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投宿于田部音樂演奏會飯店、與古義人年歲相當的醫生,前來十鋪席造訪了古義人。昨天晚上,羅茲接到由田部夫人介紹、自稱為織田道夫的醫生掛來的電話後,便善意地接受了他的要求。
織田是從JR真木車站乘坐出租車來的,像是在自我演出電話裏自報的名頭“古風的鄉鎮醫生”似的,身着淺灰色的麻質西裝,腳穿一雙同色的網眼皮鞋,右手託着一頂巴拿馬草帽。當地的司機則恭恭敬敬地提着田部夫人提供的食品籃跟在後面。倘若沒有得到可觀的小費,他是不可能如此恭順的。
醫生那剪得很短的白髮上閃現出光澤,被太陽灼黑的臉膛上血色良好,果然是在良好家庭中長大的,是那種在大學或其他工作單位裏順利生活過來的類型。不過,這種積極的個性也許經常會招致孤立。即便在這裏,他剛一落座於起居室的沙發,從其態度中就可看出他感覺良好且想當然。他有些強加於人似的開始詢問起來:
“我和長江先生是同年出生的。因此,每當遇上人生的節眼,就想知道你處於怎樣一種狀態之中,以此來與自己對照、比較,並進行思考。你不是經常寫和説一些個人性的事情嗎?嗯,這在日本作家中是常見的事。總之,就能夠引以對照和比較了。
“我也感覺到,自己已經踏上人生中最後的舞台了。在這種時候,對於長江先生遠離東京的生活,移居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來……其實,來到現地之後,更加深了我的這種想法……我想,作為你來説,恐怕還是自有其因的吧。有關你的工作,還有書的閲讀方法,該不是有了什麼新的考慮吧?”
或許是因為古義人流露出了保留的眼神——那也非常複雜——的緣故吧,正用咖啡招待客人的羅茲接過了回答問題的義務。在此之前,她一直坐在放有咖啡壺的餐桌旁的椅子上——已經和好了的阿亮在身旁解答着樂理考題集——聽着他們的談話。
“目前,古義人正在對新小説的構想不斷進行構建和破壞……對於你剛才提出的有關工作方法的問題,這或許可以提供某種解答……但並不是那種能夠完整談論的狀態。因此,就由我來談談自己的一些感受吧。”
織田醫生微微顯出不知所措的神態。不過,也許是開業醫生具有的長年經驗所使然吧,他應聲道:
“真是太好了。請你也坐到這裏來。大家一邊品嚐咖啡一邊聊,怎麼樣?男女分席而坐,這也太日本式了。”
羅茲似乎忘掉了一個星期前驚慌失措的情景,舉止間充滿自信地移坐過來。
“最近,古義人的朋友以及前輩相繼過世,他也開始意識到自己剩餘的時間。如此一來,古義人就顯出了自己的做派,那就是重新安排今後的生活。”
“我知道的並不很清楚,可是……”
“比如説,在近旁觀察古義人讀書的人,就會非常瞭解這一點。”
織田醫生將目光從古義人身上轉回羅茲,浮現出社交性的微笑問道:
“從讀書的方法上就能感受到反映在其中的這種變化嗎?”
“現在,古義人以重新解讀此前讀過的書為中心。我的碩士論文的主題是《堂吉訶德》,那也是古義人正在重新解讀的書籍之一。
“我的恩師,你知道諾斯羅普·弗賴伊嗎?(織田醫生的眼睛裏滿是遺憾的神色,搖了搖頭。)他是加拿大的文藝學學者。這位弗賴伊老師曾寫過一篇關於‘重新解讀’的文章。弗賴伊的表記是rereading,帶有連字符。
“弗賴伊運用讀解羅蘭·巴特的語言的方法,論證了這個問題。你讀巴特了嗎?”
“是卡爾·巴特嗎?”
“不,是法國思想家羅蘭·巴特。請稍候片刻。我想正確地予以引用。”
羅茲雖將生活的主要居所移到了社務所,研究卻依然在這裏進行。當她從那個房間取來了活頁筆記本後,織田醫生或許是想見習她的學習方法,從而興致勃勃地傾聽起來。
羅蘭·巴特曾説,所有認真的讀書,都是“重新解讀”。這並不一定意味着第二次閲讀。對,並不是重複閲讀,而是將構造整體置於視野內進行閲讀。是要將徘徊於語言迷宮中的閲讀方法,改變為具有方向性的探究。
“古義人正如弗賴伊所論及的那樣,在進行‘重新解讀’。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在語言的迷宮中徘徊了。我認為,他現在的閲讀,正是具有方向性的探究。”
“我可非常明白,羅茲小姐。或許,較之於直接向長江先生本人請教,倒是你讓我更清晰地理解了這一切。這也正是我想討教的地方。你,是研究長江先生的優秀學者!
“田部夫人為你們準備了菜餚,請一邊吃、喝,一邊讓我進一步拜聽高論!”
二
織田醫生帶來的竹籃子裏,塞滿了以下一些東西:一團烤牛肉和一條熏製的鮭魚、燒仔雞、配製蔬菜色拉的原料、裝在像是藥房常見的瓶子裏的調味汁,以及羅茲的咖啡罐裏裝着的、細細碾過的混裝藍山咖啡。此外,還有兩瓶加利福尼亞納帕山谷的葡萄酒。
有關食物的話題被織田醫生搶先説到了,可竹籃裏一封寫給羅茲的英文信函中,卻這樣寫道:如果與長江先生間的談話融洽,則請給予共進晚餐的機會。倘若真木彥君也能參加,今後的工作或許會順利一些。信中還寫道:假如餐後時間已晚,希望從真木本町叫來出租車。所需資費,由於度假村在聘請織田先生時已設立專項預算,故請不必操心。我甚至在想,阿亮君與織田先生間多少也會進行的對話,也會有一些效果吧。
①四國,指日本的四國地方。包括四國島及其附近小島。舊阿波、訁贊歧、伊予、土佐四國,今為德島、香川、愛媛、高知四縣——譯註。在羅茲做好晚餐準備之前,其他人各飲了一杯真木彥帶來的威士忌,並聽織田醫生敍説自己是如何與田部夫人開始合作的。織田醫生原本是一個國際醫學會議的老搭檔,而這個醫學會議受一家制藥公司財團的關照。他曾在松山主持召開四國①大會,便因此而與會場所租用的飯店的主人田部夫婦熟識起來。織田醫生將私人開業醫院的工作讓給了長子,在考慮今後轉入以讀書為主要內容的生活之時,想起曾聽田部夫人説起過的新度假村構想。那是一座讓退休後的老年夫婦長期居住的、附有温泉的度假村。這座構想中的度假村將開發文化性座談會,也向普通參加者提供相互交流的機會。如此一來,有經驗的醫生不就有可能獲得工作崗位了嗎?!
於是,在和來東京出差的田部夫人會面之後,織田醫生了解到一個計劃,那就是新度假村將開設一間診療所。而且,他還被告知,長江古義人與患有智力障礙的兒子一同回到了故鄉。在度假村的文化事業裏,來自長江古義人的協助已在預定之中。也就是説,在田部社長的邀請下,安排了織田醫生與古義人的這次會見。
喝了最初的威士忌以後,織田醫生又喝下紅、白葡萄酒各一杯,其後便不再接受任何邀約,毋寧説,他更熱中於斟滿羅茲的酒杯。然後,便説起了昨晚與田部夫婦聚餐之際,同在餐桌上的、叫做黑野的人物。
“我可知道,那位黑野君呀,不僅承擔着電視解説員,在其他更為廣泛的領域內也很活躍。在一所大學裏,我每週大致要講兩次課,負責叫做‘國際文化交流論’的課程。因為與紐約一所規模不大的大學有一個交換學生的協議,就需要一些能在暑假期間帶領學生們去紐約的教師。於是,就聽説黑野君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組織者。
“可是,昨天晚上直接聽了他的話後,發現他還有着其他原先不為我知曉的方面。聽説,他打算實現從東大文學部畢業時的初衷,要創作真正的小説……他還斷言,賦閒後之所以接受新度假村中的工作,正是出於這個緣故。田部夫人似乎因此而感到憂鬱呢。”
“對我可並沒有説起這個話呀。”古義人深感意外地説道。
“或許,是因為你已是成名作家,又是同班同學,才不好對你當面説這些吧。”
“我雖説沒參加過同人雜誌……”
“黑野君還這樣説:我們從大學畢業出來時,正是經濟開始高度成長的時期,各個領域都需要具有實際才能的人才。一些文學青年在社會中無從運用大學裏學到的專業,從而苦節十年,可社會不可能給予這些文學青年暫停承擔社會義務的精神準備期。因此,一旦開始工作,人們最終還是可以將以上工作幹到底的。如此勤勉工作到最後的那些人,在人生的最後階段,便想要回到原本所志向的那個領域。
“田部夫人也贊同地説,這類事情經常可以看到。她説,在高度成長終結以後,説得好聽一些,是社會有了餘裕,説得難聽一些,則是社會出現了停滯,這種形勢便引誘老年人進行這種重新出發……
“田部夫人想要響應這種社會性和老年人的需求,還説明了自己的具體構想。於是,黑野君表示,要有效運用自己的意向,併為其他老年人而創建組織。他的這種姿態,作為夫人的合作者,是再適合不過的了。相互之間也原諒了偶爾產生的微小衝突。”
晚餐期間,滿月如鏡,在峽谷一側幻化出了縹緲景觀。給出租車公司掛去電話,推測了出租車抵達的時間後,大家漫步於月光之中,估算將會在林道的中途與出租車相遇。剛才喝咖啡時,織田醫生又像是專家般地話語悠閒,接受了醫生這種態度並予以回答的阿亮,與走出大門的醫生懇切地握手告別。
行走間,羅茲説道:
“雖然日本人甚至過度熱情地款待外國客人,可在分別之際,卻並不顯露出強烈的惜別情緒,這真是不可思議。”她接着説,“但是,阿亮從心底裏與客人告別,這讓我心情愉快。”
“我也這樣認為。一旦承擔了田部夫人的新度假村的工作,長江先生,那時儘管我能夠與羅茲小姐説話,而且也會很快樂,只是希望你能讓我為阿亮也做點兒什麼。今天晚上,他説的有關我聲音的話,讓我非常感動。”
織田醫生取代了真木彥,讓羅茲挽着自己的胳膊慢步行走。這位醫生之所以傾注了遠比年齡富有朝氣的感情贊同羅茲的意見,是因為阿亮所説的“織田先生聲音的音調,與森先生聲音的音調相同”這句話。阿亮是一個具有絕對音感的人,將人的聲音作為主音調進行記憶。自從阿亮帶着頭部的畸形肉瘤降生之時起,二十年以來,森先生一直關照着阿亮。古義人如此説明道。
織田醫生繼續説道:
“最後我還想請教一個問題,這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長江先生還是隻寫與阿亮共生這個主題吧?
“難道你沒考慮過,即便隱居在這片森林之中專心於‘重新解讀’,也難以為下一個重大的創作提供助跑?羅茲小姐説了,你在對新小説的構想不斷進行構建和破壞……
“黑野君告訴我,可以認為長江的文學工作已經結束了,因此,雖然目前對於以老年人為對象的文化活動不會熱心,但漸漸地就會熱中起來的。”
三
隔了一天之後的早晨,田部夫人給羅茲掛來了詢問的電話。在電話裏,她説織田醫生前天夜晚在這裏度過了愉快的時光,他感到非常高興。今天,將去觀看位於奧瀨的度假村的現狀,預定其後趕到松山機場乘坐末班航班回去。如果可能的話,是否也可以請古義人等人來奧瀨?對此,羅茲的態度是積極的,古義人也默許了這件事。
這一天,真木彥要去參加教育委員會的例會,便由阿動開車帶領大家前往奧瀨。午飯是由新度假村招待大家的、試推出的盒飯,古義人一行於上午十時乘上羅茲那輛塞當車出發了。
乘坐在車裏,古義人意識到自從那事以來,自己這還是第一次前往奧瀨,就連羅茲也為古義人的不自然感到疑惑。出了山谷後來到真木町,再從彎彎曲曲山道前面往北邊下行。自己與遠比現在正駕駛着車輛的阿動還要年輕的吾良,坐在三輪汽車的副駕駛座上,沿着這條路線行駛……
在那前一天,乘坐佔領軍語言學軍官的凱迪拉克從松山前往修練道場時,由於載運木材的卡車過度使用,致使鬱暗的杉樹和日本扁柏混生林中的道路中間凸起,車輛底盤不時傳來蹭擦路面的聲響。不過,那條道路現在一定鋪澆了柏油,因此預計抵達奧瀨時間為一個小時是不準確的,或許,只需不到一半的時間便可以到達那裏。
雖説自己一直生活在東京,可是這麼近的路途,五十年間卻一次也不曾去過,可見那事對自己造成的傷害是顯而易見的。而且,現在乘車前往那裏,並不是因為自己對那事——吾良已經先行一步,還在思考那事的人,在生者這一側,只剩下自己一人——有了宏觀上的把握和了解,而是由於偶然的原因,在外部的推動下才得以成行的。這種半途而廢的選擇,在迄今的生涯中已是屢見不鮮了。在今後不會長久的殘生中,像這樣的臨時決定或許還會不斷出現……
車子已經來到隧道前的下坡道,古義人對羅茲説:
“織田醫生是想要決定晚年的生活方式,今後我們出門説話時,必須要慎重呀。”
“……我認為,古義人也在經常考慮,自己已經面臨人生以及寫作的最後階段。我不喜歡‘最後的小説’這句話,不過,那是古義人你的固定觀念嗎?與此相對應的,或許就是有關‘童子’的小説吧?昨天晚上,回到三島神社以後,我和真木彥爭吵起來。本來,真木彥是認為我與織田先生過於親密而感到不愉快的,後來卻説,儘管在協助古義人進行關於‘童子’的研究,可是‘童子’小説該不是一場‘做不完的夢’吧?於是我們就爭吵起來,他今天拒絕開車的真正原因,就是因為那場爭吵。
“剛開始的時候呀,我和真木彥對這句慣用語的理解有不一致的地方。真木彥認為,他使用的這句慣用語的語意應為‘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夢’。而我則認為,如果他這樣認為,那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一種通俗的表現。
“我是這麼考慮的。一旦墜入這個夢境,就將進入循環運動,能夠永遠而持續地夢見夢中的景物。大致就是這種意義……倘若能在小説裏創造出這樣一個世界,那該多麼了不起啊!永遠讀不完的《堂吉訶德》,是多麼了不起啊!”
“……説起夢來呀,就像你也知道的那樣,在開首部分反覆推敲,嘗試各種寫法,便遇上了這樣的夢境。那一天,我在夢中發現自己的‘童子’小説寫得比較順利,已經寫到了相當長的長度。雖説做了這樣的夢,也許確如真木彥所説的那樣,寫完小説卻是一個‘做不完的夢’……”
羅茲沉默不語。從側面看過去,她的臉上確切無誤地顯露出對老作家的憐憫之情,透過與古義人相對的那側車窗,看着窗外葱蘢茂密、沾滿塵埃的夏日裏的森林。
古義人一行乘坐的藍色塞當車下行到與淺淺的河川相當的高度時,彎彎曲曲的上坡路便出現在眼前。向下望去,卻來到了竟是意外深邃的溪谷的邊沿。存在於遙遠的記憶之中的祖父那幢三層樓的温泉旅館已成為廢屋,在其背後,羣生着形似神社周圍的樹叢一般高大的闊葉樹。經過徹底整理,那裏已被修建成頗有進深的停車場。在停車場入口處的建築物前,阿動剛剛停下塞當車,年輕人就像親密朋友那樣從阿動手裏接過了汽車。古義人一行站立在路邊,眺望着深深溪谷對面的、北側斜坡上的景緻。
①Lovely,justlovely,意為“美麗、可愛、令人愉快”——譯註。“Lovely,justlovely!”①羅茲那映出絨毛光亮的前額震顫着,她發出了感嘆之聲。
古義人也感覺到,Lovely這種表述是準確的。在少年時代那個特別的日子裏看到的景緻,後來就一成不變地存留在了記憶裏,那是在陰暗、險峻的山腰上開拓出來的一塊長方形處所。從這一邊走下陡峭的斜坡,直到溪谷岸邊那條彎彎曲曲的路徑,恍若通往異界的道路。那裏正在砍伐樹木,平整土地,修造坡道平緩的道路。從道路的中間處開始,用鐵道問世不久的歐洲鐵橋樣式——如此説來,停車場的辦公室也同小小的車站一樣——堅固地修造起來的道路,已經向前延伸了大約五十米。
在對面的盡頭,一座雖然只有三層,其整體卻顯得沉穩、溜圓的建築物已經完工。建築物與橋樑相連接,其正面豎立着一列圓柱。田部夫人正站立在圓柱之間,兩旁則站着兩個正仰視着這邊的老人。這兩位老人,一人姿勢優雅,另一人的腦袋則彷彿被壓進了狹窄的肩膀之中。
阿動正與停好車後趕來這裏的年輕人説着什麼,古義人和羅茲對他示意兩人將先行之後,便走下道路,往橋那邊而去。行進間,仍在眺望對岸的古義人感受到一個新的印象,那就是直到遠比修練道場原有範圍高得多的稜線,加上其左右兩側也都經過擴展和開墾,種植了培育草坪的矮草,使得丘陵在總體上呈現出女性般的印象。被如此拓整過的斜坡的上半部,排列着兩組包括小別墅在內的組合單元,它們之間隔開了一段距離,將它們連接起來的道路已經修好。
田部夫人滿面微笑地迎接着古義人和羅茲,還有從後面慢慢趕上來的阿動。在度假村主體建築東面、能夠眺望到連接組合單元的散步路全貌的位置,有一家咖啡店。在田部夫人的引領下,古義人一行走向那裏,阿動則朝站在尚未營業的賬房裏的四五個身穿制服的年輕人那邊走去。揮發性塗料的氣味過於強烈姑且不論,裏面陰森森、冷颼颼,被周圍的蟬鳴包裹了起來。
“樣子完全變了吧?”田部夫人開口問道,“建築物自不待言,就連周圍的森林也……”
“地形本身,我覺得完全像是在別的地方。”
“在西邊的盡頭,從最高的地方通向濕窪地的場所……從這裏可看不到……修建了‘森林音樂堂’。請建築家先生進行了計算,要讓那些上了年歲的人步行登上去時,感覺不到過重的體力負擔。儘管如此,由於坡度過大,您看,在那些有台階的地方,兩側不是有一些鼓出來的、像是鑲邊一樣的東西嗎?那裏是供輪椅上下所用的。打算請當地的年輕人,來這裏進行具有志願性質的臨時工作。
“由於修練道場的緣故,好像奧瀨的年輕人通常都願意從事把鍛鍊身體同工作結合起來的打工。”
“包括這些調研在內,準備工作在實實在在地向前推進着。”織田醫生説道,“真是佩服!這樣一來,秋天開業也不是不可能吧?”
黑野開口説話了,説話的樣子與織田醫生那富有張力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顧客的動員工作進行得順利嗎……還有這個問題呢。”
“因為是度假村行業,最為重要的是要讓各個方面都能有人光顧……較之於剛才所説的顧客的動員工作,我更考慮松山迄今為止不曾有過的新型度假村的經營以及新客源的開發。並不只是浸泡在温泉之中,然後就是喝酒、吃飯、睡覺,而是着手舉辦那種可以持久的文化活動。在這些方面,一直有幸得到黑野先生的積極協助……”
“黑野氏負有不斷進行實際準備的責任,因此不會輕易説出那些樂觀的意見。而我,請你們開設了診療室,由我來負責健康諮詢。同時,我也是一個對這家度假村的新設想產生共鳴的顧客。首先,我是從這個角度開始抱有好感的。”
田部夫人摘下產自法國卡地亞的墨鏡,將火辣辣的眼睛轉向古義人説道:
“也是因為曾與長江先生和羅茲小姐商議的緣故吧,我們請織田醫生從九月中旬開始過來。這真是值得慶幸的事呀。”
這時,首先迎上阿動的那幾個年輕人,換上度假村的制服送來了盒飯。黑野從紙箱中取出礦泉水仔細端詳着。
“沒帶葡萄酒來嗎?小瓶裝的也行呀。”他質問道,“尤其是為了客人……”
“在大白天裏,古義人和我都不需要酒精類飲料。”羅茲説。
“我也是如此。”織田醫生應聲説道。於是,田部夫人勸解道:
“請為黑野先生取一瓶他喜歡的法國波爾多產葡萄酒來!不要説小瓶裝之類的話……”
盒飯被撤下之後,除了黑野以外,其他人都在飲用咖啡。是羅茲曾從田部夫人那裏收到的禮品,也就是飯店特製的、自己所喜歡的那種混合型咖啡,羅茲因而再次誇獎了咖啡的美味。黑野將剩餘三分之一威士忌的酒瓶放在了自己面前。進餐時就開始的有關古義人小説的談論這時出現了意外,起因是織田醫生和田部夫人一致認為,較之於近作,還是初期作品更好一些,對於這種概而言之、隨處可聞的通説,黑野提出了質疑:
“作為相同年歲的人替代自己寫下的小説,咱曾讀過你的小説,覺得還是初期的短篇小説中難以忘懷的作品更多一些。
“可是,事隔一段時間,當咱想再度閲讀長江君的作品時,就從田部夫人那裏借來了幾本書。讀了她並沒有推崇和稱讚的這些近作,倒是很有意思。對於長江君晚年的想法,咱深有同感。而且,就如同對班上那些不成熟的小説家所寫的作品感到同感一樣……咱在想,這就是和咱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上了年歲的人所寫的作品。”
但是,當黑野舉起田部夫人從旁為他斟上的酒杯時,仍然不忘要對古義人説上一番:
“然而,在最近十來年的小説之中,你一直在引用夫子自己以往的小説吧?對此,咱大不以為然。大部分讀者不也感到索然無味嗎?!”
“引用?對於長江先生以前創作的作品,我並沒有全部閲讀,因此,如果得到可以參考的資料,那就太好了。
“而且,作為一般論而言,引用難道不是必要的嗎?我拜訪了長江先生的府上,因此而學到很多東西。其中之一,就是重新閲讀至今仍存留於內心裏的作品,並做好隨時能夠引用的準備。如果不能進行正確的引用,就無法擁有具體説服別人的力量。我非常清楚地瞭解這一點。
“於是,從昨天早晨開始,我就開始了行動。羅茲小姐,我選擇的是本雅明①。當我趕到大街道上的書店一看,説是假如我訂購的話,日後可以給我送來……
①本雅明(WalterBenjamin,1892-1940),亦譯本耶明,德國思想家、文藝評論家、哲學家。著有《歌德的親和力》、《德國悲劇的起源》等——譯註。
②gallant,意為”英勇的“——譯註。
③宣長,即指本居宣長(1730-1801),日本江户中期國學者、歌人——譯註。”雖然如此,我還是堅持不懈地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一冊文庫本。以前也曾讀過這本書,於是我就從確認自己的記憶開始,再挑出一些想要引用的內容……“
織田醫生那張血色很好的面龐上浮現着微笑。前天,羅茲曾將其稱之為”gallant“②。醫生繼續説道:“羅茲小姐,我可要向你學習筆記的記錄方法和引用方法啊。能做一個示範嗎?”
黑野這次抿一口自己斟上的紅葡萄酒,顯出對提案不感興趣的表情。可是醫生並不介意,開始大聲朗讀起筆記來:
在斯多葛學派的倫理之中,……比如,據馬可·奧勒留③説,作為人生倫理的生活方式,必須“猶如最後之日來臨一般”生活在每一天裏。臨終之人會一舉將自己生涯中的所有經驗,在轉瞬間無一遺漏地再現於眼前,並賦予各個事件和經驗以意義,或予以理解之,如此與所有事物進行和解。這既是臨終之時對自己所有經驗的“引用”,也是在“使其充分發揮”作用。
羅茲向古義人招呼道:
“你現在所幹的一切,不正是這樣的嗎?”
“我想,自己還沒有進入臨終階段吧。”
“你不是已經引用了嗎?如同引用了一樣。”
喝了葡萄酒的黑野像是要炫耀自己並沒有醉酒似的説道:
“就説我國吧,宣長③也曾説過呀。咱呀,和那些老兄一樣,有時也在考慮臨終之時的態度呢。”
像是要與黑野的高聲説話相抗衡似的,織田醫生把頭挨近羅茲,他這樣説道:
①rereading,意為“重新閲讀”——譯註。“秋天我要回到這裏來。在大學裏曾經學習過德語,所以,我想rereading①本雅明,發現自己迄今的經驗中的所有意義,並以此與所有事物進行和解。”
黑野儘管時時以自我為中心,可酩酊大醉中似乎也含有懦弱的成分,一旦感到自己被漠視,就換上迎合對手的姿態。在相對於織田醫生的另一側,他也把頭挨近羅茲,説了這麼一番話:
“‘蒼老的日本之會’呀,就是向懷有這種想法的老人們提供集會場所的。織田醫生不僅是度假村的醫學顧問,還被委以‘蒼老的日本之會’的班長呢!
“長江君,咱對你呀,不只是指望你作為特聘講師來掙上幾個小錢,而是希望咱們‘年輕的日本之會’還活着的人,在寂寞時相互勉勵,要‘猶如最後之日來臨一般’呀!
“田部夫人,今天的聚會竟是一個收到意外成果的聚會!”
“能聽到大家這樣説,我感到非常高興。不過,還有很多預定中的事情。黑野先生,請您到裏面那間休息室小憩一下。現在,我要陪客人們去參觀‘森林音樂堂’。大家剛剛吃過飯,往上一直走到那裏,這可真是嚴峻的考驗。終究還是上了歲數嘛。”
攀上斜坡大約一半路程時,終於開始看到被圍擁在日本七葉樹、山毛櫸、櫟樹以及粗齒櫟樹叢中的“森林音樂堂”。這些樹都是一些巨樹,卻因為向濕窪地那邊沉陷下去的地形,使得這些樹木沒有一株挺拔、高直,樹叢也因此而顯得混沌不清。建築物猶如一塊厚實的混凝土蓋子,恰好蓋在像是被挖掘出來的巨大的地下壕溝之上。健步走在前面的織田醫生與大家拉開了距離,已經走近那座建築物。
“就是這!”他大聲喊叫起來,使得緊隨其後的古義人不由得回頭看着往上攀登的田部夫人。
及至攀到可以從正面看清建築物的高度時,紛亂交錯、枝葉蔓披的闊葉林好像圍擁了上來,抬頭望去,湛藍的天際竟然不見一絲雲彩。山風雖然涼爽,陽光卻也強烈,幾個年輕人撐着像是大遮陽傘花紋的陽傘,分別跟隨在田部夫人和羅茲的身後登上山來。羅茲穿着卡普里瘦長褲,上身則是大圓領女背心。田部夫人穿着的是綴滿衣褶的無袖開懷敞領上衣,以及一條顏色往底擺越發深濃下去的長裙,她用一隻手提着裙裾走了過來。
“新建造的大學附屬醫院,大致也都是超現代的建築。恐龍般的建築物存活下來了。”
織田醫生還是麻布套裝加巴拿馬帽,一身正規禮服裝扮,較之於把原本穿在T恤衫外面的長袖襯衫纏在腰上的古義人,醫生早已大汗淋漓了。或許也是因為這種煩躁吧,他才沒能抑制住那話中帶刺的批評。
“哎呀、確實、就是這!”在那幾位被陽傘保護着的女性走上已澆注了混凝土的門廊前,古義人如此簡單地回答説。
羅茲的面龐變得鮮紅,額頭上浮現出了汗珠,充滿嘲諷的口吻比起織田醫生來毫不遜色。
“再加上白馬和老鷹,簡直就是公爵夫人的森林狩獵了!”
惟有田部夫人非常從容,對古義人他們説是要犒勞一番:
“已經讓他們把冷飲給送過來。畢竟還是夠戧吧。”
兩個年輕人提着堅固得近似誇張的冷飲箱,把大家引往音樂堂。音樂堂內倒是出人意料地涼爽,大約兩百個席位呈擂缽狀平緩地排列着,在其底部的頂端,便是低矮的舞台了。一個汗流浹背、散發出體臭的年輕人打開冷飲箱的箱蓋,讓坐在面向舞台的前排坐席上的那些人挑選飲料罐。另一人則捧着疊置成長條的、猶如白色的笏一般的發泡苯乙烯大杯子,並一個個地拔下來遞給大家。
古義人喝着產自法國南部的冰鎮礦泉水,同時想要確認自己承擔座談會講師時的音響效果,便來到了最後一排。從窗邊往外看去,為建築物帶來陰涼的、色澤鬱暗的老樹幹以及茂密的常春藤遮住了視野。在那個窗邊,織田醫生正用情緒已經好轉了的聲音和羅茲説話。從聽到的聲響來看,即便沒有麥克風也是可以授課的。
織田醫生也向田部夫人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假如一直放置在這個音樂堂內,鋼琴會受到濕氣的影響嗎?田部夫人站起身來,登上舞台打開了鋼琴蓋,試着彈了幾個和絃。然後,她調好椅子和自己的坐姿,羅茲也靠在椅背上,將腰身舒展開來。儘管如此,對於隨後發生的事情,古義人還是絲毫沒有做好精神準備。
然而,在一箭開外——古義人如此感覺到——的地方,田部夫人開始彈奏起了《月光奏鳴曲》!最初階段,古義人為之目瞪口呆,詫異地感受着田部夫人非常遲緩的節拍,認為這是演奏的前奏。倘若這個女人隨後就小題大做地開始彈奏第三樂章……那激情的快速演奏的話?!古義人感到一陣令人目眩的憤怒向自己襲來。
古義人站起身來,推開甬道盡頭的沉重門扉,經由狹小的休息室走出門廊。雖然剛才待在音樂堂內的時間比較短暫,可正被陽光照射着的斜坡卻像在散發着白熱,這其中既有憤怒的原因,也有目眩的緣故。
古義人閉上了眼睛,卻仍然粗重地呼吸着。在他的身後,第一樂章還有一段時間才能結束。他眯縫起眼睛,憑藉直覺踏向外面,橫穿鋪着草坪的斜坡後,便朝櫻花、多花狗木以及山茶花葉簇翠疊的地方走去。早年,那裏曾是修練道場總部的建築。那時,古義人當然能夠説出正綻放着重瓣花的櫻花名,還向美軍語言學軍官解説了剛剛綻出赭色新芽的花石榴。於是,吾良既像是顯示孩子般的誇耀,又像是成年人那樣開玩笑似的要去澆水……
古義人穿過紅磚鋪就的道路繼續往坡下而去,在一株魁偉的櫻花老樹的樹陰下,只見黑野正坐在輪椅上。
“被這個説是從什麼藝術大學畢業的人物,當面用貝多芬搞了一下啊……”
在這次相隔十多年的重逢期間,黑野的聲音第一次引發了親密的同感。這時,從舞台一側面向樹林敞開的窗子裏,傳來了第二樂章的樂曲。
“往這裏攀爬的這一路上,喉嚨渴了,就讓小年輕下山去找點兒冰鎮啤酒什麼的送來。你好像受了驚嚇,就給解釋一下吧……早在讀大學那陣子,你可就露出過這種眼神。可也沒因此而認為你是個天真的傢伙……
“你來得正好,不一起聊聊嗎?或許,你已經從織田君那裏聽説了……説起來,就是決定貫徹初衷。打算首先着手的,就是把多年來的構思寫出來。也是因為還有這個能力。這種工作,假如實際開了頭,還是有一些時間的。
“先前,剛開始吃午飯的時候,田部女士,這可是一個不願浪費時間的女人,不是立刻就説起關於座談會的事了嗎?現在也是,從她的鋼琴演奏中可以感受到那種遲鈍感,噹噹、噹噹!你該不會因為協商工作還沒進行到那個程度而感到不愉快吧?
“總之,就咱自身而言,該説是退休以後呢?還是説半退休的生活呢?打算使其與文化計劃兩相對立。咱並不很忙。織田君也對這個想法有興趣。那人呀,可是世界級別的內科醫生……
“你搬到這裏來,未必就很舒適吧?羅茲和真木彥一旦結婚,就連照顧阿亮君吃飯都會有麻煩吧?
“……細細想來,咱的人生可謂波瀾萬丈。從你的角度看,會認為咱走了很大的彎路,可是……大致説來,卻也有一些你不可能經歷的樂事。真正經歷過這些樂事的,嗯,有蘆原君、蟹行君,還應該加上咱吧……
“總之,人的一生啊,如果臨近結束並進行決算的話,好像是要設法讓收支平衡的。就拿咱來説吧,為了今後要寫的那部長篇,就走了很長一段彎路嘛。如果認為這與長江君和阿亮共度一生相類似的話,那倒是很有意思。”
早在年輕時古義人也曾覺察到,黑野深邃的眼中充滿女性般的濃濃柔情,那張疲憊了的山羊似的面龐,怎麼説也是美男子型的。
“……咱是要重新寫小説的,關於這件事本身,咱不會徵求你的意見。倒也不是如同織田君所説的那樣:向世界級的長江徵詢建議恐怕很困難吧。咱只是接着幹以往就想幹的事情而已。
“只有一件事,想向你討教討教。不是把你作為研究法國文學的專家,而是作為普通的讀書家,想聽聽你的意見。也是想作為開始寫小説的起跳板吧,咱打算閲讀薩德。咱之所以想要寫小説,是在考慮把薩德這個話引子導入到這個國家裏來。現在沒有了當學生那陣子的閒暇,就想重新閲讀翻譯文本……就現階段的研究水準而言,有沒有好的翻譯文本?”
“我認為,巖波文庫的《朱絲蒂娜或美德的不幸》不錯。是遠比我們年輕的人翻譯的。”
“最能反映薩德特質的部分,被完整翻譯出來了嗎?也就是説,沒有因懼怕禁止發行而做曖昧處理吧?”
“朱絲蒂娜,也就是美德的姑娘,經歷了種種磨難。在那過程之中,即便她的身體……傷痕啦,奇怪的訓練留下的痕跡啦,遭受了可怕的磨難。那些道德敗壞的私生子觀看着這些傷痕,同時還要評頭論足、以此取樂。你説的就是這些情節吧。和朱絲蒂娜在一起的其他姑娘,長年被鞭子抽打的屁股都已經硬邦邦的了。那裏的櫻樹正在脱落的樹皮開始發硬了,我想,大致就是那種感覺吧。”
“咱與你可不一樣,沒有那些對樹木的愛。翻譯文本中沒有更直接一些的、肉體固有的、薩德特有的描寫?”
“與那個硬邦邦的屁股相對應的,還是朱絲蒂娜那張白花花、緊繃繃的屁股吧。還有一處,就是吹噓調教了朱絲蒂娜的那個惡棍,能夠把攏起五根手指的手掌輕鬆地取出和放入。那也是在前後的器官裏。”
田部夫人從草坪上悄無聲息地走近前來,向古義人和黑野各遞上一支小瓶裝礦泉水,相繼用撒嬌和批評的語調説道:
“長江先生,下次請不要再從鋼琴奏鳴曲中逃走。我可要指派人去守門了……不過,即便像先生這樣的大人物,也只是一個男人呀,説了非常過分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