用説。”

    老曾:

    “這裏就咱倆,那我問你一句話,你想答答。不想答就別答。”

    老裴:

    “你説。”

    老曾:

    “十里八鄉都知道你怕老婆,我覺得你不值呀。”

    老裴的臉一赤一白:

    “娘們家,有啥正性,免生閒氣罷了。”

    老曾:

    “我知道你前幾年有短處在她手裏。我大膽説一句,長痛不如短痛。有短處在人手裏,一輩子別想翻身。”

    老裴長吁一口氣:

    “這個理兒我懂。能短痛早短痛了。可就是短不了呀。”

    老曾:

    “為啥?”

    老裴:

    “沒短處在人手裏,事兒倒好辦;她嚐到了握你短處的甜頭,你想短痛,她倒不答應了。”

    又籲出一口氣:

    “不短也成,還有孩子呢。難就難在,從長説,她就可以不講理了。”

    老曾:

    “如果是我。她不講理,我就打她,等她受不了,就該講理了。”

    老裴:

    “如果單是她,事情還好辦,可她身後。還藏着一個講理的。”

    老曾:

    “誰呀?”

    老裴:

    “她孃家哥。”

    老蔡他哥老曾知道,鎮上一個開生藥鋪的,叫蔡寶林,左臉生一大痦子,嘴特能説,得理不讓人,是一個死蛤蟆能纏出尿的人。老裴:“俺倆一鬧,她就回孃家找她哥,她哥就找我來論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條理,我跟他妹過了十來年,有多少事多少理呢?我嘴不行,説不過他。”

    又長出一口氣:

    “都説論理好,真論起理來,事情倒更難辦了。”

    又説:

    “其實論理不論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時性起,拿起刀子殺了誰。能因為一句話殺人嗎老曾?”

    殺豬的老曾驚出一身冷汗:

    “老裴,剃頭,我話説多了。”

    楊百順認識老裴那年十三歲。老裴之前,楊百順有個好朋友叫李佔奇。楊百順十三歲時,李佔奇十四歲,同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論語》。別人能成為好朋友是相互處得來,或你在這事上幫過我,我在那事上幫過你;他們倆能成為好朋友,是因為共同喜歡一個人——羅家莊做醋的羅長禮。羅長禮五短身材,是個麻子。羅家做醋是祖傳,羅長禮他爺做醋,羅長禮他爹也做醋。羅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兩缸醋。羅長禮他爺他爹拉着這兩缸醋,走村串巷吆喝:“打醋嘍——”

    “羅家莊的醋來啦——”

    雖是小本生意,雖是粗吆喝,卻也能養家餬口。但到了羅長禮這裏,卻不喜歡做醋。不喜歡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羅長禮喜歡另一件事,誰家死了人,他愛去喊喪。同是一個喊,他喜歡喊喪,不喜歡喊醋。喊喪能耽誤做醋,做醋不能耽誤喊喪。由於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別人家的醋是酸的,羅長禮的醋是苦的,像刷鍋水。別人家的醋能撐一個月,羅長禮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沒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變酸了。羅長禮做醋不上心,喊喪卻上心。羅長札長個雞脖子,一般雞脖子聲細,羅長禮卻聲粗,且不怵場子;場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喪事時人穿白衣。羅長禮仰着脖子一聲長喊:“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開始嚎哭。哭聲中。羅長禮又喊:“請後魯邱的客奠啦——”

    同時又喊:

    “張班棗的客往前請啊——”

    後魯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間,張班棗的奠客已在後邊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動,羅長禮調停得紋絲不亂。羅長禮記性好,萬千人中,只要見過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個環節不會落下誰。人從死到出殯有七天,七天喊下來,羅長禮嗓子不倒。人們説起羅長禮,不説“賣醋的老羅”,都説“喊喪的老羅”。十里八鄉,誰家有喪事,皆請羅長禮。誰家有喪事,楊百順和李佔奇必追過去看。眾人去弔喪皆為了死者,楊百順和李佔奇獨為了羅長札。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時,羅長禮又去做醋,楊百順和李佔奇也感到日子空了。這時聊起羅長禮,也能聊得興致勃勃:“嗓門真大,五里開外都能聽見。”

    “上回徐家莊的客不懂規矩,有些亂,老羅急了,麻子都泛了紅點。”

    “平日個兒不大,一到喊喪,咋就長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裏賣醋,想跟他説句話,到了跟前,又沒敢説。”

    “十里八鄉咋還不死人呢?”

    聊到趣處,一個説:

    “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個本來沒尿,為了羅長禮也説:

    “我跟你去。”

    楊百順十三歲那年秋天,家裏丟了一隻羊。丟羊之前,先丟了一口豬。楊百順先一天被雨淋着了,打擺子發燒,家裏人去找豬,留他一人看家。打擺子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昏昏沉沉之中,李佔奇喘着氣跑過來:“快,死人了!”

    楊百順腦袋燒得還有些迷糊:

    “啥?誰死了?”

    李佔奇:

    “王家莊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羅長禮!”

    一聽“羅長禮”三個字,楊百順迷糊的腦袋登時醒了,正打着的擺子也立馬停了,身上也不發燒了。掀被窩從牀上爬起來,兩人三步並作兩步。跑向十五里外的王家莊。待到了王家莊,發現老王家確實死人了,但喊喪的不是羅長禮,而是牛家莊一個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個瘸子。當時延津縣以黃河渡口為界,分東延津和西延津。就喊喪者而言,有“東羅西牛”之説。即東邊死了人皆請羅長禮,西邊死了人皆請牛文海。但王家莊位於延津渡xx交界處,死人者請喊喪者就有些亂,有請羅長禮的,有請牛文海的。現在老王家請的就是牛文海。這點混亂,倒被李佔奇和楊百順忽略了。李佔奇:“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個人,咋不請羅長禮,請牛文海呢?”

    楊百順:

    “一個破鑼嗓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喪事非讓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勁兒,楊百順又開始打擺子發燒。李佔奇還要留下來比較一下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裏去;楊百順正在發燒,等不得牛文海,哆嗦着身子,又跑回十五里外的楊家莊。待回到家裏,發現家裏人都回來了,豬也找着了,但在楊百順離開家到王家莊看羅長禮的時候,家裏又丟了一隻羊。早起丟豬是豬的事,下午丟羊可是楊百順的事。楊百順打着的擺子立馬又停了。賣豆腐的老楊一言不發,解下自己的皮帶。楊百順的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老楊:“讓你在家看家,你幹啥去了?”

    楊百順不敢説自己到王家莊看羅長禮了,只好説:“我也找豬去了。”

    老楊兜頭抽了他一皮帶:

    “剛才李伯江還跟我説,你跟李佔奇跑王家莊看羅長禮去了!”

    李伯江是李佔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楊百順並沒有看到羅長禮,只看到個牛文海。楊百順不好解釋這個,只好説:“爹,我打擺子發燒哇。”

    老楊兜頭又是一皮帶:

    “發燒?發燒能來回跑三十里?我看你不燒!”

    又是一皮帶。楊百順頭上已有七八個血疙瘩。楊百順:“爹,我不燒,我去找羊!”

    老楊把一掛繩子扔到楊百順腳下:

    “找着羊,把它拴回來;找不着,你也別回來了!”

    又看楊百業和楊百利:

    “不是羊的事,説瞎話!”

    説着説着又急了:

    “平時我支派你個事,難着呢,咋一聽説羅長禮,你發着燒就跑了?誰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着眾人:

    “這個家,到底誰説了算?”

    賣豆腐的老楊,已經把一件事説成了另一件事。楊百順趕緊拾起繩子,出門漫山遍野去找羊。但從下午找到晚上,羊沒有找到,倒碰到幾隻亂跑的豺狗。也不知這頭瞎了一隻眼的羊跑到哪裏去了。楊百順像趕大車的老馬一樣,到了夜裏有些怕黑。楊百順十三歲的時候,村外的野地裏還有狼。楊百順只好順着找羊的路往回跑。路邊長滿了莊稼,貓頭鷹在莊稼地裏一叫,楊百順嚇出一身汗。待到得村裏,到得家門口。楊百順又不敢進家。因為在賣豆腐的老楊那裏,過去一件事挺難,除非再發生一件大事,把這件事遮過去。楊百順丟了一隻羊,如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再丟一頭驢,老楊就忘了羊而去説驢,但怎麼讓楊百業和楊百利再去丟一頭驢呢?看着家裏點着燈,窗户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裏毛驢在拉着石磨磨豆子,不時打着響鼻;後來窗户上的燈滅了,只剩毛驢的響鼻和轉磨的聲音,楊百順仍不敢回家。這時他想起了李佔奇,便去找李佔奇。一方面想找李佔奇借一宿,另一方面,還惦着打聽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到得李佔奇家,屋裏的燈也黑了,李佔奇肯定睡了,但李佔奇他爹李伯江還在院子裏藉着麻稈火編筐。一邊編筐。一邊嘴裏哼着小曲兒。楊百順知道,李佔奇他爹一哼小曲兒,李佔奇肯定也捱了打。楊百順只好離開李佔奇家,來到村頭打穀場上,想在打穀場的草垛裏湊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風了,風吹起楊樹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轉晴了,半個月亮,在半夜爬了上來。這時身上又打起擺子,接着肚子也餓了。好不容易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軍萬馬在眼前奔騰。不知過了多長時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楊百順一個激靈醒來,看到一個黑影站在他面前。楊百順嚇出一身冷汗:“你誰呀?”

    那個黑影俯下身子:

    “別怕,我是裴家莊剃頭的老裴,從這路過。”

    藉着月光,楊百順看清了那人的臉。以前老裴到楊家莊來剃過頭,見過,頭也讓他剃過,但沒説過話。老裴:“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

    一句話問得楊百順好生辛酸。雖然以前沒説過話,但此情此景,楊百順只好拿老裴當親人,將自己叫啥,怎麼打擺子發燒,怎麼去王家莊看羅長禮,羅長禮沒看着,怎麼家裏又丟了羊,捱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沒找着,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給老裴講了。接着扳着自己的腦袋,讓老裴看頭上的血疙瘩。老裴聽後,長出一口氣:“我聽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間拐着好幾道彎呢。”

    又伸手摸了摸楊百順的頭:

    “你睡這兒不冷呀?”

    楊百順: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嘆息一聲:

    “按説這事不該我管,可誰讓我碰上了呢。”

    拉起楊百順的手:

    “走,我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

    楊百順自生下來,頭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兩人離開楊家莊,一高一低往前走,楊百順也是沒話找話:“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嗖的一聲從腰裏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閃着寒光:“預備着呢。”

    楊百順笑了。老裴拉着楊百順的手來到鎮上,又來到鎮東頭,去敲一家飯鋪的門。開飯鋪的叫老孫。敲了半天,裏面沒有動靜。老裴又敲,裏邊點燈了,老孫的聲音在罵:“哪個龜孫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開門,見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孫的飯鋪給老孫剃頭。老孫除了剃頭,最愛打眼,老裴常用馬尾給他打眼。進得屋來,飯鋪的鍋灶都是涼的。老孫又捅開火爐,洗洗手,做了兩碗羊肉燴麪。熱騰騰地端上來,説:“三碗的羊肉,我給做了兩碗。”

    老裴敲着煙袋,指了指燴麪:

    “吃吧。”

    楊百順一海碗燴麪吃下去,吃得滿頭大汗。這時雞叫了,楊百順哭了,淚落在空碗裏:“叔。”

    老裴擺擺手,沒再説什麼。幾十年後,楊百順還記着這碗燴麪。但事後楊百順才知道,那晚老裴帶楊百順吃燴麪,並不是為了楊百順。前一天,老裴去鞏家莊剃頭。鞏家莊村子不小,有二百多户人家,但老裴在鞏家莊生意不大,剃頭只包到三户人家。這裏是臧家莊剃頭的老臧的地盤。但三户人家也算生意,鞏家莊離裴家莊又近,只有五里路,老裴沒嫌活兒少,一個月也來鞏家莊剃一回頭。去鞏家莊時天是晴的,到晌午剃完頭,天變臉下起了雨。雨倒也不大,但淋淋瀝瀝,下個不停。老裴看看天,一時三刻,沒有放晴的意思。鞏家莊的老鞏勸老裴:“吃過中飯再走吧,別再淋出病來。”

    老裴:

    “五里路。一跑就到了。”

    向老鞏借了個蓑衣,披在身上,一路跑回裴家莊。裴家莊村頭有個牛屋,老裴跑到裴家莊村頭,看到一個少年在牛屋房檐下躲雨。老裴沒在意,那個少年卻衝他喊了一聲“舅”。老裴停下腳步,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姐的大兒子,名叫春生。他姐十六年前嫁到了阮家莊,阮家莊離裴家莊二十二里。春生已經十五歲了,早起到縣城去賣布,賣完布回來,走到裴家莊,遇上下雨,便在房檐下躲雨。老裴自十年前出了內蒙的事,老婆老蔡不讓老裴與他姐來往,老裴也就不再與他姐來往。有時趁着出去剃頭,偷偷拐到阮家莊看一看。突然在自家村頭遇到春生,是否把他帶回家,老裴有些為難。如是平日,老裴和春生説上幾句話,就把他打發走了。現在正趕上下雨,見過外甥,扭頭就走,老裴麪皮上説不過去,於是硬着頭皮,把春生帶回了家。家裏老蔡正在做飯,做的是烙餅攤雞蛋。平日家裏也不吃這麼好,老裴和老蔡有三個孩子,兩女一男,今天是二女兒梅朵的生日。老裴從鞏家莊冒雨跑回來,也是想着梅朵。老蔡不喜歡老裴他姐,對他外甥也不待見。本來餅烙得挺厚,見老裴的外甥來了,揪面時手腕一抖,餅開始烙得菲薄。春生是個實在人,以為到了舅舅家,和自己家一樣,加上平日也吃不到烙餅,吃飯時,放開肚皮,裹着雞蛋,整整吃了十一張烙餅。吃完飯,雨也停了,春生抹抹嘴走了。他走後,老蔡罵上了,説老裴外甥平白無故,一口氣吃了她家十幾張烙餅;不烙餅他還不來,一烙餅他的嘴隔着二十多里就扎過來了,這不是故意敗壞人嗎?他一口氣吃了十幾張餅吃飽了,梅朵還餓着呢。説得梅朵也抽抽嗒嗒哭了起來。這時老裴就怪外甥不懂事,不懂事不是説他不該吃餅,而是吃餅時心裏沒數,如吃餅吃到九張,也算吃了幾張餅;可他恰恰吃到十一張,就能被老蔡説成十幾張;怪他只顧自己肚皮,不顧舅舅的難處,也不知最後一兩張餅的差別。如果老蔡只是罵外甥吃餅,老裴也不會計較,但老蔡由外甥,終於罵到了老裴他姐。本來自老裴和他姐不再公開來往,十年之間,老蔡和老裴,都沒再提起過老裴他姐;現在因為幾張餅,勾起了老蔡的話題。如只是一般罵罵老裴他姐,老裴也不會計較,但老蔡罵着罵着,開始罵老裴他姐是個“騷逼”。老裴他姐做姑娘時,村裏曾風傳,她跟一個貨郎好過。就算跟貨郎好過,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由老裴他姐,又罵到老裴在內蒙留野種,一家人都是下流胚子。如只是這麼罵罵,老裴還不會計較。老蔡罵着罵着起了興,突然罵道:“既然你們都下流,還找別人幹啥?你們姐倆在一起下流不就完了?”

    正是這句話,使老裴光了火,兜頭扇了老蔡一巴掌。耳光扇完,事情就鬧大了。梅朵的生日也不過了。事情鬧大不是老蔡又跟他打鬧,而是老蔡掉屁股回了孃家,第二天一早,把她孃家哥搬來了。孃家哥進門,坐下,開始跟老裴講理。老裴就怕跟老蔡孃家哥講理,因孃家哥講起理來,不但理與別人不同,説話也繞。老裴和老蔡打架因為幾張餅,但孃家哥放下餅,一竿子支出去幾十年,先從老裴的爹孃説起。老裴的爹孃年輕的時候,也常打架。老裴的爹是老實爹,但他娘是“常有理”。啥叫“常有理”?就是“不講理”。不是他娘死得早,蔡家絕不會把女兒嫁給裴家。接着又説到自老蔡嫁給老裴,發生過的千百次口角。這些口角,這些口角的緣由,老裴都忘了,但樁樁件件,樁樁件件的起因,孃家哥記得。千百件的針頭線腦,越扯越長,扯得老裴腦袋都大了。這時老裴不佩服別的,就佩服孃家哥記性好。扯着扯着,孃家哥便把老裴扯成了他娘,也成了“不講理”,而且順理成章,讓老裴有些措手不及。從早起扯到晌午,孃家哥才回到餅上。回到餅上,又不説餅,重新説起老裴他姐年輕時和貨郎好,老裴在內蒙犯事,這兩樁往事。無論老裴他姐與人好是真是假,老裴在內蒙犯事卻是實情。如不是實情,因為一張餅罵到這上頭,算老蔡罵錯了;是實情,老裴惱了,這時惱的就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別人罵錯了老裴打人情有可原,因為惱自己打人就不對了。一套理講下來,屋裏也掌燈了,講得老裴也犯了疑惑。除了疑惑,還擔心這理繞下去,會把自己繞瘋;便裝作口服心服,給孃家哥和老蔡各賠了個不是。賠過不是,老蔡仍不依,要還老裴一巴掌。老裴伸過臉來,讓老蔡還了一巴掌,此事才作罷。孃家哥心滿意足離開,大家以為風波像往常一樣過去了。但老裴夜裏睡到牀上,更加窩心了。由一張餅到“騷逼”,又到內蒙和他爹他娘。幾個本來不相干的事,怎麼就扯到一起去了?他姐是“騷逼”這件事並不坐實,怎麼讓孃家哥繞過去,單説老裴在內蒙犯的事呢?一件事上,怎麼壓着兩件事的分量呢?這時突然想到,當時打老蔡那一巴掌,並不是衝着老蔡説老裴他姐是“騷逼”,而是衝着讓老裴跟他姐下流這句話去的,現在怎麼被孃家哥避重就輕,把一件事繞成了另一件事呢?老裴打了老蔡一巴掌,老蔡又還了老裴一巴掌,同樣是一巴掌,但後一巴掌和前一巴掌,就不是一回事了。老蔡沒在牀上睡覺,到村裏串門去了,大概又把這當笑話對人説了。老裴也是一時怒從心頭起,從牀上爬起來,拿起砍刀,就要殺人,但不是殺老蔡,而是要到鎮上殺她孃家哥。也不是要殺他這個人,是要殺他講的這些理;也不是要殺這些理,是要殺他的繞;繞來繞去,把老裴繞成了另一個人。再被孃家哥這麼繞幾次,非把老裴繞死不可。被人殺了不算什麼,被人繞死可就太冤了。上回就替河北人背了黑鍋;替別人背黑鍋還不算冤,替自個兒背黑鍋可就太冤了。怒衝衝就上了路。殺人路上,在楊家莊的打穀場上遇到了楊百順。楊百順這一天的遭遇,從看羅長禮到找羊的幾道彎,使老裴殺人的念頭,又慢了下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打着擺子,為看一個人,為丟一隻羊,也繞了幾道彎,最後被逼得無家可歸;自己都三十多的人了,能因為幾張餅,真去殺人嗎?殺人之後,家裏還有仨孩子呢。原來世上的事情都繞。於是長嘆一口氣,拉着楊百順到鎮上,敲開的不是孃家哥的門,而是飯鋪老孫的門。楊百順也是無意之中,救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命。他在鎮上開一個生藥鋪子,左臉生一痦子,遇事愛講理,名字叫蔡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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