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搭乘飛往四國的噴氣客機之前,古義人就注意到那幾個身穿藏青色西服套裝的傢伙。他們湊在一塊兒,表情嚴肅地在商量著什麼,甚至還向阿亮和自己這邊扭過粗壯的脖頸。由於照顧阿亮腿腳不便,父子倆被安排在了第一排坐席,因而到達松山機場後最先趕往抵達大廳,而那幫傢伙卻在隨身行李領取處輕快地追了上來。
一個傢伙如同金剛似的站立在古義人面前,他從容地招呼道:
“長江先生,您辛苦了。都是同一個方向,就送送您吧。一路上,也好聽聽您的高見!”
“路途遙遠,汽車對我孩子不合適,還是乘列車回去更方便一些。”
①JR,“日本國有鐵道”(簡稱“國鐵”,JapanRailways)民營化後的名稱——譯註。
②此處的“縣”是指日本都、道、府、縣等行政機構中的縣,大致相當於我國的“省”——譯註。“那麼,就送到JR①車站吧。”
“你們並不往車站方向去吧。”
古義人把傳送到面前來的兩個碩大旅行皮箱放到地板上。三個大漢中顯得格外健壯的那個傢伙像是吟味似的注視著站立不穩的古義人的腳下,就在另外兩人再度把頭湊在一起商量的當兒,他擋住了正要推動箱子離開這兒的古義人和阿亮的去路。緊接著,最先開口說話的那個戴著銀底絳紫色徽章的傢伙儘量平靜地說道:
“我們呀,去東京出差之前,就在這裡的報紙上知道先生要搬到本縣②來了……報道寫得很詳細,說是要繼承老太太去世後留下的地皮和家宅,與那可憐的兒子住過來。對於這一點,我們當然不好說三道四。不過呀,說是您打算從這裡給新聞媒體寫稿子,還要向本地的居民、尤其是孩子們發表講話,我在想呀,就不要折騰了吧。”
“你只要向你那位辭去警察職務的弟弟打聽一下就會知道,我們呀,也有一些不好對付的年輕同夥呢。”
當發現古義人竟是一副非同尋常的無畏氣勢後,就在阿亮將身體逼過來的同時,那幾個傢伙顯出“這可沒轍了”的神態,開始挪開身子。
替換這幾個傢伙的女人約莫五十歲上下,正領著一幫同夥向這邊張望,探過一張猶如佈滿紅點的魷魚乾的臉說道:
“我們呀,很高興先生回到縣裡來,只是寄給報紙的那些失禮的投稿還是要接著寫!”
古義人避開隨即從四周圍擁上來的那些同夥,來到出租車乘車點。先前那三個傢伙站在停靠車道邊的一輛大轎車前,正監視著這邊。古義人把旅行箱放在過道角落,讓阿亮站在旅行箱旁,就返身往廳內的公用電話走去。
“現在,我們正要離開機場,但遇上了麻煩,”古義人向很快就接通電話的那人說道,“現在,你在哪裡?”
在手機中回答古義人的,正是預定今後要與古義人父子一同生活的那位美國女性,她並沒有要求古義人對所說的麻煩進行說明。
“那麼,我就獨自去真木町吧,汽車導航儀的狀態非常棒,沒問題!在那裡的JR車站等你們。”
接著,古義人給妹妹阿紗的家裡也掛了電話,約好在相同地點碰頭之後,便回到正靜靜等候著自己的阿亮身邊。那幾個傢伙還在監視著這邊,直至兩人乘上前往市內的穿梭班車。
二
旅行皮箱並沒有承受手臂肌肉的緩衝效果,通過雙肩體驗到皮箱重量的古義人走下車來,終於站在了站臺上。就在他再度回到車內,扶持著阿亮踏在車門處的踏板上時,阿紗和一位身體健壯的年輕人迎了上來。古義人不認識這位年輕人,卻從他憂鬱的面容以及真誠歡迎的表情中感受到了一種親情。從高高的站臺放眼望去,只見遠處的群山溢滿黃昏的景象。古義人在原地緩緩轉動身子,環顧著將簇簇新葉套上金色光圈的盆地邊緣。遠遠望去,山櫻似乎還掛著一些殘花。
阿紗正對阿亮嘀嘀咕咕地表示歡迎。每逢哥哥回到老家,都會表現出這種儀式般的姿態,阿紗對此並不介意。
這時,前來迎接的年輕人將屈起的雙臂緊貼兩肋,輕快地提起那兩個旅行皮箱走下長長的階梯。古義人感覺到右肩開始疼痛起來。疼痛的起因固然與皮箱的重量有關,但對那種更深層次的疼痛,古義人卻並不陌生。而且,這後一種疼痛在今天顯得尤為激烈,幾乎使自己的身體失去了平衡。
“腰腿開始不得力了吧?”阿紗說,“可你朋友的精力卻是那麼旺盛呢!”
從站臺遠遠望下去,只見以山桃為林蔭樹的車站廣場上正聚集著一大群人。在鋪著瓷磚的散步甬道邊上,一位年近四十的白人女性倒立起來,將頭頂在摺疊起的睡袋上。隔著圍觀人群眺望著這情景,阿紗說道:
“那一位,就是羅茲女士吧?在此之前,她就一直躺在那兒,像是要遮住陽光似的,仰舉著一本書在讀。我還以為是英語書呢,書的封面卻是《堂吉訶德》。”
“她正練習著的,是在西藏學來的所謂瑜珈氣功吧……真夠誇張的,在向真木町的居民作自我介紹呢。”
古義人與阿紗從兩邊扶持著阿亮自階梯上走了下來。
剛從上下顛倒的視野中捕捉到正走向車站廣場的古義人一行,羅茲便團身滾落在睡袋上,隨即翻身站起,高興地寒暄起來。
“羅茲君,這是我的妹妹阿紗。”古義人為已經在相互微笑致意的兩人作著介紹。
“Howdoyoudo?”說完這句話後,阿紗開始用流暢的日語寒暄起來。從英語中解脫出來的阿紗輕鬆愉快地介紹著前來迎接的那位年輕人,好像也是在有意叮囑古義人。
“在本地,姓長江的一共有兩家。同我和古義人有血緣關係的這一家,是‘倉宅老屋’的長江家。其實,這建築物本身很快就要不存在了……另一家則是‘山寺’的長江家,這個稱謂是從他家管理的一座小山寺得名而來。
①阿欲,日語漢字分為音讀和訓讀兩種讀法,此處的”動“通常應循音讀法讀為ugoku,卻被按訓讀法讀為ayo——譯註。”這個年輕人就是山寺的長江家的繼承人,一度在京都的一所大學學習,後來想要決定自己將來的人生道路,就回到山谷裡來,獨自制定了學習計劃進行學習。他叫動。所謂動,寫出來就是動這個字的語幹,卻要讀為阿欲①。這真是一個奇怪的訓讀法。為了這事,聽說動君還與古義人通過書信呢。“
“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這一次,兩人再好好聊聊吧。這次住下來,好像還需要你關照呢。”
年輕人依然面露憂鬱,準確地回答了古義人提出的問題:
“我也希望能早些與古義伯父聊聊,然後再考慮照顧伯父的問題。直至今天為止,只是讓我前來搬運行李的。”
②TheAnnotatedLolita,意為“被註解了的洛莉塔”——譯註。羅茲那輛深藍色車子是美國造的塞當。箱型這個詞彙,對這輛車子的外型是一個非常貼切的表述,連同車體上猶如蒙上黑色頭巾的車頂以及裝飾著木質材料的車門,無一不讓人強烈感受到時代的滄桑。那是羅茲與從事英國文學研究的副教授丈夫於十五年前從橫濱入境時夫婦共同使用的車輛。丈夫對《洛莉塔》那散文般、文學般、或是語言遊戲般的創意頗有興趣,已經出版了《TheAnnotatedLolita》②一書,又與大學出版局簽訂合同,在此書的基礎之上,要出一本為具有良好情趣的知識分子而加了註釋的新書。總之,丈夫非常沉溺於《洛莉塔》,設法找到一輛車,那是與曾在新版電影中使用過的、由漢勃特·漢勃特和少女駛遍美國的那輛車子相同的汽車。不過,當把那輛汽車帶到日本用以兜風時,他卻患上了嚴重的酒精依賴症。離婚後各自返回美國之際,向他們租借出小田急沿線偏房的那位農家房東同情羅茲,勸說羅茲與其將分到她名下的那輛藍色塞當放在舊車經銷店裡壓價出售,不如幫她存放在自家宅院的倉庫裡。當羅茲再度來到日本時,便隨即去那裡領回了老爺車。
古義人雖說很久以前讀過《洛莉塔》,卻只喜歡臨結束前的那一小段——正遊玩著的孩子們的聲音從下面成排的房舍一直傳到崖頭,已成為殺人兇手的漢勃特意識到,較之於少女不在自己身邊,孩子們一同發出的和聲中缺少了少女的聲音則更讓自己“thehopelesslypoignantthing”。因此,古義人曾到電影院去,以確認在老版電影中沒有被斯坦利·庫布里克採用的這個部分,在新版電影中究竟被如何處理了。儘管小說中的回想部分在電影裡被改編成了現在時的場面,但古義人對於扮演漢勃特這一角色的演員朗誦了這段獨白則感到極為滿意。那時,畫面中只能看到那輛汽車。
羅茲與古義人開始個人交往以來,已經超過了五個年頭。有關她打消升入研究生院深造的想法並開始結婚生活的信息,古義人只從她那兒得知,她的副教授丈夫甚至尚未取得終身教職,是一個對納博科夫頗有研究的讀者。
現在的羅茲,與老版電影中由謝里·文特斯扮演的洛莉塔的母親比較相似。即便如此,與包括新版電影在內的洛莉塔那個形象——從漢勃特處出逃並銷聲匿跡之後,當她再度遇見漢勃特並訴說婚後窘迫生活時,戴著粉紅色框架眼鏡、將頭髮堆在頭頂上的那個形象——也有相似之處。羅茲原本是富裕人家從孤兒院領養的,因而讀大學本科時,她該不是還存留著如同寧芙①般的容貌吧?古義人在想像,患有酒精依賴症的丈夫既然具有漢勃特型的人格,顯然難以忍受成人後的原寧芙,而且,還因為丈夫像漢勃特那樣對於給少女命運造成傷害而心懷道德上的畏懼,因而,當他拋棄兩年間一直在小田急沿線的農家偏房裡苦挨時日並因此而引起房東同情的羅茲時,他的內心底裡該不會同樣泛起“thehopelesslypoignantthing”,即“絕望而刺心的痛苦”吧?
①寧芙,希臘神話中居於山林水澤處的、半人半神的美少女——譯註。推開藍色塞當後艙同樣貼著木質材料的車門,將行李中個頭碩大的旅行皮箱捆綁牢固後,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便出發了。隨後,羅茲坐在阿紗所駕車輛的副駕駛座上,古義人和阿亮則坐在後排坐席,車輛駛上了沿河岸溯流而上的國道。羅茲似乎也覺察到了古義人身體的異常。“那不僅僅是因為提了沉重的皮箱才這樣的。每次走下真木町車站,大致都是如此。”阿紗解釋的話音剛落,羅茲就從女式大提包中取出筆記本書寫起來。
“關於你的專題論文,我就從你返鄉第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寫起。與古義人一同……當然,包括阿亮,我們三人一同前往森林裡的計劃看來是正確的!”
“我呀,每當前來迎接回老家來的古義人,就會想起半個世紀前發生在我家的那件事……我也是從母親那裡聽說的。今天尤其如此。古義人,你小時候那件不可思議的怪異舉止,對羅茲說了嗎?”
“不,還沒說。”
“那麼,就說給她聽聽?眼下呀,我總覺得比較合適呢。”
直至今日,古義人曾多次要把那個時間確定下來,雖說早已確認為五歲這個時間段,但他一直認為在與另一個自我一同生活。如同家庭其他成員所稱謂的那樣,古義人將另一個自我稱為古義。
然而,大約一年以後,古義竟獨自一人飄飛到森林上空去了。古義人對母親說了這一切,卻沒有得到回應。於是,他又將古義如何飄飛而去的過程詳細述說了一遍。古義起先站在裡間的走廊上眺望森林,卻忽然踏著木欄下方防止地板端頭翹曲的橫木條爬上扶手,隨即便將兩腿併攏,一動也不動,然後就非常自然地抬腿邁步,懸空行走起來。當走到河流上空時,他把穿著短外褂的兩臂舒展在身體兩旁,宛如大鳥般乘風而去,從古義人所在的位置看過去,他逐漸消失在因被屋簷遮住而看不見的長空……
從那一天起,古義人連小夥伴也沒有,終日只在裡間閱讀小人書或童話故事,每當母親為讓他活動身體而設法哄他去相鄰小鎮的書店時,他便拒絕道:
“萬一古義找來時,咱不在可不行!”
起初,親屬們都覺得很新奇。
“你說古義到森林裡去了,那麼,仍在這裡的古義又是誰呢?”
“是夢呀。”這樣回答以後,古義人引發了更為劇烈的大笑。
秋祭那一天,客人們自晌午前就來做客,古義人被喚到正開著宴席的客廳,父親讓他與哥哥們當堂問答。
“古義,眼下你呀,其實在哪裡?”
如此提問的,是親戚中的某一位,但催促回答的,卻是機敏而善於應酬的長兄。古義人抬起右臂,指向河那邊森林的高處,卻每每遭到二哥的反對。或許,這位具有自立個性的少年,較之於不願看到弟弟成為笑料,更是不能忍受一幫醉鬼的這種遊戲。他用雙手抓住古義人的手腕往下摁去,而古義人卻認為準確指示出古義所在場所非常重要,因而絕不低頭屈服,便與二哥扭成一團,一同摔倒在地,古義人右臂也因此而脫臼。
二哥由於懼怕父親發怒而從客廳裡逃了出去。面部因疼痛而失去血色的古義人剛站起身子,便用左手支撐著無力的右臂,再度指向森林的高處……
“又感受到那時的疼痛了吧,現在,你的右肩不也在疼嗎?!”聽完這段往事後,羅茲開口說道。
“我也是這麼想的。即便提拿沉重的旅行皮箱是起因,也不會是疼痛的全部原因……因為,每次回到山谷裡來,大致都是這樣的……”
“而且,無論哪一次,只要睡上一夜,就都會恢復的。”
“真的那麼容易恢復嗎?”
“……”
“總之,在古義人的小說中,迴歸到森林裡的人物全都面向死亡。或許,古義人眼下也是在面向死亡、迴歸森林的吧?”
“嗯,是那樣的嗎?……我在想,哥哥帶著阿亮到這裡來住上一個時期,只要你覺得滿足了母親的夙願,不是還可以回東京去嗎?那時候,千也該從柏林回來了,全家又將恢復原先的生活……”
古義人被排除在羅茲與阿紗間的談話之外,阿亮把自己的手掌小心地放在他的右肩頭。羅茲敏捷地注意到了這個情景,並不是為冷落了古義人,而是為自己忽略了阿亮而感到羞愧。這種羞愧的神情表現在了全身,甚至連正在駕駛車輛的阿紗也覺察到了這一點。
與長途旅行造成的疲勞也不無關係,羅茲隨後便很少說話。但是,每當國道沿線的小村落出現在前方,圍擁著神社和寺院的樹林自不待言,宅院內那些萌出新芽的林木更使得羅茲不停地向古義人提出問題。所問的大多數樹木,卻是古義人連日本樹名也未必叫得出的樹種。從不喜歡囉哩囉嗦的阿紗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了羅茲的問話:
“我丈夫是退了職的中學校長,曾對真木町的植物作過調查,寫了一份非常詳細的報告,你不妨讀讀那份報告,然後實際對照每一種樹木。現在林木剛剛萌發新芽,即使古義人也未必能夠準確辨認。”
“說是‘戰爭結束以後,立即……’,可那是太平洋戰爭吧。我出生于越戰期間,對我來說,太平洋戰爭已是非常久遠的過去了……不過,古義人那時從學校裡逃學出來,每天都待在森林裡吧?不是還帶著植物圖鑑,學習林木的樹名和特性的嗎?”
“那也只是十歲孩子本人一種獨特的學習,確實也記住了不少在學名上加註日語發音的樹名。不過……”
“比如說?”
“好像日本柳杉叫cryptomeriajaponica,山茶花叫camelliajaponica,棣棠叫kerriajaponica……”
“阿紗本人也是植物通嗎?”
“我只對特殊的個例有興趣……那時候,古義人也還沒有積累起分類學方面的知識吧。”
“是呀。我嘛,就像母親常說的那樣,是半途而廢……既沒有學習過正式學問,也沒有接受過職業訓練,一直到今天這個年齡為止,一直在為維持生計而奔波。”
對古義人的自我嘲弄早已聽慣了的羅茲根本沒有答腔,繼續往下說道:
“在《堂吉訶德》中,樹名基本沒有出現。即使出現幾處,也只是櫟樹或木栓櫧之類的。櫟樹叫做encina,木栓櫧則叫alcornoque。柳樹和山毛櫸也稍微出現過,不過,說起印象比較深的榆樹,竟叫做整烤小牛的串杆。
“塞萬提斯本人能夠清楚地分辨出櫟樹和木栓櫧的區別嗎?他甚至還推諉於伊斯蘭教原著的作者,說是‘總之,關於這種櫟樹的種類,熙德·阿默德總是不太嚴謹,記敘得很不清晰’等等……
“較之於這些例子,古義人可一直努力做到記敘準確。”
“說到這一點,我一直認為,那可是託了千的關照呢……”
“千前往柏林時,我只託付了一件事,那就是假如帶嬰兒去公園,要把樹木素描下來,並抄寫下樹名……在我來說,柏林的這種風景,與其說是為了今後的描述所用,不如說是為了閱讀被描述的作品……”
話音剛落,古義人又指著一直臨近到國道邊際的宅院裡的林木說:
“在那裡,不是排列著一些上了年頭的樹嗎?而且,全都有一種矮小的感覺……在葉叢的顏色中有一些斑點……那就叫矮腳絲柏的樹葉。矮腳這種命名則與矮小有關聯。
“與這種樹相同的樹種,在我們就要去的十鋪席那塊地皮上也有。我們的祖父好像把它與從秋田移植過來的絲柏苗木進行了雜交。後來把這些樹苗拔出,栽種在了別的地方。當母親只留下十鋪席宅基地和周圍的土地而將其他地方都賣出去時,把其中一些樹木移植在了那裡……說是不這樣做,自己去世後,就沒人還能記住這是母親的土地了吧。
“不過,我和阿亮可是為了住入移建到那裡的房屋才趕回來的。母親的心情大概也會因此而多少高興起來。用英語來表述這種情景,有貼切的語言嗎?早在五十年前,當我在《簡明牛津辭典》這本從美軍文化機構的館長那裡得到的工具書中發現這個詞彙時,感到非常有趣……現在卻想不出來……”
“是Flattered。”羅茲告訴古義人。
四
在通往林中道路的山口處,已經可以看見那座巖頭。被告知巖頭的位置後,羅茲不由得心生畏懼,及至乘車繞行到巖頭背後並爬上巖頂一看,眼前卻是杉樹和日本扁柏的混生林,天窪的房屋就移建在佔取混生林一角的斜面腹地裡的一塊空地上。
“在那邊的東南角上,加建了羅茲的房間。”
阿紗進行說明時,阿動不停地從停放在一排矮腳絲柏旁的塞當車上卸下行李,並搬運到向外突出的門廊裡。山谷間的村落已隱於自河面生成的夕霧之中,因而古義人一行隨即進入大門,在那間與飯廳相通的居室裡安頓下來。尋找衛生間的阿亮回來時,帶來了祖母的遺物——收錄機,並打開微細的音量,調試接收附近的FM臺的信號。趁著羅茲前往浴室淋浴,阿紗端出早已備好的盒飯,說是原任中學校長要去夜釣,家中無人守門,便回家去了。
同歸森林當天晚上,古義人他們就在尚未打開的小山一般的裝書紙箱堆中吃了晚飯。由特快專遞送來的紙箱中的書籍,竟佔了行李的大半。然後,古義人去居室北側廚房後面的房間,為阿亮做睡覺前的準備。
羅茲先來到自己的房間,整理好床鋪之後換上阿紗備下的睡衣,去和已經回到位於建築物西側的臥室裡的古義人說話。
躺在床上的古義人仍然穿著外衣,他讓羅茲在工作臺前的椅子坐下,那張工作臺就在成排紙箱對面已經關閉了的窗下。
“就是修道士,也會覺得古義人的床鋪過於狹小。根本就沒有可供我們犯罪的空間嘛。”
“……看上去,似乎是東歐民間藝術風格的傢俱,在設計上卻有一些角度,上半身可以坐起來寫東西。這是原外交官在動過癌症手術後製作的,原本他打算在修養病體的同時搞一些翻譯的。這倒不是來這裡途中你所說的作品分析,回到山谷以後,或許,我將在這張床上進行最後的工作。”
卸妝以後,羅茲的面龐上平添了幾分柔和,此時卻將嚴肅起來的面孔轉向古義人:
“古義人總是在習以為常地說什麼‘最後的小說’,我不認為這是件好事。我的老師去世前不久,曾在他的講演集序文中這樣寫道:請不要把這些意見理解為基於最後的確信而發表的報告,你們要將其視為巡禮過程中小憩時的報告……我懇請古義人也是如此,即便感到巡禮眼看就要結束……也只作為行走途中的報告來創作你的作品。”
古義人之所以還穿著旅行時的服裝,是因為仍然疼痛著的右肩難以動彈的緣故。看樣子,羅茲已經決心說出所有想要說的話。古義人撫弄著右肩,在內心做好了精神準備。
“我認為,在你五歲時回到森林裡去的古義是‘童子’。由於‘童子’可以自由往來於時間和空間,因此,在那以後,古義幹下了不少冒險的事吧。
“在其後的生涯中,被留下來的另一位古義也決沒有懶散、怠惰,在這樣的深山之中長大成人。十歲那年戰爭結束時,他開始對閱讀外語書籍產生了興趣。然後,他在東京的大學裡學習了外語。實際上,他還到過許多國家……
“然而,他卻無法從心底裡獲得自由,他的內心曾因為被古義拋棄而受到傷害。你所創作的所有小說,不都是由你那偏執的頭腦想像出的這種對森林的鄉愁嗎?!在那鄉愁的中心,不是充滿了針對那位雖然住在森林深處,卻仍可以往來於不同時間和不同場所的古義……也就是那位‘童子’……的嫉妒嗎?!
“古義人猶如在夢境中一般,寫著義兄——在思華年之島上的義兄,寫著你自己,寫著你的家庭成員。那是作為生活在被限定了的時間裡的人,寫給義兄的信。
“今天,在來這裡的汽車裡,知道你在孩童時代曾被稱呼為古義後,我大為驚異。古義人的古,也就是前綴在稱謂前面的愛稱吧。換句話說,不就是義君嗎?你就是義兄,獨自去了森林後成為‘童子’的你的一個分身也是義兄。你是作為另一個義兄在給他們寫信!”
羅茲好像已經整理好了請阿動搬運來的行李中屬於自己的那部分,將帶來的《致思華年的信》法譯本攤放在膝頭,隨即用法語朗讀起其中一個段落,並請古義人將其即刻置換為自己曾寫過的日語。
時間像循環一般不斷流變,義兄和我重新躺臥在草原上,阿節君和妹妹一同採擷著青草,如同姑娘般的阿優君與阿光也加入到採摘青草的圈子裡來。由於年幼和純粹,阿光因為殘疾反而越發顯得純樸和可愛。晴和的陽光輝耀著楊柳嫩芽上的淺綠,高大的日本扁柏樹身上的濃綠則更濃了,河對岸山櫻的白色花房則在不停息地搖曳。威嚴的老人應當再度出現併發出自己的聲音,所有的一切,全都恍若循環的時間中平穩和認真的遊戲,急忙奔跑上來的我們,再一次在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島的青草地上玩耍……
“作為自己今後的工作,古義人將會繼續給你本人以及義兄寫信吧。當然,是給在循環時間中的小島上的你本人以及義兄寫信。那也是作為被滯留在這邊世界,隨著年齡增長而獨自走向死亡的自己,給與你早已化為一體的‘童子’寫信吧。
“令人懷念的年齡的義兄就是‘童子’,高大的日本扁柏的小島,就是古義人的鄉愁之島。所謂鄉愁,在希臘語源中是表示迴歸的nostos與表示痛苦的algos複合而成的詞彙。也就是說,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島是使你痛苦的迴歸的標記。我的專題論文就要以此為線索,更為明確地顯現出等同於你的‘童子’。”
古義人不久前注意到,換上黃色睡衣的阿亮正拘謹地站在羅茲進來時就打開的那扇蒙上帆布的推門旁。趁羅茲說完話轉過頭來,阿亮向室內邁出一步,卻仍然沉默不語,如同在汽車裡說到的那樣,抬起一隻胳膊,向庭院外的山谷方向指去,同時用聽懂了某種響動似的那種表達心意般的眼神輪流注視著兩人。古義人和羅茲都豎起耳朵,傾聽他們原認為都市中所沒有的、絕對萬籟俱寂的戶外的動靜。
古義人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響,羅茲更是顯出費解和困惑的表情。古義人抬起靠在調整為一定角度的床上的上半身,只用左手打開玻璃窗和防雨套窗。
“聽到了我的音樂!是《森林的奇異》。但是音調不準!”
低音長笛音程中越發悶聲悶響的微音,隨同溼潤的山風從黑暗的谷底飄了上來。
“古義人的母親是不是曾經說過,只要進入森林就會聽到?”
也是因為驚嚇造成的發抖,羅茲的面龐已經失去血色,而古義人的臉色也大致如此。只有阿亮一人聚精會神,以一種令人難以琢磨的神情欣賞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