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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友 情

    纤纤垂着头,轻啜着杯中的酒。酒是翠绿色的,嫣红色的灯光,从薄如蝉翼恶纱罩里照出来,照着她的手。她的手纤秀。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在她手上。现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

    现在他留在她屋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要打发他走,已很不容易。他渐渐已将她看成属于他的。

    纤纤垂着头,看着身上的衣裳。湖水般碧绿色的衣裳,镶着翡翠色的边,不但质料高贵,手工也很精致。这衣裳是他买给她的。

    这些天来,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发他走是多么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决心留在这屋里,尤其是他又喝了很多酒。

    无论谁若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些代价的。

    尤其让男人为她牺牲,自己也一定要在某方面牺性-些。

    纤纤在心里叹息,她已准备牺牲。可是她的牺牲是不是值得呢?

    灯光也同样照在金川的脸上。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温柔体贴,很懂得怎么样来讨女人喜欢。他看来永远都很干净。可是在这干净好看的躯壳里,藏着的那颗心又是什么样子呢?

    纤纤不敢想她怕想多了会恶心。现在她要想的只是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着他腰上的革囊。这些天来,所有的花费,都是从这革囊里取出来的。

    他并不小气,但现在革囊里剩下的还有多少呢?

    想起这些事,连她自已也觉得恶心,但她却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却不能不为肚子里的孩子找个可靠的父亲。

    若是小雷,那当然就不同了。为了他,她可以睡在马棚里,可以每天只喝冷水,因为她爱他。

    一个女人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无论吃多大的苦,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欢这男人,要她牺姓,就得要代价了。

    在这种时候,女人的考虑就远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纤纤垂着头,凝视着面前的空杯。金川却在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又想赶我走?"纤纤的头垂得更低"我怎么会想赶你走,可是……""可是怎么样?""我…。我总觉得,像这样的大事,总不应该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了,总应该先回去,告诉你的父母一声。"金川沉默着。

    "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你以后…。"她红着脸,轻咬着嘴唇,"你以后若是欺负了我,我也可以有个保障。"她说得很婉转,很可怜,但意思却很明显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亲。

    这条件其实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数女孩子在准备牺牲时,都会提出同样条件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的身世,好像始终都没有告诉过你。""你没有。"

    "我也跟你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纤纤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个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抓住的一根木头,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着她,目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语声却更温柔"就因为我们都是孤苦伶灯的入,所以更应该互相依靠,你说是不是?"纤纤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阵马蹄声,鸾铃声,铃声轻悦有如金玉。纤纤的心也跳了起来,她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今天下午,他们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时候,就已看见过这批人。其实她看见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比其他那些人都年轻得多,但无论谁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必定是这群人之间的主子。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穿得比别人华贵,也并不是因为他马上系着金铃,更不是因为他悬在鞍上的那柄镶满了宝石的长剑。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风韵,他的气质。有些入天生就仿佛是要比别人高一等的,他就是这种人。他很高,站在人群中,就像是鹤立鸡群。

    他的脸也很清秀,一举动都绝不逾规矩,但神气中却自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好像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她,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一点也不觉得畏怯,一点也没有顾忌。

    用这种眼光来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样东西时,是绝不会放手的,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

    纤纤的心跳得更急。她明明看到这群人是往另一个地方走的。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难道是为了她而回来的?

    金川也听着外面的鸾铃,忽然站起来,卷起了窗户,拴起了门。他脸色好像有点发青。

    纤纤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见那贵公子时,脸色也有点变了,而且很快就拉着她,上了车。

    他是不是对这人有所畏惧?这人是谁呢T纤纤好像听见别人称他为"小侯爷"又好像看见他随从带着的刀鞘上,刻着个很大的烫金"赵"宇。

    她并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看得太清楚,一个女孩子,又怎么好意思,没有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人马已安顿,外面已静了下来。

    金川苍白的脸,才恢复了些血色。又喝了几杯酒,轻轻咳嗽着,"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你。…。你说了些什么?"

    "像我们这种入,天生就应该厮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对你好,还有谁会对你好……。"你难道还有什么顾虑?"金川的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就让他握着,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对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着过来了,而且用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他声音轻柔如耳语:"自从那天之后,我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你,我时常在想假如你。……"春夜,幽室,昏灯,又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抗男人这种甜言蜜语?但纤纤却将他的蜜语打断了:"你是不是时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脸越好,好让你有机会得到我。"金川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勉强在笑着:"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再提起他,永远不再想他的。"纤纤温柔的神色,忽然变得冷漠如冰"我本来是不愿再想他的,可是我只要一见着你,就会想到他,因为你们本就是好朋友,你本不该这样子对我的。"金川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纤纤冷笑着看着他。

    她本来应该顺从他一点,为了生活,为了孩子的将来,她甚至说不定会让他得到一切。

    世上岂非有很多女孩子都是为了生活,才会让一些丑恶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现在,情况好像已忽然改变了。

    她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女人本就时常会有一些神妙奇异的感觉,既好像野兽的某种本能一样。她们若没有这种感觉,要在这男人的世界上活着,岂非更不容易,纤纤不再垂着头,她的头已仰起。

    金川瞪着她,眼睛里似已布满血丝,道:"你说我不该这样子对你的,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你?""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自已想要叫我这么样做的,--开始本是你在诱惑我。"纤纤笑了,冷笑——女人若以冷笑来回答你,你若是聪明的男人,就不如赶快走远些好。

    金川却似已看不见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诱惑我,为什么要替我补衣服,为什么要偷偷地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纤纤怔住,金川突然狂笑,狂笑着,指着她"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呆子?你以为我真的已被你迷住?"纤纤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在看着的,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她的确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

    在他干净好看的驱壳里,藏着的那颗心,不但远比她想象中丑恶,也远比她想象中冷酷。

    是什么使他露出真面目来的。是酒,还是他自知已无法再以欺骗的方法得到她?无论如何,她发觉得总算不太迟。

    她静静地站起来,现在她跟他已无话可说,现在已到了该走的时候。

    就算她明知道一走出去,就无法生活,她还是要走出去。因为她对他的心已死了。

    金川瞪着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纤纤笑了笑,淡淡地笑了笑。此时此刻,她的笑简直已是种侮辱。

    她继续往前走,但他却已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抱紧。

    他的手立刻也开始对她侮辱,喘息着,狞笑着:"这本是你自己要的,你怨不得我。"纤纤挣扎,挣扎不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呼:"放开我,让我走"……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门本来已在里面上了闩,此刻也不知为了什么,门闩似乎忽然腐朽。灯光从门里照出去,照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长身玉立,白衣如雪,腰上系着条掌宽的白玉带,除此之外,身上就没有别的任何装饰,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装饰。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妨在门外,静静地看着金川,目光中带着三分轻蔑,七分厌恶,淡淡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金川看见这人脸色立刻变了,全身似也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

    纤纤的心又在跳,她果然没有算错,他果然是回来找她的,果然及时出现了。她也知道他既已回来拢她,就绝不会放她走。

    小侯爷这名称已令少女心动。何况他还是个临风玉树般的美男子。纤纤闭上眼睛,她所祈求的,都已接近得到,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过。侯门中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生活,珠光宝气的珍饰……她现在几乎都已可看得到,甚至接触得到。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她一闭起眼睛,她心里却只有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倔强、孤独、骄傲、永不屈服的人。小雷。她纵已拥有世上的一切,只要小雷向她招手,她也会全都抛开,跟着他去流浪天涯。恨得越深,爱得也越深,这刻骨铭心的爱和恨,却叫她怎生消受。"绝不能再想他了现在绝不是想他的时候。"机会已经来到,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金川的手放开了,她立刻冲过去,躲在这小侯爷的身后,攀住了他的臂,颤声道"叫他出去,马上出去。"小侯爷冷冷地看着金川,冷冷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金川咬着牙,目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毒,却终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小侯爷道:"她说什么?"

    金川道"她……她要我出去。"

    说完了这句话,他全身都已因愤怒和痛苦而颤科,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狗。

    他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出卖的感觉,终于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痛苦。

    小侯爷淡淡道"她既然要你走,你为什么还不走?"金川紧握双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少年傲慢冷漠的脸。

    小侯爷却似连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回过头,凝视着纤纤。

    看到纤纤脸上的泪痕,他目光立刻变得说不出的温柔。

    纤纤还在流着泪,但又有谁知道这泪是为谁而流?只要小雷能像他这样再看她一眼,只要。……她的心一阵刺痛,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失声痛哭了起来。

    小侯爷默默地取出一方丝巾,轻拭她面上的泪痕。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金川咬着牙,瞪着他们,整个人都似已将爆炸,但却终于还是慢慢地放松了手,垂下了头"好,我走。"就在这瞬间以前,这屋里所有的一切还全都是属于他的。

    但忽然间情况已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无关,本来已将做他妻子的人,现在看着他的时候,却像是在看着一条狗-一条陌生的狗。

    繁星满天,夜凉如水。金川垂着头,慢慢地走了出去——从他们身侧走了出去。

    没有人睬他,没有人再看他一眼,只有风从远方吹来,吹在他脸上,却也是冷冰冰的。这世界仿佛已忽然将他遗弃。

    被人遗弃,被人出卖,原来竟是如此凄凉,如此痛苦。

    他现在终于了解,可是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悔疚,只有怨毒。

    他也想报复。

    黑暗的市镇,黑暗的道路。一眼望过去,几乎已完全看不到灯火。

    街旁有个简陋的茶亭,壶里纵然还有茶水,也已该冷透。

    金川走过去,在栏杆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风吹着道旁的白杨树,一条野狗从树影下夹着尾巴走出来,本来仿佛想对他叫几声的,但看了他两眼,又夹着尾巴走了,这世界为何如此冷酷7这结果是谁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的错,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有最聪明、最诚实的人,在遭遇到打击之后,才会检讨自己的过失。

    他也许够聪明,却绝不够诚实。

    "无论别人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反正还有这些……。想到这里,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将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革囊里有一粒粒圆润的珍珠,一叠叠崭新的银票。他轻轻地触摸着,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来,因为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唯一的安慰。他只要还能触摸到这些,立刻就会有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从指尖直传到他内心的深处。那种感觉甚至比他抚摸少女的乳房时,更会令他满足欢悦。他己完全沉醉在这种感觉里,他开始幻想一双坚挺圆润的乳房……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刚开始听到自己的哭声,连他自己都吃一惊。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失声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声竟是如此可怕。多年前他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声音。他看见三条野狼被猎人追赶,逼入了绝路,乱箭立刻如暴雨般射过来,公狼和母狼狡黠地避人了山穴中,总算避了过去。但一条幼狼显然已力竭,行动已迟缓,刚窜到洞口,就被三根箭钉在地上。那雌狼显然是它的母亲,所以才不顾危险,从山穴中冲出来,想将它受伤的儿子叼到安全之处。但这时已有个猎人打马飞驰而来。一刀砍入了它的背脊。它嘴里还叼着它的儿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地挣扎着。只可惜它力量已随着血液流出,虽然距离洞口只差两尺,也无力逃进去。那公狼看着自己的妻子在挣扎受苦,一双黯灰色的眼睛里竟似已有了绝望的泪珠。雄狼的痛苦更剧烈,它身子也开始颤抖,突然从洞穴中窜出,一口咬在这雌狼的咽喉上,解脱了它妻子的痛苦,但这时猎人们已围了过来,这头狼看着自己妻儿的尸体,突然仰首惨掺厉的嗥声,连猎人们听了都不禁动容,他远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热泪满眶。胃也在收缩,一直吐了半个时辰才停止。现在他才发觉,自已现在的哭声,就和那时听到的狼嗥一样。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泪已干了,血却又开始在流。哭,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全身的力气都用了出来。小雷的脸磨檫着地上的砂石,也已开始流血。他不在乎。天黑了,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水米。他不在乎。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他为什么哭?他不是野兽,也不是木头,只不过他强迫自已接受比野兽还悲掺的命运,强迫自已让别人看起来像是块木头,这并不容易。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芳香,不是树叶的清香,也不是远山的芬芳。他抬起头就看见她伶仃地矗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她似已又恢复了她的高傲冷摸,美丽的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直冷冷地看着他。等他始起头,她才冷冷地问道"你哭够了么?"小雷仿佛又变成块木头。

    雪衣女道:"若是哭够了,就该站起来。"

    小雷战了起来。他全身都虚弱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可是他站了起来,雪衣女冷笑着,道"我想不到畜性也会哭。"小雷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畜牲会哭,母狗也会哭。雪衣女道:"母狗?"小雷道,"我是畜牲,你是母狗。雪衣女的脸色苍白,但却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你认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许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小雷看着她,显然还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雪衣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较忠实,至少不会跟着别人走。"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缩,一步步走过去,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的笑容中带了些讥消之意冷冷道"你捏断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现在不妨再把我扼死。"小雷嵌满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人她雪白光润的脖子里,可是他自己额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女淡淡道"我让你捏断我的手,让你侮辱我,情愿被你扼死,你可知道为了什么?"小雷不能回答,没有人能回答。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的,但却情愿被他侮辱,这是为了什么?

    雪衣女冷冷道"我这么样做,只因为我可怜你,只因为你己不值得我动手杀你。"小雷的手突然握紧,雪衣女的额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渐渐困难。

    可是她笑容中还是充满讥诮不屑之意,勉强冷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动手杀你,因为你自己已经毁了自已,别人在床上大笑的时候,你却只能野狗一样躲在这里干嚎。"小雷喉咙里也在"咯咯"的响,似乎也被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别人""-你说的是谁?""你应该知道是谁?"

    "你…你看见了他们?"

    雪求女喘息着,咬着牙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你一双脏手。小雷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五根手指终于慢慢地松开。他看着目己的手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手。等他能看到自己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己,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着,轻抚着自己颈上的指痕。过了很久,她又笑了,我是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她-"她就算一条母狗,也是条饿极了的母狗。"小雷举起手,但这只手并没有掴在她脸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时,就像抛掉把鼻涕,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远比一刀砍在她脸上还残酷,她看着他走远,泪已流下。

    "你就算不愿再碰我。不愿跟我再说句话至少也该问问我的名字。""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应该问问我的名宇。""难道我在你心中,竞是个这样无足轻重的人?""难道你真的已将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记?"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泪犹未干。

    她忽然始起头,对着天上的浮云,对着冷冷的山风。放声大呼:"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残艳……

    三镖旗飞扬。飞扬的镖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树横技上。人马都已在树荫里歇下。对面茶亭里的六七张桌子,都已被镖局理的人占据,现在正是打尖的时候,这茶亭里不但奉茶还卖酒饭。龙四坐在最外面,斜椅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欧阳急还是显得很急躁,不停地催促伙计,将酒食快送上桌。就在酒皿送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雷。小雷胜上的血迹已凝固,乱发中还残留着泥草砂石,看来仍是个憔悴潦倒的流浪汉。可是他的眼圈里,还是带着种永不屈服的坚决表情。纵然他的确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强傲还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龙四看见了他,胜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站起来挥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龙四在这里。"他用不着呼唤,小雷已走过来,标枪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龙四还在笑,抢步迎上来笑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进来蝎碗酒行不行?"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的。龙四很意外,意外欢喜:"找我?"小雷看着面前的茶碗,过了很久,才一字宇道:"我从不愿欠人的情。"龙四立刻道:"你没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他霍然抬头,盯着龙四道,"只不过雷家死的人,他用不着你姓龙的去埋葬。"龙四摇着头,苦笑着道:"我早就知道那老头子难免多嘴的,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来越少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急已跳起来,大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小雷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下次无论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会替你埋葬。"欧阳急的脸突然涨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没这种习惯。"欧阳急道"你…你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我家也死几个人让你埋葬,这笔账才能扯平T"小雷却已不睬他,又抬头盯着龙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几百两银子,一定还你,我没有,所以我来找你。"他声音如钢刀断钉,字字接着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开口就行。"龙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几杯酒,龙四已心满意足了。"小雷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来"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坛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气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肚,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欧阳急看着他。目中已露出惊异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汉子就凭这酒量,欧阳急也该敬你三大碗。"龙四报须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时候。"欧阳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龙四道:"好,凭这句话,我也该敬你三大碗。"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目光还是倔强坚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碗碗火辣辣的洒,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倒人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这种人,镖局里的趟子手们,已开始围了过来,脸上都已不禁露出钦慕之色。忽然有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来,挤上了茶亭,竟是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包袱,里面好像藏着兵刃。

    镖局里的人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来、搭汕着道:"朋友是来干什么的?"老人沉下脸,道"这地方难道来不得。"

    镖客也沉下了脸,道"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老人冷笑道"你说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杀人的家伙。"镖客冷笑。通"原来朋友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办了。"他马步往前一跨,探乎就去抓这老人的衣襟。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这老人己将手里的包袱送过来,嘴里还大叫着道:"难怪别人都说保镖的和强盗是一家,你若要这家伙,我就送你也没关系。"他一面大叫,面扭头就跑。

    这镖客还想追,龙四已皱眉道"让他走,光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卷画。画铀上积满灰坐,这镖客用力抖了抖,皱着眉展开来,还没有仔细看,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是灰尘呛人了鼻子。

    龙四接过这幅面。只看了眼。脸上的颜色就已改变。

    画上面的是一个青衣白发的老人。一个人独行在山道间,手里撑着柄油纸伞。

    天上乌云密布,细雨纷纷,云层里露出只龙爪,藏龙尾,似已被砍断,正在往下滴着血,滴滴落在老人手上的油纸伞上。细雨中也似有了血丝,已变成粉红色。

    这老人神态却很悠闲,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还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他的脸,赫然是提着包袱进来的老头子。

    龙四脸色铁青,凝视着画里的老人,欧阳急眼睛已现出红丝,眉宇闻充满了杀气,紧握双拳,冷笑着喃喃道"很好,果然来了,来得倒早。"他话未说完,刚才那镖客忽然一声惊呼倒下来,脸上的表情惊怖欲绝,一口气竟似已提不出来。欧阳急变色道:"你怎么样了?"这镖客喉咙里"格格"作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四沉着脸,厉声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下去歇歇,就会好的。"欧阳急还想说什么,却被龙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还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着酒,对别的事仿佛完全漠不关心。龙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无人能及,只可惜在下已无法奉陪了。"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称呼却已改变,辞色也冷淡了下来。

    小雷也不答话,举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下去,"砰"的,将酒坛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好,走吧。"龙四道"雷公子请便。"

    小雷道"请便是什么意思?"

    龙四勉强笑道"雷公子与在下本不是走一条路的,此刻既已尽欢,正好分手。"小雷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天而笑,道"好,好朋友,龙刚龙四爷果然是个好朋友。"龙四却沉下了脸,道:"我们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道"不是"小雷道:"我们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条路。"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龙四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走?"小雷道"因为我这人本就是天生的骡子脾气。"他拍了拍欧阳急道"你说是不是?"

    欧阳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道"做骡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至少有一点好处。"

    龙四道"哦?"小雷道"骡子至少不会出卖朋友,朋友有了危难时,他也不会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说不走,就是不走。"龙四看着他,眼睛里似已充满了热泪,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种伟大的友情,又有谁能说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