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晚惡夢纏身,雖然夢得迷迷糊糊,而無邊夢魔仍排山倒海般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被踢掉的毛毯掉落牀下,襯衫又縐又亂——昨晚沒換睡衣就睡了——髒污的全身汗水淋漓,濕黏難受。煎熬痛苦的漫漫長夜,折騰得人口乾唇裂,疼痛欲絕。
勉強撐起上半身,交疊雙手環抱自己的身體,陸路向左右緩緩晃着昏沉沉的腦袋。
頭痛稍微緩和了點,替代而來的是腦子裏麻痹般的模糊。意識完全迷失在薄霧裏,自己彷佛置身在遙遠的地方,飄蕩虛空,沒有一點踏實感。
窗縫中泄入的微光,宣告夜晚已經結束。
陸路伸直雙臂,撿起毛毯放在膝上。
一片蒙朧的腦海,落下方形銀幕。四個角落宛如曝光的底片般漆黑而模糊,越近中央越發白亮。畫面中出現了四天前初抵此島的夥伴面龐,次第放大又放大……。
艾勒裏、愛倫坡、卡、凡斯、阿嘉莎,以及歐璐芝。大家——連自己在內一共七人,都各自享受此次冒險旅行。至少,陸路這麼覺得。無人島這種充滿解放感、毫無拘束的環境,對昔日命案的好奇心,還有那茫然的刺激感……。原以為即使出點意外或小麻煩,反而是旅行中的一種良性刺激,一週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誰知道……——
稀疏的短髮,過寬的薄眉下眨着四處張望的大眼睛,滿是雀斑的潮紅臉頰……。那張臉突然脹戍紫色,顫慄、扯曲——然後鬆弛下來。纏繞在粗短脖間的細繩子,化為黑色毒蛇蠕動着。
(啊!歐璐芝,歐璐芝,歐璐芝……)
陸路握緊雙拳敲打腦袋,不願再回想任何事。
可是——某個不一樣的場所,不一樣的意念,促使放影機繼續迴轉。畫面持續着,總是不肯消失——
噘起嘴唇,滿臉詭異笑容,突出的下巴,凹陷的眼睛……這是卡。魁梧的身體由於劇烈痛苦而扭曲,搖晃的桌子,傾倒的椅子,討厭的嘔吐物滴落聲,連那股特殊的氣味也都復甦。
『為什麼……』他低聲輕喃着。『到底為什麼……』——
艾勒裏掉進地下室黑階中的身體,愛倫坡嚴厲的聲音,凡斯蒼白的臉,阿嘉莎神經質的動作……。
倖免於難的夥伴當中,隱藏着殺人兇手。不,或許有第三者藏匿島上。
雖然艾勒裏極其認真地表示中村青司沒有死,但是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為何要將我們置於死地?
腦際的銀幕映出黑色人影,輪廓並不清楚,滲水般的模糊黑影不規則地緩緩搖動——
中村青司,十角館的主人,去年九月焚燒藍屋自殺身亡的男人。如果他還活着,就是那件命案的兇手——
中村青司……中村……中村……。
陸路動了一下肩膀。
(中村?)
這時,黑影開始成形。半睡眠狀態中,不鮮明的意識逐漸拾掇記憶的絲絡。不久,黑影成為一位嬌小白皙的女郎身影。
(不會吧,怎麼可能……)
是否還在夢中?那個——中村千織居然是中村青司的女兒,真的會有這種事?
陸路又舉拳敲頭——
夜街、雜沓、冷風、迎新會、杯影、冰音、酒氣、叫聲、喧譁、陶醉、狂態,以及……樂極生悲、緊張、狼狽、刺耳的救護車聲、旋轉的鋭利紅光……。
『不可能有這種事。』他喉間微微迸出聲音,企圖打消耳中逐漸高漲不安的喧譁聲,可是。
那些聲音非但沒有平靜,反而越來越大,越來越激昂。嚴重的不安與焦躁無情地侵襲而來,全身再度滲出脂汗。象徵一切的旋轉紅光、動人心脾的慘叫,無可保留地震撼他的神經,然後……。
以指甲抓着頭髮,正想吶喊出心中鬱悶時,腦中驀地浮現截然不同的畫面,聲光完全消失無蹤。
(是什麼?)
好像是別人的事,陸路感覺到——
是海,聽得到水聲,就在近處,沙沙搖晃的水面。波浪拍擊黑色岩脈,留下一道白線又消退……。
(那是昨天。)
陸路掀開膝上的毛毯,心中那個部分彷佛拉下厚帷幕,恐怖感頓時消失——
那是昨天看到的光景。大家站在藍屋遺蹟旁邊的斷崖,專注地採尋船隻蹤影。當時俯瞰下方,崖下的巖區……。對了,前天和艾勒裏結伴到那下面探查。的確,那時也……。
好像有什麼附身似的。
明知自己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單獨出去非常危險——這個念頭閃過腦際,隨即沉落在霧般蒙朧的內心深處。
於是,陸路搖晃地從牀上站起。
阿嘉莎將門開了一道小縫,窺視大廳的情況。
沒有人,好像還沒人起牀。
由於安眠藥的作用,昨晚-上牀很快就睡着了。直到剛剛睜開眼睛,整夜睡得很沉,也不覺得做過夢。在目前這種狀況中,難得會有如此充足的睡眠。
身體的疲勞大半恢復,緊繃的神經也稍微緩和。
(這都得感謝愛倫坡。)
阿嘉莎悄悄走出大廳。
沿着牆壁慢慢來到盥洗室門口,留心觀察四周,傾聽八方動靜。
郎使在晨光中,十角形大廳依然呈現奇妙的歪曲。目光只能捕捉白壁間微妙的陰影,無法仔細觀察。
似乎還是沒人起牀。唯有永無休止的波浪聲,不斷傳入耳中……。
走進盥洗室,半掩着門。同時,沒忘了確定裹面的浴室及廁所的確沒有危險。
面向洗臉槽,望着鏡子。微暗中,看到自己穿着白洋裝的身影。
眼周的黑眼圈消褪了一點,比起初抵島上時,顯然憔悴許多。鏡中人瞼上毫無血色,一頭乾澀的頭髮垂在肩頭。這張難看的臉,真的是我自己嗎?
梳理着頭髮,阿嘉莎深深嘆了一口氣。想起昨夜自己的醜態,不禁再度唏噓。
她經常希望自己永保美貌,容光煥發。永遠——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從前一直以為自己辦得到,並且引以為傲。
但是,洗過瞼再次審視自己的容貌——實在稱不上美麗,更談不上容光煥發……。
無可奈何的情緒湧上心頭。
(只能靠亮麗的化妝來補救……)
打開裝着化妝品的小包,阿嘉莎思忖着。異常的事件、異常的狀況、異常的立場——在一連串逼人發狂的異常中,這是她僅有的安慰。
(今天不擦玫瑰色口紅,改成紅色……)
如今在這島上,不必擔心別人的注目。她唯一在意的,只是鏡中的自己。
2
凡斯被手錶的響鈴裝置吵醒,悠悠睜開眼睛。
(——十點了。)
肩胛僵硬,全身關節痠痛,看樣子是沒睡好。
指壓浮腫的眼皮,胸口陣陣噁心。
(大家還在睡嗎?)
起身側耳傾聽,一面點了根香煙。煙氣吸入肺部,引起一陣強烈的暈眩。自己心裏很清楚,肉體上輿精神上都已經到達崩潰邊緣。
(不知能否安然返家……)
空虛地凝視半空,他思忖着——
恐怖,太可怕了。如果可能的話,巴不得像小孩一樣,哭叫着逃出去……。
顫抖着身子,凡斯撩熄香煙站了起來。
走出大廳,左邊相隔兩個房間的門虛掩者。留神一看,是廚房旁邊——盥洗室的門。
是不是已經有人起來了,他想着。
(可是怎麼沒聲音?是不是有人到洗手間忘了關門?)
左手逐一摸着藍色的椅背,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了起來。順着桌沿轉過去,漸漸可以看見半掩的門內情形。然後……
『嗄……』
彷佛被掐住脖子似的,凡斯喉頭梗塞叫不出聲昔。戰慄爬滿全身,雙足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盥洗室門的那一邊,倒着一團刺眼的白色。質地纖細的洋裝、拋置地面的玉手,還有散落一地的黑髮……。靜靜躺在那兒的,是阿嘉莎不動的身體。
『啊……啊……』
右手掩口,凡斯僵着身子。喉嚨裏頭,叫喊的衝動輿嘔吐感掙扎着。無論怎麼努力,總是叫不出口。
一手扶着椅背,半彎着身子,他把抖個不停的腳拚命挪向愛倫坡房間。聽到狂亂的打門聲,愛倫坡猛然驚醒。
『怎麼了?什麼事?』睡意只纏繞瞬霎,接着他用力掀開毛毯從牀上躍起,倏地衝到門口。
『誰呀?出了什麼事?』
沒有人回答。
拍門聲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呻吟聲。急忙扭轉門把,但好像被什麼擋住似的打不開門。
『喂,是誰?誰在那兒?』
説着,一面用力撞開門。然後從空隙勉強擠出身子,來到大廳。
倚在門口的是凡斯,雙手掩口,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凡斯?怎麼了,沒事吧?』
愛倫坡手搭在他肩上,關心地問。凡斯仍然一手掩口,一手則指向隔壁盥洗室。
『嗯?』
只見門虛掩着,從這邊看不到裏面的情形。
『那兒有什麼嗎?』
『——阿……阿嘉莎……』
聽到凡斯的回答,艾倫坡叫了聲什麼立刻放開手。『阿嘉莎?——凡斯,你不要緊吧?』
凡斯咯吱着聲音喘着氣,點點頭。於是,愛倫坡一個箭步衝向盥洗室,往半掩的門內探視。
『艾勒裏!陸路!起來!快起來!』
竭盡氣力,愛倫坡大聲叫道。
那陣狂亂的敲門聲,吵醒了埃勒裏。
敲的不是自己的房門。正想着是否出了什麼事,立即傳來怒吼般的喊叫聲。
(是愛倫坡的聲音,難道……)
飛快地滑下牀,穿上毛衣。纏着繃帶的右足躁,傷處已經不大疼痛。
愛倫坡的聲音繼續揚起,對方好像是凡斯。不一會見,更大的喊聲叫着阿嘉莎。
手握門把正想衝出去,突然響起呼喚自己和陸路名字的聲音。
『怎麼回事?』艾勒裏在回答的同時,猛的打開厲門。
愛倫坡房門前,凡斯蜷伏着身子。房間右鄰,艾勒裏房間正對面的盥洗室門開着。倒在裏面的好像是阿嘉莎,一膝着地蹲在旁邊的是愛倫坡。
『阿嘉莎出事了?』
『好像是。』愛倫坡回頭看艾勒裏。『艾勒裏,凡斯很難過,讓他吐出來。』
『好。』艾勒裏抉起幾斯,攙到廚房那邊,一邊問:『不是中毒吧?』
『——不是。看到阿嘉莎,突然……』
凡斯臉伏向流理台,不停地喘氣。艾勒裏輕撫他的背部,説道:
『喝點水好了,胃裏空空的,想吐也吐不出來。』
『我沒事——我自己來,你還是過去那邊……』
『好。』艾勒裏轉身離開廚房跑到盥洗室裏的愛倫坡旁邊。
『死了嗎?愛倫坡。』
愛倫坡閉上眼點點頭。
『又是中毒,這次好像是——氰酸……』
阿嘉莎的屍體己被愛倫坡翻整為仰卧,瞪大眼睛,微張着嘴,凍結般的表情是一種近似驚愕的苦悶。
當愛倫坡伸手合上她的眼瞼,不再呼吸的臉上魔術似的呈現安詳與天真。彷彿剛剛上完妝,柔潤的面頰栩栩如生,嫣紅的櫻唇宛如正要開啓……。徽微飄浮的甜味,就是愛倫坡所下判斷的依據。
艾勒裏深鎖眉頭,説道:『杏仁味?』
『不錯——總之,艾勒裏,先移到房間。』愛倫坡伸手放上屍體肩上時,凡斯踉跆地步出廚房。瘦削的身體倚着牆壁,抬起蒼白的臉環視大廳。
『咦——陸路呢?他怎麼了?』
『陸路?。』
『是啊……』
艾勒裏和愛倫坡這時才望向陸路的房門,同時失聲叫了出來。
[第三個被害者]
3『這麼説,阿嘉莎是第四個?——陸路!』
艾勒裏猛然一驚,衝向陸路門口。
『陸路?陸路?——不行,上鎖了——凡斯,有沒有備用鑰匙?』
『怎麼會有……這兒又不是旅館。』
『只好破門而入。艾勒裏,讓開。』
『等一下。』艾勒裏招手阻止正要撞門的愛倫坡。『門是朝外開的,你這樣硬撞也打不開。還是繞到外面,破窗而入比救快。』
『對——帶張椅子去。』然後,愛倫坡回頭向凡斯説:『你也來。』
『愛倫坡、凡斯!』走向玄關的艾勒裏叫道。『看,門把的繩子被解開了。』
他指着通往玄關大廳的門。昨天綁住兩個把手的繩子已經解開,繩子一端仍垂系在門把上。
『看來有人出去了。』扛起手邊的一張椅子,愛倫坡説道。
『那麼,陸路……』
『你怎麼知道!』艾勒裏催促二人。『快點,先到房裹看看再作打算。』
愛倫坡抬起椅子,使勁砸下去。砸了幾下,陸路房間的窗户終於破了。
看起來相當堅固的窗户,連鉸鏈都被敲壤,內窗玻璃和窗框也破得不成樣子。手伸進去拿掉掛鈎並不困難,但是解開窗把手繫帶,就得費一番工夫了。
大概花了十五分鐘,總算打開窗子。
窗户高度約輿中等身材的凡斯齊胸。個子最高的愛倫坡拿砸壞的椅子當墊腳石,以令人驚訝的輕盈躍入房中。艾勒裏隨後跳進,凡斯則按住胸口靠在窗下。
然而——
屋裹見不到陸路的影子,他出去後就沒回來。
空氣中有些暖意,使人產生一種黏膚的感覺。昨晚下了點雨,腳下的草地柔柔的,軟軟的,還帶着濕氣。
跳出窗口的愛倫坡和艾勒裏,肩頭聳動地喘着氣。
『我們分頭去找,恐怕已經沒命了……』
説着,艾勒裏一腳跪地檢視右足踝的繃帶。
『腳好了嗎?』愛倫坡問道。砸窗時,他的右手臂也被飛散的玻璃碎片割傷了。
『沒關係,連跑也沒問題。』艾勒裏立起身來,看着凡斯。可憐的凡斯正蹲在草地上,全身發抖。
『凡斯?沒叫你之前先到玄關口休息,鎮定下來。』艾勒裏調勻呼吸,冷靜地指揮。『愛倫坡,你先到海灣那邊看看,我在建築物四周和那邊的廢墟探查一下。』
艾勒裏和愛倫坡分頭離開後,凡斯緩緩起身走向十角館的玄關。
剛才雖已嘔吐一陣,胃液酸苦的味道還留在舌上。噁心的感覺正在消退,而胸口依然彷佛梗着鉛塊般沉悶。
天空一片灰暗,幾乎沒有一絲風吹過,雖然並不很冷,裹着毛衣的身子卻直抖個不停。
拖着腳步,好不容易來到玄關口,凡斯攔腰坐在被雨淋濕的台階上,縮着身子抱住膝蓋,然後深深嘆了口大氣。不久,胸口的鬱悶漸漸抒解,但是身體仍舊斷續地顫動着。
他凝神注視松影林立的肅殺風景,探索四處尋找陸路的兩人蹤跡——不一會兒,遠遠地傳來艾勒裏的叫聲。
『凡斯!愛倫坡!』
聲音來自右方藍屋遺蹟那頭。
凡斯立起綿軟的腳,跺着碎步走過去。眼角瞥見海灣那邊,愛倫坡正快步跑來。沒多久,兩人便在環繞廢墟的松林盡頭碰面。
『愛倫坡、凡斯,這邊!』
兩人穿過鬆木拱門,看到睡衣上套着毛衣的艾勒裏,正站在前院中央向他們招手。從十角館這頭看去,正好是松林背後的位置。
急忙奔跑過去,兩人屏息凝視艾勒裏的腳邊。
『已經死了。』艾勒裏無力地搖搖頭,吐出這句話。
穿着黃襯衫,捲起斜紋夾克袖子的陸路俯倒在那兒,兩手直朝十角館方向攤開。偏向一旁的臉半埋陷黑土中,常戴的圓眼鏡掉在右手前方。
『死於擊傷——大概是被掉在那邊的石頭或瓦礫砸破了頭……』
艾勒裏指着屍體染滿污血的後腦説道。凡斯見狀,喉頭唔地一響,連忙搗住嘴巴。原已消退的嘔吐感,再度湧上來。
『——愛倫坡,檢查一下好嗎?也許滋味很不好受,不過只能麻煩你了。』
『好——唉……』愛倫坡按住散落的髮絲,蹲在屍體旁邊。稍微抬起陸路沾着污血和泥土的頭,仔細檢視。圓眼珠瞪得老大,翻出白眼球,舌頭垂在唇角,不知是恐怖抑或痛苦,整張臉扭曲成駭人的表情。
『——已經出現屍斑了……』愛倫坡壓低聲音説道。
『但是,指頭一壓便消失。死後僵硬情況——相當嚴重,可能是氣温的關係,現在不敢確定——,估計死亡時間達五小時至六小時……。也就是説——』他看看自己的手錶,接着説:『遇害時間在今晨五點至六點……大約是那時侯。』
『黎明時分?』艾勒裏喃喃自語。
『總之,先把陸路送回十角館,這樣太可憐了。』説着,愛倫坡伸手挪動屍體。『艾勒裏,你抱腳部。』
艾勒裏沒反應,兩手仍然插在毛衣口袋裏,盯着屍體腳邊。
『艾勒裏?喂!』
又叫了一次,艾勒裏才回頭面向愛倫坡。『有腳印……』説着,他手指地面。
屍體的位置在前院中央一帶,距十角館松林約十公尺的地方。包括陳屍地點在內,廢墟周圍的地面堆積着黑色泥灰。可能由於昨夜的雨,摻灰的地面成為極其柔軟的狀態,因此——留下幾道凌亂的足印。
『——唔,好。』艾勒裏沈吟一下,便彎腰抓住屍體的腳。『走吧,有點冷。』
艾勒裏和愛倫坡抬起陸路的遺體,朝十角館走去。淡淡的波濤聲,彷彿為了哀悼他的死奏着送葬曲。
凡斯撿起陸路沾污了的眼鏡抱在胸前,順着原路追上前面的兩人。
4
回到十角館,他們先把陸路的屍體送回房間。
房門鑰匙在陸路夾克口袋裏找到,顧不得髒兮兮的上衣和長褲,屍體必須暫時安放在牀上。
為屍體蓋上毛毯,艾勒裏向正把撿回來的眼鏡放在牀頭櫃上的凡斯説:
『打盆水來好嗎?還有,帶條毛巾。至少,我們得把他的臉弄乾淨。』
凡斯默默頜首,退出厲間,步履仍然不穩,但已從驚嚇狀態恢復許多。
艾勒裏和愛倫坡接着處理盥洗室的阿嘉莎屍體,首先搬回她牀上,雙手疊放胸前,並且理好散亂的頭髮和衣服。
『氰酸……』俯視長眠的阿嘉莎臉龐,艾勒裏低喃着。『不錯,的確有股杏仁氣味。』
『死亡三個多鐘頭,大約在今晨八點左右……』愛倫坡分析時,凡斯進來了。
『這個東西掉在洗臉槽前,可能是阿嘉莎的。』凡斯説着,遞上一個黑色小包。
『是裝化妝品的袋子。』
艾勒裏不經意地接過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始調查化妝包。
『凡斯?袋口本來是關着的嗎?』
『不,開着口掉在那兒,東西散落一地……』
『你都撿起來了?——好吧!』
粉底、腮紅、眼影、髮梳、面霜、化妝水……。
『——這個?』
艾勒裏取出兩支口紅,打開蓋子比較其中的顏色。
『別太靠近鼻子,危險!』愛倫坡體會艾勒裏的意圖,連忙警告。
『我知道。』
口紅一支是紅色,一支是玫瑰紅。艾勒裏小心地檢查紅色那支,點點頭遞給愛倫坡。
『你説對了,艾勒裏。口紅被下了毒。』
『唉,真正為自己上了最後一次的死人妝——那身白洋裝就是壽衣,而且死於毒殺。唔,簡直和童話裏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樣。』艾勒裏以悲傷的眼神看了牀上的阿嘉莎一眼,便催促愛倫坡和凡斯離開房間。靜靜地關上門,説聲:『晚安,白雪公主……』
三人再度回到陸路的房間。
用凡斯拿來的水和毛巾拭淨陸路髒污的險,然後把已經擦乾淨的眼鏡放在他胸口上。
『可憐你壯志未酬,總編輯……』艾勒裏關上門,眼前出現『第三個被害者』紅色大字。
十角館的大廳,只剩下艾勒裏、凡斯,和愛倫坡三個男人。
5
回房換好衣服,艾勒裏兀自坐在牀沿抽完一整根香煙,這才起身走出房間。
大廳裹,其它兩人已在桌子旁邊。
愛倫坡叼根煙,蹙着眉審視右手臂貼了膠布的傷口。凡斯則拿起桌上的水壺,為自己倒了杯咖啡。
『幫我倒一杯好嗎?凡斯。』艾勒裏道。
凡斯默默搖頭,掩蓋杯子似的捧着咖啡,坐到離愛倫坡稍遠處的一把椅子上。
『好冷漠。』艾勒裏微微一聳肩,走向廚房。他重新洗過杯子和湯匙,順便拉開抽屜看看。預告殺人的塑膠板還是六塊,一點也沒有減少。
『「最後的被害者」、「偵探」——「殺人兇手」……』
艾勒裏回到大廳倒着自己的咖啡,一邊自言自語。然後,交互審脱始終沉默不語的愛倫坡和凡斯。
『即便「殺人兇手」在剩下的我們三人當中——,大概也不可能自動承認吧?』
愛倫坡眉頭一皺,吐出一口煙。凡斯垂下眼,逕自啜着咖啡。艾勒裏拿着杯子,坐在距兩人各有段距離的座位上。
不穩定的沉默籠罩大廳。圍着十角形桌子散坐各處的三人之間,強烈的猜忌感無法掩飾地交流着。
『我完全不相信。』愛倫坡以詭異的做作口氣打破沉默。『我們當中的一個,會是謀殺其它四人的兇手?』
『也許是中村青司。』艾勒里加上一句。但是愛倫坡慢慢搖頭説道:
『我並不否定那種可能性,不過——我反對。其實,我原本就不贊成他還活着的説法,太不真實了。』
艾勒裏哼了一聲。『那麼,兇手在我們當中羅!』
『所以我剛剛才那麼説。』
愛倫坡憤然拍着桌子,可是艾勒里根本無動於衷,撩撩頭髮説:『我們再從頭檢討一次怎麼樣?』
他頂着椅背,仰頭看了一下天窗。天空依然如昨,仍是一片昏暗。
『從塑膠板開始好了。假定有人預先準備好塑膠板,打算帶到島上來。因為東西面積不大,很容易藏在行李裏而不被發現。我們三人當中,誰都可能是兇手。所以——注意聽:
『第三天早上,兇手將塑膠板的預告付諸行動,被害人是歐璐芝。兇手從窗户或門潛入她的房間,下手勒斃死者,兇器是繩子。你不是説繩子還纏在屍首的脖子上嗎?愛倫坡。但是,這並不能成為線索。首要問題是,兇手如何進入歐璐芝的房間?
『發現當時,門窗都沒上鎖。她原本就沒鎖嗎?——當然,我們不能否定這種可能。照理説,她不會兩邊都沒上鎖,尤其是門。因為前一天塑膠板才出現沒多久,她一定感到非常不安。
『這樣又如何呢?可能性相當多,我想基本上可以歸納成下面兩種。第一,她忘了鎖好窗户,兇手從窗户進去。另一種是兇手喚醒她,她自己打開門鎖。』
『如果兇手從窗户進去,為什麼連門鎖也打開?』凡斯提出疑問。
『可能去拿塑膠板,或者把塑膠板貼在門上。不過,假如依照愛倫坡的主張,限定兇手是自己人;那麼,我想應該把焦點放在後者,也就是叫醒歐璐芝開門的可能性。
『雖然是一大早,她也還在睡覺,但是從窗户進去多少會發出聲音,萬一被發現不就糟了。假如兇手是研究社的夥伴,與其冒那種危險,不如找藉口叫醒她,直接開門進去來得安全。以歐璐芝的個性,再奇怪的事也無法拒絕。』
『可是歐璐芝穿着睡衣,會讓男人進屋嗎?』
『或許會,如果對方以緊急事件強迫,她絕對無法狠心不開門,除非那個人是卡。不過,若是針對這一點深入探討——』艾勒裏瞥了一下愛倫坡,接着説:『最可疑的就是你了,愛倫坡。你是她的青梅竹馬,對你的警戒當然此對我或凡斯來得少。』
愛倫坡向前欠欠身子,大聲叱道:『胡説八道!我殺了歐璐芝?別開玩笑!』
『當然不是開玩笑。以你的處境,正是殺害歐璐芝的頭號嫌犯。試想愛倫坡你當時的心情,不難了解兇手整理屍體的奇妙行徑。』
『那麼失蹤的手腕怎麼解釋?我為什麼要切下歐璐芝的手,並且帶走呢?』
『別急,愛倫坡。我知道現在討論的不是唯一完整的答案,還有其它許多可能性。兇手可能是凡斯,也可能是我。只不過,你目前嫌疑最大而已。
『現在——關於手腕的問題?兇手可能有意重演去年的藍屋事件,但是老實説,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模仿——凡斯,你有何高見?』
『這個……可能是為了攪亂我們。』
『唔,愛倫坡,你認為呢?』
『我不認為兇手那麼做,只是為了攪亂我們。不發出大聲響地切下手腕,應該是件相當辛苦的工作。』
『不錯,應當是有非幹不可的理由。可是,這個理由何在……』艾勒裏歪着頭,百思不解。
『這件事暫且擱置一旁,討論下一個——卡的命案。如果由結論説起,這件案子無法得到唯一的解答。但就我們後來所做的討論——,我們當中,至少凡斯沒有機會在卡的咖啡裏下毒。兇手若採用預先施毒的方法,那麼,每個人都有嫌疑了。不過如果是這樣,問題杯子必須有足以區別其它杯子的記號。這一點仍然有疑問……。
『因此,在阿嘉莎已經遇害的現在,如果當時以魔術般的快速手法下毒的話,很遺憾的,兇手就非我莫屬了。但是還有一個可能——』
『你是想説我暗中讓卡服下遲溶性毒膠囊?』
愛倫坡插嘴,而艾勒裏只是笑着説:『對,不過,那不是個聰明的方法。倘若愛倫坡事先讓卡吃了毒膠囊,勢必要算準毒發時間正是他喝咖啡的時候,否則萬一卡在未食用任何東西時倒地,首先涉嫌的還是我們的準醫生。我想,愛倫坡不會那麼笨。此外——,還有另一種方法較有可能性。』
『什麼方法?艾勒裏。』
『愛倫坡是醫學院的高材生,而且家裹在O市稱得上數一數二的私人診所。比方説,卡以身體不適找你商量,或者到你家診所看過病,這些都不足為奇。總之,假定愛倫坡很瞭解卡健康上的問題。
『重點在那天晚上卡老毛病突然發作,比方説是羊癲風——愛倫坡首先跑過去假裝治病,趁混亂中讓他服下砒素或番木鰲礆……』
『看樣子你相當懷疑我,只可惜這種論調太不合常理,簡直是荒謬。』
『別這麼認真,我只是列舉各種可能性而己。如果你認為我所説的不夠合理,同樣理由,也必須否定我先前假設藉魔術手法下毒的説法。
『不曉得該高興還是悲哀,承蒙你們這麼看得起我那一點玩魔術的雕蟲小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當眾下毒,沒有嘴巴説的那麼簡單。如果我是兇手,絕對避免那種極易穿幫的危險方法。比較之下,事先把毒塗在做了記號的杯子上,這種方法既容易又安全。』
『可是事實上,杯子並沒有任何記號……』
『對,所以其中必定有問題——那個杯子真的沒有記號嗎?』艾勒裏偏着頭,注視桌上裝着咖啡的杯子。『沒有刮痕、缺口,或者顏色不均勻,和其它杯子同樣是苔綠色的十角形……不,等等。』
『怎麼了?』
『或許——,我們忽略了重要的一件事。』艾勒裏倏地從椅子站起,問道:『愛倫坡,當時卡用的杯子還保留原樣嗎?』
『嗯,放在廚房櫃枱的角落……』
『再檢查一次看看。』説着,艾勒裏快步走向廚房。『你們兩個也來。』
問題杯子擺在櫃枱上,蓋着白毛巾。艾勒裏輕輕揭開毛巾,杯中仍留着一點前晚沒暍完的咖啡。
『——果然沒錯。』從杯子正上方檢視一番,艾勒裏輕嘖了一聲。『全被矇住了,當時怎麼會沒注意到這一點?』
『到底怎麼回事?』
凡斯一頭霧水,愛倫坡也滿臉困惑。
『我看都一樣……』
『不一樣。』艾勒裏賣關子似的説道。『十角形建築物、十角形大廳、十角形桌子、十角形天窗、十角形煙灰缸、十角形杯子……。到處都是吸引我們注意的一大堆十角形,使我們看花了眼。』
『嗯?』
『這個杯子是有記號的。很明顯的,和其它杯子並不一樣,還沒看出來嗎?』
『啊……』愛倫坡和凡斯同時叫出聲來。
『明白了吧?』艾勒裏得意洋洋地點着頭,説道:『佈滿整個建築物獨特的十角形設計,給了我們誤導的方向。這個杯子不是十角形,而有十一個角——』
6
『現在,回到原來的地方。』
回到大廳桌旁,艾勒裏重新審視兩人的瞼。
『既然找到杯子的記號,就表示無論凡斯、我或愛倫坡,同樣都有毒殺卡的可能。兇手知道十角形杯子當中,只有一個是十一角形,所以事先在那個不同的杯子裹抹上毒藥,萬一毒杯到了自己手中,大可避不沾唇。』
『但是,為什麼只有一個杯子輿眾不同?』
凡斯不解。
『大概是中村青司的惡作劇吧。』艾勒裏薄唇中含着微笑。『在十角形建築物裏埋藏獨一無二的十一角形,匠心獨運中還帶點俏皮。』
『只有這一層意義嗎?』
『應該是,雖然這裏頭的確含有某種暗示傾向……。
『話説回來——,或許兇手也是無意中發現這個十一角杯,決定加以利用。我想兇手應該是臨時起意,因為除非事先定製,否則這種怪杯子不易到手。可以推斷是來島後偶然發現的,像這種機會人人都有。』
艾勒裏雙肘擱置桌上,手指交叉在眉間。
『然後,兇手等其它人熟睡後,潛入擺着屍體的卡房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切下屍體的左手腕,放進浴缸中。和歐璐芝事件同樣地,我實在不明白兇手這種行為的目的何在。』
『阿嘉莎説曾經聽到聲響,恐怕就是兇手切手腕時弄出來的聲音……』
『沒錯,愛倫坡。以大家開始神經過敏的狀況,兇手當時是冒着很大的危險。既然如此,手腕本身一定具有相當強烈的目的意識……這還是個謎。』艾勒裏眉間的皺紋更深了。『——總之,必須先確認我們三人對這些事件郡有同等的機會,然後再談別的。』
『接着,是阿嘉莎——不,陸路先。』凡斯這麼説。
但是艾勒裏搖頭否定。『在那之前,還有我——謀殺艾勒裏未遂,也就是昨天的地下室事件。
『前一夜卡倒地前,我提起關於地下室的事。可能是兇手聽了那番話,在切下卡的手腕和貼好塑膠板後,偷偷出去設陷阱,當時所有人全在場,因此大家都有嫌疑,只有我是被害人,可以脱除嫌疑……』
艾勒裏窺探二人的臉,愛倫坡和凡斯默默交換了個眼色,表示不以為然。
『不錯,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我不是在演戲,況且只受了點輕傷。那麼,現在討論陸路的遇害……』艾勒裏略作沈思。『——這件事有點蹊蹺,現場在屋外,而且是擊殺……。還有,這次並沒有出現兇手前兩次執意表現的「手腕模仿』模式,我覺得性質似乎不一樣。』
『的確。不過,三名嫌犯依然沒變吧?』愛倫坡説道。
艾勒裏頻頻撫摸細削的下巴説:『當然沒變……。有關陸路遇害狀況的考察暫且擱下,必須再多加思考。
『最後是阿嘉莎事件,正如剛才調查所知,她的口紅含有氰酸化合物。唯一的問題是,何時下的毒?
『口紅應該一直在她的房間——化妝包裏面。在歐璐芝和卡遇害後,前天開始阿嘉莎就變得有點神經質,因此她不會忘記隨時鎖好房問。換句話説,兇手完全沒有機會潛入房中。另一方面,阿嘉莎不是每天都會擦口紅嗎?根據她今晨遇害這一點來推斷,下毒時間應該在昨天下午到晚上……』
『艾勒裏,聽我説。』
『什麼事,凡斯?』
『我覺得阿嘉莎今天早上用的顏色和昨天不同。』
『什麼?』
『今天顏色不是很鮮豔嗎?一點都不像死人的嘴唇,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凡斯木訥地接着説:『她一向——用比較柔和的粉紅色,那種漂亮的玫瑰粉紅……』
『啊哈!』艾勒裏啪地彈了一下手指。『這麼説,化妝包裹有兩支口紅,其中一支是粉紅色。原來如此,紅色那支早就被下了毒。可能在第一天或第二天,兇手趁阿嘉莎尚未提高警覺時,偷偷在紅色唇膏抹上毒藥。直到今天早上,她才用了那支口紅……』
『定時炸彈。』愛倫坡口中喃喃念道。『這件事三人機會均等。』
『結果還是一樣。愛倫坡,既然以兇手是我們三人之一為前提,何必一再重複提到三個人都有嫌疑?』
『你的意思是什麼?艾勒裏。』
『我們來表決,以多數票決定。』艾勒裏若無其事地説道——只是開個玩笑,調劑一下。總之,現在來聽聽各位的意見。凡斯,你覺得誰最可疑?』
『愛倫坡。』很意外地,凡斯答得相當乾脆。
『什麼?』愛倫坡臉色大變,剛想叼入口中的香煙又放回桌上。『不是我——唉……光這麼説,你們不會相信。』
『當然,口説無憑。依我看,也是你最可疑。』艾勒裏淡然説道。
愛倫坡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出口便問:『理由何在?我為什麼最可疑?』
『動機。』
『動機?什麼動機?我為什麼殺害四名夥伴?説來聽聽,艾勒裏。』
『聽説今堂目前住在精神科醫院療養?』
艾勒裏平淡的這句話,説得愛倫坡張口結舌,緊握的雙拳頓時失去血色,微顫不已。
『幾年前,令堂因企圖殺害住院病人而被捕。當時,她已經精神錯亂……』
『真的嗎?艾勒裏。』凡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種事,我一點都……』
『由於事關醫院的聲譽,令尊只好設法息事寧人。可能是給了對方一大筆錢,私下和解。當時從中斡旋的律師正好是我父親的朋友,所以我才知道這件事——身為醫生的妻子,精神上的負擔一定相當大吧?神經過於細膩的女性可能無法勝任,或者以為深愛的丈夫會被病人奪走……』
『住口!』愛倫坡怒聲揚起。『不要再説我母親的事!』
艾勒裏吹了聲口哨,閉口不言。愛倫坡依然緊握拳頭低着頭,沉默半晌,突然低聲發笑,喃喃説道:『你是説,我也是瘋子……』然後,他正色注視艾勒裏和凡斯。『告訴你們,兩位也有動機。』
『哦?洗耳恭聽。』
『首先是凡斯——我記得在你中學時,父母雙雙被強盜殺害,連妹妹也未能倖免……。因此,我們這些以命案為樂的人,令你非常憤怒。對吧?』
愛倫坡這番帶刺的話,使得凡斯一下子蒼白了臉。『胡説——如果我有那種心態,當初就不會參加研究社。』他解釋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況且,我不認為推理小説迷讚許殺人。所以——我不是和大家一起到這種地方來了嗎……』
『這很難説。』接着,愛倫坡鋭利的視線轉移到艾勒裏身上。『還有你,艾勒裏。』
『我的動機是什麼?』
『你雖然分析了一大套,卻不能否認曾經説過討厭卡動不動就找你麻煩。』
『我向卡下了毒手?』艾勒裏愕然瞪大眼睛。『——哈,你是指其它三人的遇害只是一種掩飾?簡直胡扯!我再討厭卡,也不到非置他於死地不可,更不用説還得連累無辜呢!況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一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怎麼可能因此殺人?』
『對你來説,這一點點動機就非常足夠了,殺個人不就像打死一隻討厭的蒼蠅而已。』
『嘿,我真的像個冷血動物嗎?』
『雖然沒那麼嚴重,但就人格的缺陷而言,意義是一樣的。我認為你是拿殺人當玩笑的人——凡斯,你覺得呢?』
『——或許是吧。』凡斯面無表情地點頭。
瞬間,艾勒裏臉上流露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隨即苦笑地聳肩説道:『我是該檢點自己的言行了。』
於是,三人陷入沉默中。
陰鬱混濁的大廳空氣帶着強烈的黏性,膠纏住每一個人的心。周圍的白色十字形,彷彿比往日更加歪斜了。
這種狀態持續良久,——陡然響起一陣嘈雜,風聲輿林木搖晃聲此起彼落。正詫異間,耳邊傳來輕敲屋頂的微細聲響。
『哦?下雨了……』
望着天窗玻璃開始浮現的水滴,艾勒裏低喃道。雨聲漸大,似乎要更加孤立被隔絕島上的他們,那麼強勁,那麼激狂……。
艾勒裏突然叫了一聲,望着天井站起來。
『怎麼了?』愛倫坡狐疑似的問。
『沒……。不,等一下。』説着,艾勒裏回頭看看玄關,倏地彈起身子。『腳印!』
7
雨千軍萬馬般傾盆而下,雨聲輿波浪聲相應和,整個小島即將成為巨大漩渦的俘虜。
艾勒裏顧不得全身淋濕,在雨中奔跑。他捨棄松林拱門的迂迴小道,穿過鬆樹列直往右方的藍屋遺蹟。
他中途一度止步回顧,看見愛倫坡和凡斯也隨後追來。
『快點!雨水會沖走腳印!』叫着,艾勒裏又全力向前跑。
數度險些被草根絆倒,依然不懈地在林間穿梭奔馳。來到屋邸前院時,陸路陳屍處的腳印勉強還保留原狀。
不久,愛倫坡和凡斯追趕而至。艾勒裏氣喘吁吁,指着腳印那邊。『事關我們的命運,記牢腳印的位置。』
冷冽的風雨吹打下,他們逐一將殘留地面的幾道腳印印入腦中。水滯留,流出,腳印漸漸崩壞流失……。
過了一會兒,艾勒裏撩撥濡濕的發綹,轉過身説:『回去吧,全身都在發冷。』
換掉濕衣服,三人馬上集合在大廳桌前。
『你們坐過來好嗎?這件事相當重要。』艾勒裏説着拿起筆,打開房中帶來的一本筆記。愛倫坡和凡斯有些猶豫,不久也離座靠到艾勒裏兩旁。
『趁印象還深趕緊畫下來。首先——這是藍屋用地。』
艾勒裏用一整頁紙畫下一個長方形,然後在上半部畫了個橫向的長方形。
『這是建築物遺蹟——瓦礫堆。然後,這是從斷屋到巖區的階梯……』
大長方形左邊中間處做上記號。
『右下方是往十角館的方向,下面是松樹林——陸路就是倒在這裏。』
在中央靠右下側畫上人體標誌後,艾勒裏注視二人的臉説道:『現在,腳印應該怎麼畫?』
『首先,往房屋遺蹟的入口——松木拱門那邊,朝階梯走去有一道腳印。』愛倫坡撫弄着下巴的鬍鬚,答道。
『其次,同樣地從入口直接到陸路的屍體又折同去,有三道凌亂的來回腳印。還有……』
『從階梯到陸路倒地處有兩條,相當凌亂。』艾勒裏自己也説着,一一在圖中畫出表示腳印的箭頭。愛倫坡點點頭,又説:『對。我記得從屍體直接到階梯好像還有一道?』
『沒錯——是在這裏吧?凡斯,這樣對不對?』
『嗯,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好,完成了。』
畫好全部箭頭,艾勒裏把筆記擺在便於三人觀閲的位置。
『當時,我從松木拱門跑到房屋遺蹟發現陸路的屍體。隨後你們兩人趕來,也是直接跑到陳屍處。後來,我和愛倫坡抬屍體,凡斯跟在後頭,從原路同十角館。可想而知,這三組凌亂的來回腳印是我們三人留下的。這些,可以暫時不列為檢討對象……』
艾勒裏頓了一下,撫理潮濕的頭髮。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這些腳印?』蹙起眉頭,愛倫坡反問。
『不錯。接近兇案現場的人有我、愛倫坡和凡斯,以及兇手。包括陸路本身在內,到屍體附近的腳印應該有五對,總數是沒錯,可是……』
『等一下,艾勒裏。』愛倫坡盯着筆記上的圖,説道:『假如除去發現陸路時我們三人的腳印,就剩下從入口到階梯一道,階梯到屍體兩道,以及從屍體回階梯的一道……』
『怎麼樣?有問題吧?從入口到階梯的腳印,可以斷定是陸路所留下。從階梯到屍體兩道中的一道,當然是陸路的腳印。剩下的兩道——往返階梯與屍體間的一對,自然是兇手的腳印。但是,兇手究竟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階梯……』
『對,階梯下面就是海。記得嗎?下頭的巖區左右都是斷崖。從海那邊上陸,除了由巖區階梯或海灣棧橋的石階,沒有第二條路。既然如此,兇手如何到這巖區?又從這兒到何處?如果繞到海灣那邊,必須回經突出的絕壁。水相當深,兇手非游泳不可。在這樣的季節,試想水温究竟有幾度?』
愛倫坡拿起煙盒,沈吟着。凡斯目光投注桌上的筆記,説道:『所以呢……?』
『所以,問題在於兇手為何採取那樣的行動?』
在如此緊迫的狀況中,艾勒裏似乎獨自享受着解謎之樂。而凡斯只是雙手插入鵝毛背心口袋,沉默不語。
低喃一聲,愛倫坡開口了。『兇手是在十角館裏的我們三人之一——,因此他不必特地走下巖區,再經由海路回去。換句話説,他只要走回這裏就可以了。至於腳印的大小和形狀,走路時拖踩着地面就足以瞞人。我們這兒沒有專門監識人員,無法辨認精確的足印。但是兇手並沒有刻意毀去腳印,也就是説——他有不得已的理由,非回海那邊不可……』
『不錯,答案已經非常明顯。』艾勒裏滿意地點着頭,離座起身。『該吃飯了吧?——已經三點了。』
『吃飯?』凡斯投以訝異的眼光。
『這種時候吃飯……。兇手到底為什麼……』
『回頭再説,現在犯不着這麼着急。從早上到現在,咱們什麼都沒吃呢!』
説着,艾勒裏轉身,獨自走向廚房。
8
『現在——』艾勒裏開口時,已是吃完簡單的攜帶食品,並且喝過一杯咖啡的時候。
『肚子填飽了,來解決剛才的問題如何?』
『當然贊成,別賣關子了。』愛倫坡回答,凡斯也默默點頭。
自從艾勒裏提起腳印的事之後,言行舉止便令其它二人頗為困惑。吃飯的當兒,他們滿腹疑慮,頻頻窺視艾勒裏的神態,然而他的態度始終悠然自若,嘴邊掛着一如往昔的微笑。
『好,』艾勒裏把餐具和杯子推到桌子中央,打開先前那本筆記,看着上面的圖説:『先温習要點,聽清楚了。
『剛才推測兇手的腳印只是往返屍體和階梯間的兩道,就是説兇手來自海那邊又回到海那邊。倘若以兇手是我們當中之一為前提,來追蹤他的路線……。
『首先,他從十角館到海灣,由那兒下海游到巖區,然後爬階梯到房屋遺蹟。行兇後,又經由原路回到這裏。剛剛愛倫坡説起兇手回海那邊的必然性,怎麼可能有那種事?再怎麼想都是無稽之談,根本沒有所謂必然性或現實性。』
『那麼,艾勒裏,你是説——兇手是我們以外的第三者……從海那邊——島外某處到這兒來?』
『為什麼不能有這種可能呢?愛倫坡。』艾勒裏合上筆記。『此時此刻,兇手是外來者不是最合邏輯嗎?儘管我們沒辦法離開這個島,但卻不表示第三者不能到此。這個神秘客大可搭船過來,那麼我們就不必強做游泳渡海的無理解釋了。』
『船……』
『歐璐芝和陸路為何都是大清早遇害?因為在不被我們察覺的情況下登陸此島,以半夜到清晨這段時間為最適宜。兩位覺得怎麼樣?』艾勒裏從口袋裏摸出賽拉姆煙盒,發現已經沒煙便把空盒拋到桌上,然後,要求反應似的看着二人。
『要煙嗎?』説着,愛倫坡把自己的雲雀煙盒滑向艾勒裏那頭,一邊道:『我想應該贊成吧。』
艾勒裏取根煙叼在口裹,擦了火柴。
『凡斯呢?』
『艾勒裏分析得很對——也給我一根好嗎?愛倫坡。』
『沒問題。』艾勒裏把愛倫坡的煙盒傳給凡斯。
『不過,艾勒裏,就算你説對了。第一個疑問,兇手為什麼做那些塑膠板?』愛倫坡間道。
『不僅是「被害者」,連「偵探」和「殺人兇手」也一應俱全,那就是塑膠板的妙用。』艾勒裏眯起眼睛,吐出一口煙。『第一是讓我們相信「兇手」在七人當中,而對外人沒有防備。』
『第二呢?』
『大概是製造心理壓迫吧?兇手的目的是讓最後剩下的幾個人互相猜忌,甚至互相殘殺,也就是所謂借刀殺人——無論如何,兇手最終的目的是殺掉我們七個人。』
『太狠了……』點了根香煙,凡斯喃喃説着。
『還有一個疑問——』愛倫坡用粗大的拇指用力按着太陽穴問道。『殺害陸路後,兇手為何直接回海那邊?』
『你是指什麼?』凡斯遞迴煙盒,反問道。
『就是説——,兇手既然要我們以為是自己人乾的,當時應該在房屋入口和階梯間來回走動,多留下一些腳印才是上策。這點事情,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是不是他沒有注意到地上留下腳印?』
『殺了人就直接離開小島了?那麼,「第三個被害者」的塑膠板什麼時侯貼的?』
『這……』
凡斯無言以對,愛倫坡轉問艾勒裏。
『你怎麼解釋,艾勒裏?』
『是這樣的,』説着,艾勒裏把香煙擱在煙灰缸上。『就像凡斯所説,他有可能沒有留意到腳印。如果不是的話,兇手應該不會忘掉在入口和階梯間製造一些來回的腳印。他之所以沒有那麼做,表示一定有什麼突發狀況。配合陸路遇害的情形加以推測,就可以説明此事。
『陸路是被擊斃的,從階梯一路而來的凌亂腳印推想,當時兇手可能在後頭追殺。恐怕是陸路在巖區發現了兇手和船——多半是兇手正要離島的時候。
『陸路撞見後拔腿就逃,兇手立刻追了上來。這時,陸路當然會出聲求救。追上跑得慢的陸路滅口後,兇手很焦急。如果其它的人聽到聲昔,馬上出來察看就糟了。他本身可以就近躲起來,可是船也不能被發現。於是兇手顧不得腳印,連忙回巖區把船開到海灣,然後窺探上面有沒有開始找尋陸路的聲音。很幸運地,並沒有任何人出來。接着,兇手直上十角館在廚房窗口窺視動靜,確定的確沒人起牀後,便潛入大廳貼塑膠板。隨即撇下腳印的事,立刻離島。因為如果再折回房屋遺蹟,時間上實在太危險。』
『嗯——兇手在島上待了一整夜?』
『我想他每晚都來,一入夜就來監視我們。』
『躲在卧房窗口下頭?』
『大概是吧——不,也可能在……』
『那段時間,船一直靠在海灣或巖區?』
『也許藏起來了。如果是艘小橡皮艇。可以帶到林中收疊起來,或者加上重物沉入水中。』
『橡皮艇?』愛倫坡皺起眉頭。『那玩意兒能夠往返本土?』
『不必跑那麼遠,眼前就有絕佳的藏身處。』
『——貓島?』
『對,正是貓島。我想,兇手可能在那裏搭帳篷。從那個島過來,手劃橡皮艇就綽綽有餘。』
『沒錯,那個地方……』
『現在,再度歸納兇手的行動。』艾勒裏把筆記夾在腋下,玩弄起不知何時掏出來擺在桌上的藍底紙牌,繼續説道:『昨夜,兇手也從貓島潛到島上。他先窺探我們的動向,尋找下次下手的機會沒能得逞,便在黎明時分前往巖區。當時,昨晚的雨恐伯還沒停,所以從房屋入口到階梯那段路沒有留下兇手的腳印。
『後來,當兇手在巖區準備小艇時,雨停了,地面成為會留下腳印的狀態。就在那時候,陸路來了。不過我不明白,那傢伙為何在那種時間到那兒去。
『兇手覺察陸路撞見自己的行跡,連忙就近撿了塊石頭追趕陸路,企圖殺人滅口。得手後擔心有人聽到慘叫聲出來探視,便先把小艇劃出海灣窺視片刻,確定沒人起牀後,潛入十角館貼上塑膠板——這就是經過的情形。』
愛倫坡手肘擱放桌上,拇指仍然按着太陽穴,忿忿説道:『那麼,艾勒裏,藏在貓島的真兇究竟是誰?』
『當然是中村青司。』艾勒裏毫不猶豫地斷言。『我一開始就這麼説過。剛才懷疑愛倫坡,完全不是真心話。』
『就算我退讓一步,承認青司還活着的可能性。但是,或許是別人也未可知。青司殺害我們的動機何在?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難不成又要以他發瘋了一句話帶過去?』
『提到動機,他有得是動機。』
『什麼?』
『你説什麼?』
愛倫坡和凡斯同聲問道,雙雙向前挪挪身子。艾勒裏把牌在桌上攤成蝴蝶結形,又利落地收起。
『剛才我們彼此列舉了許多動機,然而中村青司卻有更加明確的動機。昨晚我回房後才想到……』
『真的?』
『是什麼?艾勒裏。』
『中村千織。記得吧?』
微暗的大廳裹,沉默暫時駐足。
波浪聲,波浪聲……。敲打屋頂的雨聲已然消失,驟雨似乎停了。
『——中村千織?』凡斯的聲音細微而低落。
『對,去年一月由於我們無意的過失而猝死的學抹——中村千織。』
『中村……中村青司、中村千織……』愛倫坡吟唱似的喃喃低語。『難道……』
『沒錯,我只能這麼想,中村千織是中村青司的女兒。』
『啊……』愛倫坡眉間的皺紋皺得更深了,從煙盒中敲出一根煙,直接叼在嘴裹。凡斯不語,雙手環抱後腦閉起眼睛。艾勒裏繼續往下説。
『半年前本島命案的兇手,正是青司本人。他以失蹤的園丁,或者另尋體格、年齡及血型和自己相符的男人為替身燒死火中,自己活了下來。然後,向間接害死女兒的我們展開復仇行動……』
突然——
愛倫坡喉間發出異聲。
『怎麼了?』
『愛倫坡?』
椅子激烈作響,愛倫坡搖晃身子摔倒地上。
『愛倫坡!』
艾勒裏和凡斯衝上去,想要扶他起來。不料愛倫坡揮開他們的手,猛力扭動身體。不久。
隨着劇烈的痙攣,他仰卧地面,四肢突地伸向半空,然後綿軟地癱落地上。就這樣,愛倫坡結束了他的一生。
只吸了一口的香煙拋落在青瓷磚地上,冉冉升起紫煙。艾勒裏和凡斯呆若木雞,茫然俯視再也不會動的『最後的被害者』。
9
白日漸沒的天空,依舊灰雲低垂,看樣子不會再下雨。抖動林木的風已經停息,週而復始的波浪聲也彷佛失去生氣般沈滯無聲。
兩人合力把愛倫坡的屍體抬回他的房間。
房間裏,地上的拼圖仍是凡斯上次所見模樣,幾乎毫無進展。歪着頭的小狐狸,可愛的表情似乎非常悲傷。
兩人避開未完成的拼圖,讓愛倫坡壯碩的身體躺卧牀上。等凡斯蓋上毛毯後,艾勒裏為死去的他闔上眼皮。苦悶歪扭的嘴邊,微微飄散杏仁香……。
默禱片刻,兩人沉默的走回大廳。
『真正是定時裝置,可惡——』用力踩熄仍在地上飄着煙氣的香煙,艾勒裏氣憤得聲音發抖。『愛倫坡的煙盒裏,一定被混入一根含有氰酸的毒香煙。可能是潛入房中——,用針筒注入。』
『是青司乾的?』
『當然。』
『這麼説,我們也有危險……』
凡斯軟綿綿地癱在椅子上,低喃着。艾勒裏走到桌邊,僵着手點了燈。白色的十角形房間,開始在微光中搖晃燈影。
『中村青司……』凝視火焰,艾勒裏喃喃自語。『想起來沒有,凡斯?青司本是十角館主人,他不但熟知全島和建築物內外情況,八成也持有這兒全部房間的另一份鑰匙。』
『另一份鑰匙?』
『縱火焚燒藍屋時,便帶在身上藏匿起來——所以,他可以自由進出所有的房間。在阿嘉莎口紅裏下毒,或勒斃歐璐芝都易如反掌。當然,愛倫坡的香煙也是一樣。他穿梭我們的死角,如影子般徘徊在這棟建築物。我們就是躍入十角館陷阱裏一羣可憐的獵物。』
『我在書刊上看過,他以前是建築師……』
『好像是,或許這座十角館正是他自己設計的傑作。一切都是他造的……。不,等等,説不定……』
艾勒裏鋭利的目光環視大廳。
『怎麼了?艾勒裏。』
『我剛剛想到——用來毒殺卡的那個杯子。』
『那個十一角杯?』
『對,那個杯子可能不是用做記號而已——記得嗎?凡斯,你不是説過為什麼只有一個那樣的杯子?』
『哦,我是説過……』
『當時,我以為只是青司的惡作劇。現在想想,説不定真的含有某種暗示。千篇一律的十角形建築物中,獨獨設置一個十一角形……。怎麼樣,想到什麼沒有?』
『十角形中的十一角形?如果暗示什麼的話……』喃喃説着,幾斯挑了一下眉毛。『會不會是——有第十一個房間?』
『對。』艾勒裏認真地點頭。『我也這麼想。這棟建築物中央大廳除外,共有十個同樣的梯形房間。浴廁、盥洗室算一個房間,廚房、玄關大廳,以及七間客房——是否在這十個房間以外,某處還隱藏着一個房間……』
『難道青司不是躲在廚房窗口,而是從那密室中探查我們的動靜?』
『正是如此。』
『可是,密室在那兒呢……』
『依照建築物的構造推斷,應該是在地下——』
艾勒裏撇撇嘴,淡然一笑。
『那個十一角杯,就是開啓密門的鑰匙。』
那是設在廚房地板下的儲藏箱裏面。
儲藏箱本身沒有什麼特別,地板的一部分是個長八十公分,寬一公尺左右的蓋子,一拉把手便可輕易打開。
洞的深度大約五十公分,四周及底部都是白漆木板,裏頭什麼也沒有。
『就是這個,凡斯。』艾勒裏指着説。
『我猜想是在放杯子的廚房裏,果然不出所料——』
手電筒的光照在儲藏箱的底板——仔細觀察,才能看到中央有個直徑數公分的淺洞,洞口稍外側可見圓形的凹陷痕跡。
『凡斯,杯子給我。』
『剩下的咖啡怎麼辦?』
『這個時候只有倒掉了。』
艾勒裏接過杯子,趴在地板上。右手伸入儲藏箱中,試着把杯子套入中央的洞裹。
『行了,完全吻合。』
十一角形的匙孔和鑰匙會合了。
『轉轉看……』
慢慢使勁扭轉,沿着周圍凹陷的洞果然開始轉動,不一會兒,傳出咔嚓一聲確實的回答。
『好,打開羅——』
艾勒裏輕輕從洞口拔下杯子——這時,白色底板開始靜靜往下傾斜。
『了不起。』艾勒裏咕噥着。『這是類似齒輪的構造,使木板滑落時不會發出聲音。』
不久,兩入眼底出現通往地下密室的階梯。
『進去看看,凡斯。』
『最好不要下去。』凡斯逃避的口氣説道:『萬一遭到埋伏……』
『沒關係,天剛剛暗下來,青司可能還沒來。即使他在裏面,我們二對一,怕什麼!』
『可是……』
『如果害怕,在這兒等着,我一個人下去。』
『啊……等等我,艾勒裏……』
潮濕發酸的氣味撲鼻而來。
仰賴艾勒裏所攜的手電筒,兩人邁入漆黑的洞中。
階梯雖然老舊,卻很牢靠。輕輕踩下去,不會發出一點嘎吱聲。
為了不重蹈覆轍,走在前面的艾勒裏謹慎地踏穩腳步前進。
走了不到十級,下面果然是個相當寬敞的房間。大約包括廚房正下方,到中央大廳的全部面積。
地板和牆壁都是混凝土,沒有任何傢俱。比艾勒裏略高的天花板上開了幾個小洞,微光由此泄入。
『那是油燈的光。』
艾勒裏囁嚅着聲音説道:
『就在大廳下面。原來我們所説的話,全被他聽見了……』
『青司果然躲在這裏……?』
『不錯,他一定在這兒豎耳傾聽我們的一舉一動——若是這樣,應該也有通到建築物外面的密道……』
艾勒裏逡照周圍牆壁,醒臼的黑色斑點、骯換的混凝土,到處都是龜裂及修補的痕跡……。
『那邊!』説着,艾勒裏止住光環。
下了階梯右內側一隅,有個古老的木門。
艾勒裏和凡斯走到門前,停下腳步。接着,艾勒裏伸手握住覆滿紅繡的把手。
『不知會通到那兒?』凡斯壓低聲音問道。
『現在……』艾勒裏小心翼翼地旋轉把手。沉重的聲音響起,木門動了。屏住呼吸擦動把手,門慢慢打開……。
瞬霎間,兩人悶哼一聲雙雙掩鼻。
『這是什麼?』
『好難聞……』
黑暗中充滿強烈的異臭,那是一股令人反胃的惡臭。
兩人立刻意識到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臭氣,劇烈的生理厭惡感使他們驟生寒顫,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是腐肉的氣味,生物腐敗的臭味。可是……。
艾勒裏以顫抖不止的手握緊手電筒,照向門那頭的黑暗彼方。
黑暗持續到深處,果不其然,正是通到外面的密道,
光環徐徐下降,照回髒污的混凝土地……。
『哇!』
艾勒裏與凡斯齊聲尖叫。
異臭的來源,就在這裏。
微光照映下,赫然出現狀極恐怖的肉塊。殘缺不全的屍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污黑而空洞的眼窩敞開着……。毋庸置疑,那是一具半呈骷髏狀的人類屍體。
10
夜半時分——
十角形大廳不見人跡。油燈已熄,只有無邊的黑暗交纏在混濁的寂靜中。
似在遙遠世界盡情演奏的波浪聲,永不懈怠地響起。向黑暗開口的十角形天窗,冒出零星火花……。
突然間。
建築物某處傳來硬幫幫的聲音,隨即轉為生物吐氣般的聲音。不久,平靜的聲音逐漸膨脹、成長……。
片刻之後,十角館已是一片火海。
白色的建築物籠罩在透明火光中,吐着濛濛煙氣。震撼大氣的轟隆巨響,威猛兇狂的巨大火焰,穿過夜空流雲衝向天際……。
這種不尋常的光,毫無阻攔地抵達隔岸的S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