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愛國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媽曹青娥告訴他,曹青娥嫁到牛家莊第二年,陰曆四月,半夜跑了,並沒有去延津,而是去襄垣縣找一個同學叫趙紅梅,在外住了半個月。去找趙紅梅並不是因為和牛書道生氣,沒地方去,才去趙紅梅家,或擔心延津路遠,沒有去延津,而是曹青娥壓根沒想去延津,也沒想起去延津。去趙紅梅家,也不是為了找趙紅梅,而是為了向趙紅梅打聽她的表哥。趙紅梅的表哥叫侯寶山。
牛愛國小的時候,他媽曹青娥並不親他,偏向他的弟弟牛愛河。他爸牛書道偏向他哥牛愛江。正是爸媽都不親他,他從小就想離開家,後來當了兵。當兵沒跟爸媽商量,跑到鎮上跟姐商量。但到了牛愛國三十五歲以後,爸牛書道已經死了,媽開始跟牛愛國説得着。媽有心事的時候,不找哥哥牛愛江説,不找姐姐牛愛香説,不找弟弟牛愛河説,單找牛愛國説。但牛愛國有心事,卻不給媽説。媽一説起來,皆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説起來,樁樁件件,都成了閒話。這些閒話,媽春天説得少,夏天説得少,秋天説得少,冬天説得多。通常是在夜裏,圍着一盆火,媽東向坐,牛愛國西向坐,媽説完一段,一笑;説完一段,又一笑。牛愛國聽後卻沒有笑。
曹青娥當年去找趙紅梅,並沒有半夜上路。沒有半夜上路不是怕天黑。曹青娥和牛書道結婚後,兩人説不到一塊去;白天説不到一塊還好辦,可以各幹各的,夜裏睡在一張牀上,就不得不説;一説就吵架;吵架吵到半夜,曹青娥推門出去,到街上去轉;正在氣頭上,便顧不得天黑,或忘了天黑;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怕天黑。曹青娥嫁過來一年,掐指一算,共吵了八十多場架。曹青娥和牛家莊一個叫李蘭香的本家二嫂説得着,一次對李蘭香説:“嫁給牛書道,也不是沒有好處,從此不怕天黑。”
但過去吵歸吵,第二天天一亮,兩人又無話説,各幹各的;這天半夜從牛家跑了,還是出嫁以來頭一回。吵完架,牛書道賭氣倒頭睡了,曹青娥決定去襄垣縣找趙紅梅。收拾好包袱,推門出去,並沒有馬上出發;沒出發不是怕天黑,而是肚子餓了。曹青娥自懷上牛愛國他哥牛愛江,飯量比以前大了兩倍。過去吵架吵到半夜不餓,現在一動勁兒就餓。她放下包袱,先去廚房捅開火,然後和麪;等鍋裏的水開了,往鍋裏揪麪疙瘩;待麪疙瘩半熟,卧裏一雞蛋;麪疙瘩和雞蛋煮熟,加了醬、醋、鹽;起鍋,又加了葱花和香油。捧着這碗疙瘩湯卧雞蛋,不慌不忙吃完,正是五更雞叫;打了一個飽嗝,這才挎着包袱上了路。
曹青娥在襄垣縣樊家鎮上學時,和趙家莊的趙紅梅是同學。那時鎮上剛有學校,班上的學生年齡都大:兩人上到五年級,曹青娥已十六歲,趙紅梅十七歲。趙紅梅在班裏功課好,曹青娥在班裏功課差,兩人在學校沒有太多的交往;但禮拜一從各自村裏到鎮上上學,禮拜六從鎮上回村裏,兩人常搭伴趕路。温家莊距鎮上二十里,趙家莊距鎮上二十五里。趙紅梅從鎮上回家,要先路過温家莊。從趙家莊温家莊到鎮上,中間要翻一座山。趙紅梅在學校功課好,待到了路上,像換了一個人,愛跟曹青娥説男女之事。曹青娥這方面開竅,還是趙紅梅教的。趙紅梅只比自己大一歲,沒想到她懂那麼多。曹青娥個頭高,膽子卻小,夜裏怕黑;趙紅梅個子矬,十七歲了,個頭不到一米六,膽子卻大,夜裏不怕黑。兩人從學校搭伴往家走,有時天黑了,趙紅梅把曹青娥送到温家莊村頭,然後再回趙家莊;或乾脆在温家莊曹青娥家住下,夜裏,兩人睡在一個被窩裏,第二天早起,趙紅梅再回趙家莊。禮拜一早上。天不亮的時候,趙紅梅又從趙家莊趕到温家莊,接上曹青娥,兩人再搭伴去鎮上上學。
曹青娥十七歲時。鎮上有了第一部“東方紅”拖拉機,開拖拉機的小夥子叫侯寶山。春天的時候,秋天的時候,侯寶山開着“東方紅”拖拉機,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機耕地與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裏就睡了;拖拉機白天耕,夜裏也耕。曹青娥夜裏睡覺,一覺醒來,就聽到地裏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拖拉機手到各村耕地,在村裏各家輪着吃飯。早飯、晚飯在家裏吃,午飯由各家給拖拉機手送到地頭。輪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裏給侯寶山送飯。侯寶山瘦高個兒,細眼,留個分頭,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摘下白手套,蹲在地頭吃飯:曹青娥等着拿飯罐、水罐和碗筷,看着他吃。攀起話來,知他是同學趙紅梅的表哥,兩人馬上近了許多。吃完飯,曹青娥沒有拿飯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寶山的拖拉機,看他耕地。拖拉機身後,泥土像浪花一樣,一壟壟翻起。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攀起話來,曹青娥沒有遇見過像侯寶山這麼會説話的人。會説話不是説他話多,嘴不停,而是説起話來,不與你搶話;有話讓你先説,他再接着説。曹青娥與她娘,吵起嘴來,都是搶着説。正因為這樣,曹青娥認為侯寶山不愛説話。兩人説了拖拉機,説了鎮上拖拉機站,拖拉機站有幾個人,每人每天都幹些什麼,又説起趙紅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話頭。曹青娥問什麼,他答什麼;説完一笑,又閉上了嘴。曹青娥問:“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寶山:
“一個村沒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説:
“再説,我愛夜裏耕地。”
曹青娥:
“為啥?”
侯寶山:
“白天耕地不好看,夜裏大燈照着,才有意思。”
這時加了一句:
“要不你夜裏來試試?”
曹青娥:
“夜裏我可不敢來,我夜裏怕黑。”
侯寶山:
“你要想來,我夜裏去接你。”
曹青娥以為是句玩笑,一笑,也沒理他。這天半夜,曹青娥已經睡着,聽到有人輕聲拍後山牆;曹青娥起身,出門,轉到牆後,竟是侯寶山。大半夜,他仍戴着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孃的後山牆,啐了侯寶山一口!
“你看着不愛説話,膽子倒大。”
侯寶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帶她走出衚衕,繞到村後,一路跑着到了地裏。拖拉機正在地頭等着,兩盞大燈,照出二里遠。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機白天是犁地,現在成了犁黑。前邊的黑,像白天身後的泥土一樣,在兩盞大燈的照射下,翻向兩邊。雖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燈在犁黑,旁邊又有侯寶山坐着,她看着前方,一言不發。
三天之後,温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着拖拉機走了。侯寶山走了以後,曹青娥夜裏開始睡不着覺,覺得周邊更黑了。這時睡覺像小時候一樣,又開始點燈。秋天,侯寶山又開着拖拉機來了,又在温家莊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寶山,侯寶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裏,侯寶山到曹家院後接曹青娥,兩人繞到地裏,一塊用拖拉機犁黑。曹青娥:“你這拖拉機不好。”
候寶山:
“咋?”
曹青娥:
“只會在地裏跑。”
侯寶山:
“在路上也能跑。”
曹青娥:
“跑不快。”
侯寶山:
“你想幹啥?”
曹青娥:
“要跑得快,帶我去個地方。”
侯寶山:
“啥地方?”
曹青娥:
“挺遠。”
挺遠是哪裏,曹青娥就不再説了。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
第二年夏天,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給曹青娥提親。老韓和牛書道從襄垣縣温家莊走的第二天,天上下着雨,曹青娥冒雨跑到鎮上拖拉機站,去找侯寶山。因為下雨,侯寶山沒有去村裏耕地,拖拉機在拖拉機站歇着,侯寶山和拖拉機站的幾個人在屋裏打撲克。侯寶山輸牌了,臉上貼滿紙條。看曹青娥一身濕跑進拖拉機站,侯寶山吃了一驚,忙胡嚕掉臉上的紙條,從屋裏跑出來:“你咋來了?”
又説:
“快去灶間烤烤衣裳。”
曹青娥:
“我不去灶間,我有一句話問你。”
侯寶山:
“灶間也能問。”
曹青娥:
“不,找個清靜的地方。”
轉身出了拖拉機站。侯寶山忙跟出來,到了鎮外河堤上,侯寶山也淋了一身濕。曹青娥:“侯寶山,你能帶我跑嗎?”
侯寶山吃了一驚:
“跑?去哪兒?”
曹青娥:
“去哪兒都成。只要離開襄垣縣。”
又看侯寶山一眼:
“你帶我跑,我就嫁給你。”
侯寶山愣在那裏,想了半天,搔着頭:“想不出哪裏能存身啊。”
又説:
“嫁給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説:
“再説,一跑,我就開不成拖拉機了。全縣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
“我明白了,在你心裏,我還不如一個拖拉機。”
轉身跑了。侯寶山在後邊追:
“你別急呀,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頭,恨恨地説:
“這事沒商量,我最討厭膽小的人。”
轉身回了温家莊。半年之後,曹青娥嫁給了沁源縣牛家莊的牛書道。又半年過去,聽説侯寶山也結了婚。曹青娥結婚之後,因與牛書道説不到一起,這時常常後悔,當初不該為一個“跑”跟侯寶山賭氣。如果當初跟了侯寶山,就是不跑,兩人也能過到一塊去;攀起話來,侯寶山不與人搶話,兩人就吵不起來;除了不吵架,侯寶山有拖拉機,曹青娥也不怕黑。雖然跟牛書道在一起,也開始不怕黑,但這個不怕黑,不是那個不怕黑。這天與牛書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寶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縣趙家莊去找趙紅梅,想打聽一下侯寶山過得怎麼樣。從沁源縣到襄垣縣,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趙紅梅也不是去趙家莊,趙紅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莊,丈夫老季是個木匠。曹青娥到季家莊找到趙紅梅,趙紅梅吃了一驚:“你咋來了?”
曹青娥:
“跟你打聽一句閒話。”
夜裏,趙紅梅將木匠老季趕到牛屋去睡,曹青娥與趙紅梅睡在一起。兩人在被窩裏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幾年前兩人正在上學、趙紅梅住在温家莊曹青娥家的時候。只是如今曹青娥懷孕了,兩人貼得不像以前那麼緊。趙紅梅:“你要打聽個啥?”
這時曹青娥就不是打聽,而是説:
“我想找侯寶山,讓他離婚。”
趙紅梅:
“你也不問問人家過得啥樣,人家老婆啥樣,就叫人家離婚。”
曹青娥:
“他要離婚,我就離婚,等他一句話。”
趙紅梅:
“憑個啥?”
曹青娥:
“我和他在拖拉機上,他摸過我。”
趙紅梅撲哧笑了:
“那算個啥?”
曹青娥:
“摸和摸不一樣。”
接着兩人不説話。半晌,曹青娥又説:“也不是離婚的事。”
趙紅梅:
“那是啥?”
曹青娥:
“侯寶山要離婚,我就不要肚裏的孩子了。”
兩人又半天沒説話。半晌,曹青娥又説:“也不是孩子的事。”
趙紅梅:
“那是啥?”
曹青娥:
“我光想殺人,刀子都準備好了。趙紅梅,你讓我殺人嗎?”
趙紅梅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又説:
“除了殺人,我還想放火,我從小愛放火,趙紅梅,你讓我放火嗎?”
趙紅梅更加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在趙紅梅的懷裏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着肚子,到鎮上拖拉機站找侯寶山。拖拉機站還是原來的拖拉機站,院子房屋的樣式,一點沒變。但侯寶山不在,“東方紅”拖拉機也不在。拖拉機站場院的槐樹下,站着拖拉機站的老李和老趙;老李和老趙比前兩年老了許多。老李告訴曹青娥,侯寶山開着拖拉機到魏家莊耕地去了。曹青娥又從鎮上到魏家莊。魏家莊的人告訴她,魏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着拖拉機去了吳家莊。曹青娥從魏家莊又到吳家莊。吳家莊的人説,侯寶山開着拖拉機來過吳家莊,但沒在吳家莊停留,直接去了戚家莊。曹青娥從吳家莊又到戚家莊,終於聽到“東方紅”拖拉機的轟鳴聲。循着轟鳴聲找去,在戚家莊村西后崗上,看到了“東方紅”拖拉機。接着看到侯寶山在拖拉機裏坐着,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但拖拉機上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女的,懷裏抱着一個半歲大的孩子;侯寶山在開拖拉機,那個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機到了地頭,侯寶山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機上喊:“娃他爹,把娃接下來,給他把泡尿。”
曹青娥這時發現,那輛“東方紅”拖拉機,比前幾年破了許多。侯寶山開拖拉機,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寶山,不是這個侯寶山;她要找的侯寶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死了。曹青娥也沒上去跟侯寶山説話,轉身離開戚家莊。從戚家莊也沒回季家莊趙紅梅家,直接去了襄垣縣城。在襄垣縣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着包袱回了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和牛家的人,都以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書道:“去延津了,也不説一聲。”
曹青娥沒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縣温家莊走孃家,爹爹老曹也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過飯,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問起延津,曹青娥:“我沒有去延津。”
老曹:
“那你去哪兒了?”
曹青娥不再答話,老曹也不再問。但老曹還是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後。這年秋天,襄垣縣温家莊的爹老曹死了。這年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十七歲,牛愛國他姐牛愛香十五歲,牛愛國七歲,牛愛國他弟牛愛河兩歲。曹青娥在牛家莊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將丈夫牛書道掰扯過來,兩人不再吵架。但這時的牛書道,成了已經去世的襄垣縣温家莊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這時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別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愛國記得他小時候,爸牛書道不愛説話,媽曹青娥動不動就急。家裏大小事務,全由媽做主,爸蹲在旁邊吸煙,也不説話。媽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擰;擰你的臉,擰你的胳膊,擰你的大腿,擰住哪裏算哪裏;邊用勁邊説:“憋住,不許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歲。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沒有關係,和襄垣縣温家莊爹爹老曹的死有關係。老曹活了七十五歲。老曹七十歲之後,和七十歲之前是兩個人。老曹趕了一輩子大車。七十歲之前,老曹是個不愛説話的人,遇事也不愛做主;不愛做主是因為他做不得主,家裏大小事務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個和氣。曹青娥小的時候,常騎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後,心裏有什麼話,都是跟爹説,不跟娘説。但老曹臨死前的五年,似變了一個人。老曹的變,和老曹老婆的變連着。老曹老婆在家裏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輩子架;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説什麼,她都應承,一切似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話突然少了,對人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着一根長柄枴杖,彎着腰與你説話,越發顯得慈眉善目。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跟爹孃到襄垣縣温家莊姥孃家串親,都説姥娘對人親。老曹七十歲之後,倒變成了年輕時的老曹老婆,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縣温家莊串親,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稍微一鬧,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氣哼哼的。老曹年輕時對人大方,七十歲之後,開始小氣。曹青娥小時,他趕大車出門。回來給曹青娥也就是改心買保子和肉盒子吃;現在一家人吃飯,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盛飯超過兩碗,他的臉就拉了下來。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都説,到姥爺家串親吃不飽。牛書道吃飯時愛吸煙,一次正月裏串親,全家人吃飯,老曹不吃,拉着臉,氣哼哼的;曹青娥以為爹嫌孩子們吃得多,飯後,他將曹青娥叫到裏屋,説:“吃了一頓飯,他吸了我七根煙。”
原來説的是牛書道。串親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將牛書道罵了一頓。罵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書道吸煙,而是爹爹的性子變了。老曹死時,曹青娥並沒有特別傷心;死後,也沒有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活着的後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後三個月,曹青娥突然開始想念爹爹老曹,夜裏常夢見他。這時的老曹,又變回七十歲之前的老曹,或六十歲的老曹,或五十歲的老曹,或四十多歲的老曹,或剛買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時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馱着她,笑着在街上走,給她買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讓曹青娥當馬騎;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攔住轎子不讓走,哭着拉住曹青娥的手:“妮,你嫁走了,誰管我呀?”
或:
“妮,牛書道那人沒正性,不能嫁。”
在夢裏,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書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書道。而是侯寶山;與爹吵了起來。爹見她不聽,用手打自己的臉:“都怪我,當初錯聽了老韓一句話。”
曹青娥見爹打自己,上前抱住爹的手哭:“爹呀,這事咱還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夢見爹又與前不同,一個人站在牆根,兩手貼着牆,一動不動。曹青娥:“爹,你咋了?你病了嗎?”
爹待著臉,也不説話。曹青娥:
“爹,看你把釦子都扣錯了,衣裳扭着。”
上前與爹解釦子。重新扣好。扣完釦子,突然發現爹的頭沒了。沒頭的爹,仍站在牆根。曹青娥驚呼:“爹,你的頭呢?”
一身冷汗醒來,再睡不着。之後半個月,經常夢見爹沒頭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沒有,有時有,有時沒有。接着又夢見不是老曹這個爹,而是曹青娥小時候還是巧玲時的爹吳摩西。曹青娥十八歲之前,常常夢見吳摩西;夢得多了,把吳摩西的面目夢沒了;面目沒了,夢也就少了。現在因為爹爹老曹,又重新夢見另一個爹爹吳摩西。但吳摩西的面目仍舊模糊,或像老曹一樣,頭乾脆沒了。兩個爹的頭都沒了,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決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個爹是否也已經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沒有死,想看看他的頭,他的面目,將這頭和麪目,重新安到夢中的爹爹頭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幹啥,曹青娥在家裏做主做慣了,也沒有跟丈夫牛書道商量。聽説她去延津,牛書道也不敢問去的事由,只是問:“幾時回來?”
曹青娥:
“或十天,或半個月,或乾脆就不回來了。”
牛書道不敢再問。曹青娥帶上兩個提包,用手巾繫到一起,扛在肩上,讓大兒子牛愛江用自行車將她載到沁源縣城,從沁源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太原;從太原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轉火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終於到了延津。前後用了四天。一個月後,曹青娥從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見她這麼長時間沒有回來,心一直提着;見她回來,終於鬆了一口氣;但也不敢問別的,問:“十八年前去過一趟延津,十八年後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樣啊?”
曹青娥:
“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會去兩趟,不然我也不會住這麼長時間。我又找到個孃家。”
要哭的樣子。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他媽曹青娥開始跟牛愛國説知心話。一次對牛愛國説,她一輩子去過一趟延津,但在延津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發現延津跟別的沒有去過的生地方沒有區別。她小時候記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後的延津,是兩個地方。東街變了,西街變了,南街變了,北街變了,十字街頭也變了,西街西頭,當年爹爹吳摩西和娘吳香香蒸饅頭的院子早沒了。比這些重要的是,她沒有找到巧玲時的爹爹吳摩西。三十三年前,她與吳摩西失散之後,吳摩西像她一樣,再沒回過延津。曹青娥沒回延津是因為被人賣到了山西,當時才五歲;吳摩西是個大人,並沒有被人賣,怎麼也沒有回來呢?三十三年沒有音訊,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記得爺爺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姜記”彈花鋪;如今彈花鋪還在,彈花不用腳蹬了,裝了一部柴油機,彈花錘“哐當”“哐當”在自己翻跟頭。但她記得的人都死了。爺爺老薑死了,大伯姜龍死了,三叔姜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姜龍姜狗的後代,見面都不認識。一個孩子被賣,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後孩子又回來了,也是一件大事;但賣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後,就成了“聽説”。當年當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幫“聽説”的人,也就無人把上輩子人的事當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賣人的事當回事,三十三年後回來,也就沒人當回事。雖也百感交集,到説起來,還是一段閒話。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離開延津,去了新鄉,去找當年與爹爹吳摩西分手的東關汽車站,汽車站旁邊的雞毛店。但到了東關,汽車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關;當年的汽車站,現在成了一座化肥廠。化肥廠佔地幾百畝,十幾根大煙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煙,哪裏還有當年雞毛店的蹤影?也就在新鄉待了一天。牛愛國問:“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鄉待了一天,咋一個月後才回來?”
曹青娥:
“我又去了開封。”
牛愛國:
“去開封幹啥?”
曹青娥:
“雖然在新鄉看到一個化肥廠,我還是回到了小時候,這時突然想見另一個人。”
牛愛國:
“誰呀?”
曹青娥:
“當年把我拐走的賣老鼠藥的老尤。老尤是開封人。”
牛愛國:
“見他幹嗎?”
曹青娥:
“他把我拐到濟源,當時真不想賣我。”
又説:
“三十三年了,我特別想問他一句話。”
牛愛國:
“啥話?”
曹青娥:
“他把賣我那十塊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買了頭牲口,還是置了塊地,還是拿它做了小買賣。”
牛愛國:
“事到如今,問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
“就是這些話沒用,我也想見見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樣,他是所有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説,她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到長垣;從長垣坐輪渡過黃河;過了黃河,又乘長途汽車到了開封。到了開封,開始找老尤。雖然知道三十三年過去,怎麼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開封何處,現在又搬到何處;同時對老尤的模樣,腦子裏也開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後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馬市街,去了相國寺,去了潘楊二湖,去了夜市,開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個老頭,但哪一個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開封找了二十多天。這時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盤纏越花越少,十天之後,曹青娥住不起旅店;這時白天找老尤,夜裏睡在開封火車站。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車站候車室的椅子上睡覺,頭枕一個提包,腳踏一個提包,突然看到了爹。這個爹不是吳摩西,而是山西襄垣縣温家莊的老曹。接着不是火車站,而是相國寺前的夜市。爹在前邊走,曹青娥在後邊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麼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滿身大汗。曹青娥:“爹,你來開封千啥?”
爹滿臉漲得通紅,着急地:
“幫你找老尤呀。”
又説:
“剛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攔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着爹,突然一陣驚喜:
“爹,你不是沒頭了嗎?怎麼又有頭了?”
爹捂着自己的胸口:
“頭是有了,這裏難受得很。”
開始抓撓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沒心了嗎?”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驚醒,原來是一個夢。睜開眼,四周全是候火車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個也不認識。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夢到了爹,而是夢中的爹,頭又有了,心卻苦得很。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對牛愛國説的另一段話。
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又對牛愛國説,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親爹姜虎,當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縣。沒想到曹青娥長大,又嫁到了沁源縣。但當年跟姜虎一起販葱的老布老賴也已經死了,也沒打聽出姜虎當年死在沁源縣城的哪條街、哪家飯館。但從此曹青娥夢裏,又多了一個爹。這個爹有頭,但無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