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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灯火阑珊,暗香浮动,伊人何处?露白葭苍,曾是旧时行路。

    清梦已随潮尽,怅望家山云树。恨鸿爪还留,盟鸥非旧,又西飞去。

    记宝扇求诗,香巾索字,见笑当年崔护。燕子穿帘,早入王堂谢户。

    凌波微步姗姗远,肠断江郎别浦,怕桃中桃根,他年重见,此心良苦!

    ——调寄《陌上花》

    烟雾迷潆,万木无声,山雨欲来。

    林深路陡,行人怅望,白云深处,可是家乡?

    在这山雨欲来之际,觅食的鸟儿早已回巣。寂寂空山,有两个旅人还在默默无言地行路。

    他们并不是来自异乡的客人,也不是鸟倦知还的游子?

    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鲜花初放,看来十分般配。只可惜他们夫妻的名份,却还未曾得到别人的承认。他们是一年之前,瞒着家人私奔的。

    云海变幻,人生也何尝不是一样?当他们离开家乡时,只道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了,谁知不过才隔别一年,他们又踏着重日时的脚印。

    为什么他们又要回来?你若问他们,恐怕他们也唯有苦笑。

    那男的现在就正在心中苦笑,要不是妻子再三恳求,他怎样也不敢回来的。他不敢想象回到师门的时候,将会出现一种什么样难堪的场面。

    不过,他这惶恐不安的心情,却没有表现出来。他偷觑妻子的面色,只见妻子的面色比天色还更沉暗。“看来玉妹的心情也不见得比我好过。 ”他想。

    “唉,咱们还是别回去吧!”话到一边,还未说出,忽然被一声雷声打断了。

    女的似乎被雷声吓着,尖叫一声,险些跌倒。男的连忙将他拥在怀里。

    “京、京郎,我、我怕!

    “两湖大侠的女儿,居然会怕打雷?好在这里没有旁人听见,否则恐怕就要当作笑话在江湖上流传了!”

    江湖上谁不知道“两湖大侠”何其武的名字?他是武当派俗家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据说比武当派的掌门还高三分。这个女子正是他的独生女儿何玉燕。男的是他是二弟子耿京士。他们还有个大师兄,名叫戈振军。

    何玉燕苦笑道:“两湖大侠的女儿,嘿嘿,两湖大侠的女儿!我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事,还有什么颜面承认是两湖大侠的女儿!”

    耿京士低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何玉燕一顿足道:“是你害了我!”

    耿京士本是满怀歉意的,但何玉燕这个“害”却说得未免太重了,他呆了一呆,毁然道:“咱们做夫妻也做了一年了,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何玉燕软了心肠,一戳他的额角道:“傻瓜,我不肯原谅你,还要你跟我回家?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个哼,要不是你害了我,我怎会走几步山路都险些摔跤?”

    耿京士蓦然省起,说道:“不错,我真是傻瓜,连咱们的孩子都忘记了。让我听听他的动静。”

    他把耳朵贴着妻子胀鼓鼓的肚皮,笑道:“我听见了,他在你的肚子里伸拳踢腿呢!长大了一定是个武学高手。”何玉燕推开他道:“嘻皮笑脸,我可没举看你这副怪相!看天色恐怕要下大雨,快走吧!”

    耿京士道:“你走得这样快,小心咱们的孩子!”

    何玉燕道:“这条山路我比你熟悉,最险的地方已经走过来了,不会跌倒的了。”

    最险的地方真的已经走过,前面就是坦途/当然,何玉燕心里所想的并不是这条山路。

    她心里毫无把握,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了这个孩子_”她没有说下去,但耿京士当然是懂得的。何玉燕正是因为发觉自己有了孩子,在遥远的异乡举目无亲,这才渴望回家。

    “你看头顶厚厚的黑云,恐怕赶不及回家了,咱们还是找个地方避雨吧。”耿京士道。

    何玉燕好像没有听见,走得更快了。云层闪过电光,天边又响起雷声。

    何玉燕咒道:“要下雨就下个痛快吧,老是打雷,却不下雨,闷死人了!”

    耿京士道:“你心里烦,我吹支曲给你解闷儿”

    他拿出笛子,吹一支何玉燕最爱听的小调。何玉燕跟着笛声,默念曲词:

    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天银缸。

    春眠乡床,麝兰香散矣蓉帐。猛听得脚步声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耍人儿躲在回廊。

    启双扉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坠花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

    这本是一支轻快的小调,何玉燕却听得又是伤心,又是悔恨,心中自叹:“深闺魔障,深闺魔障。”不过在伤心悔恨之中,却也感到几分温柔滋味。心情越发矛盾,也就越发不安。

    她终于忍受不住,忽地叫道:“不要吹了,你越吹我越心烦。”

    耿京士愕然道:“你怎么啦?”一看她的面色,心中明白了,喟然叹道:“你还在恼我么?”

    不错,这本是何玉燕最喜欢听的一支曲子,她就是因为被二师兄的笛声引诱,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铸成大错的。也是在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喝了酒,不,不是酒,是人生的苦杯。

    何玉燕道:“不做也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好说?我不是恼你,我只是觉得没脸见我、见我爹爹。”

    耿京士忽道:“说真的,我实在有点儿害怕。只怕到了你家,咱们夫妻就做不成了。不如让我回辽东去,你在孩子生下之后,再来和我相聚”。

    何玉燕道:“丑媳妇终同要见翁姑,怕见也得见哪!爹爹虽然严厉,我知道他心里是最疼我的。如今米已成饭,他看在我有了他外孙的份儿上,最多把你骂一顿,终归还是会原谅你的。咦,你在想什么?”

    耿京士道:“我,我没想什么。啊,大雨来了,快,快过那边避雨。”这次没有雷声,大雨却忽地倾盆而降。

    他们躲在一块从山壁横伸出来的石屏底下。雨越下越大,何玉燕不知是否欣赏雨景,看得出了神。

    她忽然想起大师兄。离家出走那天,在和大师兄道别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的倾盆大雨。她感到没脸见的人,其实不是爹爹,而是大师兄。

    “嗯,大师兄_”就在她心中想着大师兄的时候,耿京士忽然说了出来。

    何玉燕心头一震,大声说道:“你想说什么,别放在肚子里,尽管对我说出来!”

    耿京士道:“说实在话,我是害怕大师兄。”

    何玉燕道:“你放心,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耿京士道:“不,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我!”

    何玉燕道:“你相信我的话,大师兄其实早已经原谅你了。”

    耿京士道:“你怎么知道?”

    何玉燕道:“我的话你不信,要大师兄亲口和你说,你才相信吗?

    就在此时,电光闪过,忽然看见两个人向他们跑来。跑在前面的正是他们的大师兄戈振军

    跟在大师兄后面的是老家人何亮。何亮跑得慢,还在山坡上,大师兄则已来到他们的面前了。

    何玉燕觉得奇怪,她的家是在山南五里开外的一个村庄,下着这样大的雨,他们为什么跑上山来?难道他们有未卜先知之能,特地来接她回家?

    唉,为什么大师兄的面色这样阴沉可怖?

    他不说话,冰冷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到耿京士的身上,就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狠狠盯着他。

    “雨势已经小了一些,天没那么黑了。何玉燕清楚地看到了大师兄脸上的神情,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比雨势最大的时候还觉寒冷。

    她能够理解大师兄的伤心,但却不能理解他这种异乎寻常的冰冷。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大师兄这种充满恨意的目光。大师兄没说话,她也不敢说话。

    好像一年前的情景重现,那天她在大雨中和大师兄道别,也曾看见他目蕴泪光。但目光却并无恨意。而现在他的面色却比那天还更可怖,还更阴沉。

    “他见我和京士回来,自是免不了伤心。但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比那天更加伤心吧?那天我是和他诀别的啊!当时我根本就没想到还要回来,他也只道以后再也见不到我的了。但他还是宽恕了我们。现在我们回来,为什么他却这样?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那天他知道我要永远离开他还更令他伤心的?”

    她忍受不住大师兄这冰冷的目光,虽然他的目光不是盯着她。她鼓起勇气道:“大师兄,我们回来了!”

    戈振军这才回过头来,说道:“你早就应该回来的?”

    她说的是“我们”,但戈振军说的却只是一个“你”字!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想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和她所想的完全两样。

    她感觉得到,耿京士的担心不是过虑了。

    她呆了一呆,颤声说道:“大师兄,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

    戈振军道:“这话你早已经说过了,用不着说第二遍。我也从来没有怪你对不起我。”

    还是只提她一个人!

    何玉燕再次鼓起勇气道:“大师兄,那么你自己说过的话呢?”

    戈振军道:“我也是说了就一定算数,从来不说第二遍!”

    何玉燕燃起希望,连忙说道:“多谢大师兄一诺千金,京士,还不来给大师兄叩——”

    突然,她的话好像给冻结起来,说不下去了。

    大师兄仍是那样冰冷的脸色,只是望向她的目光似乎多了几分怜悯的神情。

    耿京士也好像给“冻僵”了,动也不动。

    何玉燕打了个寒颤,叫了起来,:“大师兄,你忘记了吗?那天你亲口和我说过的——”

    戈振军道:“我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忘记的好像是你!”

    忘记,她怎会忘记?

    那天的情景如在目前!

    也是像现在一样,下着大雨,也是像现在一样,她站在大师兄面前,只是少了一个耿京士。

    大师兄也是像刚才那样,望着她,没说话。

    她顾不得大雨谤沱,双膝跪了下去。

    “师哥,我对不起你。我、我——”

    “你怎么啦?有好说,不必这样!”

    “我没脸和你说,只求你——”

    大师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是不是你要和二师兄走了?”

    何玉燕心头一震:“师哥,你都知道了?”

    大师兄点了点头,面色比天色还更阴暗。

    何玉燕哭起来道:“师哥,我不能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放过他。”

    戈振军涩声道:“我早知道会有今天的事的。二师弟多才多艺,又会讨你喜欢,我本来比不上他!”

    何玉燕道:“师哥,不是我想变心。爹爹将我自幼许配给你,我本来也想做你的好妻子的。唉,这些话其实现在已经无需说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戈振军眼睛一亮,说道:“你是受了他的诱骗,上了他的当?”

    何玉燕道:“也不能全怪他。只怪我命,命该有此孽障!”

    戈振军道:“这样说,你其实也是喜欢他的。”

    何玉燕道:“师哥,你别问了,你肯原谅我们,就让我们走。不肯,我就任由你处置!”她宁愿独自承担过错,戈振军的确是无需问下去了。

    戈振军挥了挥手,颓然说道:“你们走吧,只要二师弟真的对你好,我也不会怪他。不过——”

    何玉燕忙问:“不过什么?”

    戈振军道:“你们今后打算怎样?”

    何玉燕道:“埋名隐姓,远走他乡。”

    戈振军叹道:“何必如此?”

    何玉燕道:“我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大喜欢京士,这件事情,若是给他知道,我是他的女儿,或许可免一死,京士恐怕、恐怕最少也要给他废掉武功!”

    戈振军道:“暂时避开一下也好,待师父的气平了,我再替你们说项。不过江湖上人心险诈,你们年纪还轻,在江湖上行走,可千万要小心择友,别要误入岐途,坠了你爹的侠义名声。”

    何玉燕道:“师哥,你放心,我们也害怕给爹爹抓回来的。我们又怎敢仗着他的名头在江湖上招摇?我已经说过,我们是决意在没人知道的异乡埋名隐居的了。纵然默默无闻,过此一生,也无所谓。”

    戈振军道:“你们也用不着这样消沉,师父的脾气虽然执拗,终归还是会原谅你们的。那时候你们仍然可以做一对名扬江湖的少年英侠”。

    何玉燕道:“那恐怕是十年八载之后的事情了。”

    戈振军道:“二师弟害怕师父,也末免害怕得太过份了。其实你们无须…”

    何玉燕道:“我知道,我们瞒着爹爹偷走,更会惹他生气。但我现在嫁鸡随鸡,只能听从京士的主意。”其实她有一句话是不敢对大师兄说出来的,她知道耿京士最害怕的并不是她的父亲,却正是大师兄。

    戈振军道:“你既然已经决意跟他走,我也不劝阻你们了。但愿你记得我的话。”

    何玉燕道:“我会牢记在心的。师哥,你若没有别的吩咐,那我走了。

    没想到才不过一年,他们又回来了。

    没想到丈夫担心的,现在竟然成为事实。

    眼前的景物宛似当时,为什么大师兄的口气全都变了?

    她带点气愤地问:“大师兄,我忘记了什么?”

    戈振军道:“我是说过可以原谅耿京士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但没说过可以原谅他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你是不是要我把那两句话重说一遍?”

    何玉燕亢声道:“我们并没有误入岐途,也没有坠了爹爹的侠义名声!”

    戈振军脸部毫无表情,冷冷地说:“我不是说你!”

    耿京士不知道他们那天说过些什么,他只知道大师兄是决不会放过他的了。他被大师兄冰冷的目光盯得难以忍受,突然大声说道:“师妹,你不要替我求情。大师兄,我是对不住你,你喜欢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

    戈振军道:“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师父!”

    耿京士吃了一惊,叫起来道:“你说什么,我怎样对不起师父?”

    戈振军还没回答,那老家人何亮亦已来到了。何亮是她家老仆,对她的父亲最为忠心,论辈份还是她的族中长辈。

    何亮气呼呼地对耿京士戟指而骂:“岂只对不住这么轻松,你,你这奸贼——”

    戈振军道:“大叔,先别这样骂他,问清楚了再说!”

    何亮道:“还用得着问吗?我亲眼见到的!”

    耿京士也生气了,叫道:“说清楚点儿,你见到了什么?因何骂我奸贼?”

    戈振军摆一摆手,说道:“这件事情,我会弄清楚的。师妹,你跟何大叔先回家吧!

    何玉燕道:“不,我和京士已经做了夫妻,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呆在这里陪他!”

    何亮怒道:“小姐,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吗?要是知道了还庇护他,那就休怪我、休怪我——”

    何玉燕道:“你要对我怎样?”

    何亮是看着她长大的,一向对她的爱护真可说是无微不至,此时他心中滴血,放软语调说道:“小姐,我相信你现在仍是被这奸贼蒙在鼓中。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决不会像他那样丧心病狂的!”言下之意,倘若她知道了丈夫所做的事,还要认他为夫的话,那也就是“丧心病狂”了!

    何玉燕惊疑已极,喝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快说!”

    戈振军缓缓说道:“师妹,你要留在这里也好,不过只怕你受不起刺激!”

    何玉燕道:“天塌下来,我也不怕!”心想,你们这样冰冷的目光我都受得了,还有什么刺激受不了?

    戈振军道:“好,那我就请你老实回答我: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耿京士在一起?”

    何玉燕粉脸飞红,说道:“大师兄,你问这个干吗?”

    戈振军道:“整个晚上,他都在你身边吗?”

    何玉燕心头一震:“大师兄他、他是怎么?难道他早已经打探到我们的行踪,昨天晚上就来窥伺?”

    原来昨天晚上,耿京士的确曾有一段时间不在她的身边。

    他们在一间小客店投宿,何玉燕午夜梦回,忽然发觉丈夫不在身边,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方始回来。连何玉燕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是据实回答呢,还是替他隐瞒呢?何玉燕迟疑不敢作答。

    耿京士站出来道:“我自问做的不是亏心事,也用不着隐瞒。不错,昨天晚上,我是为了一点儿私事,曾经离开那间客店。”

    何亮大怒道:“你还敢说你做的不是亏心事,我说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戈振军用手势止住何亮,退过一边,咕浓道:“你审问他吧。其实此事已是铁证如山,还何须审问!”

    戈振军回过头来问耿京士:“什么私事?犯的罪行,抵赖不了!”

    何玉燕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请你说吧。我总该有权利知道吧?”

    何亮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但声音却是十分冷峻,说道:“昨天晚上,他根本不是去会什么朋友,而是回到你的家中,杀了你的爹爹!”

    雨已停了。但何亮此言一出,却是恍如在何玉燕的头顶上空响起一个晴天霹雳!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一呆,茫然问道:“何大叔,你,你说什么?”

    何亮流着泪叫道:“他是你的欠父仇人,你还不知道么?”

    何玉燕晃了几晃,好不容易才稳得住身形,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爹怎会死在他的手下?”

    何亮摇一摇头,叹息道:“大叔几时对你说过谎话?你不相信也得相信,你的爹真的已经被奸人害死了。这个奸人就是——”

    何玉燕抢先叫道:“这个奸人绝不会是他!”

    何亮道:“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耿京士冷静得出奇,说道:“大师兄,师父遇害之时,你在不在家?”

    戈振军咬牙道:“我若在家,焉能容那奸人逃走?”

    耿京士道:“那么我想问何大叔几句话,可不可以?”

    戈振军道:“可以”

    何亮余怒未息,哼一声道:“你还想狡辨?”

    耿京士道:“我还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狡辨?”

    何亮道:“好,你问!”

    耿京士道:“师父是昨晚什么时候遇害的?”

    何亮道:“约莫将近二更时分。”

    耿京士道:“昨晚我们住在牛眠镇……”

    何亮迫不及待地截断他的话道:“牛眠镇离咱家不过二十五里,以你的轻功,半个时辰也足够来回了。”

    耿京士道:“昨晚二更到三更时分,牛眠镇一直在下着雨。那时候你在家中,外面是不是也下着雨?”

    何亮道:“是在下雨。”

    耿京士道:“我记得师父有早睡的习惯,那时候他已经睡了吧?”

    何亮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睡着,但我听得他好像在梦中发出一声惊叫,我跑到他的房间去看,那时你这奸贼已经把他害死了!”

    何亮口口声声,说是他亲眼看见,似乎已是没有辨驳的余地了。

    耿京士忽道:“师妹,你的爹爹有没有点着灯睡觉的习惯?”

    何玉燕道:“当然没有。”

    耿京士道:“大叔,你听见师父呼叫,想来不会先点亮了火把,才跑去看吧?”

    何亮道:“不错,我没有看清楚你的面容,但我看见了你的背影。那时候你正从窗口跳出去!你是十岁那年拜师的,今年二十二岁,十二年来,我看着你长大,看了十二年,纵然我老眼昏花,也绝对不会认错了人!”

    耿京士道:“若在平时,你看见我的背影,就能认也也是我,那不稀奇,但是昨晚——”

    何亮道:“昨晚怎样?”

    耿京士道:“昨晚下着雨,无月无星,依你所说,我又正在施展轻功逃跑,你又怎能从瞬息之间所见的背影就认得是我?”

    何玉燕心头一宽,说道:“是啊,大叔,恐怕是你对他先有了偏见,这才——”

    何亮厉声道:“耿京士,你以为这样狡辨,就可以脱了嫌疑么?不错,我是没有看得清楚,但我可听得清楚!”

    何玉燕道:“你听见什么?”

    何亮道:“我跑进你爹房间的时候,听见他正在骂:“你这畜生,我教给你的武功,你竟用来——,话声中断,没有骂完,他就咽了气了。”

    “畜生”通常只是用来骂忤逆的儿子和徒弟的。倘若何亮说的不假,凶手的确似乎是除了耿京士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耿京士面色大变,呆了片刻,忽地问道:“大师兄昨晚你何以不在家中?”

    戈振军还没开口,何亮已是怒气冲冲地替他回答:“岂有此理,难道你还想反咬你的师兄一口吗?玉燕的爹就正是因为你骗走了他的女儿,给你气出了病来。昨晚戈少爷是给他镇上抓药的。四更时分,他方始回来。”

    戈振军道:“我到药店拍门,有药店的老板可以替我作证,那时镇上正敲三更。”

    耿京士叹口气道:“我可没人作证,看来我是非背这黑锅不可了。”

    何亮大怒道:“你这奸贼,你这样说,难道是我和你的师兄串通了来害你不成?”他怒不可遏,一巴掌就打过去。

    耿京士闪身避开,说道:“何大叔,你服侍师父多年,我是把你当长辈一样敬重的。请你不要开口就骂,伸手就打。否则——”

    何亮大怒道:“否则怎样?你这杀师逆徒,我恨不得吃你的肉!”

    他的武功虽然远不及耿京士,但咫尺的距离,他拼了老命,一扑上去,耿京士还是被他抱住了。他果然张开口就咬。

    耿京士也似动了气,双臂一振,将他推开。

    咕呼一声,何亮倒在地上。

    戈振军连忙将何亮扶起来,一探他的鼻息,已是气绝!”

    戈振军面色铁青,放下何亮的尸体,拔剑出鞘,喝道:“耿京士,你想杀人灭口,可还有我呢!”

    何玉燕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什么?何大叔,他、他已经死了么?”

    耿京士这刹那间不觉也呆住了。刚才那一推,他自己觉得并没有用多大力气,难道真的失手将他打死了?”

    他心神尚还未定,戈振军已是唰地一剑向他刺来。

    耿京士出剑抵挡,叫道:“失手打死何亮,是我的过错。但杀师之罪,我决不能承担!”

    何玉燕也吓得慌了,叫道:“大师兄,你怎不容他分辨?”“他还有什么可分辨的?”

    “他为什么要杀师?不错,我们是做出败坏门风的事,惹得他老人家生气。但我绝对不能相信京士会害怕爹爹的责罚就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当然不会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

    “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戈振军板着脸道:“你一定要知道?”

    何玉燕道:“我一定要知道!”

    戈振军叹了口气,说道:“我怕你受不住,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何玉燕哽咽道:“爹爹死了,何大叔也死了,还有什么事情更能令我受不了呢?”

    戈振军继续说道:“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但不让你知道,你就会说我是公报私仇。好吧,你既然要知道,那就告诉你吧。因为他是满洲的奸细!”

    这个刺激果然更大,大得令何玉燕都站立不稳了。

    何玉燕站立不稳,坐在地上,颤声说道:“大师兄,你、你有什么凭据,说、说他……”

    戈振军道:“过去一年,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何玉燕道:“松花江畔,一个渔村。”

    戈振军喝道:“为什么要跑到满洲人的地方?”

    何玉燕道:“那是为了避免碰见相识的人。”

    戈振军道:“耿京士,我要你回答我!”

    耿京士道:“师妹已经替我说了,你还要我回答什么?”

    戈振军道:“只怕你是瞒住她吧!我说,你跑到那个地方,是因为便利你和买主接头!”

    耿京士脸上挂着苦笑,目中则已露出凶光,涩声说道:“不出我的所料,大师兄,你果然是要找个借口我?乒乒乓乓,他们又打起来了!

    何玉燕叫道:“你们暂且不要打好不好?大,师兄,我有话要说,有话要说,求求你——”

    耿京士道:“师妹,别求他了。他不会放过我的。”

    戈振军却叹口气道:“师妹,你还不相信他是坏人吗?好吧,你有什么疑问,说吧!”

    何玉燕道:“我们在那里打鱼为生,同一个村子的都是,渔民。在那里住了一年,根本就没有见过满洲官员。要说有“买主的话,那也只是收购我们鱼虾的买主。”

    戈振军道:“收买奸细,并不是一定要由官员出面的。”

    何玉燕道:“村子里没有几个人,他也很少和外人来往。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人物。”

    戈振军道:“有一个三角眼、招风耳的汉子,你认得吗?”

    何玉燕道:“这人名叫霍卜托,是小镇上一家鱼行的伙计,我们的打的鱼,都是卖给这家鱼行的。他怎么样?”

    戈振军道:“这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下半年这个人就忽然不见了,对么?”

    何玉燕惊疑不定,说道:“不错,听说是那家鱼行换了伙计,至于为何换人,我们从来不管闲事,没有问过。大师兄,你知道这个人?”

    戈振军道:“这个人我没见过,不过,他的身份,我倒知道!”

    何玉燕道:“哦,他是什么身份?”

    戈振军道:“他是长白山派数一数二的高手,在当鱼行伙计之前,他的身份是金国可汗努尔哈赤的卫士。”

    何玉燕暗暗吃惊,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相貌丑陋,看似平庸已极的鱼行伙计竟然是个武学高手。

    只听得戈振军继续说道:“不过,他现在的身份则是满洲派出来的细作了。他奉了努尔哈赤之命,目前正在咱们大明的京师活动,还改了个汉人的姓名,叫做“郭璞”。

    何玉燕道:“大师兄,即使如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但这却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这个身份。”

    戈振军道:“你不知道,耿京士知道!”陡地喝道:“耿京士,你现在还不招认么?”

    耿京士道:“你要我招认什么?”

    戈振军道:“你为什么要从关外回来?”

    何玉燕道:“大师兄,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是我叫他回来的。因为我怀了孕,想要回家——”她粉脸通红,但为了要救丈夫的性命,也顾不得忌讳了。

    戈振军道:“师妹,你被他骗了,表面看来,他是应你之请,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接到霍卜托的一封密信,是霍卜托叫他回来的!”

    何玉燕惊疑不定,说道:“哪有这样一封密信?我从没听、听——”

    戈振军利箭似的目光射向耿京士,冷冷地说:“他当然不会对你说的。”陡地又提高声音喝道:“耿京士,事到如今,你也应该知道瞒不过我了。你敢说没有这封信吗?你敢不敢让我搜?我知道这封信你是要拿来当作信物的,料想未曾烧毁,不是在你的身上,就是在你的包袱里!”

    耿京士那个随身携带的包袱,在刚才避雨之时,已经放在那块形似横伸出来的石屏底下,何玉燕伸手就可触及。耿京士面色大变,不知不觉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何玉燕不觉也想:“倘若他当真像大师兄说的那么坏,我也不该袒护他了。”一咬银牙,立即打开丈夫的包袱。

    打开包袱,果然就找到一封信。

    信上写的是:“弟在京师,侥幸已获晋身之阶,不日当可谋得一官半职。兄回里了却大事后,请即来京一晤。知名。

    信上虽然没署名,但何玉燕却认得的确是霍卜托的笔迹。她卖鱼给霍卜托,也常向霍卜托买捕鱼的用具,有时为了方便,甚至还托他到城里代购日常用品,因此,就有了账目的来往。每逢月底,霍卜托都开有清单给她的。

    何玉燕看了这封信,浑身发抖,如附冰窟,颤声问道:“这、这封信?”

    耿京士倒好像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他坦然迎接妻子的,镰道:“信是真的。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有不得已的原因。但我问心无愧,……”

    戈振军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径自对何玉燕说道:“师妹,你也应该看得出来,这封信不是普通的应酬信件。信是真,你还怀疑我的话是假的吗?”

    但何玉燕还是满腹疑团,她抬起头问道:“大师兄,你说过你并不认识霍卜托此人?”

    戈振军道:“不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的相貌,我是听别人说的。”

    何玉燕道:“相貌还在其次。我不懂的是,你怎么知道他有这封信给京士?甚至连这封信的内容你都好像早已知道!这封信既然是密信,他总不会轻易告诉别人吧?除非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戈振军冷冷说道:“不一定要好朋友才能知道,他的敌人也会知道的。”

    何玉燕道:“此话怎讲?”

    戈振军道:“别忘了你的爹爹是两湖大侠,同时他又是武当派的领袖人物。他虽然不在京师,京师里也有武当派的弟子弟子!霍卜托形迹可疑,他到京师不久,他的身份就被人打听出来了。”

    何玉燕道:“你是说有武当派的弟子,把他们知道的有关霍卜托的秘密告诉了爹爹?但身份的秘密容易打听,那封信的秘密难道也是打听得来的?”

    戈振军道:“他不是打听到的,他是亲眼看过的。你别惊诧,听我说下去,你就明白了。”

    “这封信是由霍卜托的助手替他带回辽东去的,监视霍卜托的人,立即就跟踪他的助手。他这助手在离开京师的第三天就被那人擒获了!”

    何玉燕道:“那个送信的既然已经给武当弟子擒获,何以这封信还会送到他的手中?”

    戈振军道:“武当派的弟子当然不会把送信的人杀掉,第一,他还不知道耿京士是否业已决意背叛师门,恐怕中了敌人反间之计。清理门户,是应该由师父亲自动手的,他不便越炮代疱。唉,但想不到其后事情的变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叛徒虽然给引了回来,但师父也被叛徒害死了。”

    耿京士叫道:“师父不是我害死的,那封信也不是要我做满洲的奸细!我可以发誓——”

    戈振军冷笑道:“谁还会相信你的誓言?”冷笑声中,眼睛望向何玉燕。

    何玉燕也不敢说出“我相信”这三个字了,不过她心里却还是半信半疑的,她避开大师兄的冷酷目光,说道:“我还有一个疑问。”

    戈振军道:“你说!”

    何玉燕道:“那个送信的人是霍卜托的副手,师叔既然没有杀他,他为什么不回去报告霍卜托?”言外之意即是:倘若霍卜托知道此事,霍卜托自必要想法通知耿京士,耿京士还怎肯自投罗网?

    戈振军道:“师妹,你的想法也未免太幼稚了!”

    何玉燕道:“请大师兄指教。”戈振军道:“不错,侠义道是该一诺千金,但那也要看是对什么人。对朋友和对敌人不能一样!”

    何玉燕道:“那人送信之后,师叔没有给他解穴?”

    “师叔怎能容他多活几天?一离开你们住的那个小镇,师叔就把他杀了。”何玉燕道:“那么师叔呢?不知他现在何处?”

    戈振军道:“我也是今早才得到消息。师叔一回到京师,就暴毙了。身上没有伤痕,但武学的行家可以看得出来,他是给长白山派的风雷掌力震毙的!”

    何玉燕呆住了。她不仅是为了师叔的被害伤心,而是她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大师兄说的不尽如实。但现在师叔也死了,那还有何对证?

    戈振军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冷冷地说:“师叔是先到咱们家里,然后才回京师的。那封信不过寥寥数行,他早已记牢,念给你爹听了。当时我也是随侍在师父身边的。”

    “弟在京师,侥幸已获晋身之阶……兄回里了却大事后,请即来京一晤。”他把信背出来,果然一字不差。

    “了却大事,这件大事不只是等待你在家里生孩子吧?”戈振军毫不放松地问他师妹。、

    何玉燕颤声道:“那、那你以为是、是指什么?”

    戈振军厉声说道:“这还用得着我说吗?你自己也该想得到!他叛师求荣,最紧要的事情当然莫过于保全自己!”

    这话说得十分明显,耿京士是因为害怕师父清理门户,因而先行杀师!

    这本来也是极为合理的推测,但何玉燕却又怎能接受这样冷酷的事实?“不、不,他即使是行差踏错,我也不能相信他会杀害爹爹!”

    不过,不相信也要相信了,因为她已经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大师兄。

    她咬着牙叫道:“耿京士,我、我真是看错了你!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耿京士苦笑道:“燕妹,连你都不相信我,我真是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不过——”

    戈振军喝道:“还有什么不过!”

    耿京士道:“大师兄,请你宽限十天,到了期限,我一定回来和你们说明真相!”

    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第一,此时此地,他还不便说明真相;第二,他向大师兄求情,用的却是“你们”两字,当然也是求他妻子谅解的了。

    何玉燕留意他的眼神,感觉得到他内心的凄苦,但却似乎并没有羞愧不安,而是坦然迎接她的注视。何玉燕不禁心中一动,暗自想道:“做了亏心事的人,不会这样坦然的,难道他真有难言之隐?”

    但耿京士如今已经从她的丈夫变成了杀她父亲的疑凶,她又怎能率先提出答允他的要求?她把目光移向大师兄。

    戈振军冷笑道:“你还会回来,骗小孩子也不相信!嘿嘿,你杀了师父,居然还想脱身,这算盘也未免打得太如意了。倘若我徇情放走了你,师父在天之灵也不会饶恕我的!”

    分明这段话显然也是说给何玉燕听的。何玉燕还能说什么呢?

    她狠起心肠,咬着牙根,颤声说道:“大师兄,杀父之仇,本来应该由我报的。但如今,只、只好偏劳你了!”

    只听得“唰”地一声,戈振军已经挥刺剑向耿京士刺去。何玉燕掩面低泣。

    耿京士挡开分的一剑,突然一声长叹,说道:“大师兄,你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来杀我,其实也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你等待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很久了。大师兄,我说得对么?”

    戈振军大怒道:“我是替师父报仇,不是和你计较私人恩怨!你杀了师父,杀了何亮,还能怪我不留情!”口中说话,剑已是越来越快。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疾发如风,“嗖”地一声轻响,耿京士肩头中了一剑,虽没伤着骨头,已是流血如注!

    何玉燕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只听得耿京士朗声说道:“大师兄,我本来不应该和你动手的,但我可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世就没父亲,说什么我也要见到我的孩子才能瞑目。大师,我既然一定要杀我,可莫怪我不让你了!”

    戈振军道:“谁要你让?有本事你连我一起杀了!”双剑相交,但听得“当”地一声,耿京士晃了两晃,脚步都好像有点儿站立不稳的样子。戈振军喝声:“着”长剑顺势横劈,截腰斩肋。他出剑如电,而且是趁耿京士身形未稳之际痛下杀手的,只道这一剑最少可以斩断耿京士的两条肋骨。哪知耿京士摇摇晃晃,似站立不稳,但他接连转了两个圈圈,却恰巧避开了戈振军这凌厉的一击。

    戈振军哼了一声,心里想道:“隔别一年,这小子的轻功似乎又进了一层,但饶你轻功再好料也难以抵挡我的连环七十二招。”

    果然只不过使到二十多招,耿京士的身形已经被他的剑势笼罩。戈振军又喝一声着!长剑轮贺,当作大刀一般从耿京士的头顶上方直劈下来。这一招“直劈华山”,以剑作刀,刚猛无伦,正是戈振军最得意的一招杀手。他自恃功力比对方胜过一筹,料想耿京士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抵御的。哪知就在他的剑势刚刚引满待发,距离耿京士的头顶不到七寸,就要劈下来之际,耿京士的剑锋一转,轻轻巧巧地划了一个贺圈,竟然把他这一招极其刚猛的剑势化解了。

    戈振军吃了一惊,暗自想道:“这一招剑法我好像从没见过,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要知戈振军身为大师兄,耿京士初入师门那一两年,还是由他替代师父传授师弟剑法的。后来耿京士虽然得到师父亲自传授,但师兄弟也还是同时练习,而且当然也还是由师兄负起督导之责。所以戈振军可以说得上是耿京士的半个师父。但如今耿京士竟然使出了一招他从未见过的剑法,他怎能不感到惊奇?

    哪知令他惊奇的还在后头,耿京士一扭转劣势,剑法就跟着完全变了。只见他势如环,东划一个圈圈,西划一个圈圈,大圈圈,小圈圈,圈里套圈,戈振军那么凌厉的攻势,被他的圈圈套着,竟然受了牵制,威力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挥出来。而且耿京士划的剑圈好像还有一股粘黏之劲,渐渐令他不知不觉地跟着耿京士的剑势移动。

    何玉燕没听到金铁交鸣之声,不知不觉张开了眼睛。

    戈振军思疑不定,喝道:“原来你在辽东改投别派,怪不得胆敢背叛师门了!”

    耿京士冷笑道:“枉做掌门师兄!”

    戈振军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只听得何玉燕“嗨”了一声,接着说道:“大师兄,他使的是本门剑法!”

    戈振军猛然省悟,失声叫道:“这、这就是本门的太极剑法?”

    何玉燕道:“依我看来,好像是的。”

    原来武当派有两套名闻江湖的剑法,一套是“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另一套就是“太极剑法”。江湖上常见的是连环夺命剑法,至于太极剑法,则甚至本门弟子(尤其是俗家弟子)也有许多未曾见过的。

    这里面有个原故,原来太极剑法乃是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晚年所创,由于这套剑法博大精深,微妙无穷,要想练成除了内功方面必须有相当深厚的基础之外,还得弟子本身有上佳的资质(领悟力强),帮此武当弟子,都是先练“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有成之后,然后再由师父量才施都,传以太极剑法的。“量才施教”,那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学了。另一方面,因为张三丰是道士,由他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太极剑法十九都是传给道家弟子,极少传给俗家弟子的。原因是张三丰恐怕俗家弟子容易在江湖上惹是生非,所以选择又更严格。也不是完全不传俗家弟子,而是除了道家弟子所必须具备的那两个条件之外,俗家弟子还必须经过本门长老的暗中考察,确信他是人品好的,这才传授。武当派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直到明末清初,方始逐渐改变。

    何玉燕的父亲何其武是懂得太极剑法的,但他一来因为弟子的“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都未练得大成,不想给弟子躐等中;二来也为了遵守本门规矩,要等待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数年之后,考察他们的人品,认为的确值得传授之时,那才传授。他为了害怕弟子见了这套剑法而心有旁鹜,是以他在自己练太极剑法之时,总是在三更半夜一个人在内院练。

    不过,他虽然不让弟子看他练剑,他自己的女儿却是无法避免不让她看见的。他只能告诫女儿,不可妄求躐等,练武之道,是必须循序渐进的。是以,何玉燕也只是“识得”太极剑法,而并非“懂得”太极剑法。连“懂得”都谈不上,更不要说会使用了。

    戈振军一听得耿京士使的果然是太极剑法,不由得面色大变,心里想道:“师父平日好像是不大喜欢这个小子的,谁知暗中却传授了他太极剑法。哼,我是掌门弟子,一直以为师父的衣钵当然应该传给我的,怎料得到,师父竟然这样偏心!”他妒火如焚,也顾不得是否打不过师弟了,立即又来一轮猛攻。

    耿京士突然使出太极剑法,戈振军固然惊奇,何玉燕却比他更诧异。

    原来何玉燕和戈振军一样,在此之前,都是根本不知道耿京士会使太极剑法的。

    戈振军只道师父偏心,暗中传授师弟剑法。但假如真有此事,做父亲的又怎能瞒得过女儿?

    戈振军虽然拼命进攻,但还是给耿京士化解了他的攻势。

    不过耿京士所受的压力虽然大减,何玉燕的心头却更加沉重了。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太极剑法呢?为什么对我也从不透露呢?”

    夫妻之间,本来是应该没有秘密的,但如今何玉燕发现丈夫的秘密,已经不止一桩了。

    霍卜托那封密函,他一直瞒着妻子。

    昨晚他偷偷出去,又是去会什么人呢?他也不肯告诉妻子。

    如今再加上这套太极剑法,令何玉燕疑惑更深了

    “唉,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呢?”

    不错,直到现在,她还不相信耿京士会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但想到丈夫竟然瞒着她这许多事情,已经足够她伤心、足够她气愤了。

    忽地她感到腹中绞痛,不知是否受到刺激所致,本来是还未足月的,胎气突然动了。绞痛一阵比一阵厉害,她即使全无经验,也知道这是临产前的“阵痛”了。

    耿京士每退一步,就化解了师兄的一分攻势,此时,他已是转守为攻。戈振军一招“举火燎天”,恰好被他斜斜划出的剑圈套住。耿京士喝道:师兄,你再不松手,可休怪我不留情了!”他只要再划半道弧形,就可以把戈振军的手臂斩断。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何玉燕忍耐不住的呻吟!

    耿京士吃一惊道:“燕妹,你怎么啦?”何玉燕呻吟道:“我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我,我要死了,快来帮我!”

    呻吟声突然中断,接着却是“呜哇”的一声,一初生的婴儿离开母体的哭喊。

    不是死,是生,他们的孩子诞生了。

    耿京士又喜又惊,不顾一切,飞奔到妻子跟前。他挥剑割断脐带,抱起婴儿。“啊,是个男的!”他大喜叫道。

    正当他惊喜交集的时候,忽地感到一怎冰冷,刺骨透心地冰冷,原来是戈振军的青钢剑从他的背后刺来,已经刺入了他的心脏。

    戈振军的声音比他的剑锋更冰冷:“师妹,你别怪我杀他,他不配做这孩子的父亲!”

    何玉燕呆若木鸡,她好像没有听见戈振军说的话,甚至连思想也冻结了。这刹那间,她的脑海好像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一剑来得好快,耿京士也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脸上现出一片茫然的神气,身躯晃了两晃,就慢慢倒下去了。他的手还是紧紧抱着婴儿。

    婴儿触着地面,屁股给砂石擦伤,“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戈振军弯腰揪开耿京士的双手,抱起婴儿,冷冷地说:“我已经让你见到了你的孩子,你也应该可以瞑目了。这是你自己说过的。”

    何玉燕好像从恶梦之中被婴儿的啼哭惊醒过来,叫道:“给我,给我!”

    戈振军勉强笑道:“燕妹,你瞧,这婴儿很像你呢。”

    何玉燕接过婴儿,她的眼中没有掉下眼泪,语声却比哭更令人难受:“好苦命的孩子,生来就没爹、没娘……”

    戈振军忙道:“师妹,你别胡思乱想……”

    何玉燕在婴儿的小脸上亲了一亲,说道:“师哥,我对不住你。我求一件事情,你肯答应我么?”

    戈振军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何玉燕道:“我知道你会替爹报仇的的,所以我不是求你代报父仇。不过,这件事情,却比报仇更难的。”

    戈振军道:“你说吧。不管怎样为难,我都会尽我的力替你办到。”

    何玉燕道:“好,得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求你照料这个孩子,直到长大成人……”

    戈振军道:“师妹,我会帮你照料这个孩子的。咱们本来就是、就是……倘若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肯答应让我做这孩子的父亲!”

    何玉燕苦笑道:“不错,我不能做你妻子,只能求你做这孩子的父亲了!”表面听来,他们说的好像差不多,意思其实却并不一样……

    何玉燕继续说道:“你可以不必让这孩子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嗯,就让他的名字叫玉京。”

    “玉京”这不是从耿京士和何玉燕名字中取一个字合成的吗?用不着何玉燕画蛇添足,

    振军一听就懂得她命名的含义了。尽管她可以不让孩子知道父亲是谁?但孩子的名字就含有纪念父母的意思在内。想深一层,这个名字不也正是包含了一份她对耿京士的情感?她并没有把他当作杀父仇人,她还承认他是她的丈夫。戈振军不觉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当然他也懂得师妹说的“不介意”是什么意思了。

    戈振军的心情十分复杂,但在目前的情况之下,他还能去责备她么?他唯有勉强笑道:“这名字很好。不过要是你能自己教导他,那就更好。”

    何玉燕的声音越来越低,说道:“唉,活着实在太苦,请恕我把麻烦推给你了。唉,师哥,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临死还要、还要……”

    戈振军叫道:“师妹,你、你要活下去!”但已经迟了,何玉燕的话还没说完,就倒在他的怀中,死了!在闭上眼睛那一刹那,她放开孩子,她最后一眼,就是看见戈振军接过她的孩子!

    天地万物,好像都静止了。

    地上有何亮的尸体,有耿京士的尸体,现在又加上了何玉燕的尸体。

    唯一的声音,就只是孩子的哭声了。

    戈振军抱着孩子,眉头打结!戈振军也在仔细看孩子的脸。

    初生的孩子,也看不出他究竟像父亲多些,还是像母亲多些。

    啊,这是耿京士的孩子,但也是何玉燕的孩子!

    也不知是爱屋及屋还是孩子本身就很可爱,他不知不觉竟然好像自己当真做了父亲一样,对这孩子有了一份情感。“别哭,别哭,乖,乖!”他轻轻抚拍婴孩,逗他,哄他。但孩子还是在哭。

    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但目前最紧要的事情,却是如何安置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初生的孩子会不会有“饿”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总得喂他一点儿东西吧?这个孩子也不能让他赤身露体地在林间禁受风寒哪!

    旅人是必定贮备食水的,戈振军在何玉燕身旁找到了她携带的水囊,还有半囊食水。他倒了一点儿水给婴儿喝下,苦笑着说:“你喝不到母亲的奶汁,只能把水当作奶了。”婴儿果然停止了哭声。

    但水总是不能替代奶汁的。这末足月的婴儿瘦小得可怜。戈振军纵然没有育婴的经验,也知要养大这未足月的婴儿,非得奶汁不行。即使不母乳,也一定得是人奶。

    雨已止了,但天色也近黄昏了。山坳那边有缕缕炊烟升起。

    他蓦地省起:“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奶妈,我怎的想不到呢?”

    正是那家人家,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丈夫名叫蓝靠山,是个猎户,妻子也是个能干粗活、十分健壮的少妇。就是这位蓝大嫂,数日前刚刚产下一个女儿。戈振军和这对夫妻很熟,而且有一次帮蓝靠山打死一只吊睛白额虎。当时蓝靠山的猪叉虽然已经插在老虎身上,但老虎皮粗肉厚,受了伤更是凶性大发,要不戈振军及时直来帮他,他已是难逃虎口。

    戈振军心里想道:“蓝大嫂身体健壮,奶汁分给两个婴孩,料想也可以喂饱他们。蓝大哥是个可靠的老实人,即使撇开我对他的恩惠不谈,我和他是从小就相识的朋友,他也一定会替我保守秘密的。”

    主意打定,他在耿京士的包袱里随手拿起一件衣裳,包裹婴儿,急急忙忙去找蓝靠山。

    事情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蓝家夫妻一口应承。戈振军教他们编造一个故事,说是山边拾获的弃婴。这个一向不说谎话的老实人也破例答应了他。他们说好,待孩子六七岁的时候,戈振军就来领他回去。

    来回不到十里路程,戈振军从蓝家回到原来的地方,天还未黑,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只不过有点儿小小不同。他离开的时候,何玉燕和耿京士的尸体是分在两处的,虽然距离并不远,但现在他们的尸体差不多已经靠拢在一起了,何玉燕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耿京士向前方伸出来的一那只手。

    是当时他们还未“死透”呢?还是有人移动他们的尸体呢?地上没有陌生人的足印,戈振军也不相信有人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他皱了皱眉,把两个死人的手分开,然后,用刚从蓝家借来的一把铁铲挖坑。

    他好一个坑,把师妹的尸体搬过来,禁不住泪咽心酸,说道“师妹,你放心去吧。我会把你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样的。唉,你那天和我道别,我不能给你送行。想不到今天才是永别。”

    天色已晚,本来让他们夫妻合葬那是最省事的。但戈振军想起师妹和耿京士手拉着手的情景,却忍不住心中的妒火,暗自想道:“他骗得你生前和他同衾,我却决不能让你在死后还与他同穴!”

    他掩坦了师妹,把土填平,立石作为标志。跟着挖第二个坑,挖到一半,忽听得急促的脚步声。

    戈振军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个长须道士。戈振军吃了一惊,连忙抛开铁铲,站起来躬腰说道:“无极师伯,请恕失迎!”

    原来这位无极道长乃是武当三老之首,在武当派的地位是仅次于掌门人无相的。

    无极道长好像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呼呼喘气。

    戈振军大为奇怪,心想:“无极师伯内功深厚,即使是长途跋涉,按说也不会脚步虚浮,气喘如牛的。怎的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无极道长喘息未止,目光已经移到耿京士的尸体上。他焦黄的面色显得更难看了。

    戈振军见他形容古怪,心里湍湍不安,正想向他禀告,只听得他先开口说道:“我来迟了!”这四个字是伴着一声长叹说出来的!

    戈振军道:“禀师伯,我是替师父清理门户。”

    无极摆一摆手,说道:“你用不着说了。你师叔上次从辽东回来的时候,曾经回武当山禀告掌门。当时我在场,事情本末我都知道!”

    戈振军本来也应该想得到无极道长是早已知道的。要知道耿京士和满洲奸细勾结的事,是丁云鹤侦察得知的。如此大事,他除了必须告诉耿京士的业师两湖大侠何其武之外,当然也还得禀告本派掌门。而无极道长在武当派的地位是仅次于掌门的,掌门人除非不和第三者商量,否则第一个就定是找无极。如此大事,掌门人也不能独断独行,自必要和本门长老共商对策。

    如此显浅的道理,戈振军不是想不到。只因无极道长第一句话就说“我来迟了”,他怕师伯责备他擅杀师弟,所以在师伯未说明业已知道之前,他还是要禀告的。

    戈振军稍稍宽心,心想:“你知道就好。奸徒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总不该怪我替代师父清理门户吧?”

    无极道长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叹口气道:“我也不知你是否杀错了人。”他了戈振军一眼,稍停片刻,方始接下去道:“此事疑点甚多,但可惜我没工夫和你仔细说了,只能拣紧要的告诉你吧。第一,霍卜托不是满族人!”

    戈振军诧道:“可是丁师叔已经查明,他是长白山派的弟子,又是满洲可汗努尔哈赤的卫士!”

    无极道长道:“不错,努尔哈赤也以为他是族人,否则就不会要他做卫士了。其实他却是汉人,而且他父亲在二十年前还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剑客你听到过郭东来这个名字吗?”

    戈振军道:“是不是二十年前在关外失踪的那位沧州剑客郭东来?”

    无极道长道:“不错,郭东来死在关外,霍卜托是跟义父长大的。他的义父是女真族人。他的义父给他取了个满洲人的姓名,不过霍卜托的霍字和他的原来的汉姓郭字还是音近的。”

    戈振军道:“师伯是否因为他是汉人的侠义之后,因此怀疑他未必真会效忠于努尔哈赤?但俗语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他也未必知道自己的本来身世!”

    无极道长道:“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但我对他的身世知道的也只这么多。他的义父是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不敢说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但也不敢断言他一定就是奸细!”

    既然边霍卜托的奸细身份都不能断定,那么耿京士的奸细身份,岂非更加不能一口咬定?戈振军的手心开始沁出了冷汗。

    “但给霍卜托写给耿京士的那封信,说什么要在京师谋得一官半职,又要耿京士了结什么大事之后上京和他合作,那又怎样解释?看语气似乎是隐藏着什么阴谋吧?戈振军提出自己的看法。

    无极道长道:“我也不知他这封信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当然是有图谋,但却不一定是要耿京士背叛师门!”

    戈振军道:“不一定要背叛师门,但也不一定是不背叛师门!”

    无极道长道:“振军,你别把我当作是来替耿京士辩护的。正因为我不敢下结论,所以我才说我也不知你是否杀错了人!”

    戈振军不作声。

    无极道长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丁师叔并非死于长白山派之手!”

    戈振军吃了一惊:“听说丁师叔的尸体没有伤痕,怎么不是长白山派干的?”

    无极道长道:“你以为只有长白山派的风雷掌力,才可以力透内脏,致人于死,不留伤痕么?”

    戈振军道:“弟子孤陋寡闻,只是听得师父好像这样说过。”

    无极道长问:“他什么时候对你这样说的?”

    戈振军道:“三年前,弟子刚出道之时,师父曾经和我讲述过各家各派的武功特点。因为关外的长白山派和中原各正大门派作对,所以对长白山派的风雷掌力,说得比较详细一些。”

    无极道长微喟道:“要是你的师父现在和你谈论各家各派的武功,恐怕他就不会这样说了。”

    戈振军不明其意,正想发问,无极道长作了一个叫他“少安毋躁”的手势,说道:“你听我说下去。我是第一个发现丁师弟的尸体的。他在一间小客店里遭人暗算。我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还未冰冷。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本门中人打死他的。”

    戈振军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失声道:“凶手竟是本门中人?师伯,你、你怎么知道?”

    无极道长道:“本派的太极掌力,若是练到了火候,同样也可以杀人不留伤痕的。不过太极掌力是纯柔,风雷掌力则是纯刚,所以虽然同样在身体的外面不伤痕,但若剖开尸体来看,因风雷掌力而死的,必定心肺俱裂;因太极掌力而死的,则内脏还是如常!不过,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也用不着剖视。”

    戈振军吃惊过后,讷讷地说:“我正想告诉师伯一件奇怪的事,耿京士也会太极剑法!”

    无极道长说道:“他在用太极剑法之前,是否曾经用过连环夺命剑法?”

    戈振军道:“用过,他就是因为用连环夺命剑法打不过我,才改用太极剑法的。”

    无极道长道:“那么凶手就决不会是他了。不错,太极剑法是需要有本门的内功作基础的,要练到能够杀害你丁师叔的太极掌力,内功差不多已经到达炉火纯青之境了。他的内力还比不上你,当然没有那样的造诣。我知道你的师父去年已经把太极剑法练到了上乘境界,他本人的内功相信也可以运用高深的太极掌力的。但内功是不能很快就传给弟子的。”

    戈振军这才明白师伯刚才那句话的意思,要知他的师父也是直到去年,本门的武功方始大成的。那么在三年之前,他的师父当然是还未懂得太极掌力和风雷掌力的异同了。

    他呆了一呆,说道:“但杀死丁师叔的凶手,决不可能是师父!”

    无极道长道:“当然不会是你的师父!”接着叹道:“要是你师父还在的话,那就好了!我也不用这样着急来找你了!”

    戈振军道:“家师惨遭不幸,弟子正要禀告师伯,原来师伯已经知道——”

    无极道长道:“不错,我已经到过你师父家中,正因为你师父已经死了,我才赶到此地来的。”

    戈振军道:“师伯可曾查看过家师的死因?”

    无极道长缓缓地说道:“杀害你师父的那个凶手,用的也是本门手法!”

    戈振军道:“这么说,何亮的确没看错人!”

    无极道长道:“何亮看见了那个凶手?”

    戈振军咬牙说道:“正是何亮看见这逆徒杀师,这逆徒才把何亮也杀了灭口!”

    无极道长沉吟不语。

    戈振军继续道:“弟子就是因为要替师父报仇,若不当机立断,恐怕这逆徒逃脱法网,所以才立即处置他的。请师伯回山之日,替弟子禀告掌门,恕弟子专擅之罪。”

    无极道长只是苦笑,仍没说话。

    戈振军忍不住道:“这逆徒杀师,罪证确凿,师伯还有什么怀疑吗?”

    无极道长道:“我恐怕不能回山为你转禀掌门了。”

    戈振军又吃了一惊:“为什么?”

    无极道长道:“这个原因,慢点儿再说不妨。我想知道的是,何亮是否真的看得清楚?”

    戈振军心里有点不安,但仍然这样说道:“昨晚虽然下雨,但何亮是看着他长大的,料想不会看错,而且倘若不是他做贼心虚,又何必杀了何亮灭口?”

    戈振军恐怕长老师伯责怪他鲁莽从事,没查清楚就乱杀人,只好把何亮看见的只是背影的事瞒住不说。

    无极道长若有所思,半晌说道:“既然是何亮亲眼看见,按说是无可置疑了,不过——”

    戈振军道:“不过什么?”

    无极道长不说话,却忽然一掌向他拍下。

    戈振军大吃一惊,本能地出手防御。在这生死关头,他的防御,当然是运用全力的。

    无极道长只用了三分力道,戈振军已是摇摇欲坠。无极道长将他扶稳,说道:“你别惊慌,我只是试你的功力。”但说话之时,却摇了摇头,似乎同时在想着什么似的。

    戈振军惊魂未定,连忙说道:“师父昨晚遇害之时,弟子在镇上,不在家中。”

    无极道长笑道:“我当然不会怀疑你,我试试你的功力,只是想证实一件事情。”

    戈振军道:“什么事情?”

    无极道长缓缓地说:“耿京士不是杀师的凶手!”

    他先说了结论,然后再加解释:“凶手是用连环夺命剑法的一招化为掌法,从你师父身上的伤可以看得出来。是一招毕命的!”

    戈振军懂得他的意思,说道:“师父是在病中。而且他想不到杀他的人竟是——”蓦地想到师伯已经下了结论,凶手不是耿京士。因此他只好把到了嘴唇边的这个名字咽下去。

    无极道长继续说道:“不错,你师父必定因为那个凶手是他熟识的人,丝毫不加防备,这才受到暗算的。不过以你师父的内功修养,纵然是在病中,也还是不会轻易被人一掌打死的。那人的内力比不上杀害你丁师叔的那个凶手,但却比你要强一些。我想,我决不会看错!”

    戈振军松了口气,心想:“只要你不疑心是我就好!”无极道长接着说道:“那人的内力既然比你还强,而耿京士的内力则是比不上你的,凶手怎可能是他呢?”

    戈振军道:“那么难道是何亮说谎?”他为了推卸责任,仍然不敢把细节都说出来。

    可能杀错了人,声音不觉有点儿发抖了。

    无极道长字斟句酌地说道:“我不敢说他不是第三个叛徒,我只能说我不相信他是那两凶手中的任何一个。

    他好像有点儿疲态,身形微微晃动,喘了一口气,方始继续说道:“但不管他是叛徒也好,不是叛徒也好,反正他已经死了,所以目前要做的最紧要之事,并不是去查究他有没有背叛师门的事实,而是要把目前已经知道的事情,从速禀告掌门!”

    戈振军不作声,无极道长继续说道:“杀害你师父的那个叛徒还在其次,杀害你丁师叔的那个叛徒,功力之高却是非同小可,他的太极掌力真可说是运用得出神入化,连我也比不上他!”

    戈振军惊骇之极,说道:“有师伯这样造诣的高手,在本派恐怕也是寥寥可数吧?”

    武当派道家弟子中,和无极同一辈份的有掌门人无相和另外两位长老无色、无量;俗家弟子中和他们同一辈份的倒有六七个,但凡是武当派的弟子都知道,同一辈的俗家弟子的武学造诣是比不上道家弟子的。所以这“寥寥可数”四字,其实只是包括除了无极本人之外的其他三个人而已。不过,戈振军当然不便说得太“具体”了。

    无极道长摇了摇头,颓然说道:“事关重大,我不敢胡猜,你也不要乱想。而且也不一定是我们老一辈中才有这样的高手。俗语说:真人不露想,露相非真人。那叛徒既然是处心积虑,等待时机,谋害同门,即使他已经练成了绝顶的功夫,也会深藏不露的。这番话请你紧记在心,除了对掌门人之外,决不可和任何人谈起。”

    戈振军道:“是弟子懂得。”

    无极道长似乎连说话也有点儿吃力了,身形的晃动也越来越厉害,但还是继续说道:“从已经发现的事实看来,杀害你丁师叔的那个叛徒是主谋,他的武功也最为可怕。这个人我虽然不敢胡猜,但相信必定潜伏在武当山上三清道观时的人。你要提醒掌门当心暗算!至于杀害你师父的那个叛徒,他还只懂得使用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虽然已经用得甚为精妙,但相信多半还是俗家弟子中的高手。好了,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你料理了师父的葬事,明天就赶去武当山替我禀告掌门吧!”

    戈振军吃一惊道:“师伯为什么不自己回去?”

    无极道长叹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受了严重的内伤吗?要是你师父还在的话,或者我还可以多活一年半载,但如今我已是即将油尽灯了灭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赶快问吧!”

    戈振军其实早已看出师伯是受了内伤的,不过却不知道他会伤得如此严重。他大惊之下,连忙说道:“师伯,你不能死,你赶快运功疗伤吧。弟子虽然本领不济,也还可以略尽守护之责。”

    无极叹道:“你不必费神了。我是被附有太极内力的暗器打着了穴道的。内力已经透过穴道,伤及心脉了。只凭我本身力量,决计无法起死回生;除非有精通本门内功的人,助我打通七经八脉。唉,可惜你——”他没说下去,不过戈振军当然是明白他意思的。要知戈振军连太极剑都未练通,更不要说运用什么太极内力了。本门的内功他也只量初窥藩篱,如何能够替无极道长打通七经八脉?

    他这也才完全明白师伯来到之时,为什么第一句话就叹息“我来迟了!”不仅是因为未能阻止他杀了耿京士而发,同时也是为了他的师父之死而发的。

    但“太极内力”这四个字却令戈振军又吃一惊,急问:“师伯,暗算你的仇人是谁?”

    无极道长说道:“就是杀害你丁师叔的那个凶手!”

    戈振军呆了呆,望着师伯。

    无极道长懂得他的意思,说道:“我没见着那凶手的面,但我知道一定是同一个人。”

    他说出那晚遭人暗算的经过:“当时我正在察看丁师弟的伤势,冷不防就中了他从窗外飞进来的一枚钱镖。我中了钱镖,就如同给本门高手用太极掌打了一掌似的。我仗着数十年苦练的内功,逆运真气,侥幸未至于当场丧命。但要追凶,那是决不可能的了。唉,我已尽了我的所能,拼着还有一口气在,无论如何也要赶来给你师父报讯,但也不过只能苟活三天了。现在我的时辰已到,你的师父已死,我的后事只能托付你了。我的后事不是指这具臭皮囊,是要你向掌门禀报,——”他怕戈振军误解他的意思,为料理他的后事耽误时间,是以不嫌啰嗦,再次嘱咐。

    戈振军道:“师伯,还有一件事情——”

    无极道长的眼皮本来就要合上了,听他呼叫,又再张开,道:“快说,何事?”

    戈振军道:“霍卜托那个义父,师伯虽然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但想必已经打听到他现在何处吧?”

    “无极道长不懂他为何在这紧要关头,最后一个问题问的却是似乎不太关系重要的事。

    但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没有精神去仔细琢磨了。他强力支持,断断续续地说:“那、那人,以前是、是住在寥、寥儿沟的,但、但——”

    “但什么?”戈振军把耳朵贴到师伯嘴唇边,这才听得见他重复说的那五个字:“他、他已经死了!”

    无极道长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报出了别人的死讯,他自己也死了。

    师妹已经掩埋了,地上并列着耿京士和何亮的尸体,现在又添上了无极道长的尸体。

    死的人真是太多了,从第一个打探到耿京士有“背叛师门,通番卖国嫌疑的丁云鹤算起,到最后一个给耿京士洗脱了一大半罪名(虽然未能证明他一定不是奸细,但已证明他不是凶手)的无极道长为止,死了多少人哪!

    戈振军茫然回顾,心中默数。丁师叔死了,师父死了,师妹何玉燕、师弟耿京士死了,老家人何亮死了。还有,他业已知道的、给霍卜托送信的那个人死了,霍卜托那个义父也死了。

    和这件事有关的人,甚至只知道这件事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就只有他了。武当派的掌门人虽然知道有这件事情,但却不知道是他、戈振军杀错了人!

    他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之后,心中一片迷茫!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是没人知道他杀错了人,但没人知道,就能减轻他的罪过么?

    他答应了师伯要把师伯业已知道的事情,都禀告掌门的。倘若将来查明真相,耿京士非但不凶手,也不是奸细的话,他怎么办?

    不错,误杀的罪名是不至于要他赔命的,尤其是在如此这般的情形下误杀,掌门人也会原谅他的。料想最重的刑罚,也不过是面壁思过一年半载而已,绝对不会将他逐出师门。

    但在真相大白之后,耿京士和他师妹生的那个孩子耿玉京总会知道吧?

    耿玉京能够不把他当作杀父仇人吗?

    而且最紧要的还是自己的良心能不能够安然?

    不错,师伯也曾说过,目前最紧要的事情是要让掌门人知道,本门最少藏有两个叛徒,其中一个且是本领极为高强,手段极为阴狠的。至于耿京士是否叛徒,那倒无须急于查明。因为他反正已经死了。他是可以瞒过一些细节,不必告诉掌门的。

    但他能够这样做吗?

    天色渐渐黑了,戈振军独立空山,好像化成了一尊石像,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一阵冷风吹来,他方始猛然醒觉:“死的已经死了,还是让他们入土为安吧。我也应该走了。”

    地上有三具尸体,戈振军却没有工夫挖三个坑了。但要是让师伯、师弟和何亮的遗体挤在一个坑中,戈振军又未免感到有点儿于心不安。

    他踌躇片刻,先把无极道长的尸体放进去,跟着再把何亮的尸体放在师伯的左边,心中默告:“师伯,你是已经得道的人,我遵照你的嘱咐,送你归天。我知道你是不会责备我太过草率的。何大叔,你是死得最不值的一个。但我让你和师伯作伴,想必你也不会怪我了。”

    最后他的目光投到耿京士有身上,心中忽地起了一个念头:“一错不能再错,我已经杀错了他,就不该再阻止他和师妹合葬了。”

    但要让他和何玉燕合葬,必须把已经填平了的那个坑再挖开才行,而天色已经更加黑了。他心中改变了几次念头,终于还是把耿京士的尸体放在师伯的右边。

    正当他要填土的时候,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情。他把耿京士的遗体再搬出来,并非他要改变主意将师弟另葬,而是要把霍卜托那封信搜出来带走。但奇怪的是,他却找不到那封信了!

    这封信是他到蓝家去的那段时间被人偷走的呢?还是掉在地上被吹走的呢?他只刻当时耿京士已经从师妹手中拿回这封信,但却记不起耿京士当时是否重新的把这封信贴身收藏了。当时他正在为师妹偏袒师弟而激怒,跟着就是他和师弟恶斗了。他根本就没有注意那封信,也可能在激战中从耿京士身上掉下来而失落的。

    他咬了咬牙,突然做出一件令他日后想起也会脸红的冲动事情:他把玉箫敲得碎成片片!把玉箫的碎片撒入坑中。

    做了这件事情,他才蓦然省悟:“我为什么讨厌这支玉萧?啊我是妒忌师弟比我多才多艺,妒忌他的才艺抢去了玉妹的芳心吧?唉,我刚才那样迫不及待地杀他,是不是也因为有妒忌的成份在内?”

    他填上最后一铲土,把师弟和师伯一起埋了。抛开铁铲,四顾茫然。那感觉就好像自己也被埋葬了一般。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也好像没有一样值得他牵挂的了。耿京士和他一样,都是在师父家中长大的。所差不过是入门前后而已。他入师门的时候”师妹还没出生,耿京士入门的时候,师妹则已七岁了。师妹固然是一出娘胎,就和他在一起;师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或许他对师弟的感情不能和他对师妹的感情相提并论,不管是恩是怨,他师弟也还有一份好像亲人的感情。但现在,所有的亲人都离他而去了。

    他欲哭无泪,也没工夫在这儿哀悼了。因为他还要回家,家中还有一个对他恩义最重的亲人——他的师父,等他回去埋葬!

    啊,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于把师父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但如今,这个家的成员除了他之外,都已经死亡,这个家是彻底毁了。

    天地虽大,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可以供他安身立命的家?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感到异样的寂寞,异样的空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