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一個寬敞的大房間,門上標著“雜品”,下面的字樣是“分子材料/裝配材料/營養材料”。房間牆壁和天花板都覆蓋著我見過的那種光滑的塑料薄膜。地上堆放著巨大的覆膜容器。我看見右側有一排不鏽鋼反應釜——它們半截埋在地下,四周安著許多管道和閥門,有一層樓那麼高。它們看上去與小型啤酒發酵罐一模一樣。
我正要開口問裡基,這時他大聲說:“原來你們在這裡!”
在監視屏幕下接線櫃前忙碌的是另外三名我原來的團隊成員。他們看到我們時,顯得有點心虛,就像孩子伸手偷吃糖果時被人看見了。當然,博比·倫貝克是他們領頭的。博比36歲,更多的時間擔任監督而不是編程工作,不過他願意時仍然會編制程序。他和以前一樣,還是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印有鬼魂圖案的殼牌T恤衫,腰間掛著與他形影不離的隨身聽,
另外一個人是常梅——她和其他女人一樣,與洛西迥然不同。梅曾是一名從事野外工作的生物學家,在中國四川省研究金絲猴,25歲左右轉行搞程序編制。野外工作經歷和自然科學愛好使她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梅不愛說話,行動輕手輕腳,從來不提高嗓門——但是,她爭論起來也從不讓步。與許多在野外工作的生物學家一樣,她具有不可思議的融入環境的能力,可以不被人注意,幾乎失去蹤影。
最後一位是查理·戴文波特——他脾氣粗暴,皺紋滿面,30歲時身體就已超重。他說話不急,動作緩慢,看上去像是和衣而睡後剛起床;在完成了一項馬拉松式的編程工作後,他常常那樣睡。查理曾經分別在芝加哥的約翰·霍蘭德和洛杉磯的杜瓦內·法默領導下工作。他是遺傳演算專家,那種程序模仿自然淘汰來仔細分析答案。但是,他的性格使人難以接受——他愛哼歌,他哼著鼻子說,他自言自語,而且還肆意地大聲放屁。小組成員容忍他的惟一原因在於他才華橫溢。
“幹過活兒真的需要三個人嗎?”裡基在我和他們——握手之後質問。
“是的,”博比回答說,“確實需要三個人幹,根,因為它很複雜。”
“怎麼啦?別叫我根。”
“我服從,根先生。”
“你們繼續幹吧……”
“怎麼說呢,”博比解釋說,“今天下午出事以後,我開始檢查那些傳感器,我覺得它們沒有校準。但是沒有人出去,所以現在的問題是,要麼我們的讀數錯了,要麼那些傳感器本身就有毛病,要麼這裡的設備所定的數據有問題。梅知道這些傳感器的特性,她在中國就使用過。我現在正在修改編碼。還有,查理在這裡,因為他不願意丟下我們離開。”
“廢話,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查理說,“不過,控制傳感器的規則系統是我編寫的,需要在他們弄完以後優化傳感器編碼。我等在這裡讓他們先檢查傳感器。然後,我進行優化。”他盯著博比。“這些傢伙沒有哪一個會搞優化。”
梅說:“博比會做。”
“對呀,如果你給他6個月時間,可能他會做。”
“孩子們,孩子們,”裡基說。“不要當著客人的面吵架吧。”
我乾巴巴地笑了笑,實際上,我沒有注意他們的話。我只是看著他們。這些人是我的優秀程序編制員——當初在我手下工作時,他們非常自負,簡直到了驕傲自大的地步。但是,使我感觸很深的是,他們的神經現在非常緊張。他們全都緊張不安,吵吵鬧鬧,神經過敏。而且,我回想起剛才的情景,洛西和大衛也顯得緊張不安。
查理開始以那種特別煩人的方式哼了起來。
“噢,上帝,”博比·倫貝克叫道,“請你叫他住嘴好嗎?”
裡基說:“查理,你知道,我們談過你哼歌的事。”
查理繼續哼著。
“查理……”
查理故作姿態地長嘆一聲。他不再哼了。
“感謝你。”博比說。
查理翻了翻白眼,然後盯著天花板。
“好啦,”裡基說,趕快乾完,然後回你們的工作站去。”
“好吧,行。”
“我是認真說的。你們幹各自的事情吧。”
“看在上帝的分上,裡基,好,好。你能不能別說了,讓我們工作?”
離開他們幾個之後,裡基領著我到了對面的一個小房間。我說:“這幫小子當初在我手下干時可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大家現在都有點緊張不安。”
“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這裡出現的具體情況。”
“這裡出現了什麼情況?”
他在房間另一側的一個小隔間前停下了腳步。
“朱麗亞不能告訴你,因為這是高度機密。”他用電子鎖卡觸了一下房門。
我問:“高度機密?醫學成像是高度機密?”
門鎖咔噠一聲開了,我們走了進去。門在我們身後立刻關閉。我看見裡邊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臺監視器和一個鍵盤。
裡基坐下,立刻開始輸入。
“醫學成像計劃只是後來想到的東西,”他解釋說,“是對我們已經開發出來的技術的一種小小的商業應用。”
“哦,這技術是?”
“用於軍事的。”
“艾克西莫斯技術公司從事軍事研究?”
“是的,與軍方簽了合同。”他停了一下,“兩年之前,國防部從美軍在波斯尼亞的經驗中意識到,機器人飛機具有很大價值,它可以從上空飛過,即時發回戰場圖像。五角大樓知道,在未來戰爭中,這種飛行攝像頭的應用將會變得越來越複雜。你可以用它們來拍攝敵軍的部署位置,即使他們藏在叢林或建築物中也能看到;你可以利用它們來控制激光制導火箭,辨識友軍的位置,諸如此類的用處還有很多。地面指揮官可以調出他們需要的圖像,排成他們想看的系列——圖片的、紅外線的、紫外線的,等等。在未來戰爭中,即時成像將會是一種非常強有力的工具。”
“嗯……”
“但很顯然,”裡基解釋說,“這種機器人攝像頭容易受到攻擊。可以像射鴿子一樣把它們打下來。五角大樓想要一種打不下來的攝像頭。他們設想了某種體積非常微小,可能只有蜻蜒那麼大的東西——一種無法被敵方擊落的小目標。但是,存在許多問題——能量供應,控制表面小,使用那樣微型鏡頭清晰度差。他們需要更大的鏡頭。”
我點了點頭,“於是,你們想到了納米元件集群。”
“說得對。”裡基指著屏幕,上面有一束黑色斑點在空氣中轉動和翻騰,就像一群飛鳥。“一個由元件組成的雲狀物可以讓你製造出擁有任意大小鏡頭的攝像頭。還有,無法把它打下來,因為子彈將會穿過雲狀物。另外,還可以將雲狀物分散開來,其方式與鳥群聽到槍響之後散開的情形類似。在那種情況下,攝像頭將會隱蔽起來,直到重新組合時才會成型。因此,它是一種理想的解決辦法。五角大樓為我們提供了長達3年的國防部高級研究項目資助。”
“於是?”
“我們開始著手製造這種攝像頭。當然,立刻出現的顯然情況是,我們在分佈式智能方面遇到了問題。”
我對這個問題了如指掌。必須使雲狀物中的納米微粒擁有初級智能,以便讓它們們產生互動,形成一種在空氣中旋轉的集群。那種協作活動可能顯得具有相當高級的智能,但是即使在組成該集群的單個微粒比較愚蠢的情況下,那樣的活動也能出現。畢竟,鳥類和魚類都能做到那一點,而它們並不是地球上最聰明的生物。
大多數觀察鳥群和魚群的人都認為,群體中有個領頭的,其他所有的個體都跟隨它。產生這種想法的原囡是,人類和其他大多數群居哺乳動物一樣,擁有群體領袖。
但是,鳥類和魚類沒有領頭的。它們的群體並不是以那種方式組織起來的。對群集行為的仔細研究——對拍攝下來的錄像的逐幀分析——顯示,事實上它們沒有領頭的。鳥類和魚來對它們內部的些簡單刺激作出反應,其結果是經過協作的行為。但是,沒有哪個體在控制那種行為,沒有哪一個體處於領頭地位,沒有哪一個體在進行指揮。
鳥類個體也未在遺傳上編有產生群集行為的指令程序。群集行為並不是硬件連接的。在鳥的大腦中,並沒有什麼東西規定說:“當出現某種情況,開始群集。”與之相反,在群體內部,群集只是作為更為簡單的低層次規則的結果而出現的。這類規則包括“靠近與你距離最近的鳥,但不要撞上它們。”由於存在這類規則,整個群體以平穩的協作方式群集起來。
因為群集行為產生於低層次的規則,它被稱為群體行為。群體行為的技術定義是:出現在群體之中但並未作為指令程序編入該群體的任何成員體內的行為。群體行為可以出現在任何種群之中,包括計算機種群或者是機器人種群,或者是納米集群。
我問裡基:“你遇到的問題是集群中的群體行為嗎?”
“正是如此。”
“它不可預測嗎?”
“如果說得委婉一點的話。”
在最近數十年中,這種自動浮現的群體行為理念曾在計算機科學領域中引起了一場小小的革命,對程序編制員來說,它意味著人們可以為單個智能體制定行為規則,但是不能控制集中行動的智能體。
單個智能體——不論它們是編制程序的模塊,還是處理器,還是在本個案中的真正的微型機器人——被編入指令程序,在特定情況下協作工作,而在別的情況下互相競爭。可以給它們設定目標。可以讓它們以單一定向的強度去尋求目標,或者發揮作用幫助其他智能體。但是,無法將這些互動作用的結果編入程序加以控制。它只是自動浮現出來,而且常常形成出人意料的結果
在某種意義,這是令人振奮的。一種程序首次能夠產生該程序編制員根本無法預測的結果。這類程序的行為更像來自具有生命的有機物,而不是人造自動裝置。這一點使程序編制員感到興奮——但是,也使他們覺得無計可施。
田向這種程序的群體行為是反覆無常的。有時候,競爭的智能體相互爭鬥,導致停機,程序無法完成任何任務。有時候,智能體之間的影響很大,它們失去了自己的目標,完成了別的事情。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種程序就像小孩子一樣——無法預測,容易受到干擾。用一位程序編制員的話來說:“編制分佈式智能程序就像要求一個5歲大的兒童到他自己的房間去更換衣服。他可能那樣做,但是他也可能去做別的事情,而且不再回來了。
因為這種程序以生物的方式產生作用,程序編制員開始將它們與真實世界中的真實生物的行為進行類比。事實上,他們開始為生物體的行為建立模式,以便得到一種對程序結果進行控制的方式。
所以,有的程序編制員研究螞蟻的集群行為,研究白蟻構築土墩的行為,研蜜蜂的舞蹈,以便編寫程序來控制飛機降落時間表,控制行李包裹的發送路線安排,控制語言的翻譯。那些程序經常運行良好,但是它們也一可能出錯——在情況發生大變化時尤其如此。但是,在那種精形下,它們就會失去目標。
正是基於這一點,我在5年之前開始建立掠食者與獵物之間關係的模型,將它作為一種固定目標的方式。因為飢餓的掠食者的注意力不會被分散。環境可能強迫它們臨時改變自己的方式;它們可能多次嘗試新方法才會取得成功——但是,它們不會失去自己的目標。
所以,我成為研究掠食者與獵物之間關係的專家。我研究了大量鬃狗、非洲獵犬、追捕獵物的獅子、有攻擊行為的成群兵蟻。我的團隊曾經研究了野外生物學家撰寫的文獻,我們概括了他們的成果,編寫了一種被稱為“掠食獵物”的程序,該程序可被用於控制任何智能體系統,使其行為具有目的性,使程序去尋求目標。
我看著裡基的屏幕,那些協作運行的裝置平穩地移動,在空氣中穿行。
我問:“你們使用‘掠食獵物’程序來為你們的單個元件編寫程序嗎?”
“對,我們使用那些規則。”
“嗯,找覺得它們運行得不錯,”我看著屏幕說,“為什麼存在問題呢?”
“我們無法確定。”
“這是什麼意思?”
“它的意思是,我們知道存在著問題,但是無法確定出現問題的原因不知道問題是出在程序編制方面——還是出在其他方面。”
“其他方面?比如說,什麼方面?”我眉頭一皺,“我沒有聽懂,裡基。這只是一群微型機器人,你可以讓它們按照你的指令工作。如果程序編制不正確,你可以進行調整,有什麼我不理解的東西嗎?”
裡基不安地看著我。他把椅子從桌子旁邊推開,然後站立起來。“讓我給你演示一下我們是怎樣製造這些智能體的,”他說,“那時你就會更好地瞭解這裡的局面。”
我看過朱麗亞的演示錄像,所以對他要給我看的東西很感興趣。因為許多我尊敬的人認為,不可能製造分子。在理論上主要的反對意見之一是製造可以發揮作用的分子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為了達到工作水平,納米裝配線就得比人類製造領域中已知的任何設備都更加有效。從根本上講,所有人造裝配線的運行速度大體相同:它們能夠每秒鐘裝一個零件。全如,一輛汽車有幾千個零件。我們可以在數小時之內裝配一輛汽車。一架商用飛機有600萬個零件,需要幾個月時間來建造。
但是,一個普通的人造分子由10次方個部分構成。那就是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個部分。作為一個實際問題,這個數字大得超出人的想像。人的大腦無法理解它。但是計算結果顯示,即便人能夠以每秒鐘安裝100萬個部分的速度進行裝配,完成一個分子所需的時間長達3,000萬億年——比宇宙已知的歷史還長。因此,這就成了問題。它被稱為建造時間問題。
我對裡基說:“如果你們正在搞工業製造……”
“我們確實在搞。”
“那麼,你們肯定已經解決了建造時間問題。”
“我們解決了。”
“怎麼解決的?”
“等一等。”
大多數科學家假設,利用更大的亞單位——由數十億原子構成的分子碎片——來構成分子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那樣可以把裝配時間縮短至兩三年。此外,利用部分自體裝配,有可能將時間縮短到幾個小時,甚至到一個小時。但是,即使技術進一步提高,製造出商業用量的產品在理論層面上仍是一種挑戰。因為商業性目標不是在一個小時之內製造出一個單分子,商業性目標是在一個小時之內製造出幾磅分子。
還沒有人發明出實現該目標的具體辦法。
我們經過了兩三個實驗室,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標準微生物實驗室,或者說基因實驗室。我看見梅站在那個實驗室裡,慢條斯理地幹活。我剛要開口問裡基,他為什麼在那裡設立了一個微生物實驗室,但是他把我的話頭岔開了。他現在焦躁不安,行動匆忙。我看見他膘了一眼手錶。我們的正對面是最後一個玻璃氣壓過渡胎艙。玻璃門上是用模板印刷的字:微型裝配。
裡基朝我揮了一下手,“一次過一人,”他說,“那是這個系統規定的最大數量。”
我走了進去。門在我身後吱的一聲關上,壓力墊噹的一聲關閉。又是一陣狂風:從下面,從兩邊,從上面。我這時對此已經習慣了。第二道門開了,我走進了另一條距離不長的走廊,它通向一個大房間。我看見了明亮刺眼的白光——它的亮度使我的眼睛覺得難受。
裡基跟在我的身後,邊走邊說,但是我現在已記不清他說了些什麼。我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語言上。我目瞪口呆。因為我這時已經進入主裝配樓——一個巨大的沒有窗戶的空間,就像一個三層樓高的龐大飛機庫。在這個龐大的飛機庫中,矗立著一個結構非常複雜的裝置,它就像懸掛在半空中,如同珠寶一樣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