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動兒不再往奔兒樓家走動,元慶的媳婦、奔兒樓的娘死了。那年走動兒來請向文成給奔兒樓娘看病,奔兒樓娘吃了向文成的藥,好了。可是過了不久,這女人又得了一種怪病,向文成便無能為力了。這女人逢人就説雷公那裏缺人手,她爹活犄角正在雷公那裏叫她,她就要到天上幫她爹下雹子去了。她滿街串游,身披元慶的紫花大襖,腰裏繫着褡包,裝成老爺們兒。她從前街轉悠到后街,連套兒坊、向家巷都轉到了。這一來人們才看清了奔兒樓孃的模樣:她小個兒、瓦刀臉,短胳膊。短胳膊縮在元慶的紫花大襖袖子裏就顯得格外短。一街人都看她,一街人都説,這女人可不如走動兒的媳婦三靈順眼,不知怎麼就單把走動兒給迷住了。
奔兒樓娘在當街瘋跑,元慶不管,奔兒樓更是羞慚,每次還是走動兒把她揹回家。走動兒揹着她走,路過世安堂時,去找向文成,請他在給她對症下藥。向文成看見奔兒樓娘就像個紙紮人,短身子在紫花大襖裏顯得很空洞。走動兒也不讓“紙紮人”坐,單把她戳在門後。向文成還是就過來,從兩隻大袖子裏找到她的胳膊,為她號脈,這脈象把向文成嚇了一跳。向文成行醫多年,還從沒有遇見過如此脈象:短促尚且不説,它跳跳停停,停停跳跳,跳和停都有一定的規矩,像什麼?向文成想起來了,像戲台上的鑼鼓點。向文成深諳戲台上的鑼鼓經,有一個叫《水底魚》的鑼鼓牌子,就是這個節律。向文成雖然覺得元慶媳婦脈象蹊蹺,病存疑問,還是按照一個醫生的責任詢問了奔兒樓孃的病情。他問她哪兒不舒服,為什麼單往街上跑》奔兒樓娘眼直勾勾地盯着向文成説:“我是就要走的人了,莫非還不和鄉親見個面?”向文成又問,是誰非叫你走不可?奔兒樓娘就説是她爹活犄角,是她爹叫她去攛忙。向文成一聽奔兒樓娘説的盡是胡話,,已知這不是一般的發燒熱症所致。他覺得這症狀和他看過的任何一種醫書都對不上,就直言不諱地對走動兒説:“走動兒呀,這病可難住了我,我估摸這當屬精神方面的事,我對這類病沒有研究,也不能亂下藥,只能先給她拿倆西藥片吧。這藥片屬鎮靜藥,吃了可以使人安生,吃兩片就能讓人睡個好覺,不會有害處。”向文成説的這藥叫巴比妥,也是山牧仁給他的,巴比妥屬鎮靜類藥物。
向文成説完打開一個小藥瓶,從藥瓶裏倒出兩粒小藥片,按照西醫包藥的規矩,把藥片包成五個角的西式藥包。中醫包丸、散包成四個角,西醫包藥包成五個角。向文成管這種藥包叫西式藥包。
走動兒聽着向文成的囑咐,一手攥住這個小藥包,背起奔兒樓娘走出世安堂,回奔兒樓家去給奔兒樓娘燒水吃藥。走動兒服侍奔兒樓娘吃了藥,坐在奔兒樓家黑屋子裏的一盞孤燈下等奔兒樓睡覺。誰知奔兒樓娘不僅沒有睡,反倒更精神起來。她趁走動兒正趴在桌子上迷糊時,霎時間便光着身子上了房,在房上高聲回答起她爹活犄角的問話。走動兒被驚醒了,他來到院裏,看見房頂上這個****女人正對着朗朗的星空説話。走動兒從她那話裏聽出,好像活犄角正對她發怒,嫌她遲遲不去。奔兒樓娘沖天空身着兩條光胳膊説:“爹呀,不要埋怨我了,不是當閨女的不願去,是我有一雙鞋還沒做起呢。光腳踩在雹子上凍得慌,凍壞了閨女的腳,你也會心疼。爹呀,我的鞋做起了,我來了……”
走動兒爬上梯子看奔兒樓娘,就見她手裏真有一雙新鞋。他這才想到,這些天奔兒樓娘除了在街上瘋跑,就是不停地做鞋。逢到她做鞋時,走動兒還以為她的病好了。誰知她做一陣子鞋,便又上了街。現在,當走動兒看見她光着身子正舉着這雙新鞋向着天空高喊時,他明白了一切。他蹬着梯子攛上房就去抱她,但是奔兒樓娘咕咚一聲已經癱倒在房頂上。走動兒上前摸了摸她的嘴,她已經斷氣了。在月光下,這個光着身子的短小女人像個面口袋一樣地倒下來,兩個漆黑的新鞋擺在這個雪白的“面口袋”旁邊。走動兒托起她往下走,只覺得她很輕,輕得就像一包袱花。
奔兒樓娘死了,沒有入殮,沒有棺材,沒有人為她披麻戴孝。元慶和奔兒樓倒像逃離了災難一樣輕鬆。他們把屬於她的衣物一律掃地出門,掃到當街,點一把大火一古腦兒燒掉了。元慶還特意從后街請來一個師婆為他家驅邪。師婆身披偏衫,手拿一把柏樹樹枝,圍着火堆驅趕着奔兒樓孃的靈魂。師婆讓元慶和奔兒樓也各拿一把柏樹枝,和她一起圍着火堆驅趕。大火燒了半夜,一雙新鞋也化為灰燼。
元慶不給媳婦入殮,只對着走動説:“這回你可有活兒幹了,快去埋人吧,街門後頭頭鐵鍬。不許她進我家的墳地,埋得越遠越好,就按照孤女埋。對了,找向文成給寫塊磚,俺奔兒樓不給她寫這個”
走動兒對正在點火的元慶説:“給她留件衣裳吧,不能就讓她這樣走吧。”
元慶説:“不給。”大火正燒着她的衣裳。
走動兒説:“給她留條被窩裹上吧。”
元慶説:“不給。”大火正燒着她的被窩。
走動兒説:“給她留一領席吧。”
元慶説:“不給。”大火正燒着她的炕蓆。
走動兒要什麼,元慶不給什麼。走動兒就脱下自己的棉褲棉襖給奔兒樓娘穿上,自己耍着單兒,背起奔兒樓娘出了村。他一手持着鐵鍬把奔兒樓娘背出笨花村的地界,來到五里以外的孝河邊上,掩埋了元慶的媳婦、奔兒樓的娘。他先在奔兒樓孃的身上填了一層土,防備烏鴉喯啄,野狗撕咬。接着就去找向文成寫磚。孤女墳前不立石碑,只在墓穴裏埋一塊磚,磚上寫下亡人的姓名。
向文成接待了走動兒,説:“寫塊磚也可以,也是你的心意。你遞説我奔兒樓娘叫什麼名吧。”走動兒想了想説:“叫什麼名我還真沒問過她。就寫奔兒樓娘吧,要不就寫元慶媳婦。”向文成説:“這不行,死人不能帶着活人的名兒走。”走動兒説:“那就寫我吧。”向文成説:“你挺身而出,精神可貴。可你倆怎麼稱呼呢?”這件事難住了走動兒,也難住了向文成。楞了一會兒,走動兒説:“世上沒有難倒你的事,沒想到這件事難住了你。”向文成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想出了主意。他對走動兒説:“這樣吧,你在磚上畫個圈吧,你親手畫,也算是你的心意了。”走動兒把揣在懷裏的一塊磚掏出來,就着世安堂的筆墨在磚上畫了一個圈。向文成又在那個圈底下寫了兩個字:“之墓”,合起來便是“○之墓”。走動兒又抱着磚返回到奔兒樓孃的墓前,把磚扔進去,再填上厚土,用土拍了一個不高不低的墳堆。這墳堆造型自然,就他自己能認出來。
元慶媳婦死後不久,元慶也死了,家裏只剩下奔兒樓一個人過日子。奔兒樓不再寫對聯,不給自家寫也不給別人寫。過年時遇有不識時務的人找奔兒樓寫對聯,奔兒樓就説:“沒看見連我自己的門上都禿着。”奔兒樓一個人過日子,日子過得很乏味。
抗日了,走動兒當交通時,奔兒樓娘已經死了三年。
三年來,走動兒不是沒有從奔兒樓家門口過過。每次夜裏他帶着任務經過奔兒樓家門口時,都要找個黑影兒站下來,朝着奔兒樓家的白槎小門看一會兒。他把他和奔兒樓孃的事翻過來掉過去地想,想着他們之間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一切一切,不覺一陣陣酸楚又一陣陣後怕:莫非這女人真連着活犄角?是我中了她身上的仙氣才扔下自己的女人,單戀上這個又短又小的女人吧。每逢這時他還想到向文成給人講的《聊齋》上那些狐狸和鬼的故事。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她實在是個人,她給予他的一切都符合人間的事。
走動兒盯着奔兒樓家的白槎小門胡思亂想一陣,他並不進門,他從這門前走過去。他願意及早忘掉從前的一切,現在他應該思索的是“交通”要完成的任務。
交通又來了任務,這次任務是去奔兒樓家找奔兒樓。
事情是這樣:根據形勢的發展,抗日政府要吸收各式各樣的人蔘加抗日工作,目前縣政府需要一名刻寫員。刻寫員要會寫又會刻。寫,是書寫大字小字,文件、書信、佈告;刻,是要會刻圖章,刻蠟板。尤其刻蠟版更是當務之急,政府要印公文、引教材,還要印糧票。這糧票更是脱產幹部的必備之物,幹部們沒有槍支可以,沒有糧票則寸步難行。他們在老百姓家裏吃過飯,要付糧票。老百姓把糧票積攢起來,待到交公糧時,可頂公糧的數上交。秀芝招待脱產幹部吃飯最多,攢的糧票也最多。每逢幹部交糧票時,秀芝就不要,覺得太小氣。可幹部們不敢不給,他們有紀律約束。現時幹部們身上帶的糧票就是經過刻寫員在蠟紙上刻出,在油印機上印出的油票糧票。
政府物色刻寫員,走動兒就推薦了奔兒樓。縣長尹率真問走動兒為什麼推薦此人(現在尹率真是縣長),你瞭解他?走動兒説:“這個孩子我最瞭解。”接着走動兒就把奔兒樓寫字的特長和人品做了介紹。尹率真説:“我想起來了,莫非向文成同志家的對聯就是奔兒樓寫的?‘處世無奇但率真,傳家有道惟中厚’。”走動兒説:“對着哩。你想,連向家都找他寫對聯,奔兒樓的字還能錯得了?”尹率真用力回憶着那副對聯,那確是一副少見的好字體。半楷半草的柳體字,當時給尹率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尹率真又問走動兒:“他只會寫字,也得會刻蠟版呀。”走動兒就説:“這活兒保險難不住他,他一摸索就會。”尹率真問:“怎見得?”走動兒説:“他會刻圖章,公章、名章她都會刻,連向文成開方子的名章、裕逢厚的用章,都是出自他手。”尹率真見走動兒推薦奔兒樓如此熱情,就好奇地問:“走動兒同志,你這樣熱情推薦此人,和他沾親?”走動兒説:“不沾親。”尹率真説:“帶故?”走動兒説:“不帶故。”尹率真説:“不沾親不帶故怎麼這麼瞭解?”走動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尹率真看走動兒不再説話,心想,也許其中有什麼緣故,就不再追問。他對走動兒説:“這樣吧,你去動員吧。人才再合適,也有個本人自願問題。咱們搞抗日統一戰線,首要的是本人得有抗日熱情,而這一切都基於本人對抗日的認識。你去動員吧,我對奔兒樓的能力一百個放心。有你的介紹,有向文成家的對聯作證,這就夠了。”
走動兒領了任務回到笨花,雖然他在尹率真面前誇大了奔兒樓,可一旦走上回笨花的路,才感到這件事其實他並沒有把握。因為這將是他和奔兒樓兩個男人之間的第一次正式接觸,他該怎麼開口呢?走動兒在左右盤算之中回到笨花。已是黃昏,他不由得又想起笨花從前的那些個黃昏,就是在這個時刻,他正自東向西地走。他將要碰到那個雞蛋換葱的,那個打洋油的,那個賣糖酥火燒的……今天他誰也沒碰見,他神不知鬼不曉地就來到奔兒樓家。那兩扇白槎小門虛掩着,他遲疑了一下,停住腳步又犯了躊躇。後來,當他想到現在他本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他本是帶着任務來的,才鼓足勇氣進了院。走動兒這次進院不似以往,以往進院,他頭也不抬,只知扎着頭邁者輕巧的大步一直往屋裏走。今天,他按照生人進院的“禮節”,站在院裏先咳嗽了一聲——生人進院先咳嗽一聲這便是禮節。果然,奔兒樓在屋裏就受了這禮節後問道:“誰呀?”
“我。”走動兒在院裏規矩地站着説。
“你是誰呀?”奔兒樓想不到是走動兒光臨。
“是我。”走動兒又重複一遍。他只好這樣“我、我”地重複着,他實在沒辦法通報自己的身份。人在與人的交往中,實在沒有辦法通報自己的身份時,就只有如此這般地支應下去。
奔兒樓和走動兒用這種“誰”“我”的方式連續重複了一陣子,還是奔兒樓從屋裏走了出來,他看見了黃昏中的走動兒。兩個人對視了片刻奔兒樓的大腦門兒向前“奔”了兩下,轉身就往屋裏走。走動兒終於遇見了他早已預料到的問題——也不意外。他跟着奔兒樓進了屋,奔兒樓正背衝着屋門,雙手扶着桌子站着。顯然,他也知道走動兒會跟着他進來。走動兒站在這個熟悉的小屋裏環視了一下四周,先看見門後那個鍋台。鍋台上散亂地扔着幾個飯碗,雖有一盞油燈的照耀,它們還是顯得很模糊。鍋蓋敞着,四周粘着奔兒樓剛才吃過的什麼粥(高粱面或者玉米麪的),粥鍋裏也歪着幾個碗。眼前的情景使走動兒看見了奔兒樓的日子,他想,這鍋裏是攢了幾天的碗呀。奔兒樓是無心洗碗的。走動兒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倒在鍋裏,熟練地找到一把炊帚,他替奔兒樓刷洗起鍋碗來。但這舉動卻激怒了奔兒樓,他猛然轉過身,衝着走動兒喊道:“你這是幹什麼?”
走動兒説:“刷刷鍋碗吧。”
奔兒樓説:“不用你。”
走動兒卻不放下炊帚,他堅持刷着。他先把幾個碗洗乾淨,找到從前奔兒樓娘摞碗的地方把碗摞好;再把鍋刷乾淨,把刷鍋水舀出來潑到當院。然後就着炕沿兒坐下來。走動兒的行動似乎讓奔兒樓安靜了一些。走動兒坐在炕沿兒上,掏出了他的短煙袋,點上一袋煙對奔兒樓説:“糧食夠吃吧?”
奔兒樓不説話。
走動兒又問:“棉襖拆洗了沒有?”
奔兒樓還是不説話。
可是走動兒已經看出奔兒樓的棉襖是沒有拆洗的。黑粗布小棉襖,油漬麻花,像粘了一層漿,硬挺着,前後都撅着。走動兒決定先從奔兒樓的生活入手談他要談的事。走動兒説:“奔兒樓,我知道你的糧食不夠吃,你的棉襖也沒拆洗,咱們走吧。”走動兒衝着奔兒樓説了一個“咱們”。
奔兒樓面對走動兒,本來是要把他的憤怒貫徹到底的,剛才走動兒的刷鍋洗碗甚至更激起了奔兒樓的無名火。當走動兒説了一聲“咱們”時,奔兒樓的情緒不知為什麼穩定了一些,呀想聽聽走動兒的下文。
走動兒見奔兒樓稍顯安靜,就説:“是這麼回事,我説‘咱們’走,不是跟我走,我沒有什麼好跟的。咱是跟抗日走。你是個識文斷字的孩子,一聽就明白,現時,有骨氣的青年,哪有不受抗日吸引的。咱們走吧。”
走動兒的開場白果然吸引了奔兒樓,他終於朝走動兒轉過了身……在燈光下,奔兒樓第一次專注地打量起炕沿兒上的這個人。先前他的眼光從來都是忌諱和這個人的眼光相遇的。他發現走動兒正用親切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那眼光裏有無盡的誠懇和無盡的期待。奔兒樓想,也許他們兩人之間不能這樣無休止地僵下去吧?他終於沒有人稱地對走動説:“哎,你説讓我跟抗日走是什麼意思?”
走動兒説:“跟抗日走,就是脱產。”
奔兒樓聽説脱產,決定問個究竟。他問走動兒:“我能幹什麼?”
走動兒説:“你能寫字。”接着走動兒就把政府缺一名刻寫員,他推薦了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奔兒樓。
奔兒樓興奮起來,他沒想到走動兒是為了這事兒來,一時間他忘記了眼前的走動兒是誰,只急切地問:“何時動身?”
走動兒説:“當下就走,什麼也不必帶脱產幹部是吃公糧、發衣服的。”
奔兒樓沒有二話,把街門一鎖就跟走動兒上了路。
走動兒在前奔兒樓在後,他領奔兒樓向河南岸一個叫馮村的地方走,那裏住着抗日政府。在路上,走動兒本來還準備和奔兒樓作些情感上的交流的,但奔兒樓故意落在後邊和走動兒保持着一定的距離,走動兒夠不着他。走動兒停下來等奔兒樓,奔兒樓就停下來看星星。走動兒開始走了,奔兒樓又走。走動兒在前頭喊他,他就似答應非答應。走在前頭的走動兒就想,這也不能怪奔兒樓,我是誰?不是他爹,不是他叔叔大伯。我是誰?我不過是他孃的“靠家”。笨花人管走動兒和奔兒樓娘這種相好的關係,叫倆人“靠着呢”。靠着的男女雙方都可稱為“靠家”。走動兒是奔兒樓孃的靠家,奔兒樓娘也是走動兒的靠家。現在走動兒在前邊想到了靠家這兩個字,奔兒樓在後頭也想到了靠家這兩個字。奔兒樓走走停停地心想,我這是跟誰走呢?跟的是我孃的靠家。哎呀呀,糊塗煞我!我快回去吧,要抗日,也不一定非跟我孃的靠家走不可。我的手藝既是已被政府認識,早晚都會派上用場。找找向文成也比跟着這個靠家走強。奔兒樓想着就真不打算跟走動兒走了,他突然一轉身,撒腿就往回跑。
走動兒發現奔兒樓再往回跑,便追了過來。走動兒走路、跑步都有經驗,他三步兩步就追上了奔兒樓。他截住奔兒樓説:“奔兒樓,你站住,你要到哪兒去?”
奔兒樓説:“回笨花,不跟你走了。”
走動兒説:“説得好好的,怎麼不走了?”
奔兒樓説:“你是誰?”
走動兒一聽,奔兒樓這是説出了自己的心裏話,便説:“我是誰?我也正想這件事。對於你,也許我誰也不是。可我是抗日政府的交通,專領人往該去的地方走。現時你離開我,還真叫寸步難行。你要抗日,可抗日在哪兒呀?尹縣長在哪兒呀?政府在哪兒呀?誰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回去找向文成還得找我來領你。”走動兒的話裏有關心,有勸説,也有“威脅”他是想,奔兒樓,你就真是我兒子,必要時也得給你點“威脅”。
走動兒的話還真在奔兒樓身上起了作用,他不跑了,在月光裏重新審視起走動兒,覺得眼前這個人對於他來説,到底是有幾分熟悉的。而他給他講的道理,更沒有反駁的餘地。奔兒樓服輸似的説:“好吧,我跟你走。”説着一轉身快步超過了走動兒。
現在是奔兒樓在前,走動兒在後。奔兒樓向前撲着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一陣快走,弄得本來習慣走路的走動兒竟也走得吃力起來。轉眼他們就走到了孝河邊。奔兒樓踏過了一個不高的新土堆,那是他孃的墳。走動兒本來想要告訴奔兒樓,他娘就在那堆新土底下,但他沒有説出來,他怕説出來,奔兒樓又會節外生枝。現在最重要的是他要把奔兒樓領上一條光明大道。他看着前邊這個越走越順的孩子,一時間突然生出了一種父親般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