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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孩子的堂吉訶德

    一

    逃離“死人之路”後,古義人繼續在樹叢中飛快奔跑,直至墜落在被山白竹覆蓋著的溼窪地。在那以後的三天中,古義人整日裡沉默不語。

    在醫院裡,為腳脖子重新打上了石膏,醫治了全身的跌傷和擦蹭傷,並縫合了左耳上撕裂開的傷口。儘管如此,古義人還是在黃昏時分趕回了十鋪席,卻沒有對一直陪伴在身邊的羅茲說上一句話,即便對將阿亮帶回去一直照看到深夜的阿紗,同樣連一句致謝的話也沒有。

    父親的一隻腳包裹上了石膏,另一隻腳上的靴子連本人也脫不下來,阿亮看著他憑依著阿動肩頭走進書齋兼寢室,不禁說道:

    “真是不得了啊!”在那之後,卻並不走近父親身旁。

    羅茲因為古義人的態度而感到驚慌失措,便引用了帕特納姆英譯本中的一段詞句:“ThebadlywoundedDonQuixotewasmelancholyanddejected”,①卻使得古義人越發怒火中燒。

    ①ThebadlywoundedDonQuixotewasmelancholyanddejected,意為“遭受重創的堂吉訶德憂鬱且情緒低落”——譯註。

    ②toomuch,意為“太過分了”——譯註。雖說古義人沒有像堂吉訶德那樣連續躺上六天,卻一味沉浸在包括憂鬱、頹唐以及憤怒等情緒在內的沉默之中。

    不過,只要自己沒有責任,羅茲便不在乎對方的不愉快。一天早晨,為蜷縮在床上的古義人送來早餐時,她這樣說道:

    “當時,阿動隨即就去調查讓你受到驚嚇的’御靈‘去了,發現是真木彥策劃了這場對古義人有害的惡作劇,阿動就對他進行了報復。也就是說,即便他的目的僅此而已,並沒有什麼惡意,不也是toomuch②嗎?!出事以後,阿動沒有直接下山前往你摔下去的溼窪地,而是回到林道開動車子……我也坐上那汽車趕了過去……從古義人母親的墓地往山上駛去。於是,救助上來後才能直接送到醫院。那時,阿動如同’童子‘的投胎化身似的奮鬥著。

    “我曾經說過,真木彥所扮演的角色,是參孫·加爾拉斯果學士。那人的言論,在其根本之處包含著對古義人的批判,猶如參孫的言論中包含著對堂吉訶德的真誠關心和批判一樣。作為其後續動作,參孫甚至還挑起了與堂吉訶德的決鬥。

    “對於真木彥來說,想要正確理解古義人的心情……從那裡產生出了批判性的言論……因此發展到了這次事件。真木彥感到了深深的悔意。因為,他沒有預料到會招致古義人作出如此激烈的反應。他已經來看望過你兩次了。

    “在這次事件中,真木彥和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交談後這種感覺更為清晰了——古義人確實就是堂吉訶德式的人物。駑騂難得受驚後載著堂吉訶德就狂奔起來的場面,不是有很多嗎?雖說這種狂奔大多不是堂吉訶德所期望的,可是,騎在駑騂難得背脊上飛奔的堂吉訶德卻每每因此而顯現出魅力。在樹叢間不顧一切奔跑著的古義人,同樣也很了不起。

    “……被駑騂難得顛落馬下、翻倒在地的堂吉訶德那種悲痛的威嚴以及滑稽,確實是非常獨特的。前不久,我曾對古義人說過,絕對不能把melancholy中的m轉換到Madness中的M去。但是,那並不意味著希望你變為’神志清醒過來的堂吉訶德‘。如同桑丘哭訴的那番話語一樣,當時我想,無論如何也要對古義人說出這些話來。”

    看到古義人只是不作一聲地聽著,受到鼓勵的羅茲在這天黃昏時分送飯來時,進一步說道:

    “關於堂吉訶德與貓兒大戰,連臉部也受了傷,便蜷縮在床上的那個場面,我想請古義人看看多雷創作的這幅插圖,估計那樣會逐漸精神起來。如果使用我們的傳真機,則必須把畫頁裁割下來,否則便不能複印,所以我就去了真木町圖書館。乘坐阿動的汽車到那裡一看,真木彥也來圖書館閱讀新到的雜誌。阿動和真木彥還毫無拘束地進行了交談。出事那天,憤怒的阿動在動手時沒有控制好自己,所以,真木彥也把手臂吊了起來……

    “在那以後,真木彥曾這樣說道:自己認為,古義人當時那般驚恐是真實的。關於美國兵’御靈‘的扮相,好幾十年前這裡就已經有了,古義人不是毫不知情嗎?從那時開始,化裝用的褲子,膝蓋以下全被染成黑紅色,社務所的倉庫裡也沒有合適的靴子。儘管腿腳已被打爛,那美國兵還是用雙手爬行著往森林深處逃去。那時,當地有人曾發現正在逃跑的美國兵……根據那些人的傳言把這’御靈‘加入進去,是在古義人上大學以後,他一直在東京,應該不會知道吧。當然,吾良的’御靈‘,則是我自己策劃的演出……”

    躺臥著的古義人因懊惱而下意識地挪動仍包裹著石膏的腿想要跺腳,結果卻因為疼痛而咬緊了牙關。他的視線轉向用厚紙加強了的、複印出來的、臥病之中的堂吉訶德畫像,這是羅茲將其與早餐一同送到廁所旁並豎立起來的。這時,羅茲顯出被抽打了耳光的少女般的神情退了出去。

    在古義人的腦海裡,現在聽到的話語與此前實際看到的“御靈”的形象再次重合在了一起。腳脖的創傷處也回覆到最為劇烈的疼痛之中,古義人將腦袋鑽入毛毯之中呻吟不已。這時,他想起麻兒寄送來的卡羅林斯卡研究所附屬醫院的止痛藥正放在床頭板的抽屜裡。從膠囊中取出藥物後,古義人放入口中,隨即用玻璃杯中的水沖服吞嚥了下去!一如他立即意識到犯了錯誤一樣,藥物並沒有像在斯德哥爾摩那樣產生電擊般的效果。整整一個夜晚,古義人都在不眠和疼痛中飽受煎熬。

    翌日清晨,羅茲面龐上隱約可見受到不應有傷害的表情。她把早餐和現代叢書系列版的《堂吉訶德》放在托盤上一併端了進來。身為外國知識分子的這位美國女性一定有一個原則,那就是要把該說的話全都說出來。

    “在下卷臨近結尾處,學士參孫·加爾拉斯果化裝為’白月騎士‘,將堂吉訶德打翻在地,讓他承諾回到家鄉隱居。而且,他還向堂吉訶德在巴塞羅那的保護人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我是堂吉訶德的朋友,和他熟識的人都為他的瘋瘋癲癲而心有不忍。尤其是我,更是認為他委實可憐。我覺得,要想治好他的瘋癲,最為重要的是靜養,也就是說,需要回鄉在家裡靜心休養,就想了各種辦法,想要把他帶回村裡去。

    “可他沒有料到,在他以’鏡子騎士‘的身份進行的決鬥中,竟被堂吉訶德撞落馬下。(羅茲照例朗讀著帕特納姆的譯本)

    ……一敗塗地的我丟了臉面,落馬倒地,吃了很大苦頭,還受了危險的重傷,返回村裡去了。但是,我並沒有因為吃了這次苦頭就灰心失望,從而放棄再度尋找並打敗他,然後將他帶回村裡的志願。

    “據說,真木彥所做的努力,其實就是想親手掌握並揭開那些連古義人你也不甚瞭解的那事真相,這才想到了你。與真木彥作了交談之後,我就開始這麼相信了。你也確實受到了傷害,可究竟誰的內心受到的傷害更為嚴重呢?大概是被阿動狠揍了一頓的真木彥吧。這不正好相當於’鏡子騎士‘參孫·加爾拉斯果的敗北嗎?

    “不過,儘管遭受了那樣的折磨和打擊,真木彥卻並不打算停止他的嘗試,為了你而破解那事真相的嘗試。如同參孫·加爾拉斯果那樣。即便在古義人來說,也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種嘗試和努力吧。因為,較之於別人,你更想徹底瞭解那事的真相。

    “請儘快找個機會,與真木彥談談吧。”

    古義人加大了床鋪的角度,羅茲用力塞進來的軟靠墊,使得他的上身越發挺得筆直了。真木彥則吊著手臂,端端正正地坐在與床鋪呈直角的椅子上。古義人左耳的傷口也還沒有拆線。

    “在上週發生的那件事情中,關於你和阿動,當然也包括我本人,我們所幹下的一切,都不要進行辯解、批判,甚或反批判了。”古義人先開口說道。

    “我呀,通過這次’御靈‘之事,知道在當地的民間傳說中,還有一些自己所不瞭解的部分。有關我離開山谷之後的傳說,如果是成年人比較瞭解的內容,當然可以從你這裡打聽到。不過,就我本人的經驗而言,我對那些在孩子中間廣為流傳的傳說同樣比較關注。我在考慮,是否可以找個機會,與中學的學生們見面、談話呢?

    “我請阿紗的丈夫向學校方面瞭解了一下,結果說是並非不可能……聽羅茲說,好像不識寺的松男和真木彥你幫著提出了一個具體方案……”

    古義人將目光投向沉默不語的真木彥,等待著他的回答。

    “……只是,利用中學生們收集信息,恐怕就連古義人先生也會覺得不合適吧。我和松男就是從這裡說起話頭來的。因此,古義人先生可以向中學生髮表演講,再由羅茲小姐翻譯為順暢的英語。我們在考慮,如果講授這種課程的話……

    “羅茲小姐對這個方案產生了興趣,在討論各種具體內容的過程中,提出了這麼個想法——是否可以由她來朗讀從古義人先生的演講《桃太郎》英譯而成的《PeachBoy》?聽羅茲小姐介紹了大致想法後,我覺得很有意思!”

    大約三年前,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劇場裡,古義人與《APersonalMatter》①的譯者聯手舉辦了共同演講。在演講中,古義人提到了“桃太郎”的話題。當時居住在紐約的羅茲聽了後,覺得確實非常有趣。

    ①《APersonalMatter》,即《個人的體驗》之英譯本書名——譯註。最初,演講的主題是“故事中的地形學”,作為範例,古義人說起了《桃太郎》這個日本民間故事,藉以直截了當地顯示故事中的人物與場所的關係。在“老公公上山(+)去砍柴,老婆婆去河邊(-)洗衣服”這個開首部分裡,已經顯示出了縱向軸線。於是,從構成橫向軸線的河流的上方(+),流啊,流啊,流過來一個大桃子。

    從桃裡取出的孩子,原本可以在村莊那狹小的空間裡幸福生活,可他卻要前往位於橫向軸線下方(-)的鬼島。

    古義人為故事加上了自己的註解:載著桃子漂流而來的河川上的樂園和鬼島,是入侵了橫向軸線的宇宙論意義上的歪斜,如同牟比烏斯①之環一般在內側連接起來。

    ①牟比烏斯(AugustFerdinandMbius,1790-1868),德國數學家、天文學家。因將重心座標引入幾何學,從而對射影幾何學作出貢獻;由其創始的“牟比烏斯帶”證實單側曲面的存在性——譯註。

    ②宮司,為日本神社的最高神官——譯註。“我自幼生長在東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歷代祖先竟在這塊土地上的神社中擔任宮司②。即便如此,我還是閱讀了古義人先生的《橄欖球賽一八六〇》。來到這裡後,當了解到自己的曾祖父竟是暴動的主謀之一,確實因此而感到震驚。不過,當我嘗試著將其作為與自己相關的事件重新把握時,卻發現存在著幾個無法理解的地方。

    “因此,我開始學習有關這塊土地的傳說和歷史。我曾請羅茲小姐分析了你創作故事的方法,明白了其中不少內容。在這個森林中的一些場所,也存在著縱向軸線和橫向軸線。用古義人先生的話來說,根據這裡的地形學,這塊土地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故事。沿著那條橫向軸線,還會出現一些來來往往的人物。

    “是否可以請你在學校裡講述這個原理呢?通過《桃太郎》這個故事,和學生們大概很容易就熟識起來吧。如此一來,孩子們的興趣就會轉移到同地形構造相重合的傳說上來。那時,或許就可以從一個個孩子那裡,挖掘出在他們家庭裡傳播的小故事。也有人會說:已經沒有那樣的故事了,現在,說起地方文化,就是和全國同一化了的電視節目以及連環漫畫……總之,古義人先生可以讓孩子們在現實場所驗證基於這裡的地形而產生的故事。”

    古義人清楚地知道,真木彥的頭腦中——儘管含有羅茲的謀劃——已經形成了幾個方案。

    於是,古義人把自己一直思考著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要說的是現出醜態的’御靈‘行列。就是那個、為了不讓他逃走,就把他雙腳打爛的美國大兵的’御靈‘……目擊了那個美國兵的相關傳說,是怎樣的形式呢?在森林中的什麼場所?誰親眼看到的?傳說中有這樣的細節嗎?家母經常批評我,說是我自從離開松山去東京以後,就和阿亮一樣,與這塊土地沒了緣分。我這次住到十鋪席來,儘管為時已晚,也含有遵從家母囑咐的意思。”

    真木彥的眼瞼下方是被阿動毆打過後的新鮮傷痕,眼睛裡則因雙眼形狀不一而產生奇妙的壓力。他將雙眼轉向古義人說道:

    “這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的傳說了,情節大致是這樣的……暴風雨之夜,至於場所嘛,恰好就在這十鋪席,說是有人看見他像一隻負傷的野豬站立起來似的……腿腳站立不起來,只將軀幹挺立起來的人,看上去就是那個樣子。當時,這一帶還處於捕獵野豬的時節,我認為,那個時節的村落集團性記憶復甦過來了,’吾良、吾良!‘他用顯然是外國人的腔調哭喊著。說的就是這樣的情節。我還覺得,這其中也有一些東西與古義人先生正在調查的’動童子‘和強盜龜的傳說相混同……”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羅茲站在了古義人床鋪的床頭靠板背後,倒也不是要與真木彥對立,只是出於對正確事物執著追求的個性,她開口說道:

    “我沒聽說你將其作為民間傳說來看待,那只是你為’御靈‘的新演出而做的準備,卻由於古義人的意外奔跑而沒能繼續下去……這該不是你所說的遺憾中的一部分吧?”

    真木彥的臉色變得蒼白,傷痕處青斑的色澤也越發濃重了。儘管如此,他卻沒有氣餒。

    “……古義人先生過世了的父親擁有的修煉道場已經被解散了,現在還有曾是那裡成員的人活著……移居到了四國大橋建橋墩的島嶼上。他證明說,相似的傳說,在隔著大山的那一側也有。他清楚記得皮特的事以及少年吾良的事。當然,也記得古義人先生的事……

    “儘管如此,關於事件本身,他也只說了那些曖昧不清的事。聽說我正調查這個事件後,對方主動與我進行了聯繫……

    “兩三年以前,不是曾有過這麼一個消息嗎?!是在伊江島吧,沖繩大戰結束之後,日本還沒有投降的那段日子裡,每當夜晚降臨,就有一個臭名遠揚的美國大兵溜出陣地來對姑娘施暴。人們就殺了那傢伙,把他扔進海邊一個叫做gama①的洞穴裡。他的遺骨後來被發現了……

    ①gama,沖繩方言,意為”洞窟“——譯註。”這是對性犯罪慣犯進行自衛,這是根據村落的默契所殺的人,當時,這種辯護之聲具有明顯的優勢。在國家對國家的水平上,也可以說那是戰爭的繼續。不過,這裡正處於佔領期快要結束的時期,超國粹主義者於是想要籌措武器。

    “假設皮特的遺骨在山寨被發現,只要進行基因鑑定……殺人事件是有時效的,而在我們這裡,比較大的事件都是要進行報道的吧。那正是原修煉道場的成員們所擔心的。

    “在《被替換的孩子》一書中,古義人先生寫得比較含混,羅茲小姐不是說了嗎,那並不是有意為之,而是不能確定這其中是否存在著犯罪。但是,皮特假如還在本國活著的話,吾良先生的電影在美國取得了很大成功,古義人先生不也是哈佛大學的名譽博士嗎?當他發現你們的成功之後,一定會找上門來的。”

    “……你所說的在山寨發現了遺骨,這是有具體依據的說法嗎?”

    “古義人先生,當您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乘車行駛在鋪修得很好的林道上時,距沿河的國道很遠的村鎮,在森林的地圖上顯得近在咫尺,您為此而感到詫異了嗎?由那座村鎮翻越山嶺的小徑附近,就有好幾座古老的山寨。有關強盜龜和’動童子‘逃跑的記錄您也查閱了吧?原本是修煉道場的地方現在已是新度假村的施工現場。我在想,假如您從那裡沿著林中小徑下山到山谷裡進行調查的話,我會為您領路的。”

    如此一來,最初的格局,也就是古義人=堂吉訶德的那種擁有從容和餘裕的高姿態,隨著談話的進展,卻因為真木彥=參孫·加爾拉斯果而顯現出明顯的逆轉跡象。

    三

    也含有促使腳脖處的傷痛早日康復——很早以前就因此而提出了申請,麻兒才被那難以理解的電話所折磨——的意圖,古義人開始往來於真木町經營的泳池游泳。由於運動不足,阿亮的體重已經增加,即便在十鋪席宅地也熱心於瑜伽的羅茲,想讓他進行水中步行的訓練,便與古義人一同前往。

    梅雨季節雖說就要結束,小雨卻從這天早晨起就不停息地下著。羅茲駕駛著那輛深藍色的塞當,與阿亮和古義人一同前往町經營的泳池。從JR車站直到通往盆地深處的、久已有之的公共汽車馬路,被雨水淋透了的、鬱鬱蔥蔥的深綠色枝葉從道路兩旁遮掩過來。羅茲那美國風格的駕駛使得古義人心驚膽戰,汽車超越了由小個子教師領頭的、穿著相同黃色雨衣的孩子們。

    按照早已習慣了的順序,古義人在男更衣室內幫助阿亮換上泳褲後,就將他留在女更衣室門前。此時,羅茲正在女更衣室內頗費周折地做著準備。古義人獨自一人最先來到泳池開始游泳。剛才被超越而過的十來個學生也下到泳池邊沿,在一個三十多歲的教師帶領下做熱身體操。

    在古義人身旁的泳道里,一個女生小組正在游泳。身著紅色鑲邊的深咖啡色泳衣——顯露出背部、紅色紐帶相互交叉的高腿位泳裝——的優美身姿、肌肉比較發達的肢體,雖然年歲尚小,卻已經是游泳選手了。手臂的划水動作自不必說,就連雙腿打水的節奏也很沉穩,在泳道頂端做了一個動作幅度不大、卻很嫻熟的快速轉身過後,就返回去了。

    在這條泳道那一側的兩條泳道里的男生小組,顯示出更好的駕馭能力,充滿力度感地遊動著。古義人並沒有因為中學生們掀起的浪頭而嗆水,他也在全力以赴地遊動著。

    這時,站立在泳池南側金屬管扶梯旁的教師開始了訓示。他面對聚集在各條泳道頂端的學生們,說話的聲音並不很大,卻很有力度,而且由於語速比較緩慢,因而也是對仍在游泳的古義人的耳朵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像你們這樣游泳,能收到訓練效果嗎?!你們根本就沒想要給自己增加訓練負荷!在水裡,是在遊玩嗎?!在外國女人的陪伴下,那一位正在泳池裡嘩啦啦、嘩啦啦地玩著水,你們是在模仿他嗎?!”

    阿亮和羅茲已經下到與聚集著中學生的那條泳道相反一側角落的泳道里,正在池水中行走著。於是,古義人惦記起阿亮,尤其是羅茲來。因此,自己也在泳道頂端停歇下來,去聽那教師接下去的話語。教師似乎目光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切。

    “’健全的精神,寄於健全的肉體‘。你們知道這句諺語嗎?!在這個國家裡,現在,所謂’人權派‘正在蔓延,還要緊緊咬住這種諺語。那麼,不健全的肉體就不好嗎?正是這麼一回事!這個諺語是從拉丁語而來,原話是’Menssanaincorporesano‘。

    “看看那裡!讓外國人牽著手,在池水中行走的,並不是尋常之人。不能說那就是智力障礙。但是,你們看他的身體!這能說是健全的身體嗎?!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你們,俺就不指名了,從第二學期開始,由於某個人的特別課程,星期一的訓練課沒法上了。泳池難道原本就是供人在其中走來走去的嗎?!進行集體訓練時,對那些病殘者可是非常危險的啊。所謂特別課程,是讓我們來聽’人權派‘夢囈的嗎?!”

    教師用力吹響了用金色鎖鏈垂吊在粗壯脖頸上的哨子。阿亮早已停止運動,這時,他用白胖的雙手捂住露在泳帽之外的耳朵。看到這一切的古義人往水中沉下身子,當池水浸沒到肩頭處時,他在池底用力蹬了一腳,加之池水的浮力,他跳上了泳池的邊沿。教師猛地轉過身體,試圖無視這邊的情景。古義人走到了教師的近旁:

    “這位大哥!”他招呼道,“你是中學教師?或者,是游泳教練?”

    “俺可不是你老先生的什麼大哥。在中學裡,俺擔任英語教師,是初中和高中游泳部的教練。”

    “文武兩道都很優秀呀。老師,在你的《引用語辭典》中,怎麼沒有出現作者尤維納利斯的名字呀?你所說的諺語,還有其他稍微不同的語意呢。較之於煽動那些為了強化訓練而遴選出來的小腦袋,’健全的肉體中,未必寄有健全的精神。‘更是鼓勵赴死者的詩句。”

    “這是特別課程的實習嗎?你想說的就這些?”

    “如果還要加上一句的話,大概就是這樣一句話吧:你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下流胚。”

    “假如不看你是一個老糊塗外加傷病剛好,就要把你作為我的對手。”

    “你如果走開,俺也毫無辦法。儘管如此,只要還能抓住你,俺就會緊緊咬住你的耳朵不鬆口。看看俺的耳朵!這一招可是俺被招呼了之後才學來的。”

    直盯盯地看了古義人的耳朵後,教師顯出孩子般的恐怖和厭惡:

    “咬耳朵?那不是違反規則了嗎?”

    “咬耳朵不對嗎?那麼,把有關智力障礙者的錯誤知識傳授給孩子們,可是更加不對呀!”

    古義人察覺到阿亮和羅茲已經來到了緊挨著自己的身後。由於這兩人聽到了剛才的話語,古義人對自己所說的話越發厭惡了。在古義人的催促下開始走開的阿亮卻向他詢問道:

    “咬手指甲,說的是這個吧?”

    四

    從國道上看過去,十鋪席宅地的家屋漸漸出現在視野裡。當車子來到由國道岔過來的路口時,雨停了下來,山谷裡猶如濃霧一般迷濛,兩邊的斜坡卻都清晰可見。

    羅茲放慢了塞當的速度緩慢行駛著。

    “古義人,就從這裡走回去吧。”羅茲說,“這樣憂鬱地悶居在家中可不好呀。”

    古義人之所以感到憋悶,雖說也有與游泳教練發生衝突的原因,但主要還是因為中學生們模仿阿亮在水中行走的姿態。當羅茲駕車從地下停車場上來時,這些中學生正在町經營的泳池大廳的玻璃牆外側集合。他們模仿出的那種搖搖晃晃、曲折而行的模樣,使得古義人預見到了自己數年後的行走姿勢。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水中行走,阿亮下了車後,身心都顯出了活力,獨自一人走在前面。古義人留意著那隻受了傷的腳踝,緊緊跟在領頭的阿亮身後往前方走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上了可以俯瞰真木川“大漁梁”①的處所。他對正將目光投在河面上的羅茲說明道:

    ①大漁梁,以竹木編成的柵欄攔住河中水流以便捕魚的裝置——譯註。“在山谷裡,人們把變為這種色調的河水稱作sasanigori,就是’微濁‘的意思。我在想,在你查用的辭書裡,在語感上比渾濁更為被動的,是渾濁起來……早在孩童時代,我一直以為sasanigori中本意為微小的sasa是表示矮竹的sasa,因而以為’微濁‘就是’矮竹濁‘,覺得是用河岸上矮竹叢的顏色進行比喻的說法……不過,這又像是’有些濁‘。以後查閱辭書時才發現問題,不禁大吃一驚,也感到非常沮喪。把它說成矮竹葉的顏色,就像現在所看到的一樣,多麼逼真和形象啊。可是……”

    “矮竹原本也是小竹子吧。”羅茲在顯示語言學的實力。“古義人在少年時代的感受性,首先是鮮明地體現在語言上。這一點也是作為小說家的根源。”

    “我很愛讀書,卻不願被其他孩子視為書呆子,就想盡量搞出一些異乎尋常的冒險來,如同日本人常說的那種堂吉訶德式的冒險。但是,當我上了高中後靜下心來閱讀《堂吉訶德》時,才發現書中的孩子並不活躍。”

    “細說起來,桑丘·潘沙或許更具有孩子性格。在巴塞羅那城,就有幾個惡作劇的孩子向堂吉訶德挑釁。剛開始進行冒險的時候,還有一個被堂吉訶德從僱主的皮鞭下解救出來的少年。但是,當這個少年日後再次遇見堂吉訶德時,卻告訴他,自己原本應該得到救助,可苦難反而更加倍了,因而少年對堂吉訶德進行了嚴酷的報復。”

    “雖然堂吉訶德的性格特徵被全世界的孩子所知曉,小說本身卻不是供孩子閱讀的。”

    “是的,《堂吉訶德》不是為孩子而寫的書。在小說的開首部分,就已經表明了’我們這位紳士將近五十歲了‘,而且,關於身體的表述,也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樣。’骨骼壯實,身材消瘦,面目憔悴‘,這種說法,其實是表示主人公是個結實型的人物。在以後的日子裡,即便遭受很大挫折也能夠恢復過來,以此作為他能夠繼續冒險的伏筆。根據我的計算,僅僅被折斷了的肋骨,就不止一條兩條……

    “也許你會認為這是奇怪的鼓勵方法。古義人的姿勢也不雅,走路的模樣看上去也像孩子或老人似的。但是,你之所以能夠創作出如此大量的作品來,還是因為你的身體非常結實呀。這是我剛才看見你和游泳教練對抗時所想到的,不過,你肩膀外側的肌肉強健,胸脯也很厚實……”

    日本扁柏林的雜草間湧流而出的水流,從道路旁的水溝中漫溢而出。古義人仿效邁著沉穩步伐以不被積水滑倒的羅茲,等待她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來,以便繼續剛才的談話。

    “就說那場大家都知道的風車大戰吧,由於從一開始就知道對手不是巨人,孩子們不會覺得有趣吧。就像我經常說的那樣,第一次閱讀《堂吉訶德》,是因為上中學時被佈置的作業。那個在岩石上身穿襯衣、苦苦折磨自己的堂吉訶德,當時只讓我感到很不體面。至於興趣盎然地領會到堂吉訶德與桑丘·潘沙對話中所含蘊的智慧深度,則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①D.Q.,即DonQuixote(堂吉訶德)的縮寫——譯註。”那人將近五十歲時才開始閱讀騎士道小說,並因為過度沉溺於這種閱讀而成為DQ①。DQ在步入其生涯晚年後才成為DQ,因此,提出DQ的少年時代這個問題是毫無意義的。

    “可是……當然,我們可以把流傳在世界各地的DQ形象套用於少年,來考慮DQ類型的少年。古義人,你如願以償地成為DQ類型的少年了嗎?”

    古義人在思考著:我是DQ類型的少年嗎?答案是NO!古義是DQ類型的幼兒,所以他能夠成為飛往森林的’童子‘。我不僅沒能成為’童子‘,甚至都沒能夠相當於DQ。

    穿過日本扁柏林後,從沿河的國道橫跨真木川的那座老舊混凝土橋出現在眼前。古義人指著橋樑——現在,從真木本町一直前進,在可以看見庚申山的地方開設了一條過河的迂迴路,這座老橋也就不再使用了——對羅茲說道:

    “那座橋樑對面的橋頭,連接著一條從下游而來的道路。那條路不是下坡路嗎?!那時我剛剛升入中學,騎著一輛從6號到5號規格的……也就是中型的……自行車,也沒有減速,就想從那裡拐過來。成年人都是這樣的。但是,我的自行車龍頭卻拐不過來了,猛烈地撞上了橋欄杆。不過,儘管自行車前輪陷了下去,卻沒有墜下河去,是橋面下的混凝土拱形結構卡住了前輪,我也因此而得救了。我的眼睛周圍已是一片青紫,用當地話來說,那是’蛇無花果①的枝葉茂盛……

    ①蛇無花果,野生於河岸之上,樹高約3米,果實成熟後呈紅色——譯註。”看那裡!我在想像著成為‘童子’的自己。那時,我非常喜悅地看著眼前如此蒼翠欲滴的綠色,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猛烈地撞上橋頭後,我應該會被擲往空中,併成為借勢向森林飛去的‘童子’……“

    對此,羅茲沒有直接進行評述,倒是用手指著霧氣早已散盡的森林高處。仰頭看去,只見一群比蝴蝶大得多、飛行模樣也與鳥類截然不同的白色物體飛快盤旋著,有幾次甚至就要融入高高的天際之間。

    “那是患了白化病的蝙蝠。”羅茲很有把握地說道,“天空還明亮著,可是對於蝙蝠來說,黃昏已經降臨了。患了白化病後視力就要減弱,因此,它們更加堅信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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