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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鬼谷

    为了不愿让正果老禅师因当着外人处理少林八高僧的丧仪而感到难堪,司马玉龙用一条破草席,卷着那柄闻人凤有意留下,借以传递密函的宝剑,在三月末的一个黄昏时分,下了少林。

    因为距四月五日的鬼谷之约还有七八天之久,司马玉龙很想借此空暇逛一趟洛阳。

    洛阳以牡丹闻名,所以牡丹又名“洛阳花”!

    牡丹花开,多半在春末夏初,现在赶去,正是时候。司马玉龙记得,他第二次看到闻人凤,也就是和闻人凤开始结识并走在一起的一次,便在洛阳。虽然那一次相见正赶上一场严冬狂雪,他记得闻人凤似乎这样说过:“可惜这是冬天,看不到负誉一时的洛阳花,唔,只要有机会,我会再来的,龙哥,你来不来呢?”

    司马玉龙想去洛阳,这是一个最大的原因。

    他以为,只要闻人凤能幸脱三色老妖的魔手,只要他能遍访洛阳名胜,他一定会在某一处遇上她!

    天黑下来了,司马玉龙耳膜里老是响着那两句话:“龙哥,你来不来?”

    这种幻觉,似乎是一种曼妙的天籁,令他忘却了当空皓月,忘却了沾衣寒露,以及崎岖的路面,像飞似地……司马玉龙连夜奔向洛阳。

    洛阳,因在洛水之北而得名,唐神龙二年,一度改名永昌,全城方圆约九里,东南西北四门分名“建春”“长夏”“丽景”“安喜”。

    后汉建都洛阳时,因基于“汉火德,火忌水”之故,曾去水而加佳,改为“雒阳”。洛阳在后魏太和至景明年间,最为辉煌。魏主从司州牧广阳王嘉之议,洛阳城内,共筑三百二十三坊,各方三百步。西魏大约三年,东魏侯景图西魏大将独孤信于金塘,洛阳宫寺居民,被焚杀者,十去七人。及至高欢与宇文泰部将长孙子的“邙山之战”,洛阳宫室,一毁几尽!直至隋大业年间,洛阳乃逐步恢复旧观。

    三天后,司马玉龙到达洛阳西北的金塔城,他在城内晃荡了大半天,毫无所获。便又赶向洛阳故城,自安喜门入城,大街上,车马行人多如过江之鲫,大都是赶向一些巨宦大贾的花园中欣赏花开盛景而去,司马玉龙朝自己身上望了一眼,苦笑笑,心想,洛阳这么大,他去哪儿找人?

    司马玉龙信步走着,忽然来到一所颓废的宫门之前,因为园亭荒芜,无人看守,便越趄地走了进去。走着,走着,司马玉龙突觉这座废园似乎异常深邃。不一会儿,他来到一座石筑的高台之下,仰头望去,长满苔草的石壁上,似乎绘着一些模糊人像和刻着一些无法辨认的字迹。司马玉龙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在台其四周搜索起来。果然,他找到了几个他想找的大宇,虽然那些字业已剥落不堪,但他仍看得出这几个字是:“云台”“南宫”“汉,永平……年……建”

    “对了,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云台!”司马玉龙不禁出声地喃喃自语道:“东汉中兴的二十八名将都曾题名绘像于此呢!唉,历史上那样有名的‘南宫’‘云台’‘二八将’,如今却只剩得残砖碎石一堆,反而抵不上一座暴发户的,充满市侩气的花园来得引诱人,真是可叹!”

    这时,司马玉龙身后突然有人以同样感慨的语气叹道:“何尝不是呀,叫化兄弟,……

    像你这样满腹诗书的青年人,今天却落得乞食度日,这不是一样令人浩叹么?”

    司马玉龙大吃一惊。

    虽然他因满怀思古之幽情,神志不免稍稍迷混,但若说一个普通人走到他的背后而没有被他发觉,也未免有点夸张。他知道发话者如非是适逢其会,也必定是有着一副绝佳身手的武林高人。不过,有一点是可能确定的,来人一定不清楚他司马玉龙的身份,对方可能是因为他的自语一时怜才而发,决无恶意。

    于是,他慢慢掉过身来,像一个普通乞儿发现有人在他身后而愕然回身返顾的一样。

    站在司马玉龙面前的,是一个半老徐娘。

    这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青布褂裤,头上扎着一幅青布包头,极似一个大户人家的佣妇。除了健康和慈蔼之外,司马玉龙找不出面前这位中年妇人和一般中年妇人有何不同之处。

    起初猛一照面之下,司马玉龙还以为又是那位有着一副极好心肠,同时又有着一个极坏名声的天地帮内堂香主,苗疆桃面骚狐来了,但在他细察之下,他知道他想错了。

    因为,司马玉龙虽然始终没见过桃面骚狐的真面目,虽然一个人的声调也可以用药物改变,但,桃面骚狐的那副窈窕袅娜的身材,却和天地帮主金兰差不多纤细动人,是令人一望可知的。

    司马玉龙断定他是第一次和这中年妇人见面。

    因此,他觉得,不论对方是个平庸的中年妇人也好,或是一位有着绝佳身手的武林高人也好,他身上有着很多要办的事,而剩下来的时间又是那样地有限,他只须表示一下普通的礼貌,就应该走开了。

    “大妈,”他弯弯上身,含笑道:“您老好!”

    司马玉龙这副奇五的容貌,似乎出乎那位中年妇人的意料之外。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从中年妇人脸上一闪而逝。她因为司马玉龙的温文知礼,不得不在脸上维持了一个慈和的微笑。

    “小兄弟,这么好的天气,你怎会走到这儿来?”

    “这儿没有守园人呢,大妈。”

    “你念过很多书吧,小兄弟?”

    “没有,大妈,一点点……您老怎会到这古园里来的?”

    “我有个约会,小兄弟,等个人,她快来了。”

    司马玉龙当然不便问人家等的是个什么样人,但他却由中年妇人这几句话里想起自己和那个白发老人的鬼谷之约,现在是四月初一,距离约定之日尚余四天,四天的日子虽然不短,但这其间还有二三百里的路程需要急赶,与其茫然无绪地在洛阳城乱转,倒不如早点赶去鬼谷!

    于是,司马玉龙趁机向中年妇人躬身一揖道:“那就不再打扰大妈了。”

    司马玉龙说完,大步出了园门。

    司马玉龙身后,那个青布包头的中年妇人,当司马玉龙的背影在园中消失,不禁摇摇头叹息着自语说道:“凤儿说她在中原武林结识了一个文武全才的龙哥哥,而且于新近升任五行掌门,刚才见那乞儿声如金石,背史如念家珍,还以为凑巧碰上那个什么司马玉龙化装至此,想不到对方竟是个货真价实的……说来真是可笑,……咦,凤儿怎么还不见回来?”

    司马玉龙闷闷地走出洛阳城。

    他到洛阳来,虽然只抱着三分渺茫的希望碰碰运气,一无所获本该是意料中事。可是,他在回去的路上,却仿佛少了什么似地怅然若失。他哪里知道他只因片刻之差而将一个和闻人凤祖孙相见的良机失之交臂!

    四月初四,司马玉龙到达登封。

    黄昏时分,他出城向正北的山区进发。

    初更光景,他已走到一座狭谷之口。他相度了一下地势,稳了稳背后的破席卷儿,纵身上了一块凸出的岩石。立在岩石上,放眼眺望,突然间,司马玉龙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发现而蓦然怔住了。

    在十数丈之外的一座岭头上,司马玉龙凭他那种过人的目力,他依稀望到一堆淡淡的,静止的,像一座偶像似的黄色影子,啊啊,他在心底惊叫起来,黄披风,那是一件玄黄披风!

    也就是说:有人披着一件黄披风,坐在那里。

    武林中,披黄披风的,除了三色老妖,还会有谁?他怎会来到鬼谷?他又为什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么个显目的地方?怪,太怪了!司马玉龙脑海里泛涌着一千个疑问号,他带着这些无穷无尽,一个连串着一个的疑问,谨慎地绕身纵向东北,越过好几条溪涧,终于,他,司马玉龙,无声无息地来到那堆淡淡的,静止的,像一座石像似地黄色影子之后!

    现在,模糊的景象清晰了,一切都呈现在司马玉龙二丈之内的眼前。

    是的,它是一件玄黄披风!

    一点不错,披着玄黄披风的,正是三色老妖。

    三色老妖盘坐在当地,两手平放于膝盖上,垂头瞑目,势如老僧入定……噢,司马玉龙明白过来了;老妖受了伤,就像前几天他在少林经堂里见到的正果老禅师一样。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当今之世,谁有如此能耐令老妖受伤?

    而且,老妖不但受了伤,可能还伤得相当重,不然,他为什么不赶回天地帮接受更好的环境治疗?还有,他如果因伤重不便行走,那么,老妖受伤的地点就不会离此太远,很可能就是伤在这座鬼谷附近!鬼谷,鬼谷……司马玉龙蓦然惊觉地暗忖道:难道老妖是伤在那个和他约定在此谷见面的白发老人手中?

    唔,可恶的老妖,可怜的老妖,你枉有一身绝世武功,而现在,假如我司马玉龙要置你于死地,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回事啊?这一刹那,司马玉龙想及天地帮的凶焰全因此魔之出现而狂增,更想及他本人在华山金龙大厅挨的那几乎送了性命的一掌,以及少林经堂中八具覆盖着大红袈裟的尸体……万恶不赦,司马玉龙恨恨地想。

    突然,司马玉龙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他现在是站在一个受了重伤的仇人背后转着复仇的念头,唔,那太可耻了,即令别人在此情形下会毫不假思索地加害于他自己,即令再加一万个相同的理由,他不但不能仿效那种卑下的手段,甚至在一个失去防御力量的敌人背后细数彼此之间的仇恨都是一种不太高尚的行为的,他应该立予纠正!

    于是,他腾身而起,空中一个俯冲,轻轻巧巧地落在老妖身前六尺之处。

    三色老妖不愧一代巨魔,虽然已为衣袂风响所警觉,但却无半丝惊惶之色,他缓缓抬起头,睁开那双依然精光闪射的眼睛,朝司马玉龙打量了几眼,然后静静地问道:“娃儿,唔,司马少侠,你怎么装成这副怪样子?”

    司马玉龙知道他的化装之术虽佳,但落地的轻巧身法业已暴露了一切。以他这种年龄而有这种身手,只要是和他司马玉龙有过较深往还的人,当然能够一思便得。司马玉龙知道掩瞒老魔不了,当下便也平静地问道:“老儿,你受伤了?”

    这一问,似乎比现有的创伤更令老魔难受,只见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仿佛怒极,老魔眉头一皱一展,怒气又似平复下去,他摇摇头,以一种颇为委屈的神态,强笑道:“受伤了,是的,但那不是一场公平的印证!”

    “对方是谁?”

    “说起来,你,你少侠当然知道,不过,在没有向对方讨还十掌之前,老夫决不会再提那人名字!”

    “十掌?”

    “是的,十掌!”老妖苦笑了一下:“老夫就伤在第十掌上。”

    “为什么你认为不公平?”

    “不公平,不公平,当然不公平!”老妖低声吼着,他那凶暴的劣性似乎又被这一问题激发,但他大概知道他目前伤势并不太适宜于发泄他的狂怒,于是,他仅仅吼了两声,便苦笑着摇摇头,声浪再度平静下来:“想想看,娃儿,噢,掌门人,你等会儿多喊老夫两声老魔头吧,老夫老是叫不顺口!唔,不是吗?少侠,你想想看!那人的功力,平心而论,最多只和老夫在伯仲之间,噢,不,老夫说错了,平心而论,那人应该比老夫稍逊一筹,虽然这一次是他赢了,但将来如果有机会,你,你少侠不妨去问问他本人,看老夫这一点可会说错?那么,你也许要问,我怎会输给他的呢?不错,假如少侠有此一问,问得好,少侠不问,老夫一样提出来解释!少侠,你想想看,两个功力相差有限的武林一流高手,一旦以全力相拼,因为彼此精奥的招术都无法难倒对方,演变的结果,便成斗力而不是斗智,那是必然的结果,所以说,假如双方都是聪明人,他们将会开门见山地,一上来便以内力相拼!”

    “这样说来,你们两个聪明人一见面就拼上了内力!”

    “是的,先后十掌。”

    “而你在最后一掌负了伤?”

    “娃儿,你在嘲弄老夫么?”

    “你应该提前说出那个你认为不公平的一点!”

    “两个功力相差有限的高手,一方已在事先连斗九场,不管那九场的对手功力低下得多么微不足道,但那九人敢于挑战,或敢于接受挑战,挑战,或受挑战的一方,要想大获全胜,当然得付出一点精力上的代价是不是?好了,就是这种情形,一方业已连斗九场,而另一方,以逸待劳,结果,应该伤在老夫第五掌或者第七掌上的对手,竟倒过头来在第十掌上伤了我,娃儿,你说说看,这种印证公平不公平?”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七天七夜。”

    司马玉龙突然厉声道:“老儿,你一口气杀了少林八位高僧,你有什么感想?更重要的是,那些和尚犯了什么不赦之罪?”

    老妖的眼睛睁大了。

    “你去过了少林?”

    “你这样一杀再杀,中原武林与你究竟何怨何仇?”

    老妖凶睛中闪过一阵异样神情,他注定司马玉龙之面,点点头道:“娃儿,别再这样气势汹汹的责问老夫了,老夫一生依自己的喜怒行事,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指责。娃儿,我们之间的功力本就相差有限,在目前这种情形之下,老夫如果仍要逞强,也只徒自取辱,算了,娃儿,我们两个算是有缘,来来,娃儿,动手吧,这件不世奇功你娃儿可算是得定了!”

    司马玉龙一阵嘿嘿冷笑。

    他从怀里摸出那只正果老禅师临别赠送的,装有半瓶“少林行功秘丹”的药瓶,倒出一颗,托在掌心里。向老妖沉声道:“蓝面叟,张开你的嘴巴!”

    老妖眨了几下眼睛,作异声道:“你娃儿下不了手要借药物之力?”

    “是的!”

    “好,那也一样。”

    老妖坦然张开大口,司马玉龙手掌向外微微一张,一颗少林行功秘丹即已跳人老妖口中,老妖吞进秘丹之后,突然啊了一声,抬起脸,朝司马玉龙迷惑然望了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垂下头,默默地用起功来。

    司马玉龙仰脸望天,这时的天色,似乎才不过二更左右,他知道,就是再等一个更次,他和那个老人的约会,也还不算过时。于是,他耐心地站在老妖面前等待着。老妖的内功根底果然浑厚得惊人,服丹,行功,先后不出顿饭光景,便已自地面上一跃而起。

    他睁着一双怪眼,向司马玉龙大声道:“娃儿,你今夜这番出乎老夫意外的举动,其目的何在?”

    司马玉龙昂然地,冷冷地道:“老儿,你听清,自你闯入中原武林以来,杀人无数,满身血腥,虽然你已罪该万死,但你今夜遇到的,正好也是个和你一样讲求公平的人,乘危加害因非我司马玉龙所屑为,而最大的原因是,纵然取你一命,也不足抵偿你的一身罪孽,司马玉龙今夜的措施,别无其他用意,只是希望你老儿早日康复让你早一点回去想一想,你老儿以前做了些什么,以后应该做些什么,假如你老儿坚守你的做人方式,凭自己的喜怒行事的话,我司马玉龙言尽于此,下一次,我们无在哪儿遇上,我们来一次最最公平的……好,再见了,老儿!……最后,愿你知道,治好你那挣扎了七天七夜不能收功的内伤的那颗丹九,便是那位眼睁睁地望着他八位师弟一个接一个暴毙于你的掌下而无能为力的正果老禅师所秘制,他托玉龙代赠有缘之人,想不到第一个有缘之人便是你!”

    司马玉龙一气说毕,连朝老妖看也不看一眼,一声怒啸,恍若灰鹤冲天,腾起五六丈高,侧身向鬼谷中投去!

    鬼谷中,月色惨淡,阴风呼号,真个不亚于阎罗鬼蛾。

    司马玉龙停身谷底,极目四下查察,始终不见老人人影。他从头顶上交错的岩缝中向夜穸中望去,斗柄微移,恰是夜半三更正。他记得,上次在逍遥谷中和那位白眉白发的老人分手时,时间是四更将尽,老人难道是个刻板的守时者,一定要等到上次分手的时刻来到后,方肯现身?

    司马玉龙因为刚才的心情过分激动,一时无法平静,这时乐得先坐下来定定神。

    他找到一块比较干燥的石块,搬到一边谷壁下,倚壁闭目,堕入一片杂乱的沉思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几许时辰,忽然有一个和蔼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着道:“老弟,歇敬了么?”

    司马玉龙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来了,睁开眼,面前站着的,果然便是那位在逍遥谷中见过一面的,白眉覆目,白须垂胸,头梳冲天宝髻,非道非俗装束的老人!

    司马玉龙高兴地跳身而起。

    老人含笑责备道:“习武之人有几个像你这样在坐卧之际毫无防范的?”

    司马玉龙也笑道:“您老不是说过鬼谷是您定居之么?”

    “那有什么分别?”

    “有谁胆敢到这儿来惹是生非?”

    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如果这样说,便是欺人之谈了!七天前,就有人在老夫谷顶拼了鬼哭神嚎的十掌。之后,一个讨嫌的怪物在我洞府之上坐镇了整整的七天七夜。今夜,又有人不得老夫同意,而在老夫的辖境内大肆教训于人!哈哈……老弟……那些人的胆子没有斗大已然如此,若是真个斗胆,岂不要将老夫这座鬼谷搅翻?哈……哈哈。”

    司马玉龙诧异地道:“老丈,你,一切经过都已看到了?”

    老人笑着摆手道:“走,这儿风凉得不好受,我们里面说话去!”

    司马玉龙朝谷中阴暗的四壁环顾了一眼,好奇地道:“老丈,您住得很远么?”

    老人微笑道:“正好相反,老夫不是说过,那个讨厌的怪物所坐之处就在我的洞府之上么?”

    司马玉龙口头向身后来处打量了一眼,随即指着西边一块光滑无缝的岩壁,讶然道:

    “那里面?”

    老人微笑着点点头,已经领先向那光滑的岩壁走去。走到壁前,老人伸手在石壁上微微一按,一块半人高的石门立即无声地打开了。原来那块石门厚约五寸左右,上下各钻一孔,孔中插着一根铁杆,铁杆贯入上下石层之内,只须不时在铁杆上涂一点兽油,闭开毫不费力。

    进入石洞,走过一条短短的,但却异常曲折的甬道,便即来到一个暖和整洁的石室。室内点着两盏油灯,四壁挂满了虎鹿之皮,就连地上铺的也全是毛茸茸,软绵绵,又松又沿的兽皮。室内日用之具俱备,这时,石室中央的一只石墩上,正放着两壶酒和两只烤得香喷喷的兔腿,老人用手指着司马玉龙笑道:“老弟,看到没有?那就是老夫迟到的原因。”

    “这里面没有可容烧炙的地方啊,老丈!”

    “老弟以为洞中只有这一座石室?”

    “难不成还有很多间?”

    老人哈哈笑道:“不然鬼谷先生那么多个弟子如何容纳?”

    司马玉龙啧啧连声,觉得古人的事迹,多半不可思议。

    老人让司马玉龙和他自己分别在石墩的两对面就着兽皮坐下,向司马玉龙推过一壶酒和一只兔腿,笑着道:“老夫尝酒,但却不擅狂饮,酒肴均尽于此,各吃各的,各喝各的,不尽兴,也不逾札。”

    “老丈是在下一生中所见到的老人中,最平易可亲的一位。”

    “我对老弟也有相同的看法!”

    老人说罢,又是一阵愉悦的大笑。

    喝了几口酒,咬了一口免肉之后,司马玉龙不禁问道:“老丈,您老也认得三色老妖?”

    “岂止认识而已!”老人淡然笑道:“我们之间,早在数十年之前,恐怕还发生过一段不太愉快的过节儿呢!那些陈年往事,不谈也好!”

    “老妖这次伤在何人之手?”

    “一位中年妇人。”

    “是不是一位穿着青布褂裤,头上裹着一块青布包头,年约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

    “咦,你怎知道?”

    “啊,啊,”司马玉龙顿足道:“果然是她老人家!”

    “她老人家?”老人皱眉道:“那位妇人是谁?”

    司马玉龙大讶道:“她老人家是谁,您老会不知道?”

    老人微微地摇摇头。

    司马玉龙又道:“就只他们两个?”

    “不,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司马玉龙失声道:“那就一点不错了!”

    “她们是谁?”

    “天山毒妇您老没听人说过?那位年轻的姑娘,就是她老人家的孙女闻人凤。”

    老人低哦一声道:“怪不得,这样说来就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司马玉龙不解地道:“虽然到目前为止,在下尚不知老丈为何许人,但从老丈的言行举动之间,以及老丈在数十年前就跟三色老妖有过纠纷的一节上来推测,老丈是武林中的一位前辈奇人,则是无可置疑的了!但是,老丈既然什么人都认得,为什么独对天山慕容前辈当面相逢都不相识?”

    老人微笑道:“老弟是怎生认识她的?”

    司马玉龙赧然地道:“在下只认识她老人家的孙女闻人女侠,有关她老人家的一切,完全系从闻人女侠那儿听来的!那位中年妇人是否就是她老人家在下尚不敢过于武断,因为在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闻人女侠之面了。”

    “这就好了!”老人微笑着又道:“老弟有着这种与众不同的关系,也还不敢十分确定她的身份,老夫不认得她,又何足为奇?老实说,今天的中原武林,别说老夫对她毫无认识,就连已经做了古人的五行异叟,其情形也恐怕不比老夫强多少!”

    “哦!”

    “天山毒妇慕容卿,这个名字在中原武林中,虽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究其根源,天山毒妇的名头之所以如此响亮,完全基于一本天山秘学‘鱼龙十八变’的得失谣传而来。至于毒妇本人有否来过关内,谁也不敢肯定。约在六十年前,关洛一带,曾一度出现过一位蒙面女侠,那位蒙面女侠在关洛道上,很做了一番可泣可歌的义举,可是,仅仅一段极短极短的时间,那位蒙面女侠突又不见了,有人猜测,那位蒙面女侠,便是天山下来的毒妇慕容卿!可是,谁能确证这一点呢?”

    “什么?”司马玉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期期地道:“您说六十年前?老丈?”

    老人微微一笑道:“是的,到目前为止,毒妇如果尚在人间,她的正确年龄应该是九十到一百之间。”

    “啊!”

    “看她本人才不过四十出头光景是不是?”老人微笑道:“老弟,你看到她的另一特征没有?假如没人告诉你她就是天山毒妇,你能从那与常人无异的眼神中看出她是武林奇人么?这就是内功修为的最高境界,还朴归真。”

    “老丈当初没有从她老人家的招术上看出端倪?”

    “他们两个都是使的排山运掌,那种掌式平凡到凡曾使掌的人都使得出。”

    “他们没有在交手前后交代几句?”

    “除了轻叱和冷笑,他们没说一个字!”

    “是不是毒妇她老人家先等在此地,而随后那位闻人女侠将三色老妖引来?”

    “正好相反!”老人摇摇头道:“三色老妖似乎上了闻人女侠什么当,气虎虎地将闻人女侠一直追到此处!到了此地谷顶之后,闻人女侠仿佛已给逼得无路可走,只好返身再斗,闻人女侠当然不是那个老妖的对手,不上三招,闻人女侠业已进入岌岌可危之境。老夫看了,实在不容袖手,就在老夫准备营救的那一刹那,远处山头,突然传出一声令人心舒神畅的悠长清啸,一条身形,疾如闪电般地飞泻而至,声歇人落,谷顶立即多出一个青布褂裤,头扎青布包头的中年妇人!那位闻人女侠见了那位中年妇人,惊喜地狂叫一声,马上全身投入中年妇人怀中,那一声惊喜狂叫,无疑地,它最少代表了一年以上的阔别!当时老夫还以为她俩是母女,却想不到她俩竟是祖孙!”

    司马玉龙在心底喃喃地道:这样说来,她在少林对老妖说她祖母在外面等她,也无非是不顾一切后果地抢救正果禅师一命了?幸亏她祖母真的从天而降,适时赶到,真巧,可也真险!

    “当时,”老人继续说道,“那位中年妇人对老妖追逼闻人女侠的行为,似乎甚为愤怒,她朝老妖凝视了一会儿,轻轻拍了闻人女侠一下肩头,霍地将闻人女侠推过一旁,向前跨上一步,双掌往外一翻,便以一招极其凡俗的招式朝老妖攻去,老妖一阵冷笑,一声不响地亮掌便接,就这样,他们交换了十掌!”

    司马玉龙热切地道:“老妖在第十掌上输了?”。

    “是的,老妖在第十掌上输了。”老人追忆似地说:“不过,如果是个功力较差的人,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决难看出他们胜负已分,就连老夫,若非他们停手不打,双方表情各异,也几乎给忽略了过去。”

    “哦?”

    “第十掌一过,老魔的神情微微一呆,跟着,老魔的双目睁瞪,凶光闪露,像饿虎似地,作势待扑!可是,那位中年妇人却在这时间朝闻人女侠比了个手式,意思仿佛是:‘我们可以走啦,孩子!’她对老妖那种意欲吃人的恶相,完全视若无睹。跟着,母女,那时候老夫以为她俩是母女,母女二人回身飘逸地走了。”

    “留下来的老妖呢?”

    “留下来的老妖,对于两女的出走,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仍旧痴立在原来地方,呆若木鸡。渐渐,渐渐地,老妖的眼神有点涣散了,他喃喃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接着,便在原地上盘坐起来,一坐便是七天七夜。”

    “老妖的喃喃自语一定认为这场印证不公平,他一直以为毒烟的功力比他稍逊一筹。”

    “我知道!”老人含蓄地微笑说着。

    “什么,老丈,慕容老前辈的功力当真在老妖之下?”

    “也许如此!……不过,一位内功修为真正达到了最高境界的内家高手,一旦和人交起手来,常常会给敌手一种可怕的错觉。使对方觉得:‘唔,他似乎比我还差一点呢!……’因此老妖是真的战败而心存不服,也是极有可能。”

    “连三色老妖这等人物也曾发生那种错觉?”

    老人约略沉吟了一下道:“像他那样自负的人,今生今世也不会设想及此的!”

    “老妖说他事先已经斗过九场。”

    “是的,我听到了,他杀了少林八位高僧,还伤了少林掌门。”

    “老丈,这种人还应该容他活在世上么?”

    “正如老弟骂他的一样:罪该万死!”老人说至此处,双目中突然闪耀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慈辉,点点头又道:“不过,你刚才做得很对,天山毒妇不下绝情,也许另有原因。但我们既然发现他已伤得失去抵抗能力,无论有无第三者在场,我们皆不可生出欺人于暗室之心,这是做一个正派武人的首要条件。假如老妖应该伤后死在鬼谷,老夫还会容他在老夫洞顶上一坐七天七夜?”

    司马玉龙想及五月五日的岳阳之会,以及各派的来日大难,颇有意试邀这位不知名姓的老人出山,可是,苦于师出无名,老人又在事先暗示出他对武林中恩怨的淡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情不自禁地咬着那只兔腿沉思起来。”

    老人似乎业已看透司马玉龙的心意,任令司马玉龙发怔,只是含笑不语。

    片刻之后,老人含笑低声道:“老弟,你在想什么?”

    司马玉龙赧然一笑道:“我想什么,我能说出来么?”

    老人朝司马玉龙狠狠地瞪了一眼,意思好像是:小子你好狡滑!

    然后,老人摇头笑道:“假如能说的话,你早说了,你之所以先想一下,一定是有所顾忌。老夫生平不喜穷他人隐秘,同时,更重要的是老夫不喜欢听别人用过一番心机,经过详细思考而后说出来的话。”

    “老丈,你真厉害。”

    “碰到你这种厉害的小对手,老夫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老少相对举壶大笑。

    笑了一番,老人正色地道:“老弟,可否原谅老夫一个不情之请?”

    “但凭吩咐!”

    “老弟自以为得意的绝学是什么?”

    “剑!”

    “剑?”

    老人脸色微微一变。

    老人这种奇异的反应,司马玉龙看在眼中,心中立刻若有所触地微微一震。

    原来,两个月前,在司马玉龙离别华山的前夕,华山五剑为感谢司马玉龙全派之恩,有心想将华山绝学金龙剑法传给司马玉龙,但碍于司马玉龙现下身居五行掌门的崇高身份,明说暗示,两不恰当。于是,五剑禀明掌门人梅男,经梅男许可,五剑推派跟司马玉龙最为相投的三剑王奇,于半夜时分,将司马玉龙悄悄拉至金龙厅左侧,阒无一人的剑院中,借口要司马玉龙指点金龙剑法可有不到之处,而将金龙剑法,连同金龙三绝招,从头至尾,连演两遍。

    司马玉龙一时不察,以能欣赏名派绝学的全貌,欣然允诺。

    但当三剑王奇将金龙剑法演完一遍,一声不响地又演第二遍时,司马玉龙恍然大悟了。

    以司马玉龙那种过人的天赋,任何拳掌刀剑上的功夫,别说连看两遍,就是稍稍过目,也就有八九不离十了。司马玉龙在会过意来之后,不忍拂道该派的一片苦心盛意,自三剑王奇的第二遍起手式开始,便默默用心,将整套金龙剑法,一招不漏,一式不遗地,全部记下。

    三剑王奇练完,二人会心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虽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证明白居老人的真正身份,但司马玉龙似乎有一种预感,他始终怀疑,面前这位须眉皆白,奇趣风雅的老人,很可能使是他司马玉龙有心查访的“华山梅叟”!

    因此之故,在老人问到他的绝学时,他别有居心地提到了剑。而老人对他提到剑字之后的反应,更加增强了他的信心。于是,他双目坚定地注视着老人之面,含笑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老丈,剑。”

    这一次,老人仅仅点头一笑,并无其他表示。

    “老丈,您有剑么?”

    “有。”

    “洞中可有宽敞一点的地方?”

    “老弟想让老朽开开眼界么?”

    “在下练得像不像,想请老丈指正。”

    “随我来吧。”

    对于司马玉龙的双关语,白眉老人仍是淡然一笑。

    老少起身。

    老人掀开壁上一张虎皮,虎皮后面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小洞门,二人躬身而入,走过一条两三丈长的甫道,来至一间足有十丈方圆,四壁点着四盏半明半灭油灯的大厅之中。

    老人指着厅角的一些石桌石椅,朝司马玉龙笑说道:“老弟,看到没有?苏秦、张仪、孙膑,战国时候,有名的几位辩士谋臣,他们那种令人君们言听计从的经世奇学,都是当年在这几座石墩上,先后磨练出来的呢!”

    司马玉龙轻哦了一声,感慨地点了点头。

    “老丈,您的剑呢?”

    “在这儿!”

    老人微笑着,返身从身后石壁上取下一根三尺来长的旧竹片交在司马玉龙手里。司马玉龙接过一看,这根竹片,两端秃圆,一端穿有一孔,除了竹片本身已成光滑的暗酱色,说明了它的年资之外,别无特殊之处。司马玉龙知道,一个在内功上修为到家的剑术名家,名剑在手,固然另具声威,若换上一根竹片,一段枯树枝,一样能发挥上乘剑术的精奥招式,直与真剑无异。所以,他将那根三尺来长的竹片接过,并不感觉惊异,反过头来,他越发相信这位老人就是以剑术著名于武林的华山派上一代掌门人。

    司马玉龙将竹剑约略加以摩挲,随即缓步走至室心,双手合剑当胸,双目微阁,深深吸进一口清气,然后朝老人抱剑一躬,算是开剑礼仪。跟着,他将竹剑交与左手,右手捏诀现阳掌,剑身平贴左肘之下,剑柄向右,剑尖沿肘向左外吐,双目偏向左上方,微微仰视,这一招起手式,正是金龙剑法中有名的“苍龙暴鳞”!

    白眉老人,一声惊噫。

    司马玉龙足将白眉老人的订异神情看在眼里,但因施展上乘剑法不容心神旁骛,当下只做不见,精、气、神,三华归一,右手剑诀巧划半圆,剑式不变,就地游走一圈,身躯稳重如山,步伐却轻灵得有如行云流水。

    三圈走毕,一声清啸。一条身躯,倏然上拔。这一招,依金龙剑法的要求,应该直升四丈来高,然后半空一个陡折,头从双退中穿出,向身后反射,合剑下劈,招名“金龙戏水”。

    金龙戏水,是金龙三绝招之一。

    在司马玉龙未为华山派找回碧虹剑之前,这一招并不包括于金龙剑法之中。

    现在,由于石厅虽有十丈方圆,高却仅及两丈左右,无法施展那一招半空转折。司马玉龙情急生智,于腾起一丈来高之的双腿猛然上翻,双腿过顶,头部仍从双腿间穿出,但这样一来,方向可变了。

    原式是向下翻,向后反射,现在则变成向上翻,向前直射。

    严格说起来,升空愈高,转折愈易,升空愈低,转折愈难,这一改,不但比原式惊险,也比原式更为精彩神奇!

    老人大声喊了一声好。

    司马玉龙博得这一声采,精神倍增,跟着,他按照那夜在剑院中三剑王奇所授,将一套金龙剑法,不差分毫地演了一遍。

    收式落地,老人又喊了一声好。

    “老丈见笑了。”

    “我们到前面说话去!”

    不知怎地,老人的脸色,突然显得异常肃穆起来。他朝司马玉龙招招手,司马玉龙将竹剑恭谨地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怀着满腹疑惑,跟随老人回到前面的暖室。

    坐定后,老人肃容向司马玉龙道:“老弟,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在看完你刚才施展的这趟华山金龙剑法之后,一定会怀疑你老弟可能是华山本代中的优秀弟子,但是,老朽尚不至于肤浅到那种程度。因为,以老弟现有一身功力,别说华山五剑望尘莫及,就是华山本代掌门人,也难凌驾老弟之上。不过,这些都是题外文章,老朽想请教老弟的,就是华山派的碧虹宝剑,究竟什么时候找到的?我们本有默契在先,关于这个问题,老弟肯回答,老朽固是求之不得,如老弟不愿回答,老朽决不见怪。”

    司马玉龙连忙倾身笑答道:“哪里话,老丈好说。那柄碧虹剑,原落在天地帮帮主手里,后来。该帮为一鼓毁灭中原武林名派,礼聘三色老妖出山,那柄碧虹剑,便是聘礼之一。再后来,在某一个场合中,我将老妖痛责一顿,老妖不怒,反而认为我言之有理,便又将此剑转赠于我,我因深知此剑对华山一派的重要性,复将此剑送回故主。”

    “天地帮主是谁?”

    “金兰。”

    “金兰?”

    “是的,老丈。”

    “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就是五行门的那个叛徒?”

    “是的,老丈。”

    白眉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片刻之后,白眉老人继续问道:“这样说来,老弟的这套金龙剑法,就是该派因感老弟还剑之恩,而传给老弟的喽?”

    司马玉龙暗想:要证实这位老人的真正身份,现在,机会来了。

    于是,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是的,老丈,除了这套金龙剑法而外,该派还送了我一件东西。”

    “一定很名贵了?”

    “名贵异常。”

    “一支金龙剑?”

    “那种礼物即令该派有意相赠,晚辈也不敢接受。”

    白眉老人不禁点了点头,又道:“华山除了剑,还有什么名贵东西?”

    “老丈一看便知!”

    司马玉龙说着,立起身来,探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只制作精巧的小小锦盒,打开盒盖,取出一面长约八寸左右,淡紫细绢制作,上面绣有一条金光耀目金龙的三角小旗,他一手执着牙柄一手执着旗角,小心地将那面三角旗平铺在石墩之上。

    这便是:“金龙木鱼玉佛手,银镖竹符铁拂尘”中的“金龙”,华山派的“金龙副符”!

    司马玉龙这一着棋,落子又准又狠。

    真象,大白了。

    当下,只见白眉老人脸色一变,忙自虎皮上立起身来,略整衣冠,肃容向金龙副符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同时低声说道:“老朽华山梅壁,恭候少侠差遣。”

    司马玉龙连忙还礼道:“五行本代掌门人,司马玉龙就此参见华山梅叟老前辈!”“。

    华山梅叟,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他道,“尚幸华山历代祖师有灵,老朽没有在老弟面前托大,不然的话,老朽这张老脸放往何处是好?哈,哈哈。好极了,老弟这番一介绍,老朽心中的一团谜,总算不解自破。除五行公孙老儿,谁会有如此大能耐造就成老弟这等罕世奇才?老朽一直闷在肚子里,这一下总算一解百得了!”

    梅叟无意提起五行怪叟,司马玉龙不禁心中一酸,双目立润。

    “五行老儿呢?他将掌门一职传位于你,难道是跟老朽于同一心意?”

    梅叟显得很高兴,他挥手示意要司马玉龙仍旧坐下。他说上面这几句话时,并未抬头,直到他发觉司马玉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奇怪地查望过去,这才发觉了司马玉龙的反常神态,不由得大讶道:“老弟,难道……这是怎么口事?”

    “一言难尽。”

    “洞中无日月,现在虽然是五鼓将尽,我们又何妨来个夜以继日?”

    于是,梅叟重新弄来一份酒食,司马玉龙也将天地帮公开与武林各派作对,五行异叟为成就他,不惜毁去一身功力,远赴关外天山,作渺茫的采药复功之行,以及天地帮先后为祸华山武当和少林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

    等到司马玉龙说完,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这段期间里,梅叟盘坐静听,不岔一词,一直等到司马玉龙说完了很久,梅叟坐在那里,仍是不言不动。

    司马玉龙知道梅叟正在作慎重的考虑,便也默不则声。

    又是很久之后,梅叟拾脸道:“这样说来,老弟正是访觅老朽的下落了?”

    “是的,老前辈。”

    梅叟深深叹息一声。自语般地低头喃喃道:“早知有今日之变,老朽的誓言,也未免立得太早了。”

    司马玉龙当然明白梅叟这句自怨自艾的叹息的含义,于是,他伸手从石墩上将金龙副符小心收好,重新放入怀中。司马玉龙这样做,梅叟并未阻止。司马玉龙将金龙副符收好,梅叟突然抬头,双目中掠过一阵异样光彩,向司马玉龙正色问道:“老弟,你并未凭金龙副符向老朽要求什么是不是?”

    司马玉龙庄容道:“是的,老前辈。”

    梅叟欢然道:“老弟,谢谢你了。”

    “老前辈,誓言是很重要的。我们不但要尊重自己的,而且要尊重别人的。以老前辈在武林中之身份地位,如果令人有言而无信之议,司马玉龙万死,不能为也。”

    “老弟!”梅叟喟然道:“老朽忝列一派长者,在得悉天地帮的猖狂情形之后,本就难辞问罪之责,更何况该帮帮主骗借本派镇山之宝于前,兴师摧残本派于后?错就错在,早于若干年前,老朽即已公开宣称,而今而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老朽也绝不再问武林中的思怨是非!现在,这种事发生了,在老朽来说,可算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梅叟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老朽既然知道了,假如还跟没有知道一样,不闻不问,不但对上清道长及其他各派掌门人说不过去,就是对老朽自己的良心,也感难安!老弟,十日之前,在逍遥谷,老朽说过,如老弟能为老朽将那幅太极图的迷津点透,老朽声言决定有以相报,不知老弟尚还记得否?”

    司马玉龙点点头。

    梅叟高兴地继续说道:“这就好了!……经过老朽十日来的苦心参悟,老朽意外地发现,逍遥谷主,和唐高宗有方外之交的那位道士潘师正,竟是一位空前的武术内家高手,他的那本看上去颇似道家教义的秘笈,居然记述的是一种旷世不传的奇学。”

    司马玉龙好奇地哦了一声。

    “那套武学,严格一点说起来,它只有一招,而那一招,也完全藏在最后的那幅太极图之内!因为,那本秘笈的前几页,只有九个不同的坐式,和一些难懂的文字,那些坐式和文宇,已由老朽在遇见老弟之先,完全悟透,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在培育一口先天之气!至于那口气培育起来,究竟如何运用发挥,全书均未提及。起先,老朽失望了好几次,以为它是一种道家股息功夫,目的或许只在延年益寿,但老弟为老朽将太极之义一说,老朽又想了一天一夜,结果是大彻大悟!”

    “哦?”

    “很简单,老弟,这几个字也是由你嘴里说出来的。”

    “记不清了,老前辈。”

    “‘唯变所适’!”

    “唯变所适?”

    “老弟,你不是说,系辞传云:上下无常,刚柔并济,不可为典,唯变所适?”

    “是的,老前辈。”

    “好,老弟,说不如做,来,我们先试一遍,然后,解释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梅叟含笑起立。

    他吩咐司马玉龙站在一丈之外,那是一般武林高手们动手过招的最短距离。

    然后,他向司马玉龙点头微笑道:“老弟,你先向老夫发一掌试试看。”

    司马玉龙依言以三成功力向梅叟遥推一掌。

    现下的司马玉龙,其功力已比武林中天字第一号的巨魔三色老妖的功力相差无几,他发出的这三成功力,别说一般武林人物无法招架,就是换了当今六大名派的掌门人,如不拿出全付力量,也不见得轻易就能搪挡得去。可是,说来也怪,那股掌劲,堪堪迫近梅叟之际,只见梅叟右掌微亮,一按一带,立即化狂风于无形,司马玉龙感觉自己的一掌,直似奔入无人之境,自己身躯,竟被自己的掌力吸得往前一倾,几乎跨出半步。

    再看梅叟,飘然含笑而立,意态从容悠闲之极。

    司马玉龙暗暗心惊。

    这时,梅叟含笑又道:“老弟,再发一掌试试。”

    司马玉龙扬掌拍出第二掌。这一掌,他用了五成功力。这一次,梅叟应付的方式不同了。只见他,仍待掌劲堪堪迫近之际方始出手,而这一闪,他仅以右掌照定司马玉龙的掌劲来势,微微一颤,立即垂了下去。

    司马玉龙的第一个感觉是:他发出的掌势在敌方身前骤然停顿了。他正在纳罕之际,怪像旋即产生。梅叟的右掌,在微微一颤之后,明明已经垂下去,可是,现在,却有一股强劲无比的掌风,向他猛扑而来。司马玉龙迫于无奈,只好闪身避过。

    梅叟哈哈大笑。

    二人重新坐下。

    坐定以后,司马玉龙向梅叟请教道:“老前辈,您老刚才所用的,究竟是种什么武功?”

    梅叟笑道:“老弟,你觉得老朽适才露的两手,异常玄奇是不是?哈哈,老弟,你上当了。根据老弟你刚才所发的那两掌,你老弟现在的功力,并不在老朽之下。老朽如果想凭相似本领赢你,至少,至少,也将在百招之外。而老朽刚才之所以轻易地便将老弟的两掌消去,严格说来,正是老弟之赐,它就是那幅太极图经老弟为老朽解释过后的结果。它究竟叫做什么武功,道士潘师正大概是由于不想他人知道它是一种武功,而并未在那本秘笈中注明。

    “现在,我们不妨喊它为‘先天太极式’。

    “这种先天太极式,就是那本秘笈前几页所载的先天真气,只要这种先天真气练至十成火候,不限于任何招式,真气运聚身体何处,便能以聚集真气之处克敌奏功。”

    司马玉龙不禁问道:“先后两招的反应为何会有不同?”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梅叟笑得一笑,继续说道,“那只是两种不同的运用方式而已。这种先天太极式,最大的妙用就是能将敌人的掌力全部控制,充分利用。它可以将敌人的掌力化解,也可将敌人的掌力原封璧还,转加其人之身。”

    司马玉龙失笑道:“这样说来,第二掌我岂不是在打自己?”

    梅叟笑道:“何尝不是如此。”

    “尚幸我只用了五成力量。”

    “不然你将为自己的功力而丧胆。”

    老少相对一笑。

    “老前辈,这种‘先天太极式’若与‘大乘神功’相遇,则将如何?”

    “两相无害。”

    “怎么说?”

    “大乘神功虽具石破天惊之惊人威力,但它能发能改,先天太极式的反弹妙用无法在它身上发挥。同样,会了先天太极式,天下任何凌厉的武功,也将伤它不了,两种至极相遇,结果却变成两无是处,说来也是物极必反的趣象呢。”

    “以先天太极式对付刀剑之类的兵刃呢?”

    “一样。”

    司马玉龙不禁失声赞道:“多完美的武功啊。”

    梅叟笑道:“但它也有一种缺点。”

    “它有缺点?”

    “是的,但也可以称之为唯一的优点。”

    “不懂……老前辈”

    “这就是说,”梅叟微笑道,“先天太极式是一种王道的武功,它不能凭以主动攻人。

    就算它能将敌人的功力反弹,除非对手心肠过分歹毒,对你使出了连他自己也无法搪架的亡命绝力,否则先天太极式,永不伤人。假如对方有超人机智,识破它的本性,那么,制敌取胜,仍得凭借本身的真正功力。”

    不知不觉,夜幕又已降临。

    司马玉龙发觉,他该告辞了。

    梅叟似已瞧出司马玉龙的心意,起身笑道:“老弟尚有要务在身,老朽不便强留,山中简慢,尚望包涵。”

    夏夜之初,繁星点点。”

    梅叟送司马玉龙出了鬼谷石洞,司马玉龙返身一躬,才待稍致告别之词时,忽见梅叟双掌上正托着那本陈黄破旧的先天太极式秘笈,秘笈上放着一枝长不盈寸的玉雕寒梅,朝他微微而笑。

    司马玉龙怔住了。

    梅叟笑道:“老朽践诺,这就是老朽还报之物。”

    司马玉龙期期地道:“老前辈,这,这怎可以?”

    “拿去吧,老弟,老朽留它,已无大用。这朵玉梅,是老朽对本门行事的表记,先天太极式,你练成了,你如感觉过意不去,你可将它连同这朵寒梅,交予华山本代掌门,她见了这朵寒梅,自然会接受下来的。”

    司马玉龙知道,却之不恭,只好深深一揖,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两物接下。

    “老前辈,我们何时相见?”

    “五月五的岳阳之会,老朽大概不能参加,不过,此后三年,又值老朽云游之期,老朽虽然立誓不问江湖是非,但能劝人为善,并不与老朽誓言相背,有缘之人,千里相见。老弟,今后我们在哪儿碰上,哪儿便算我们的约会之地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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