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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快到歌劇院時,參議官呆了一呆,他看到勒珀蒂耶爾街上的大廈陰森森的,沒有警察,沒有燈火,沒有執事人員,沒有阻止羣眾的木柵。他瞧瞧戲目,只見上面貼着一張白紙,寫着幾個大字:

    因病停演

    他立刻奔向約瑟法的寓所,她象歌劇院所有的演員,住在附近的紹沙街上。

    “先生,您找誰?”門房這一問,弄得他莫名其妙。

    “怎麼,你不認得我了?”男爵心裏一慌。

    “不是這個意思,先生,因為我奉命把您擋駕,所以才問您上哪兒。”

    男爵打了一個寒噤。

    “出了什麼事呀?”他問。

    “要是你爵爺走進彌拉小姐的公寓,您可以碰到愛洛伊絲-布里斯圖小姐,畢西沃先生,萊翁-德-洛拉先生,盧斯托先生,德-韋尼賽先生,斯蒂曼先生,和一些香噴噴的太太們,在那裏喝温居酒……”

    “那麼她在哪兒?……”

    “彌拉小姐嗎?……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對您説……”

    男爵把兩枚五法郎的錢塞在門房手裏。

    “噢,她此刻在主教城街,據説是埃魯維爾公爵送給她的屋子,”看門的放低了聲音回答。

    問明瞭屋子的號數,男爵僱了一輛馬車趕去,看到一所雙重大門的時式漂亮屋子,單是門首那盞煤氣燈,已經顯出奢華的氣派來了。

    男爵穿着他的藍呢上裝,白領帶,白背心,淺黃褲子,漆皮靴子,在這座全新的樂園的門房眼中,很象一個遲到的客人。他的威武的氣概,走路的功架,渾身上下都證明他是一個來賓。

    門房一打鈴,列柱成行的廊下出現一名跟屋子一樣新的當差,把男爵讓了進去。他拿出帝政時代人物的姿態和口吻,吩咐道:

    “把這張片子送給約瑟法小姐……”

    這位專門侍候女人的傢伙,心不在焉的打量着那間屋子,發覺原來是一間外客廳,擺滿了奇花異卉,傢俱陳設要值到兩萬法郎。當差的來請先生進內客廳,説等席面散了,大家喝咖啡的時候,主人就會出來。

    帝政時代的奢華,當然亦是場面偉大,雖説為時不久,也非有大量的財富不可;男爵雖是經歷過當年的盛況,對着眼前這間屋子也不免眼花繚亂的呆住了。三扇窗子外面,是一座神仙洞府似的花園,那種一個月內趕造起來的園子:泥土是搬來的,花木是移植來的,草皮彷彿是化學方法變出來的。他不但欣賞精雅的擺設,鍍金的器具,最值錢的蓬巴杜式的雕塑,以及暴發户們不惜重金爭購的,精美絕倫的綾羅綢緞;他更欣賞惟有天潢貴胄才有本領挑選、羅致、收買的東西:兩張格勒茲,兩張華託,兩張梵迪克的頭像,兩張呂依斯達埃爾,兩張迦斯潑,一張倫勒朗,一張荷爾拜因,一張牟利羅,一張提善,兩張特尼埃,兩張梅茲,一張馮-赫伊絮姆,一張亞伯拉罕-米尼翁,①一共是二十萬法郎的名畫。美妙的框子差不多值到畫一樣的價錢——

    ①以上提到的均為歐洲名畫家。格勒茲(1725-1805)、華託(1684-1721),系法國畫家;梵-迪克(1599-1641)、特尼埃父子(1582-1649,1610-1690)系弗朗德勒畫家;呂依斯達埃爾(1600-1670)、倫勃朗(1606-1669)、梅茲(1629-1667)、馮-赫伊絮姆(1682-1749),系荷蘭畫家:迦斯潑(1615-1675)、提善(約1488-1576)系意大利畫家;荷爾拜因(1497?-1543)、米尼翁(1640-1679)系德國畫家;牟利羅(1618-1682),西班牙畫家。

    “啊!現在你明白了嗎,糊塗蟲?”約瑟法説。

    從一扇沒有聲響的門裏,她提着足尖在波斯地毯上走過來,把她的崇拜者嚇了一跳,原來他迷迷糊糊的愣在那裏,耳朵裏轟轟的響,除了喪鐘以外聽不見別的聲音。

    把這個大官叫做糊塗蟲,足見那些女人的膽大妄為,連最偉大的人物都敢糟蹋;男爵聽了,頓時兩腳釘在了地上。約瑟法穿着黃白兩種色調的衣衫,為這個盛大的宴會裝扮得那麼得體,在珠光寶氣的環境中,她的光輝也一點沒有減色,倒象是一件希世奇珍的寶物似的。

    “多美啊,是不是?”她接着説,“公爵出錢不管事,跟人家合夥做生意,公司的股票漲了,他拋了出去,把賺來的錢都花在這裏。我的小公爵真行!嘔,只有從前的王公大臣才會點鐵成金!飯前,公證人把屋契教我簽字,連付款收據都附了來。今天的來賓都是些大老:埃斯格里尼翁,拉斯蒂涅,馬克西姆,勒農庫,韋納伊,拉金斯基,羅什菲德,拉帕菲林;銀行界來的有紐沁根,杜-蒂耶;還有安東尼亞,瑪拉迦,卡拉比訥,匈茲。他們都在可憐你呢。對啦,朋友,我也請你,只是有一個條件,你先得一口氣喝足他們的量,或是兩瓶匈牙利,或是兩瓶香檳,或是兩瓶卡潑。告訴你,我們都灌飽了,歌劇院非停演不可,我的經理咕啊咕啊的亂叫,象一隻喇叭。”

    “噢!約瑟法!……”男爵叫道。

    “還要跟我評理嗎?多無聊!”她微笑着矇住了他的話,“這座屋子連傢俱值到六十萬,你説你值不值?你拿得出利息三萬法郎的存摺,象公爵那樣裹在一個雜貨鋪的三角包裏遞給我嗎?……你看他的禮送得多妙!”

    “墮落到這種田地!”男爵這時的氣憤,恨不得拿太太的金剛鑽來跟埃魯維爾公爵鬥一鬥,即使只能打倒他一天一晚也是好的。

    “墮落是我的本行!”她回答,“啊!你看你這種態度!幹嗎不攪些出錢不管事的買賣?天!我可憐的老雄貓,你該謝謝我呢:我離開你正是時候了,要不然你我非得吃掉你女人的生活費,你女兒的陪嫁,以及……啊!你哭啦。帝國完蛋啦!……我來向帝國致敬吧。”

    她擺出一個悲壯的姿勢,説道:

    人家叫你於洛!我可不認得你嘍!……

    説完她進去了。

    半開的門裏,象閃電一般漏出一片強烈的光,夾着一陣越來越兇的鬧酒的聲音,和一股山珍海味的味道。

    女歌唱家回頭從半開的門裏張了一眼,看見於洛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好比一座銅像,於是她又走出來説:

    “先生,我把紹沙街上的破爛東西讓給畢西沃的小姑娘布里斯圖了;要是你想去收回你的睡帽、你的鞋拔、你的腰帶、和你染鬢腳的油蠟,我是關照他們還給你的。”

    這幾句缺德話使男爵馬上走了出去,好似羅得當年走出峨摩拉城,卻並沒象他的妻子那樣“回頭一看”①——

    ①典出《舊約-創世記》第十九章:“當時耶和華將硫磺與火,……降與所多瑪和峨摩拉……羅得的妻子在後邊回頭一看,就變成了一根鹽柱。”

    於洛怒不可遏,自言自語的一路走回家;家裏的人還在那裏靜靜的玩着兩個銅子輸贏的惠斯特,和他出門的時候一樣。一看見丈夫,可憐的阿黛莉娜以為闖了禍,出了什麼丟人的事;她把牌遞給奧棠絲,帶了埃克托走進小客廳,五小時以前,克勒韋爾就在這兒預言貧窮是如何如何難堪的。

    “你怎麼啦?”她害怕的問。

    “噢!請你原諒;讓我把那些豈有此理的事告訴你聽。”

    他的怒火一口氣發泄了十分鐘。

    “可是,朋友,”可憐的妻子忍着痛苦回答,“那樣的女人本來就不懂得愛情,那裏配得上你的純潔、忠實的愛情!以你這般明白的人,怎麼會想跟百萬家財去拚呢?”

    “親愛的阿黛莉娜!”男爵抓着妻子,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裏。

    受傷的自尊心,給男爵夫人塗了一層止痛的油膏。

    “當然,埃魯維爾公爵要沒有財產,在她面前,他怎麼能跟我比!”男爵説。

    “朋友,”阿黛莉娜拿出最後的勇氣,“要是你一定少不了情婦,為什麼不學克勒韋爾的樣,找些便宜的、容易滿足的女人?那不是我們大家都得益嗎?需要,我是懂得的,可不瞭解虛榮心……”

    “噢!你太好了!我是一個老糊塗,不配有你這樣的太太。”

    “我不過為我的拿破崙做一個約瑟芬罷了,”她悲哀的回答。

    “約瑟芬不如你。來,我要跟大哥和孩子們玩惠斯特去。我應該負起家長的責任,把奧棠絲出嫁,結束我的荒唐生活……”

    這種灑脱的態度大大的感動了阿黛莉娜,甚至於説:

    “那女人丟掉我的埃克托,真是沒有眼睛,不管她新找的是誰。啊!我喲,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黃金來換,我也不肯把你放手的。一朝得到了你的愛,怎麼還捨得離開你呢!……”

    男爵不勝感激的望着妻子,算是報答她盲目的信仰。於是她更加相信,温柔與服從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是她錯了。把高尚的情操推之極端,其結果與邪惡的結果一樣。拿破崙做成皇帝,因為他在離開路易十六丟掉腦袋與王國兩步路的地方,開槍射擊羣眾,而路易十六的丟掉腦袋與王國,是因為捨不得讓一個名叫梭斯的人流血……

    奧棠絲把文賽斯拉的銀印放在枕頭底下,連睡覺的時候都不肯離開。第二天,她清早起來穿扮齊整,教人通知父親一起身就到花園裏去。

    九點半左右,父親依着女兒的要求,挽了她手臂,沿着河濱,穿過王家橋,走到閲兵場。剛進鐵柵要穿過那大廣場,奧棠絲説:

    “爸爸,咱們應該裝做溜達的樣子。”

    “在這個地方溜達嗎?……”父親帶着笑話她的口吻。

    “咱們可以裝做到博物館去;告訴你,那邊有幾家賣小古董,賣圖畫的鋪子……”她指着一些木屋説,那是靠着長老街轉角幾所屋子的牆根蓋的。

    “你姨母住在這裏呢……”

    “我知道;別讓她瞧見我們……”

    “哎,你想幹什麼?”男爵走到離瑪奈弗太太的窗子只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想起她了。

    奧棠絲把父親領到一家鋪子的櫥窗前面,正對南特府,坐落在沿着盧浮宮長廊一帶的屋子的轉角上。她走進店堂;父親卻站在外邊,專心望着那小娘兒的窗子。昨天晚上,她已經在老少年心中留下印象,彷彿預先撫慰他將要受到的創傷似的,此刻他要把太太的主意來實地試驗了。

    “還是回頭去找小家碧玉吧,”他想起瑪奈弗太太生得那麼十全十美,那麼可愛,“有了這個女人,我可以馬上忘掉貪得無厭的約瑟法。”

    以下是鋪子內外同時發生的事實。

    打量着意中人的窗子,男爵瞥見那個丈夫自己在刷外氅,同時伸頭探頸的,似乎在廣場上等着什麼人。男爵怕他看見了將來會把他認出來,便轉身背對長老街,但仍舊把身子斜着一點,好隨時張望。不料這一轉身,竟劈面遇見了瑪奈弗太太,——她從河濱大道沿着屋子走過來預備回家。瓦萊麗看到男爵那副詫異的目光,也不免吃了一驚,羞怯的瞟了他一眼。

    “好一個美人兒!簡直教人魂靈出竅!”男爵嚷道。

    “喂!先生,”她轉過身來,彷彿決心要幹一樁大事情似的,“你可不是於洛男爵嗎?”

    男爵點了點頭,越來越詫異了。

    “好吧,既然我們有緣碰上兩次,我又很榮幸的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或是注意,那麼請你不必魂靈出竅,還是高抬貴手主持公道罷……我丈夫的命運就操在你老人家手裏。”

    “怎麼的?”男爵很殷勤的問。

    “他是你署裏的一個職員,在陸軍部,屬於勒布倫先生一司,科凱先生一科,”她笑着回答。

    “我很樂意,太太,……請教貴姓哪?”

    “瑪奈弗。”

    “我的小瑪奈弗太太,為了討你喜歡,即使不公道的事我也願意幫忙……我有一個姨妹住在你屋子裏,這兩天我會去看她,有什麼要求,可以到她那兒告訴我。”

    “請原諒我的冒昧,男爵;可是我不得不大膽的説這種話,我是沒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你誤會了。”

    她低下眼睛,男爵簡直以為不見了太陽。

    “我到了絕望的地步,但我是一個規矩女人,”她接着説,“六個月以前,我失去了唯一的保護人,蒙柯奈元帥。”

    “啊!你是他的女兒嗎?”

    “是的,先生,可是他從來沒有認我。”

    “大概是為要留一份家產給你吧。”

    “不,什麼都沒有,先生,因為找不到遺囑。”

    “噢!可憐的孩子,元帥是中風死的……好啦,別失望,太太。一個帝政時代的名將的女兒,我們應當幫助。”

    瑪奈弗太太很有風度的行了禮,暗暗得意自己的收穫,正如男爵得意他的收穫一樣。

    “她這麼早從哪兒來呢?”他一邊想一邊分析她衣衫的擺動,在這上面,她的賣俏似乎過火了一點。“她神色疲倦,決不是從澡堂子回來,何況她丈夫等着她。真怪,倒是大有研究的餘地。”

    瑪奈弗太太進了屋子,男爵便想知道女兒在鋪子裏幹些什麼。他一邊往裏走一邊還望着瑪奈弗的窗子,幾乎跟一個青年人撞個滿懷。他腦門蒼白,灰色的眼睛挺有精神,穿着黑外氅,粗布褲子,罩有鞋套的黃皮鞋,沒頭沒腦的從鋪子裏奔出來;男爵眼看他奔向瑪奈弗的屋子,走了進去。

    奧棠絲一進鋪子,立刻認出那座出色的雕像,很顯著的擺在桌子上,從門洞子望過去恰好居於正中的地位。

    即使沒有以前那些事情,單憑這件大作brio①的氣息,也能吸引少女的注意。在意大利,奧棠絲本人就能給人家塑成一座brio的雕像——

    ①意大利文:奔放熱烈。

    那種有目共睹、雅俗共賞的光彩,其程度並非在所有的天才作品中都相等的。拉斐爾的某幾幅圖畫,例如《耶穌變容圖》,福利尼奧教堂中的《聖母》,梵蒂岡宮中的幾間壁畫,並不叫人一見之下就欽佩讚賞,象西阿拉宮中的《提琴師》,皮蒂美術館中的幾幅《多尼肖像》與《以西結的幻象》,博蓋斯美術館中的《耶穌背十字架》,以及米蘭布雷拉博物館中的《童貞女的婚禮》。《先知約翰像》和羅馬畫院中的《聖路加為聖母畫像》,就沒有《萊昂十世像》與德累斯頓的《童貞女》那樣的魔力。但它們的價值是相等的。不但如此,梵蒂岡宮中的壁畫,《耶穌變容圖》,那些單色畫,和三張畫架上的作品,確是盡善盡美的最高成就。但這些傑作,必須由最有修養的鑑賞家聚精會神,加以深刻的研究,才能領會到它們所有的妙處;至於《提琴師》,《童貞女的婚禮》,《以西結的幻象》,都自然而然從你的眼睛透入你的內心,佔據一個位置;你不費一點氣力,就欣然接受了它們。這不是藝術的極峯,而是神來之筆。這一點,可以證明古往今來的藝術品中,有一部分正如家庭中某些天賦獨厚,天生美好,從來不使母親生氣,無往不利,無事不成功的孩子;換言之,有些天才的花,正好象愛情的花。

    這一點兒brio——這是一個無法-譯的意大利字——確乎是初期作品的特點,是青年人慷慨激昂、才氣橫溢的表現;而這種慷慨激昂的氣勢,以後只有在興往神來之際才能再現;但那時候的brio,不再是藝術家心中飛湧出來的了,不再象火山噴射烈焰一般的灌注在作品中的了,而是藝術家靠了某些特殊情形恢復過來的,為了愛情,為了競爭,為了怨恨,更多的是為要支持以往的聲譽而擠逼出來的。

    文賽斯拉這座銅像,對於他以後的作品,就象《童貞女的婚禮》之於拉斐爾全部的製作。一個天才初顯身手的時候,有的是無法模仿的風流瀟灑,有的是童年的朝氣與豐滿:酒渦裏彷彿迴響着母親的歡笑,又白又紅的皮膚下面,潛藏着生命的力量。這幅《童貞女的婚禮》,歐也納親王是花了四十萬法郎買下的,在一個沒有拉斐爾作品的國家可以值到一百萬。可是人家決不會花這個數目去買最美的壁畫,雖然壁畫的藝術價值更高。

    奧棠絲想到她少女的私蓄有限,不得不把讚美的情緒抑制着一點,她裝做漫不經意的問:

    “怎麼賣呢?”

    “一千五百法郎,”古董商説着,對一個坐在屋角里圓凳上的青年,遞了個眼色。

    一看到於洛男爵的掌上明珠,那青年不由得呆住了。這可提醒了奧棠絲,覺得他便是作者,因為他痛苦蒼白的臉上泛起一些紅暈,聽到有人問價,灰色眼睛就閃出一點兒光亮。瘦削的臉,她看做一個慣於禁慾生活的僧侶的臉;她喜愛那張粉紅的有樣的嘴巴,那個細巧的小下巴頦兒,斯拉夫族的柔軟如絲的栗色頭髮。

    “要是一千二,”她説,“我就叫你送到我家裏去了。”

    “這是古物呀,小姐,”所有的古董商都以為這句話把一切小古董的妙處説盡了。

    “對不起,先生,這是今年的作品,”她不慌不忙的回答,“我正要託你請作者到我們家去,要是你同意這個價錢;我們可以介紹他相當重要的定件。”

    “作者拿了一千二,我拿什麼?我是做買賣的啊。”店主老老實實説。

    “啊!不錯。”她帶點兒輕視的意思。

    “噢,小姐,你拿去罷!老闆這方面由我安排就是了,”立沃尼亞人嚷着,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奧棠絲的美貌和對藝術的愛好,打動了他的心,他往下説:

    “我就是作者,十天功夫,我一天到這兒來三次,看看有沒有識貨的人還價。你是第一個賞識的人,你拿去吧!”

    “先生,那麼過一小時你和掌櫃的一起來……這是我父親的名片,”奧棠絲回答。

    然後,趁掌櫃的到裏邊拿破布包裹銅像的時候,她輕輕補上幾句,使藝術家大為詫異,以為是在做夢:

    “為你前途着想,文賽斯拉先生,這張名片不能給斐歇爾小姐看見,也不能告訴她誰是買主,因為她是我的姨母。”

    藝術家聽了“我的姨母”這句話,竟有些頭暈眼花:從天而降的掉下一個夏娃,他就以為看見了天堂。過去他夢想李斯貝特的漂亮甥女,正如奧棠絲夢想姨母的愛人。剛才她進門的時候,他就想:“啊!她要是這樣的人物才妙呢!”這樣我們就不難了解兩個愛人的目光了,那簡直是火焰一般,因為純潔的愛人是一點不會裝假的。

    “哎,你在這兒幹什麼?”父親問他的女兒。”

    “我花掉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積蓄。呃,咱們走罷。”她挽着父親的手臂。

    “一千二百法郎!”

    “還是一千三呢!……短少的數目要你給的。”

    “這鋪子能有什麼東西,要你花那麼多錢?”

    “啊!就是這個問題!”快樂的姑娘回答,“要是我找到了一個丈夫,這個價錢不能説貴吧。”

    “一個丈夫?在這個鋪子裏?”

    “告訴我,爸爸,你會不會反對我嫁給一個大藝術家?”

    “不會的,孩子。今天一個大藝術家是一個無冕之王:又有名又有利,那是社會上兩件最大的法寶……除了德行之外,”他裝着道學家的口氣補上一句。

    “是的,不錯。你覺得雕塑怎麼樣?”

    “那是挺要不得的一門,”於洛搖搖頭,“才氣要很高,還要有大老做後台,因為雕塑唯一的主顧是政府。那是一種沒有市場的藝術,現在沒有大場面,沒有了不得的產業,沒有繼承的王府,沒有長孫田①。我們只能容納小幅的畫、小件的雕像;藝術大有成為渺小的危險。”——

    ①指封建時代的貴族長子世襲財產。

    “要是一個大藝術家找到了他的市場呢?”奧棠絲問。

    “那麼問題解決了。”

    “還有後台?”

    “更好啦!”

    “再加是貴族?”

    “嗯!”

    “是伯爵呢?”

    “而他會雕塑?”

    “他沒有財產。”

    “而他想靠奧棠絲-於洛小姐的財產是不是?”男爵挖苦的説,他瞪着女兒,想從她眼睛裏探出一個究竟來。

    “這個大藝術家,又是伯爵,又會雕塑,剛才生平第一次的看見了你的女兒,而且只有五分鐘,男爵先生,”奧棠絲很鎮靜的回答,“昨天,我親愛的好爸爸,你正在國會里的時候,媽媽暈過去了,她説是肝氣,其實是為了我的親事沒有成功,因為她告訴我,你們為了擺脱我起見……”

    “她太愛你了,不會説這種話的……”

    “這種不夠圓滑的話,”奧棠絲笑着把話接過來,“不,她沒有用這個字眼;可是我,我知道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沒有能嫁掉,對於有責任心的父母是一個沉重的十字架。所以媽媽想,如果找到一個有魄力有才具,只消三萬法郎陪嫁就足夠的男人,咱們就都稱心如意了!總而言之,她覺得應當做一番準備功夫,教我能接受比較平凡的命運,不要一味追求太美妙的夢……這就是説,那頭親事是完了,並且沒有陪嫁。”

    “你母親真是一個善良、高貴、了不起的女人,”父親回答。他覺得非常慚愧,雖然一方面聽了女兒這番心腹話也很高興。

    “昨天她告訴我,你答應她賣掉鑽石,做我的陪嫁;可是我希望她留着,由我自己來找一個丈夫。現在我認為已經找到這樣的人,合乎媽媽條件的女婿……”

    “在這兒嗎?……在閲兵場上!……一個早上就找到了?”

    “噢!爸爸,説來話長呢,”她狡獪的回答。

    “好啦,孩子,原原本本説給你爸爸聽罷,”他故意嬌聲嬌氣的裝做鎮靜。

    當父親答應嚴守秘密之後,奧棠絲把她和貝姨的談話講了一個大概。然後,回到家裏,她把那顆銀印拿給父親看,證明她料事的聰明。父親對於姑娘們在本能衝動之下所表現的聰明機巧,不由得暗暗佩服,因為他承認,那單相思一夜之間給天真的姑娘出的主意,的確簡單得很。

    “我剛才買的那件精品,你就可看到,快要送來了。而且親愛的文賽斯拉要陪着古董商一塊兒來……能夠塑出這樣東西的作者一定會掙大錢的,可是你得憑你的面子,替他招徠一座雕像,然後送他進法蘭西研究院……”

    “你瞧你急成這個樣子!由你的意思,你在法定限期內就會結婚,就是説在十一天之內……”

    “要等十一天嗎?”她笑着回答,“可是我五分鐘之內就愛上了他,好象你當年一看見媽媽就愛上了一樣!而且他也愛我,彷彿我們已經認識了兩年。”她看見父親做着一個手勢,又説:“是的,他一雙眼睛簡直是十大扎情書。再説,一經證明他確有天才之後,你和媽媽還會不要他嗎?雕塑是最高的藝術啊!”她又是拍手又是跳,“噢,讓我統統告訴了你罷……”

    “難道還有旁的事嗎?……”父親笑着問。

    多嘴而絕對的天真,教男爵完全放了心。

    “還有一句最要緊的話呢。我沒有認識他就愛上了他,可是從我一個鐘點以前見到他之後,我簡直瘋了。”

    “太瘋了一點,”男爵説,他很高興看到這種天真的熱情。

    “我告訴了你心裏的話,你可不能責備我。你瞧,能夠對爸爸嚷着‘我有了愛人了,我快活了!’豈不痛快!你看吧,我的文賽斯拉是怎麼樣的。嘔!一張不勝哀怨的臉!一對灰眼睛,全是天才的光輝!……又是一表人材!你認為怎麼樣?立沃尼亞是不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哼,讓貝姨嫁給這個青年人!她可以做他母親呢!……這不是害死人?……我才妒忌她幫了他的忙呢!我想她對我的婚姻一定不會高興的。”

    “好孩子,咱們什麼都不能瞞你的母親。”

    “那麼要把銀印拿給她瞧了,而我是答應不欺騙貝姨的,她怕母親笑她。”

    “你為了圖章那麼守信用,卻不怕挖掉貝姨的情人!”

    “我為了圖章發過誓,卻沒有為圖章的作者答應過一句話。”

    這一節簡單純樸,大有古風的愛情,跟這個家庭的內幕非常調和;所以男爵把女兒對他的信任誇獎了一番,囑咐她從此以後應當把事情交給懂得世故的父母去辦。

    “要知道,孩子,你姨母的那個愛人是不是伯爵,有沒有合格的證件,他的品行有什麼保證等等,都不是你能夠決定的。至於你姨母,二十年以前已經回絕了五頭親事,現在不至於再從中作梗,那由我去對付就是了。”

    “聽我説,爸爸;要是你願意我結婚,你得等到籤婚約的時候,才可以向姨母提……這個問題我盤問了她有半年!……

    嗯,她真有點兒不可解的地方……”

    “什麼?……”父親覺得很奇怪。

    “關於她的愛人,只要我把話説得過分一些,哪怕是笑着説的,她的眼睛就不善。你去打聽你的;我這方面讓我自己來把舵。一切不瞞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基督説:‘讓小孩子到我這裏來!’你便是回來的孩子中的一個,”男爵帶着點取笑的口吻。

    吃過午飯,外面通報説古董商和藝術家送東西來了。女兒突然之間的臉紅,使男爵夫人先是不安,繼而留神;而奧棠絲的羞怯、眼中的熱情、馬上給母親窺破了秘密,那是她年輕的心中抑捺不住的。

    斯坦卜克渾身穿着黑衣服,在男爵眼中的確是一個很體面的青年。

    “你能夠雕一座大型的銅像嗎?”他拿着新買的作品問。

    深信不疑的欣賞了一會,他把銅像遞給不大懂得雕塑的太太。

    “不是嗎,媽媽,多美啊!”奧棠絲咬着母親的耳朵説。

    “人像!男爵先生,那並沒象處理這座時鐘那樣難,你瞧,掌櫃的把這件作品也給帶來了,”藝術家回答。

    古董商忙着把愛神想抓住十二時辰的那個蠟塑模型,安放在飯廳裏的碗櫃上。

    “把這座鐘留在這兒吧,”美麗的作品把男爵看呆了,“我要拿給內務大臣和商業大臣瞧瞧去。”

    “這年輕人是誰啊,你感到那麼大的興味?”男爵夫人問女兒。

    古董商發覺少女和藝術家眼神之間有着默契,便裝出內行的,莫測高深的神氣説:

    “一個藝術家要是有相當的資本利用這副模型,可以賺到十萬法郎。八千法郎一座,只要賣掉二十座就行啦。每座本錢不過三千;把它們編上號碼,再把模型毀掉,一定能找到二十個收藏家,肯買這件總數有限的作品。”

    “十萬法郎!”斯坦卜克嚷着,把古董商,奧棠絲、男爵、男爵夫人、一個一個的瞧過來。

    “對呀,十萬法郎!”古董商説,“我要有錢,我就花兩萬法郎把它買下來;模型毀掉之後,那就成了獨一無二的財產……一個大老會花三萬四萬的,把這件作品買去裝飾他的客廳。藝術品中從沒有過一座雅俗共賞的時鐘,而這件作品,先生,的確解決了這個難題……”

    “這是給你的,先生,”奧棠絲給了古董商六塊金洋①,把他打發了。可是藝術家送他到門口囑咐道:——

    ①每塊值二十法郎。

    “對誰都別説你到這兒來過。有人問你銅像送到哪兒,就説送給埃魯維爾公爵,那位有名的收藏家,住在沼地街的。”

    古董商點了點頭。男爵看見藝術家回進屋子,便問:

    “你貴姓哪?”

    “斯坦卜克伯爵。”

    “有證明文件沒有?”

    “有的,男爵,是俄文和德文的,可是沒有經過官方簽證……”

    “你能不能塑一座九尺高的人像?”

    “能,先生。”

    “那麼我要去跟幾位先生商量,要是他們滿意你的作品,我可以讓你承攬蒙柯奈元帥的像,預備送入拉雷茲神甫公墓,立在他墓上的。陸軍部和前帝國禁衞軍軍官,捐了很大一筆款子,所以我們有挑選藝術家的權。”

    “噢!先生,那是我的運氣嘍!……”斯坦卜克對着接二連三的有事愣住了。

    “你放心,”男爵和顏悦色的回答,“我要把這座銅雕跟這個模型拿給兩位大臣去瞧,要是他們賞識的話,你就走運了……”

    奧棠絲抓起父親的手臂,拚命的擰着。

    “把你的文件拿來;你的希望,對誰都別提,連對我們的貝特老姨也不能説。”

    “怎麼!李斯貝特?”於洛太太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結局,卻猜不透所用的方法。

    “我可以替夫人塑一座胸像,證明我的能力……”文賽斯拉補上一句。他欣賞於洛夫人的美,正在把母女兩個比較。

    “哎,先生,可能你的前程很遠大呢,”男爵被斯坦卜克文質彬彬的儀表迷住了,“不久你就會知道,在巴黎,一個人單靠他的才具是不會長久的,只有持久的工作才會成功。”

    奧棠絲紅着臉,把一口裝着六十塊金洋的精美的阿爾及利亞錢袋,遞給文賽斯拉。藝術家始終脱不了他的貴族氣,看到奧棠絲臉紅,也不禁流露出羞怯的神色。

    “這是不是你的作品第一次賣錢?”男爵夫人問。

    “是的,夫人,這是我藝術工作的第一次酬報,卻不是第一次出賣勞力,因為我做過工人……”

    “那麼,希望我女兒的錢給你發個利市!”於洛夫人回答。

    男爵看見文賽斯拉老提着錢袋不收起來,便説:

    “你放心收起來罷。這筆錢將來會由一個大老還給我們的,説不定什麼親王之流,為了要謀這件美麗的作品,肯出幾倍的價錢向我們收買的。”

    “噢!爸爸,不行,我不肯出讓的,哪怕是王太子要,我也不肯呢!”

    “我可以替小姐另外雕一座更美的……”

    “那不是這一座啦,”她説完又覺得説得太多了,羞得躲到花園裏去了。

    “那麼我回家去把模型與陰模一齊毀掉罷!”斯坦卜克説。

    “好吧,你把文件拿來,不久我就有迴音給你,要是你的一切都跟我預料的一樣。”

    聽到這一句,藝術家不得不告辭了。對於洛夫人和奧棠絲行過禮——她特意從花園中進來受他這個禮,——他到杜伊勒裏花園中去溜了一會,暫時不能、也不敢回到閣樓上去受暴君的盤問,把他的秘密逼出來。

    奧棠絲的愛人,想象中一下子有了多少題材,又是羣像又是人像;他覺得精神百倍,直有親自斫鑿大理石的力氣,象那個也是身體嬌弱的卡諾伐一樣①。奧棠絲把他改變了,他馬上有了靈感——

    ①卡諾伐(1757-1822),意大利名雕塑家。

    “哎!哎!”男爵夫人對她的女兒説,“這是什麼意思呢?”

    “親愛的媽媽,你剛看到咱們貝姨的愛人啦,現在是我的-,我希望。……可是你得閉上眼睛,裝做不知道。天!我本想瞞着你的,現在都給你説了罷……”

    “好啦,再見,孩子們,”男爵擁抱了女兒跟妻子,“或許我要去看看山羊,從她那兒我可以知道很多事情,關於那個青年。”

    “爸爸,留神哪!”奧棠絲又囑咐了一遍。

    奧棠絲講完了她詩一般的故事,最後一節便是當天早上的情形,男爵夫人叫道:

    “噢!孩子!親愛的孩子,世界上最狡猾的還是天真!”

    真正的熱情自有它的本能。讓一個好吃的人在一盤果子中挑,他不大會錯的,甚至用不着看,就能抓到最好的。同樣,讓一般有教養的女孩子,絕對自由的去挑選她們的丈夫,要是所挑中的男人她們的確能得到,她們也難得會挑錯。天性是百發百中,萬無一失的。這種天性叫做一見鍾情。而愛情方面的第一眼,就等於千里眼。

    男爵夫人的快樂,雖然為了母親的尊嚴而多少藏起一點,也不下於女兒;因為克勒韋爾所説的奧棠絲三種嫁人方式,她認為最好的一種似乎可以成功了。她覺得這樁奇遇就是她熱烈的祈禱感動了上帝所致。

    斐歇爾小姐的奴隸,終於不得不回家了,他居然想出主意,把藝術家的快樂遮蓋他愛人的快樂,表示他的得意是為了作品的初次成功。

    “行啦!我那組像賣給埃魯維爾公爵了,他還要給我別的工作呢,”他把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金洋扔在了老姑娘的桌上。

    當然,他藏起了奧棠絲的錢袋,揣在懷裏。

    “噯,總算運氣,”李斯貝特回答,“我已經累死了。你瞧,孩子,你這一行,錢來得多不容易,這是你第一次掙來的錢,可是辛苦了快五年了!這筆數目,僅僅足夠還我自從積蓄換成你的借票以後,新借給你的錢。”她數過了錢又説:“可是你放心,這一筆我要完全花在你身上。現在咱們可以消消停停的過一年。一年之內,你可以還清債務,還可以有多餘,倘使你老是這個勁兒幹下去。”

    文賽斯拉看見他的狡計成功了,便對老姑娘編了一套關於埃魯維爾公爵的故事。貝特回答説:

    “我要教你照着時行的款式穿黑衣服,內衣也得添新的,到你保護人那兒總得穿得象個樣。再説,你也該找個屋子,比這個怕人的閣樓更大更合適的地方,好好的佈置起來……”她把文賽斯拉打量了一番,又道:“瞧你多高興!你簡直換了一個人。”

    “他們説我的銅像是一件傑作呢。”

    “那麼,再好沒有啦!再做幾件呀,”這個枯索而實際的姑娘,全不懂什麼成功的喜悦,什麼藝術的美。“已經賣掉的不用想了;應當再做點新的去賣。為這件該死的《參孫》,你花了兩百法郎,人工和時間還沒算上。你的時鐘要澆銅的話,還得兩千法郎。噯,倘使你相信我,就該把那兩個小孩替小姑娘戴菊花冠的東西完工,巴黎人一定喜歡的……我嗎,我要到葛拉夫裁縫鋪去,再上克勒韋爾先生家……你上樓吧,我要穿衣服了。”

    下一天,男爵對瑪奈弗太太簡直害了相思病,便找貝姨去。她開出門來看見是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他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她心裏想:“是不是奧棠絲打我愛人的主意呀?……”頭天晚上,她在克勒韋爾家知道大理院法官的那頭親事完了。

    “怎麼,姊夫,你來這兒?這是你生平第一遭來看我,決不是為了我的漂亮眼睛來巴結我罷?”

    “漂亮眼睛!不錯,”男爵回答,“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那樣的漂亮眼睛!……”

    “你幹什麼來着?在這種醜地方招待你,我多難為情。”

    貝特住的兩間屋的第一間,於她又是客廳,又是飯廳,又是廚房,又是工場。傢俱就象一些小康的工人家裏的:幾張草墊的胡桃木椅子,一張小小的胡桃木飯桌,一張工作台,幾幅彩色版畫,裝在顏色變黑了的木框內,窗上掛着紗窗簾,一口胡桃木大櫃子,地磚擦得雪亮,乾淨得發光。一切都纖塵不染,可是到處冷冰冰的情調,活象一幅泰爾比爾①的畫,畫上所有的,這裏都有,連那灰灰的色調都不缺,那就是從藍色變為苧麻色的糊壁紙。至於卧房,從來沒有人進去過——

    ①泰爾比爾(1617-1681),荷蘭風俗畫家。

    男爵眼睛一掃便什麼都看清了,每件東西都留着庸俗的標記,從生鐵爐子起到家用的器皿,他感到一陣噁心,想道:

    “所謂德行,就是這副面目!”

    “我幹什麼來着?”他提高了嗓子回答,“你那麼精靈,瞞不過你的,老實跟你説了吧,”他一邊坐下,撩開一點疊襉的紗窗簾,從院子裏望過去。“你這屋子裏有一個挺美的美人兒……”

    “瑪奈弗太太!噢!我猜着了!”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麼約瑟法呢?”

    “可憐!小姨,再沒有約瑟法嘍……我給她攆走了,象一個當差似的。”

    “那麼你想?……”貝姨道貌岸然的瞪着男爵。一個假貞潔的女人,老是急不及待的要擺出她的道學面孔。

    “瑪奈弗太太是一個挺規矩的女人,一個公務員的太太,你跟她來往決不致有失身份,所以我希望你和她親近親近。噢!你放心,她對署長先生的小姨一定是十二分恭敬的。”

    這時他們聽到樓梯上一陣衣衫悉索的聲音,同時還有極其細巧的皮靴的聲音。到樓梯頭,聲音沒有了。然後,門上敲了兩下,瑪奈弗太太出現了。

    “小姐,對不起,冒昧得很;我昨天來拜訪你,你沒有在家。我們是鄰居,倘使我知道你是男爵的令親,我早就要來懇求你在他面前説句好話了。我看見署長先生來,就大膽的跟着來了;因為我丈夫説,男爵,明天部裏就要把人事單子送給大臣去審批了。”

    她似乎有點兒激動,有點兒哆嗦,其實是因為她上樓時跑了幾步的緣故。

    “你別盡求情啦,美麗的太太,”男爵回答;“倒是我要請你賞臉,讓我見見你呢。”

    “那麼,要是小姐願意的話,就請到舍間去坐坐吧!”瑪奈弗太太説。

    “姊夫你先走,我等會兒去,”貝姨很世故的説。

    那個巴黎女人早已拿準,署長先生一定領會到她的意思,會來拜訪的,所以她不但把自己裝扮得跟這一類的會面非常合適,而且還裝扮了她的屋子。從清早起,家裏就供着賒買得來的鮮花。瑪奈弗幫着他女人收拾傢俱,又是刷,又是洗,把最小的東西都擦得雪亮。瓦萊麗要把自己放在一個新鮮的環境中,好討署長的喜歡,而討喜歡的程度要使她能夠故意刁難,運用那些現代技巧,當他小孩子一般高高的拿着糖逗他。她已經看透了於洛。一個巴黎女人只要窮極無聊到二十四小時,連內閣都會推倒的。

    這位帝政時代的人物,在帝政時代的風氣中混慣了,全不知現代風月場中的新玩意和新規矩。從一八三○年以後,時行了一套不同的談話,可憐的弱女子自稱給愛人的情慾做了犧牲品,做了裹紮傷口的慈善會女修士,甚至是忠心耿耿的天使。這一部新的戀愛經,①大量引用《福音書》的辭藻來修煉魔道。情慾是殉道的事業。彼此嚮往於理想,嚮往於永恆,目的是要使自己受了愛情的洗煉而益臻完善。所有這些美妙的説辭,其實只是一種藉口,使你實際上欲情更熾,墮落得更徹底。這種虛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色,把談情説愛的事完全污辱了。嘴裏自命為一對天使,行事卻儘量要做成一對魔鬼。在大家忙着拿破崙戰役的時節,愛情是沒有時間作這種分析的,一八○九年時,它只求成功,跟帝國跑得一樣快——

    ①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著有《愛經)一書,聞名於世。故此處言新的戀愛經。

    在王政復辟時代,美男子於洛回到脂粉隊裏,先把幾個好象殞星一般從政治舞台上倒下來的老相好,安慰了一些時候,而後,到了老年,他又做了珍妮-卡迪訥與約瑟法之流的俘虜。

    瑪奈弗太太的戰略是根據署長的前例,她的丈夫早已在部裏打聽清楚,報告給她。既然時下這套談情的戲法對男爵是新鮮的玩意兒,瓦萊麗便決定了她的方針,而她這天上午的試驗,果然是如願以償。憑着那些感傷的、傳奇式的、才子佳人派的手段,瓦萊麗沒有給男爵什麼希望,就空口白舌的替丈夫謀到了副科長職位和榮譽勳位的十字勳章。

    這些小小的戰爭場面,少不了牡蠣巖飯店幾頓飯、幾場戲、以及頭巾、披肩、衣衫、首飾等等的禮物。既然長老街的公寓討人厭,男爵便暗中在飛羽街一幢漂亮的時式住宅內,佈置一個富麗堂皇的新的住家。

    瑪奈弗先生得到十五天假期,一個月內開始,理由是到本鄉去料理一些私事,另外又到手一筆津貼。他決意上瑞士去作一個小小的旅行,研究一番那邊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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