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兩點過後,醫院小賣店的咖啡廳裏已經沒有客人了。
阿島不知道有田同芝野家究竟有什麼關係,雖有幾分猶豫,但是她覺得這件事如果通過有田傳給芝野家反而更好,所以她便毫無顧忌地説出來了。
説到底,儘管這是一樁不可能成的婚姻。但是,不管怎麼説,她想讓芝野家的人們知道,初枝被子爵家的繼承人愛上了。她認為,這至少可以為直到父親臨終時還蒙受侮辱的私生子出一口氣。
“這麼説來,如果讓她成為芝野家的孩子,也該算是門當户對了。那就暫時不要按照我個人的意見表示拒絕,先同芝野家商量一下,也許更好些。”阿島窺視着有田的臉色説。
“是啊!芝野的兒子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是,至關重要的父親去世之後,還能讓孩子入籍嗎?”有田冷淡地説。
“那樣做不是很好嗎。我家的爵位如果能派上用場,也很有意思啊!可以和芝野商量一下,就説有這樣一門親事,請認下初枝,哪怕是作為養父母也好。”
説着,禮子也笑了。
阿島貿然斷定,禮子也在支持正春和初枝相愛,她説:
“哪裏的話!按順序來説,芝野家將要到府上去求親,不知要給您家裏添多少麻煩!”
“只要初枝的户籍能更改過來,管它以後的事情會怎樣。”
阿島似乎從高處被推落下來。禮子又説:
“不過,初枝即使成為那家的孩子,也不見得會幸福。”
“那倒也……”
阿島點點頭。
“首先,這個時候提出像初枝這樣一個人和您哥哥的事來,會妨礙小姐飛黃騰達的。”
“不,別説了,説點正經事吧!什麼是我的飛黃騰達呢?”
“您不是正面對一樁美好姻緣麼!”
“不知道是不是美好。初枝反對,哥哥也一樣。有田先生甚至説要毀掉它。這就是飛黃騰達?”
“小姐您是怎樣想的呢?”
“我不認為是飛黃騰達。”
禮子彷彿是在嘲弄着自己內心孤寂似的微笑着,聲音低沉地説:
“我不願意為了我的飛黃騰達,去毀掉初枝的愛情,做夢也沒有想過。我最討厭讓別人為我做出犧牲,如果有必要,犧牲的應該是我。”
“啊?”
“但是,我的事和初枝沒有任何關係,別把它們攪和在一起。我並不像初枝那樣幸福。”
阿島驚訝地看着禮子。接着,她含蓄地談到昨天見到正春,説他想娶初枝時的情形。
阿島的話,從表面看來,是把禮子作為子爵家的小姐,而且是初枝的恩人,十分尊敬,而她的內心深處卻在企盼着自己的女兒、初枝的姐姐能理解她的苦悶心情。
二
然而,阿島這番類似傾訴的談話反而惹惱了禮子。她甚至把它聽成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從事接客生意女人的口吻。
“初枝真可憐啊!”
她略帶諷刺地説。
“我跟哥哥也説過,初枝媽媽的心情我很理解。哥哥那種人,實在是太天真了。”
“不,那種事……”
“是啊,您為什麼坐視不管呢,也該想想呀!”
“是的,我正想向小姐道歉。”
“哎喲,是哥哥不好呀。”
“您哥哥要我暫時保持沉默,看看再説。”
“他倒是會打如意算盤!”
“我只是一心祈求,希望能不責備初枝,使事情能悄悄地得到解決。”
“是啊,請不要責備初枝。”
“您這樣説……”
阿島低下頭去,但彷彿在探索着禮子的內心想法似的。
“那就是説,小姐也是這樣想的。”
“我嗎?我是反對的呀!”
“那怎能受得了呢!”
“但是,我如果是男人就要娶初枝。”
“什麼?”
“把初枝給我吧。”
禮子若無其事地説。
“好吧,您要樂意隨時都可以。”
“是嗎?那我們就這樣説定了!”
阿島不由得微微笑着點了點頭。
這是出於禮子這樣一個任性女孩一時心血來潮的愛情,還是她有更深層的考慮呢,阿島完全被搞糊塗了。
好在一件重要的事,竟以玩笑的方式收場了。
“如果給了我,那不論是哥哥還是其他什麼人,我可誰也不會給的喲!”
“好吧,隨小姐的便。”
阿島快活地看着禮子。
禮子站起身來。
“有田先生,你可是證人啊!請你好好記住剛才的約定,不然,日後媽媽又捨不得就麻煩了……”
“您放心好了,就是小姐忘記了,我也不會忘的。我要儘快告訴初枝,讓她也高興高興。”
禮子一面送着阿島,一面自言自語地説:
“還挺高興呢。”
接着,她仰臉望着有田。
“處理得乾淨利落吧?”
“是的。”
“討厭,您是那麼想的嗎?”
有田苦笑着向前走去。
“我可是認真的呀,我真的想得到她,我感到愉快。”
她彷彿在眺望着遠處的天空。
“您瞧,沒有成為悲劇,事情就結束了。”
“比起別人來,倒是你自己不要投身到悲劇中去呀!”
“哎喲!”
“你也乾淨利落地處理一下自己的問題怎麼樣?”
“我總是乾淨利落的啊!”
禮子獨自笑着説:
“雖然是好不容易剛剛得到的,不知道該不該把她送給您。”
“説什麼傻話……”
“為什麼?您不肯接受?”
三
“你雖然那樣説,但我卻沒有真實感。那樣一個小孩子能為人妻子嗎?”
“這事你不該問作為女人的我呀,不是要讓她給您這位男人做妻子嗎?”
“別説了!”
“我希望男人能相信任何女人都能成為自己的好妻子……”
“一種無聊的自信。”
“並非無聊。所有的女人都認為自己能成為好妻子的呀。”
“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會怎麼樣?”
“現在的年輕人?您也説這種令人遺憾的話呀!”
“禮子也那樣想嗎?”
“是的。”
“做矢島伯爵的妻子吧?他的好妻子該是什麼樣。”
“就像我這樣的人……對方就是這麼看的嘛。”
“實在愚蠢。”
“可是,您真的非常瞭解伯爵麼?在您的心目中,是否有一個除社會傳聞之外,由您親眼目睹的伯爵呢?”
“這倒是沒有,不過,那是大家一致公認的呀!”
“那才叫愚蠢哪!我覺得作為妻子最難能可貴的,就在於她能從不同於社會傳聞的眼光去審視對方。您説是嗎?只有妻子對於丈夫的傳聞最缺乏深刻的真實感。難道這不就是能夠共同生活的秘訣嗎?”
“這話完全像是出自一個已婚女子之口啊!”
“我是現在的年輕人呀……您把伯爵扔出去,然後便互相扭打在一起。在那場毆鬥過程中,您撞到他身體時有何感覺?如果談這個,我倒是願意洗耳恭聽。”
“哼!”
“那就是伯爵呀,不是社會上傳説的伯爵。”
“這件事我道歉。你們確實應該結婚。當禮子站在伯爵身旁時,我就是這樣想的,上次我也曾説過。當正在扭打時,偶爾看了禮子一眼,我猛地一激靈。你像被什麼迷住了似的看着我們。你的美過於清澈冷峭,是一種殘酷的美。心中一驚,我便鬆手不再打了。回去時我很悲傷。”
“你恨他?”
“可惜不是。”
“伯爵説,如果再遇到您,還要再打一場……”
“要是他願意,我可以奉陪到底。”
禮子的眼睛閃閃發光,回頭望着有田。
於是,禮子在觀看那場格鬥時顯現的美,又再次令人眼花繚亂地洋溢在身上,連腳步也加快了。
走出大學的後門,兩人已經走下通往藍染橋的寬闊的坡道。
禮子彷彿是在控制着自己似的説:
“哎,有田先生,你可真夠懦弱的。我們不是在説你的事嗎?我想把那個童話裏的新娘送給你呀。”
“這可完全是個童話啊!”
“你撒謊!我哥哥也許是迷上了童話,但你卻不然。你不是在愛着她嗎?”
“我對於你這種以一雙慧眼作出的觀察,感到不快。就像你心甘情願地使自己陷入不幸一樣是你的弱點。”
“那麼,你為什麼説要初枝進一步改變自己呢?這豈不等於説讓她愛你嗎!現在她就是這樣的呀。如果連這都不明白,你可真夠遲鈍的了!”
當兩人來到位於上野公園後面的有田家時,禮子的姐姐房子正在這裏。
四
有田家裏只有他和妹妹兩人一起生活,另外僱了一位老保姆。樓上有兩個六鋪席的房間,樓下大致也一樣。妹妹在女子高等師範學校讀書。
房子聽見腳步聲,便從樓上匆匆下來,不料碰上了禮子,
“哎呀,是禮子?你不是去信州了嗎?”
禮子也吃了一驚,但房子卻先紅了臉:
“我只以為你去信州了,村瀨沒有約過你嗎?”
“我拒絕了呀。”
“村瀨説,禮子也一起去,可……”
“我還以為姐姐也一起去呢。”
“打獵之類的事,我從來沒有跟着去過。連村瀨打回來的鳥,説什麼我也不想吃。”
“是嗎?”
“他們是今天早上動身的。”
“噢。”
“伯爵非常失望。本來麼,禮子如果不去就沒意思了。”
“有他自鳴得意的獵犬不就行了嗎?”
“你説的是有田先生吹口哨召喚的那隻狗嗎?伯爵捨不得讓它參加那種瘋狂的狩獵的。也許因為禮子不去,伯爵才拿狗出氣而粗暴地使用它。村瀨會不會擔心得捏把汗呢……”
有田也只是在樓下脱掉大衣,便上樓來了。
大家圍坐在一個陶製的大火盆周圍,房子和禮子互相注視着對方的手,但又誰也不能將手縮回去,只是這樣無言相對。禮子連坐墊也沒有鋪。
然而,房子生性就忍受不了這種“比賽”,所以她若無其事地説:
“第一次嗎?”
“什麼?”
“到有田先生家裏來呀。”
“不,是第二次。”
“是嗎?今天你們是在哪兒見面的?”
“在研究室。”
“研究室?”
房子好像被妹妹的大膽所壓倒。
“有人去醫院探望病人,我順便到他那兒去了。”
“啊,就是那個盲姑娘吧?”
“已經復明了啊!高濱大夫給做的手術。”
“嗯。是長野一個什麼飯館的女兒吧?對了,伯爵還説,打獵回來,要帶禮子去那個飯館看看,他還盼着哪!村瀨沒有告訴你嗎?”
“在電話裏聽説了。可是,伯爵盼什麼呢?”
“你不是迷上了那個盲姑娘了麼?”
“但她和她母親都不在家時,去她家做什麼?討厭!”
“既然是飯館,吃頓飯總可以吧!”
“低級趣味!”
“那麼禮子照顧一個盲姑娘就不是低級趣味了?”
“即便是趣味,如果一個盲人復明了……”
“可真是很不錯的嗜好呀!”
“有田先生也説想看看那孩子復明後的樣子,我們一起去探望過了。”
“好奇的人可都湊到一起了,她就那麼可愛?”
房子突然發出輕輕的笑聲,鬆了口氣。
“讓我也看看那孩子。”
五
丈夫今天早上剛剛外出打獵,趁他不在家,房子就跑到有田這裏,一個人在樓上的書房裏等着有田回來。
這當兒,禮子對此一無所知便闖來,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房子做夢也不曾想到,禮子會跑到有田的研究室去,而且兩人結伴回來。她本該與村瀨和矢島伯爵去信州打獵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兩人沒完沒了地互相猜疑着。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房子只能將禮子當作孩子對待,但她卻是個難於應付的妹妹。
有田又是給禮子拿坐墊,又是到樓下取紅茶茶具,但並沒有顯出特別為難的樣子。
於是,房子和禮子誰能先相信有田是清白無辜的,誰便是勝者。
房子微微地眯縫眼睛,用詢問的目光看着禮子。她的這一習慣,使她的單眼皮突然變得有些孩子氣,顯得年輕了。禮子最不喜歡那種謎一般的似乎在引誘男性的毫不反抗的表情,她感到是一種侮辱。
“你真應該同他們一起到信州去呀!”
房子含糊其詞地説。
“乘坐今晚或明早的火車追趕怎麼樣?伯爵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追趕”這個詞兒,禮子聽着非常刺耳。
房子看到禮子變了臉,便解嘲似的説:
“很漂亮的大衣呀!”
有田一面倒着紅茶,一面説:
“同矢島伯爵的親事已經定下來了麼?”
他在問房子。
“是的。”
禮子從旁明確地肯定。
“是麼?”
有田將茶匙掉在茶盤裏。房子假裝未看見的樣子。
“太可笑了!定了就是定了,如果你再不認真些,可就不好辦了。”
“我比起姐姐來,可是認真的呀。”
“你要那樣想,那是你的自由。不過想一些無用的事未必算是認真吧。既然終歸要同他結婚,那就老老實實地嫁過去不是更好嗎?”
“我自以為是老實的。”
“是這樣的麼?”
“伯爵向姐姐抱怨過什麼嗎?”
“抱怨?那個人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他也不會説的,可是……”
房子好像要結束這場談話似的説:
“到年底已經沒有幾天,春天快到了,至少在年底以前做好準備才是。村瀨也是這樣説的。”
“是嗎?”
禮子的臉紅了。
“準備?你指什麼説的?”
“你瞧,又説煩人的話。”
“那些準備不是全由對方給做嗎?”
禮子好像在拂掉屈辱似的説:
“我家能做些什麼呢?”
“既然那樣,你就更應該像點樣子呀!”
“那就拜託姐姐了。”
“我接受,但你有和盲姑娘玩的時間,還是乖乖地到信州去吧!”
六
“關於這件事,村瀨似乎也想借打獵的機會,好好同伯爵商量一下呢。所以,禮子如果不在,怕是不大好談,吃虧的首先是你呀!”
房子的話説得十分露骨。
它可能意味着,禮子是否在伯爵身邊,會直接影響到伯爵出錢的多少。
在信州山中打上四五天獵,讓伯爵和禮子有一個互相接近和了解的機會,看來是一個很不錯的主意。但是,另一方面,也像是一個十分狡猾的詭計。也就是説,彷彿是把誘餌吊在鼻子前面,企圖把獵物勾引出來似的。
關於這樁婚事,伯爵家究竟要送給子爵家多少錢,應該由媒人和伯爵家的管事處理安排,伯爵是無從知道的。
所以就企圖利用打獵之機,去同伯爵直接商談。他們想利用伯爵的弱點,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一切都滿不在乎大肆揮霍的人,再加上只是熱衷於打獵,就會更加無所顧忌。而且,在草木凋零已經下雪的山上,禮子的美將會更加光彩照人。大概這也是包括在他們的考慮之內。
所有這一切都被禮子識破了。
要把自己出賣給伯爵這件事,她無疑是一清二楚的。當然,她已下定決心要超越並戰勝它。伯爵的地位和財富對於禮子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對於這一點,她的想法是現實的。
然而,她是在富貴之上編織着自己的幻想。她自己也意識到,當想到一旦獲得這份財富,要為所欲為時,便會產生一種危險的自暴自棄的情緒。
然而,當財富成為誘餌,要去信州時,她的自尊心畢竟受到了傷害,於是突然拒絕同行。
“對方早就該下聘禮了,之所以遲遲不下,是不是因為禮子態度不好?”
房子全然不顧有田的在場這麼説,倒不如説她也是説給有田聽的。
“這件事是不是有田先生也有責任呢?”
“是的,不錯。”
禮子突然臉一沉站起身來,看着堆滿書籍連落腳之地都沒有的隔壁房間説:
“我等着有田先生幫我毀掉這門親事呢。”
“又……”
房子以笑掩飾着憤怒。
“禮子你呀,你以為只要歇斯底里大發作就能戰勝別人吧,你對於世間的事未免過於任性了。”
禮子裝作聽不見的樣子説:
“坐在這樣的書堆裏,真夠可憐的。我看有田先生該把這些書全都燒掉,也去打獵。”
“看,你説些什麼呀?你給有田先生添了多少麻煩!”
“不知道我和姐姐,究竟是誰給他添麻煩?”
“你説什麼?再説一遍試試!”
房子抓着火盆沿兒抬起身來。
禮子一下子扭過臉去。
“我失陪了。”
“還早呢,附近的博物館在搞屏風展覽,去看看吧!”
有田認為還是到外面去更好。
“前些日子我向禮子道過歉了。我想我並不是輕率地看待她同伯爵的婚事。剛才也聽到禮子對伯爵的看法,但您所擔心的事是不存在的。”
他對房子説。但是禮子卻像搶過有田的話頭似的説:
“你説些什麼呀,你也夠糊塗的了。”
房子吃了一驚,心想如果自己不在這裏,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
七
對於博物館展覽的古代屏風,此時,無論是房子還是禮子,誰也沒有心情心平氣和地去觀賞。禮子雖然試圖去想象古都宮中人們、自己祖先的生活,但卻沒有切身之感。
他們一起來到銀座,有田説他要去參加一位朋友獲得學位的慶祝會,便冷淡地告辭了。
街頭到處是年底大甩賣,顯得十分繁忙。
房子為禮子買了一個年輕人用的色彩鮮豔的鱷魚皮製手提包。
回到家裏打開一看,手提包裏放着一張一百元的嶄新的紙幣。
禮子不由得臉紅了,環顧着四周。姐姐究竟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呢?禮子想哭。
分手時,姐姐還再三叮囑讓自己去信州,這錢是不是給自己做路費的呢?
當想到如果自己去信州打獵,姐姐就會到有田那裏去時,心裏突然產生疑團,現在姐姐會不會從銀座返回有田家去了?
再説,即使有田參加晚餐會,時間也未免太早啊。
自己是不是被他們兩人巧妙地甩掉了呢?
“啊,真煩人!既然這樣令人傷心,還不如早點兒結婚的好。”
禮子躺在牀上,望着天空。
槍聲在雪光耀眼的山裏和清澈的天空中迴響,禮子在想象着伯爵他們打獵的情景。
“最叫人痛快的是去打獵,跟伯爵好好地吵一架。”
告訴母親説要去信州,立刻做好旅行的準備。路過美容院,又整了髮型。
從美容院窗下傳來一陣大甩賣樂隊奏出的不和諧的聲音,使人意識到夜幕已降臨,禮子心中忐忑不安,開始感到困惑了。
“請勒緊一點兒,做一個活潑的髮型。”
她好像給自己鼓勁兒似的説。
“喲!您要外出旅行嗎?”
“是去打獵呀。”
當她來到上野車站時,彷彿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繞到大學醫院去了。
伯爵他們説,順路要到長野的花月飯館去,她想把這件事告訴阿島。
然而,這似乎也是因為並不想去,而有意拖延出發時間的一種藉口。
正春在病房裏。
無論是阿島,還是初枝,見到禮子夜裏還來醫院,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都很驚訝。
阿島顯然很狼狽。白天和禮子説了那樣的一番話,當天晚上,正春又久坐不走,這一切都使她有一種秘密被發現了的感覺。
正春也很不好意思。
當禮子開門進來的那一瞬間,看見了病房中的一副平和景象。
正春坐在初枝枕邊,阿島和護士坐在牆邊的長椅上。只點着一盞小枱燈,房間裏有些昏暗。但正因如此,它更具有一種樸素的親切與温馨。
而這一副平和景象,卻被禮子破壞了。
“初枝的眼睛感到疲勞。一切都是第一次看見……”
説着,阿島急忙站起來去開電燈。
“不必了。”
“可是……”
“還是暗點兒好。”
禮子厲聲厲色地説。
“他們讓我看星星呢。”
初枝好像是在別人的幫助下在看星星似的説。
阿島打開燈,初枝又對禮子那漂亮的手提包看得入了迷。
“這是鱷魚的皮呀!”
“唉,真可憐……”
禮子顯出不喜歡的樣子。
八
譬如説,將羊毛剪下來,再織成呢絨,這倒無所謂。可是要用羊的胎兒或鱷魚皮,原封不動地製成服飾,這對像初枝這樣突然復明的人來説,無疑是野蠻而殘忍的。
儘管如此,可初枝並不知道,鱷魚皮是經過熟和磨,再染成紅色的。從她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彷彿相信真的會有身體顏色如此美麗的動物。
她相信圍在脖子上的銀黑狐等,就是原來野生的樣子。
“讓你這麼一説,我這副模樣不是像個鬼了麼。”
禮子看着自己的身體,想起了一幅在裸體上披着野獸毛皮的令人生畏的畫。
“她還在吃粥,但今晚的菜是鰈魚,她嫌魚鱗的痕跡噁心,説什麼也不肯吃。現在和過去不同,凡是吃的東西,都要一樣樣地看過。與其説是好奇,還不如説是害怕,真拿她沒有辦法。”
阿島像是為初枝説情似的笑着。
然而,初枝卻被從未見過的夜空裏的星星的神秘所吸引,根本沒有留意禮子那不高興的神色,手裏握着禮子的手提包,甚至忘了遞給她。
“你要是喜歡,就送你了。”
初枝聽到後,才急忙還回去。
禮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新的手提包帶了出來。大衣和圍巾另當別論,房子居然連自己沒有像樣的手提包這一缺憾都發現了,禮子立即買來配齊自己的服飾。但她卻不能對此由衷地感到高興。這就是禮子的性格。
那麼説來,立即穿上伯爵送的大衣去信州,是出於賭氣,雖然穿着它去打獵有些可惜,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初枝媽媽,您出來一下!”
禮子將阿島叫到走廊裏,交給她五十元錢,説是表示慰問。
阿島驚慌失措地推辭着。
“哎喲,您瞧!初枝不是已經給我了嗎?按理説,應該全部由我照顧,可是……”
“我原想等她兩隻眼睛都治好之後再送給您,作為給您陪嫁的一點心意。”
禮子當即變了臉色。因為她是一個讓伯爵拿出嫁妝費的人。而更主要的是,當她拿到房子姐姐給的一百元錢時,原想將它全都送給初枝,可一旦往外拿時,卻減掉了一半。她痛切地感到自己的無情,她的自尊心被撕裂了。
她並非在生阿島的氣,而是在責備着自己的無恥。
但毫不知情的阿島卻被禮子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壞了,趕緊恭恭敬敬地收下了。
阿島以為禮子説希望得到初枝,一定是出於對住院費用的擔心,想提供幫助,而又以玩笑的方式加以掩飾,其中卻包含着同一位年輕小姐極不相稱的菩薩心腸。阿島感動得熱淚盈眶。
對於現在子爵家的小姐來説,五十元也不能算是一個小數目。但是,儘管説困窘,畢竟還是跟普通人家不同。她為親生的女兒感到放心了。
阿島喋喋不休地説,長野的店鋪雖然不景氣,但療養費還不必擔心。禮子打斷了她的話。
“今天晚上我去信州。”
“啊?現在就要走嗎?”
“是的,坐晚車……也許我會順便到長野的飯館裏去哪。”
“哎喲,這是哪兒的話!那不是能請小姐們去的……”
“叨擾一頓飯總可以吧!”
“啊,是。”
阿島心裏七上八下,話都説不出來了。如果一旦禮子發現是自己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呢。
由於是夜晚,走在沒有空車的大學校園裏,這時,禮子突然想要從有田家門前走過。
九
風儘管不很大,但它卻在街道上的夜空中嗚嗚作響。這是天陰欲雪的冬天的聲音。
屋檐櫛比的商店,大甩賣的紅旗迎風招展。禮子避開谷中的大路,走上背衚衕裏昏暗的坡道,忽聽到猛獸的咆哮——已來到動物園附近。
那聲音似乎是一種巨大的憤怒從地下傳來,而且它帶着大自然的荒涼與寂寥,禮子的心中產生一種共鳴的感覺。
儘管是用人類的服飾裝扮着野性,但在此時此刻,又會誘發獸性。
走在路上,寒氣彷彿從腳下傳遍全身,但禮子卻並不覺得冷。
“那樣就很好嘛。”
禮子想起了初枝病房中的平和景象。
“我是被自己的夢欺騙了,認為那樣做也算不了什麼。”
初枝天真無邪地愛着正春。認為初枝見到有田,心中便產生了危險的動搖,這是禮子的多慮。正如有田所説,是自己“以慧眼作出的觀察”,禮子覺得很可笑。
然而,當她意識到之所以作出這種觀察,正是出於自己對有田的感情時,禮子似乎生起氣來,但又覺得很愉快。
從大學醫院到上野車站,如果橫穿馬路走過去,並不很遠,但為什麼要從有田家的門前繞過,連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好像躲在拐角處牆下似的停下了腳步。有田家的樓上沒有燈光。
禮子突然加快腳步,目不斜視地穿過門前,心在怦怦地跳,幾乎喘不過氣來,心情舒暢極了。
她甚至想要吹着輕快的口哨向前走去。
“姐姐沒有來。”
寒風吹在發燙的面頰上,非常舒服。一切陰影都消失了,只惦記開車時間,飛一般地匆匆趕路。
當她正要向公園方向拐去時,一個人擋在她的面前,幾乎撞個滿懷,原來是有田。
“哎呀!”
有田已經十分隨便地握住了禮子的手。
這樣迎頭撞上,使禮子有一種他投入了自己懷抱的感覺。
有田將手搭在禮子肩上向前走去,禮子順從地跟隨着他,自然而然的温暖使她感到周身無力。
“剛剛回來?”
“嗯。你該進去等我,可是卻……”
“那……”
“天這麼冷,誰會走路回家呢?”
“不冷呀。”
“我早些回來就好了。”
“慶祝會很熱鬧吧?”
“是的,你剛來嗎?”
“不,我只是來看看你家,從門前走過的。”
“你騙人!”
“哎喲,真的呀!”
有田用一隻手開了門,摟着禮子的肩,想要推她進去。
但是,禮子卻似乎在抗拒地説:
“不。”
當有田要將她抱起時,她説:
“不要,不要嘛!我現在就要到信州去呀!”
十
有田不由得鬆開了手臂。
“去信州?”
“是的。”
禮子用燃燒般的目光凝視着有田,但緊接着不知為什麼,她猛地轉過身去跑開了。
“再見!”
禮子的聲音伴着寒風傳來。
有田驚愕地呆立着,但當禮子稍一回頭的瞬間,他猛地追了上去。
禮子略低着頭,徑直走去。
“請等等!”
禮子聽到聲音,又小跑了起來。
有田從後面粗暴地抓住禮子的肩膀。
“別,別這樣,放開我……讓我去!”
當她剛要掙脱時,有田卻使勁地摟住了禮子,並吻了她。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上野公園裏。
遮在兩人頭上的大樹樹梢,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禮子在抽泣着,有田在親吻中感到她的嘴唇在顫抖。
由於奔跑過後的亢奮,禮子氣喘吁吁,而且又因透不過氣來,似乎很難受。
有田放開她的臉,禮子好像昏過去似的面色蒼白,突然將頭投入有田懷裏。
全身的重量完全落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已經得到你了啊!”
有田激動地説,禮子微微點頭,斷斷續續地説道:
“到亮的地方去,帶我去……”
“亮的地方?”
“這裏太暗了!”
“是啊。”
有田抬頭望着大樹那重重疊疊的枝椏。
“到亮的地方去吧!”
禮子覺得一個到處都在燃燒着熊熊火焰、光彩奪目的地方。彷彿近在咫尺。
但是,當有田鬆開一隻手臂時,禮子別説走路,幾乎順勢癱倒在地上。
有田從腋下把她緊緊地抱起,又一次吻了她。
“好了,好了!”
禮子在毫無意義地嘟噥着。
她的嘴唇已經不再冰冷和顫抖了。
於是,連有田的手臂都感覺到禮子的身體裏充滿了新的活力。
她抓住有田頭旁的西服衣領,久久不放,但嘴裏卻説:
“我能走,已經能走了。”
“即便你能走,我也要抱着你走。”
“不要,我能走!”
禮子搖頭説道。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禮子像對着遠方發問似的:
“這什麼會是這樣呢?”
“你説為什麼?想開些吧!你要知道,就是為了這樣,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呀。”
“想開?我偏不!”
“禮子你呀,又要戀愛,又要結婚,你要得到的太多了啊!”
“那是胡説!”
“我沒有説錯呀。”
“不對!許多事情都讓我傷心。”
近處又傳來猛獸的咆哮聲。
“真痛快!連身體都受到了震撼。”
禮子停住腳步,像在做夢似的側耳傾聽。有田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禮子的這副樣子。
來到動物園的牆邊,這裏雖然沒有行人,但卻很亮,有田鬆開了手臂。
十一
然而,對於路燈的光亮,禮子卻毫不在意,剩下的只有熱情洋溢的自己。
稍一離開有田的手臂,她便不由得感到一種恐懼,自己的身體彷彿變成了一個空殼。不知為什麼,她似乎從夢中醒來了。
“真冷啊!”
禮子低頭圍緊了毛皮圍巾。
有田又在那上面用手臂緊緊地圍住她,彷彿是用自己的胸脯去温暖禮子的後背似的,從後面靠近她。
禮子猛地回過頭來望着有田,只有眼睛在微笑。她產生一種發自內心的滿足感。
她的微笑彷彿在説,她已完全屬於有田,這使禮子有些難為情,她故意説道:
“好寂寞呀!”
有田點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
“又來了,總是問為什麼。”
“喲,對不起。”
禮子輕輕地搖一下頭,順勢將臉靠在有田的手臂上。
“我沒有想到禮子是這麼好的一個人。”
“是嗎?”
“真是個好人啊!”
“真的?”
“謝謝你!”
“啊?”
禮子仰望着有田。
“不過,我有什麼好呢?喲,是我不好。又在問為什麼了……”
一輛空車開過來,停在兩人的旁邊。
禮子任憑有田胳臂從後面輕輕推着,順從地上了車。
“就不要去信州了吧!”
“好的。”
禮子點點頭説。其實她早已把去信州的事忘到腦後去了。
“有人在車站等你嗎?”
“不。”
“那就是説,可以不必去車站了?”
“是的。可是,你能陪我一同去信州嗎?”
“是啊,也許我真該去見他,讓我把這一切全都告訴他。”
有田在認真地沉思着。
“今晚動身,明天下午就可以回來,是嗎?只是我有一項剛剛開始的研究,離不開手,如果停一天,就又要從頭重新做起。又不僅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由幾個人共同分工搞的實驗……”
“是嗎?沒關係的。伯爵帶着槍,有點危險呀!”
禮子用笑掩飾過去。
“別去信州了!”
“好吧,我單獨哪兒也不再去了。”
有田緊張得結結巴巴地説:
“我呀,剛才聽到你姐姐的話,還以為你的親事已經定下來了,再和你走在一起我很難過,儘管離開會的時間還早,但我還是去了,不過,心裏總是不踏實。我像逃也似的離開會場,跑到上野車站。究竟是為了什麼我也説不清楚。其實,即便你也去了車站,難道我還能阻止你去長野嗎?只是不由自主地去看看去長野火車的開車時間。回來一看,你這不是來了麼。”
説着,他握住了禮子的手。
十二
“當時我想,這是來同我告別的啊。但是我似乎發現了我正在苦苦尋找的東西,一下子就抓住了你。因為你向我説‘再見’,所以我才能拼命地去追趕你。所謂真實,就是在那樣一個偶然的瞬間,除去一切偽裝而突然出現的,是嗎?”
“我也説不清楚為什麼要從你家門前走過。但是我如果不説再見,也許要成為真的再見了。”
“或許是吧。”
“不,我不喜歡你這樣説。”
禮子搖搖頭。
“但是,包括科學的發現也經常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如果是科學的發現,就是説找到了千真萬確真實的東西了吧。”
“可以這麼説。”
“那麼,你就那樣地尋找我吧!我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然而,認識一個科學的真理也許和了解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一樣的。實際上,這種情況也是經常發生的。”
“我可不喜歡這樣。”
“而且,你又是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人。”
“哎喲,我認為你才讓人難以捉摸吶!可是我不想讓你那樣看我。”
“越是喜歡一個人,越是覺得她神秘。”
“不嘛!我要你把我當作一個天真的孩子來對待。”
禮子撒嬌的樣子反而洋溢着複雜的美,有一種異國情調。
汽車已經來到上野廣小路人羣擁擠的地方。
向着同上野車站相反的方向駛去。
“明亮的地方,到哪裏去呢?”
“明亮的地方?”
禮子又問了一遍。
禮子被吻着,她斷斷續續地説:“這裏太暗,帶我到亮的地方去吧,”這只是她內心的反映,未必真是希望到亮的地方去。她雖然想要站到正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但那種地方在東京是不會有的。
“我只是那麼想的。”
“我到你家去吧!”
“我家?我家可又黑又暗啊!”
“那樣做不是更好嗎?”
“真煩人!你又要突然説什麼結婚也可以之類的話,讓我媽媽大吃一驚。”
禮子愉快地笑了。
她雖然想起有田突然來訪,説要和房子結婚時的情景,只是覺得可笑而已。她由衷地相信有田不是那種人,既深愛着姐姐,又去同妹妹接吻。
“我還是想去府上親自求婚。”
“你如果那樣做,可就全完了呀!”
“當然其中還有與伯爵有關的問題,這一點我有思想準備,但總覺得如果不按照順序來辦,你也太可憐了。”
“不能去。我本該去信州的。”
“但是,如果你答應跟我結婚的話……”
“算了吧,別再想什麼結婚的事了!”
有田愕然,默不作聲。
“你生氣了?我還想談點更愉快的事哪。”
汽車駛抵帝國飯店門前。
禮子一想到豪華旅館中的矢島伯爵,便突然挺起胸脯,一個人首先不管不顧地向服務枱走去。
“有一位冢田先生,沒有來過嗎?”
“啊,好像不在,請稍等。”
飯店的人查了住宿名簿。
她原打算胡謅一個姓冢田的人,裝成來訪的客人,然後就回家的,但對於這種要小聰明的機智,連禮子自己也感到無可名狀的厭惡。
一個在大廳裏和外國人一起喝酒的男人,在賊溜溜地偷看着禮子。
十三
初枝的左眼和右眼一樣,手術做得很成功。
兩眼從取下繃帶到戴上金邊眼鏡的經過也都同樣順利。
一天,矢島伯爵突然來到病房。
阿島從未見過他。初枝雖然在能樂堂見過一次,但當時她還是個盲人。
然而,當他身着獵裝進來的那一瞬間,阿島心想:“是不是……”初枝聞到了伯爵身上的山野氣息。
雖然伯爵腰間並未圍着子彈帶,但從他的樣子看上去,是剛剛打獵歸來,從上野車站直接順便來的。
“我是矢島。”
簡單地寒暄過後,站在那裏低頭看着初枝,伯爵顯然動心了,“這就是夢中的女孩吧!噢,眼睛已經能看見了啊!”
初枝像病人似的躺了幾天,再加上覆明的強烈刺激,顯得有些憔悴。但是,正因為如此,她的樣子更像獲得了新的生命一樣。她帶着新鮮的好奇心,網中的眼睛,閃爍着幼稚而鋭利的光。
映入眼簾的一切都使她目眩,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臉龐具有一種奇異的美。
初枝從伯爵身上感受到一種殺氣。她雖然不知道伯爵身上穿的是獵裝,但她卻嚇得像一隻被盯住了的小鳥一樣。
“她還怕人啊!”
伯爵朗聲笑道。
“我去過長野你家了,他們還用我打到的小鳥做菜了哪!”
回過頭來他又對阿島説:
“你就是花月飯館的老闆娘吧。”
“是。”
“你認識圓城寺子爵的小姐吧?”
“不,不認識。”
“那是你的孩子呀!”
伯爵滿不在乎地信口説道。
“我是偶然知道這件事的。所以今天急忙趕來了。”
阿島一下子臉色變得蒼白,哀求般地向他使眼色,離開病房上走廊去了。
伯爵也隨後跟出來,漫不經心地説:
“我還覺得小姐照顧一個失明的女孩很可笑,原來是這麼回事。”
“不,哪裏話,那種事……”
説着,阿島便逃離走廊。
“難道還有什麼隱瞞的必要嗎?你和小姐,母女倆偷偷幹着什麼勾當,還假裝不認識,也太過分了。”
“那、那種事……小姐她什麼也……”
“怪不得我覺得奇怪呢。有一次我和小姐見面時,我説我可以幫助你去尋找母親時,她像受到侮辱似的生起氣來。可能是因為在偷偷同你見面,故意生氣給我看的吧。這也太小看人了。”
“小姐也和您一起到信州去了嗎?”
“沒有啊!她可能認為跟你私下見面的事會被發現,感到內疚吧。子爵家的人誰都不知道,都説小姐的母親已經斷絕消息了。也許只是對我這樣説的吧。”
阿島不知如何擺脱這一窘境,兩腿似乎在發抖。
十四
阿島心想,昨晚禮子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説是馬上要去信州,順便來醫院探望,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從那以後再沒來過,只以為她去打獵了。是不是在長野知道自己是她的親生母親,發生了什麼事情。阿島心裏十分不安。伯爵會不會因此隱瞞了禮子也曾一同去過花月飯館的事呢?
伯爵看到阿島狼狽不堪的樣子,便單刀直入地説:
“你是在防備着我呀,那種卑鄙的事別再幹了。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正室的孩子,但一旦提起親事時,我當然要了解一下她親生母親的身世,而且毫不費事地搞清了。但是,時至今日,我不願意再把它當作問題去刨根問底。希望你不要誤解,我並不是出於好奇,特地跑到長野去看小姐母親的。只是聽説那是盲女的家,順便去吃頓飯而已。不過,你的事情既然被揭穿了,也就算了,這也不錯。”
阿島心想,既然事已至此,如果再隱瞞下去,反而只會使秘密更加擴散。她暗下決心,只能讓這個秘密掌握在伯爵一人手裏,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實在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沒有必要道歉嘛。”
“不過,小姐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我只不過是生了她。請你千萬不要告訴她像我這樣一個人是她的母親。這一點請您務必……”
“哼!”
伯爵帶着懷疑的表情看着阿島充滿真情的臉。
“那麼,就是説你是在欺騙,並且在操縱着小姐了。”
“哎喲!您怎麼能這樣説。”
“難道不是嗎?這件事你瞞着小姐,讓她去照顧你自己的失明的孩子。這不是罪過嗎?你也太狡猾,太陰險了!”
“是,那也……”
一時間,阿島竟無言以對,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才好。
“為了這件事,我也心像刀絞般地痛苦,總是默默地在心裏禱告着。也曾想過乾脆讓自己死掉,把女兒託付給小姐,告訴她,這就是你的妹妹。不知是奇遇,還是小姐的身體裏也流淌着我這樣人的血,把初枝當作親妹妹一樣地可憐她……”
阿島全然不顧是站在走廊裏,竟哭出聲來。
伯爵像是再也不想聽了似的皺起眉頭。
“丟人現眼的事別再説了。在鄉下,花月飯館也算是個很不錯的地方,聽説你要賣掉?”
“是。”
“反正你的借款我已經替你還清了。”
“什麼?”
“花月飯館的借款呀。那邊的銀行裏有我的熟人,談到了你的事。聽説你對你家老爺盡心盡力,我很佩服。想賣也可以,不過,銀行那邊的問題我已經幫你解決了。”
阿島為之目瞪口呆。
“我為你解了憂,你要答應我。因為現在你也勉強算是我的母親了呀!”
伯爵若無其事地笑了。
阿島匆匆忙忙地嘮叨着,但伯爵根本不予理睬。
“帽子放在房間裏了,再去看一眼那孩子就回去。”
初枝枕邊的小桌上,放着木偶人之類的新年擺設,她在病房裏迎來了新的一年。
阿島把伯爵作為即將成為禮子丈夫的人,催促着初枝:
“快道謝呀!”
初枝目不轉睛地看着伯爵,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
“噢,真可愛!”
伯爵微笑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