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紋瓦頂棚下空氣悶熱。我們前面擺放着一排汽車。我聽到頂棚上攝像頭馬達的呼呼轉動聲。裏基肯定在監視器上看見了我們出來的情形。我的頭戴式耳麥裏響起一陣靜電聲。
裏基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有什麼好事。”我説。
在陰涼處外,午後的太陽仍舊白得發亮。
“其他人在什麼地方?”裏基説,“大家都沒問題吧?”
“有問題。大家都不好。”
“那麼告訴我——”
“現在不行。”
回想起來,我們全都被眼前發生的事情給弄得遲鈍了。我們除了試圖逃到安全地方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反應。
實驗大樓位於我們右側100碼開外的沙漠中。我們可以在30秒或40秒之內到達配電房門口。裏基還在講話,但是,我們沒有理睬他。我們想着同樣的事情:再過半分鐘,我們就到了門口,到了安全的地方。
但是,我們那時忘記了第四個集羣。
“噢,糟糕!”查理叫喊了一聲。
第四個集羣從實驗大樓的一側冒了出來,徑直朝我們撲來。我們停下來,不知所措。
“我們怎麼辦?”梅問,“組合成羣?”
“不行。”我搖了搖頭,“我們只有三個人。”
我們組成的羣體太小,不足以迷感掠食者。但是,我無法想到任何別的可以一試的辦法。我讀過的關於掠食者與獵物之間關係的研究文獻在我的腦海裏一一浮現出來。那些研究文獻只有一點是共同的。無論人們模仿兵蟻,還是模仿賽倫蓋蒂國家公園裏的獅子,那些研究證實了一個主要的原動力:讓掠食者自行發展,它們將會殺死所有獵物,一個也不會留下——除非存在獵物避難處。在現實生活中,獵物避難處可能是樹上的一個鳥巢,或者是地下的一個獸穴,或者是河裏的一個深塘。如果獵物擁有避難處,它們就會存話下來。它們沒有避難處就會被掉食者殺光。
“我看我們完了。”查理説。
我們需要一個避難處。第四個集羣正向我們逼近。我幾乎能夠感覺到我皮膚上面的針刺感,嘴裏嚐到了微粒的乾澀味道。我得在集羣到達之前找到某種可以躲避的地方。我轉了一圈,四下觀望,但是沒有我覺得可以利用的地方,就看——
“那些汽車是不是鎖上的?”
我的頭戴式耳麥響了一聲。“沒有鎖上,它們不應該是鎖上的。”
我們轉身跑去。
離我們最近的是一輛藍色福特轎車。我打開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梅打開副駕駛座車門。集羣緊跟在我們後面。我可以聽到那種單調的呼呼響聲,我用力關上車門,梅也關上了她那一側的車門。查理手裏仍舊抓着那個温德克斯牌噴霧式玻璃洗滌劑瓶子,想打開後車門,但是車門是鎖着的。梅轉過身去,想打開車門鎖,然而查理已經轉向旁邊的另一輛車——一輛豐田陸上巡洋艦——而且爬了進去。他砰的一聲關上車門。
“哎喲!”他叫喊一聲,“真他媽的熱!”
“我知道。”我説。
車裏簡直就像一個火爐。梅和我都在冒汗。
那個集羣衝向我們,在擋風玻璃前旋動,脈動,不停地來回飄着。
裏基驚慌的聲音從頭戴式耳麥中傳來:“夥計們?你們在什麼地方?”
“我們在車裏。”
“哪些汽車。”
“有他媽的什麼不同?”查理説。“我們在兩輛破車裏,裏基。”
黑色集羣離開我們這輛轎車,轉向那輛豐田車。我們看着它從一個車窗躥到另一個車窗,試圖鑽進去。查理透過玻璃對我笑了一下。
“這裏和庫房不同,這種車是密封的。所以……去他媽的。”
“那些排氣管呢’”
“我已經關閉了。”
“但它們不是密封的,對吧?”
“對,”他説。“但是,得從發動機罩下面才能找到進口。或者得從車後的行李箱。我打賭,這些鬼東西是不可能想到這一點的。”
在我們這輛車裏,梅關閉了儀表盤上的全部空氣導管。她打開貯藏櫃,看了裏邊一眼,然後把它關上。
我問:“你找到鑰匙沒有?”
她搖了搖頭,沒有。
頭戴式耳麥傳來裏基的聲音:“夥計們,你們有更多的伴了。”
我回頭一看,又有兩個集羣從庫房那邊過來了。它們立刻旋動着來到我們的汽車上方,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我覺得我們好像身赴沙塵暴之中。我看了一眼梅。她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看着。
兩個新來的雲狀物停止圍繞汽車的轉動。過時來到汽車前面。一個正好位於梅那一側的車門外。它脈動着,閃着銀光。另一個在發動機罩上面,在我與梅之間往返移動。它時而衝向擋風玻璃,將黑色微粒噴灑在玻璃上。然後,它又結合起來,從發動機罩上挪開,再次發動衝擊。
查理高興地大聲説:“想要鑽進來。我告訴你,它們沒有辦法。”
我沒有他那麼肯定。我注意到,集羣每次衝擊之前都會往後多退一點,增加助跑的距離。它很快又立在車頭面罩上。如果它開始檢查面罩,它就可能發現通風管的開口。到那時,一切都全完了。
梅正在徹底搜查兩個座位之間的雜品儲藏箱。她找到了一卷膠帶和一盒裝三明治的塑料帶。她説:“我們可以用膠帶封閉那些通風管……”
我搖了搖頭。“沒用,”我説,“它們是納米微粒。它們的體積可以穿過薄膜。”
“你是説,它們可以穿過這種塑料?”
“可以繞過或者穿過微小的縫隙。你無法將它密封產實到它們不穿過的程度。”
“這麼説,我們就只有在這裏坐等?”
“大概是的。”
“而且希望它們想不出辦法來。”
我點了點頭:“對。”
博比·倫貝克通道頭戴式耳麥説:“風速開始增加。6節了。”
聽他説話的口氣是想鼓勵我們,可是6節的速度離足以吹散集羣的風力還差得很遠。在擋風玻璃外面的集羣輕鬆地圍着汽車移動。
查理問:“傑克?我把玩具球弄丟了。它在什麼地方?”
我轉身看查理的汽車,第三個集羣溜到前面的備胎腔,在那裏轉着圈,從汽車的轂蓋上的孔裏進進出出。
“檢查一下你的輪踏蓋,查理。”我説。
“嗯。”他聽起來不高興,而且是有理由的。如果集羣開始全面瞭解汽車的情況,它可能會碰巧遇到一個可以進去的通道。他説:“我猜現在的問題是,它們的自動組織組件有多大,對吧?”
“你説得對。”我説。
梅説:“直截了當地説吧。”
我作了解釋。那些集羣既沒有領頭的,也沒有中心智能。它們的智能是單個微粒的總和。那些微粒自動組成集羣,它們的自動組織傾向產生無法預測的結果。那些集羣可能像現在這樣,繼續無所作為。它們也有可能偶然發現解決辦法。或者,它們有可能開始以別的方式進行搜尋。
但是,它們還沒有那樣做。
我的衣服被汗水浸濕了。汗水從我的鼻子和下巴往下滴。我用手背擦了擦額頭。我看了一眼梅。她也在冒汗。
裏基問:“喂,傑克……”
“説話。”
“朱麗亞剛才打來電話。她已經出院了,而且——”
“現在不説了,裏基。”
“她今天晚上到這裏來。”
“我們待會兒再説,裏基。”
“我還以為你想知道。”
“媽的!”查理髮起火來,“誰能讓這個混蛋閉上嘴巴?我們忙着呢!”
博比·倫貝克説“現在的風力是8節。不,抱歉……7節。”
查理罵道:“媽的,這樣等着真煩人。我這裏的集羣在什麼地方?”
“在汽車下面。我看不見它在幹什麼……不,等等……它從你身後來了,查理。好像在看你的尾燈。”
“是他媽的汽車迷。”他説。“哼,讓它去看吧。”
我正扭頭看查理那裏的集羣,這時梅説“傑克,快看。”
在她那一側後座玻璃外面的集羣已經變了。這時,它幾乎是銀色的,渾身閃閃發光,狀態相當穩定;在銀色表面上,我看見了梅的頭部和肩部的影子。那影子不很完整,她的眼睛和嘴巴略微有一點模糊,但基本上是精確的。
我眉頭一皺。“它是鏡子……”
“不,”她説。“它不是。”她把臉從窗户那邊轉過來,對着我。那個銀色表面上映出的她的圖像並沒有變。那個面孔依然看着車內,過了一兩秒鐘之後,那個圖像一抖,疊化,重組,然後顯示出她的後腦勺。
“這是什麼意思?”梅問。
“我知道得比較清楚了,可是——”
在汽車發動機罩上的那個集羣還是重複着同樣的動作,只是它的表面上顯示出我們兩人並排坐在車裏的圖像,我們的樣子顯得非常害怕。那個圖像也有些模糊。我這時明白了,那個集羣並不是一面真正的鏡子。集羣自身通過單個微粒準確定位,形成了圖像,這意味着——
“壞消息。”查理説。
“我知道,”我説,“它們正在創新。”
“你的判斷是什麼,它是預設好的程序之一嗎?”
“基本上是的。我猜是模仿。”
梅搖着腦袋,不理解我的話。
“程序預設了某些策略,以便幫助去實現目標。那些策略模仿了真正掠食者的行為。所以,一個預設策略是保持在現有位置上,然後進行伏擊。第二個是任意走動,直至遇到獵物,然後追擊。第三個是利用所在環境中的某些東西,把自己偽裝起來,於是就可以混合進去。第四個是效仿獵物的行為——模仿它。”
她問:“你覺得這是模仿?”
“對,我看這是一種形式的模仿。”
“它想讓它自己看上去與我們相似?”
“對。”
“這是羣體行為?它是自動進化的?”
“是的。”我説。
“壞消息。”查理唉聲嘆氣地説,“壞,很壞的消息。”
我坐在車裏,開始感到憤怒。因為對我來説,那種鏡像成像行為意味着我沒有認識到納米微粒的真正結構。我曾經瞭解到,集羣帶有一種反射光線的壓力晶片。所以,集羣在陽光下間或發出銀色光線這一點並不使我感到驚訝。那種現象並不需要微粒產生複雜的定向行為。實際上,人們會覺得那樣的銀色波紋是一種隨機效果,就像流量很大的公路會出現堵塞,然後又暢通無阻一樣。那樣的堵塞是由不同駕駛員隨機形成的車速變化造戒的,但是其結果卻影響了整條公路,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那些集羣中。隨機效應會像水波一樣影響這個集羣。這就是我們看到的情況。
但是,這種鏡像成像行為卻是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集羣現在形成的圖像是彩色的,而且保持得相當穩定。他們給我看的那種簡單納米微粒是不可能產生如此複雜的行為的。我對一個銀色層形成全光譜持懷疑態度。從理論上講,銀色可以被精確地偏斜,產生七色光彩,但是那意味着非常複雜的運動。
更符合邏輯的看法是,那些微粒擁有另外的形成色彩的方式。而那也意味着,裏基沒有告訴我微粒的真實情況,裏基再次對我撒了謊。所以我感到憤怒。
我已經得出結論,裏基有問題,但是回想起來,問題在我,不在裏基。即使在庫房災難出現之後,我還是沒有認識到,集羣的進化速度超過了我們對它們的認識。要在集羣顯示出新策略——把地面弄得濕滑,使獵物失去能力,然後進行襲擊——時,我就應該意識到對手的力量。在對螞蟻行為的研究中,那種行為被稱為協作運輸,那種現象是廣為人知的。但是,就這些集羣而言,它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近進化而成的行為。然而,我當時給嚇壞了,沒有認識到它的真正意義。現在,坐在這悶熱的車裏責怪裏基是沒有用處的,但是,我膽戰心驚,疲憊不堪,思維也不清晰了。
“傑克。”梅用肘部輕輕地推了我一下,指着查理那輛車。
她的臉色使人覺得恐怖。
這時,在查理那輛車尾燈附近的那個集羣變為一股黑流,高高地立在空中,接着鑽進了車燈的紅色塑料與金屬結合的縫隙處。
我對着頭戴式耳麥説:“喂,查理……我看它找到了進口。”
“對。我看見了。他媽的!”
查理手忙腳亂地到後座上。微粒已經開始充斥汽車內部。形成一種了漸漸變黑的灰霧。查理咳嗽了一聲。我看不見他在做什麼,他的身體在車窗玻璃下面。他又開始咳嗽了。
“查理?”
他沒有答應。但是,我聽見他的咒罵聲。
“查理,你最好下車。”
“這些該死的傢伙。”
這時,出現了一種怪異的響聲,我一時弄不清那是什麼聲音。我轉身看梅,她正用手按住頭戴式耳麥。那是一種奇怪的、有節奏的刺耳聲音。她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查理?”
“我在——向這些小雜種噴藥。看一看它們被淋濕之後會怎麼樣。”
梅問:“你在噴灑同位素?”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過了片刻出現在車窗玻璃後,用手裏的温德克斯牌噴霧式玻璃洗滌劑四處噴灑。液體在玻璃上形成了條紋,慢慢地流淌。隨着更多微粒鑽進去,汽車內部的光線變得越來越暗。
我們很快就看不見他了。他的一隻手從黑霧中伸出來,按在玻璃上,接着又消失了。他不停地咳嗽。一種乾咳。
“查理,”我説,“衝吧。”
“噢,媽的。有什麼作用?”
博比·倫貝克説:“風力現在是10節,拼一把吧。”
10節的風力並不足以吹散集羣,但總比沒有風好一點。
“查理,聽見沒有?”
我們聽見他從黑霧中傳來的聲音:“嗯,好……我在找——找不到——倒黴的車門把手,摸不着……這車門上他媽的把手在哪——”他一陣猛咳。
我的頭戴式耳麥裏傳來實驗室的聲音,他們講話的語速很快。裏基説:“他在豐田車上。豐田車的門把手在什麼位置?”
博比·倫貝克説:“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車。”
“是誰的車?文斯的?”
文斯説:“不,不是我的。是那個有眼病的傢伙的車。”
“誰?”
“工程師。就是那個老是眨眼睛的傢伙。”
“大衞·布魯克斯?”
“對,是他。”
裏基説:“夥計們,我們覺得那是大衞的車。”
我説:“這對我們沒有任何——”
我停下來,因為梅這時用手往後指着我們這輛車的後座。在坐墊與靠背的縫隙處,微粒像黑煙一樣噝噝地冒了出來。
我仔細一看,發現後面的車底板上有一塊毯子。梅也看見了,飛身躍起,一頭撲了上去。她躍起時踢到了我的頭部,但是她抓起毯子,開始往縫隙中塞。我往後爬過去想幫她時,我的頭戴式耳麥脱落下來,掛在了方向盤上。它被夾在了車裏。我聽到了從耳塞中傳來的微弱聲音。
“快,”梅説,“快。”
我的塊頭比她的大,後面的空間不夠容納我;我的身體靠在駕駛座的靠背上,手抓住毯子,幫她堵塞縫隙。
我模糊記得,豐田車的車門猛地開了,查理的一條腿從黑霧中伸了出來。他準備到外面來碰一碰運氣。
我在幫助她堵塞縫隙時心裏想,或許我們也該出去。氈子無濟於事,只能起到延緩作用。我已經覺得微牲正在穿透自己的衣服;車內的黑霧濃度繼續增大,空氣越來越黑。我覺得全身皮膚佈滿了針刺感。
“梅,我們跑吧。”
她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把毯子往縫隙裏塞。她很可能明白,我們出去是沒有活路的。那些集羣會緊追不捨,堵住我們的去路,讓我們滑倒在地上。一旦我們倒下,它們就會將我們窒息。與它們對付其他人的方法一樣。
車內的黑霧越來越濃。我開始咳嗽。在朦朧的黑暗中,我一直聽到頭戴式耳麥傳來的微弱聲音。我不知道耳麥在什麼地方。梅的頭戴式耳麥也脱落了,我覺得剛才看見它在前座上,但是現在光線太暗,已經看不見了。我的兩眼火辣辣地痛。我不停地咳嗽。梅也在咳嗽。我不知道她是否還在塞毯子。在黑霧中,她只剩下一個影子了。
我擠了擠疼痛難忍的眼睛。我的喉嚨堵塞得越來越厲害,我咳嗽時喉嚨發乾。我再次感到頭暈目眩。我知道,我們可能再堅持一分鐘時間,或許還到不了一分鐘。我回頭想看梅,但是卻看不見她。我聽到她咳嗽的聲音。我揮舞着手,想驅散黑霧,以便看到她。那辦法不奏效。我朝擋風玻璃方向揮舞了幾下手,暫時看得清楚了一些,
儘管我不停地唼嗽,還是看見了遠處的實驗室,太陽仍然照射着。一切顯得正常,我們在這裏拼命咳嗽,外面卻顯得如此正常,平靜;這使我怒火中燒。我不知道查理的情況。他不在我的正前方,事實上——我又揮舞了幾下——我這時只見——
沙坐飛舞。
終於起風了,沙塵飛舞。
開始颳風了。
“梅。”我咳下一聲嗽,“梅。車門。”
我不知道她是否聽見了我的話。她猛烈咳嗽。我把手伸向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想摸到門把手。我迷迷糊糊的,分不清東南西北。我繼續咳嗽。我觸摸到滾燙的金屬,把它往下一壓。
車門在我身邊開了。熱氣襲人的沙漠空氣撲面而來,吹得黑霧不停地旋轉。大風真的刮起來了。
“梅。”
她正忍受着咳嗽的折磨。或許,她無法動彈,我猛地撲向旁邊的副駕駛座位。我的肋骨砰的一聲撞在換擋手柄上。這時,黑霧變得淡了一些,我看見了手柄,扳動一下,然後把門打開。車門被大風砰的一聲關上,我朝前用力推,轉動把手,又把它打開,用手握住,讓它保持打開狀態。
風吹進車裏。
黑霧在幾秒鐘裏散去。後座仍然是黑色的。我向前爬,從副駕駛座一側的車門出去,然後從外邊打開後車門。她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把她拉了出來。我們兩人猛烈咳嗽,她的兩腿一軟,我把她的一隻胳膊放在我肩上,攙扶着她到了車棚外面的沙漠上。
即使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實驗大樓的。集羣已經無蹤無影,大風呼呼地颳着。梅的重量壓在我肩上,她耷拉着身體,兩條腿在沙地上拖曳。我沒有力氣。我受到了痙攣性咳嗽的折磨,不得不停下來。我呼吸困難,頭暈目眩,方向不清。太陽的眩目強光產生出一種淡綠色調,我的眼前出現了斑點。梅有氣無力地咳嗽着,呼吸微弱。我覺得她支撐不下去了。我艱難地走着,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實驗大樓的門總算出現在我眼前,我打開它。我把梅拖進了光線黑暗的前廳,在玻璃氣壓過渡艙的另外一側,裏基和博比·倫貝克正在那裏等候。他們鼓勵我們,但是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我的頭戴式耳麥在車裏。
氣壓過渡艙吱的一聲打開,我扶着梅進去。她掙扎着站起來,接着又彎着腰咳嗽。我朝外邊移動一步。氣壓過渡艙裏送來的風把她身上吹得乾乾淨淨。我靠在牆上,上氣不接下氣,頭暈目眩。
我心裏想,我以前做過這樣的事嗎?
我看了一下手錶。這時離我逃過上一次襲擊只有3個小時。我蹲下來,把手放在膝蓋上。我看着地面,等氣壓過渡艙空出來。我瞟了一眼裏基和博比。他們指着他們的耳朵高聲説着。我搖了搖頭。
難道他們看不見我沒有戴耳麥?
我問:“查理在哪裏?”
他們回答了,可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
“他逃出來了嗎?查理在哪裏?”
電子器件發出的嘎吱聲使我畏縮了一下,內部通話系統傳出裏基的聲音:“——沒有什麼辦法。”
“他在哪裏?”我問,“他逃出來了嗎?”
“沒有。”
“他在哪裏?”
“在汽車裏,”裏基説,“他根本就沒有下車。難道你不知道?”
“我當時忙着,”我説。“這麼説,他還在那裏?”
“嗯。”
“他死了?”
“不,不,他還活着。”
我仍然呼吸困難,仍然頭暈目眩。“什麼?”
根據監視器上顯示的情況難以判斷,但是他看上去還還活着。
“那麼,你們這幫傢伙幹嗎不去救他?”
裏基的聲音鎮定:“我們不能,傑克。我們照顧梅。”
“這裏的人可以去。”
“我們沒有別的人。”
“我沒法去,”我説,“我這樣子沒法去。”
“當然沒法,”裏基以安慰的口吻説。那是殯儀館僱員的聲音。“所有這一切肯定使你深感震驚,傑克,你所遭受的一切——”
“只……告訴我……誰去救他,裏基?”
“我跟你直説吧,”裏基説,“找覺得沒有任何意義。他出現了驚厥,非常嚴重的驚厥。我覺得他已經沒有多少希望了。”
我問:“沒有人去?”
博比扶着梅出了氣壓過渡艙進了走廊。裏基站在那裏,透過玻璃看着我
“該你了,傑克。快進來吧。”
我沒有動。我靠着牆壁站着。我説:“得有人去救他。”
“現在不行。風力不穩定,傑克。它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減弱。”
“可他還活着。”
“活不了多久。”
“得有人去救他。”我説。
“傑克,你我都明白我們面對的東西。”裏基説。他這時用理性的聲音説,鎮定而有邏輯性。“我們損失慘重。我們再也不能讓任何人去冒險。等到有人到了查理身邊時,他可能死了。他現在就可能已經死了。來吧,走進氣壓過渡艙來。”
我估計我的身體狀態,我的呼吸,我的胸部,我的疲憊程度。我現在無法回去。在現在這種狀態下是不行的。
於是,我進了氣壓過渡艙。
送風機轟鳴着,吹平了我的頭髮,吹得我的衣服呼呼飄動,把衣服和皮膚上的黑色微粒清除乾淨。我的視力幾乎立刻提高了。我覺得呼吸也容易一些了。這時,風開始朝上吹。我伸出手去,看着它從黑色變為灰色,接着又變為正常的肉色。
這時,大風從側面吹來。我深吸了一口氣。皮膚上的針刺感不再那麼疼痛了。要麼我覺得它減輕了,要麼它們被大風吹走了。我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我又深吸了一口氣。我的感覺並不好,但比剛才緩解了一些。
玻璃門開了。裏基伸出了雙手:“傑克。感謝上帝,你安全了。”
我沒有理睬他。我轉過身體,重新走進氣壓過渡艙。
“傑克……”
玻璃門吱的一聲關閉,噹的一聲鎖上。
“我不能讓他在那裏。”我説。
“你要幹什麼,你搬不動他,他個頭那麼大。你要幹什麼?”
“我不知道。可我不能把他留在外面,裏基。”
於是,我又回到了大樓外。
當然,我正好乾了裏基想要我做的事情——正好乾了他期望我做的事情——但是,我當時並未意識到這一點。而且,即使有人告訴我這一點,我也不會認為裏基有那樣複雜的心計。裏基待人接物的方式相當直接。但是,這次他算計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