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七点左右,曾易生不错是来了,身边却跟着白裙子。
真像个白色的幽灵,无处不在,将来结了婚,想必跟得更贴更牢,如影附形,如附骨之蛆。
邱晴厌恶地自后门溜走,她没有赴约,她觉得没有话要对曾易生说,她决不肯担任甲乙两角其中一角,轮流登场;要不,从头演到尾,吃力无所谓;要不,罢演,她是这么一个人。
没想到曾家干得这么好,步步高升,如今储够资格移民去做寓公。
终于要与这笨人道别。
以后的晚上,每次听见飞机升空那尖锐震耳的引擎咆吼声,邱晴便想,曾氏一家是否在这只飞机上?
秋去冬来,朱外婆把手工业搬到天台去做,争取阳光,邱晴有时陪她。
手工业也有潮流,朱外婆现在做的是编织夹花毛衣,酬劳非常好,同做塑胶花不可同日而语。
红色底子,织出一只只黑色的小狗,配金色纽扣,三天便织好一件。
邱晴躺在天台石板上打瞌睡。
“外婆你有没有见过我父亲?”
“跟你讲过千百次,没人知道你生父是谁。”
“我长得可像他?”
“没有人知道。”
“真奇怪,没有父亲也会长大。”
“我父母都没有,还不是照样活到六七十。”
邱晴失笑,转一个身。
天台的门被推开,三个高大男子上得来见人便问:“谁是邱晴?”
邱晴一骨碌站起来,“我。”
“请跟我们合作,接受我们问话,”他们前来展示身份证明,“我们是廉政公署职员。”
邱晴心底“哎呀”一声,来了。
朱外婆亦站起来,红色毛线自膝间掉下,滚得老远。
邱晴带他们下去,开了门。
“你一个人住这里?”他们问得彬彬有礼。
真的不一样了,在邱晴记忆中,跟着蓝应标走的那票人,见了人习惯吆喝,根本不讲规矩礼貌。
其中一人取出一张十公分乘十五公分的黑白照片,“请告诉我们,你可认得照片中的人。”
邱晴双眼落在照片上,相中人是蓝应标。
她已经练习过多次,很平静地答:“我不认得。”
“我们有线报说他曾经时常在这里出入。”
“我不记得,也许他是我母亲的朋友,家母交游甚广。”
“令堂去世有多久?”
“快两年了。”
其中一位年纪比较轻的端张椅子坐在邱晴面前,“你肯定不认得这个人,从来没有见过他。”
“是。”邱晴一点儿表情也无。
“令堂过身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这个问题多么狡猾,邱晴眼睛都不眨,“家母去世后,这里没有招呼过客人。”
陋室空空,一目了然。
“你有没有收过外地寄来的邮包信件汇票?”
“我家在外地没有亲友。”
那年轻人温和地说:“如果我们需要进一步问话,希望你协助。”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仍然维持那种语气,“人的记忆力很奇怪,一时想不到的东西,日后也许会浮现。”
邱晴冷冷答:“许多老人家都有这个毛病。”
那年轻人讶异了。
如此陋室,住着出色的明娟,已经罕见,她居然还这样聪明。
他取出一张卡片,放在桌上,“我叫马世雄,有事的时候,请与我联络,譬如说,你忽然见到一个不应该在这一带出现的人,或是,你忽然想起一些什么,要与我们商量,都欢迎你打这个电话。”说完他站起来。
邱晴不语,尾随他们身后,把他们送出去。
回来她把精致的卡片收到抽屉里。
竟有那样整洁的男人,曾易生已经非常整齐,却还有所不及,那调查员的皮肤,头发、衣着,全部一尘不染,双手伸出来,还带着药皂气味,这样的人,无异是有点洁癖的,怪不得要从事这个行业,想必不能容许社会或任何地方藏污纳垢,邱晴想到这里笑出来。
在街上,那一组调查人员在交换意见。
“你可相信她?”
“一点都不,全九龙城的人都可以告诉你,她管蓝应标叫爹爹。”
其中一名有点纳罕,想很久才问:“喝什么水才会喝出那么标致的女孩?”
有人马上讪笑:“你也搬进来住吧,只可惜那口古井早已封闭,还有,先是这条巷子,上有水喉电线,下有垃圾污水,这样的特色就要了你的命。”
“但是我却相信她同蓝应标暂时已没有联络。”
“派人跟一跟她。”
邱晴很快就发觉了,有人在校门口等她,这一批人跟麦裕杰手下完全不一样。
有几次目光接触,邱晴向他们颔首,双方都有点腼腆。
星期六中午,邱晴放学,看到邱雨在车子里招她,“快上车。”
“姐姐,”邱晴大大诧异,“这么早你起得来?”
邱雨笑答:“我若多心,就肯定你在讽刺我。”
“你找我有事?”
邱雨心情奇佳,怔怔在阳光下打量妹妹,“我来看你,好久没把你看清楚。”
自母亲去世后,邱晴少了一层牵挂,心情平和,体重也增加了。
邱雨握着妹妹的手夸奖她,“漂亮多了。”
邱晴笑笑。
“对,你中学毕业怎么不告诉我,这样会使小诡计?对姐姐精刮是没有用的,对男人的手腕高明才要紧呢。”她笑起来,眼尾的皱纹成行成市。
邱晴有点震惊,姐姐过来人般口吻老气横秋,似欢场大姐教诲初入行的雏儿,像似一片好心,语气却十分虚伪。
“对,麦裕杰说,有人盯你梢是吗?”这才是正题。
邱晴点点头,“因为蓝应标的缘故。”
“你要设法甩掉这些人,不然会对阿杰有影响。”
“你放心,他们只管贪赃枉法,你的麦裕杰另有对头人。”能使他顾忌,真是额外收获。
邱晴这时发觉车子尽在市区最热闹的街道上逐寸挤着前进。
“下个月我要开始上班。”邱雨说。
邱晴心头一阵欢喜,“真的,你肯起来?”
“麦裕杰开了一家按摩院,答应让我坐镇。”邱雨得意洋洋。
邱晴不表示意见,若不是按摩院,就是桌球室、夜店,全都是三教九流人马聚集的地方。
只要能使邱雨振作,还不算是坏主意。
她问姐姐:“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快了,礼服都订好了。”
“别又是虚张声势才好。”
邱雨笑,把车子慢驶,缓缓停在一座商业大厦的大门前面,她忽然下车,邱晴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麦裕杰已经蹿出跳上司机位,把车子驶走。
邱晴真没想到姐姐手脚还这样敏捷,可惜的是她一切都听麦裕杰摆布,活像傀儡。
邱晴马上对麦裕杰说:“我约了同学,请在前面停车。”
麦裕杰不睬她,自顾自讲:“蓝应标就快要被引渡返港。”
邱晴问:“你害怕?怕就不要霸占他地盘。”
麦裕杰忽然生气,伸出左手要打邱晴,邱晴最恨男人仗力欺人,一把抓住他手,张口便咬,麦裕杰一阵刺痛,连忙缩手。
他一向要在邱晴面前表露他较善良的一面,当下忍气吞声,“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为大家好?”
邱晴不顾三七二十一推开车门,“停车,我要下去。”
“我够迁就你了!”
麦裕杰拉上车门,扯出安全带,紧紧缚住邱晴,一踩油门,将车子加速,就往郊外驶去,“你不怕死就跳出去,远离我们好了,速速飞上枝头,再也个要回头,有本事就不要吃里爬外。”
高速使邱晴害怕,麦裕杰的话也使她震惊。对,说什么她还是他们一丘之貉,她的生活由他们负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车子在郊外咖啡店停下来。
邱晴说:“学校不让我们穿着校服到处走。”
麦裕杰看她一眼,“在我之前,你不用自卑。”
邱晴一怔,冷笑一声:“我,自卑?”
“当然,蓄意出污泥而不染,故意同我们分别为圣,处处表现你是穿校服的知识分子,可惜即使如此,曾易生也没有选择你,于是你变本加厉,把一口怒气出在我身上,可是这样?”
“麦裕杰你含血喷人……”声音渐渐低下去,邱晴发呆,是吗,潜意识内,她真的如此糟糕?
她用手捂着面孔,麦裕杰的手碰到她肩膀上,她只是疲倦地说:“不要理我。”
“你又不是真的喜欢曾易生,你只是向往他的世界。”
她推开车门,“现在我又想喝这杯咖啡了。”
麦裕杰说:“你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邱晴微笑:“姐姐怎么办?”
“她毋需知道。”
“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可以租房子让你搬出来,或是即时送你去外国读书,你已经长大,应该明白,金钱面前,人人平等,你资质至少不比曾易生或曹灵秀差。”
邱晴不语。
“何用矛盾?比起邱雨,你有更大的虚荣心,只有我了解你,也只有我可以满足你。”
“胡说,”邱晴答,“如果我要你那种钱,哪里都可以赚得到。”
麦裕杰讽刺她,“啊,你要花洗过的钱,干净的钱,多么大的野心。”
“麦裕杰,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说。”
“对我姐姐好一点,她现在没有其他朋友。”
“怎么没有。”麦裕杰笑了,做一个吸烟的姿势。
“是你领着她往这条路走!”邱晴咬牙切齿。
“绝对没有!你不能把所有的过错推委到我身上,”麦裕杰也发怒,“你很知道这不公平。”
“你不给她,她无法找得到。”
“错!”麦裕杰冷笑,“你太高估她!她逐条街巡都会找得到,届时她会变成什么?”
邱晴打一个冷颤。
“你最好劝劝她,再过些日子,半人半鬼,哪里都不用去,届时怕你不肯承认她是你姐姐。”
邱晴浑身爬起鸡皮疙瘩来。
“对了,”他掏出一张纸,“这是你兄弟的地址,有空不妨去找找他。”
邱晴一时不知麦裕杰是忠是奸,闭上双眼叹口气。
“来,我送你出市区。”
他要拉她的手,她不肯,缩开。
“你还存有芥蒂?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我不会强人所难,你可以给我放心,”他语气中充满揶揄之意。
邱晴装听不出来。
走到门口,邱晴看见一个熟人,正靠着小房车吃冰淇淋,见到邱晴,微微一笑。
神通好不广大,竟跟到这里来。
麦裕杰也认出那人身份,低低咒骂:“早几年,他敢来意我,打断他狗腿。”
那人竟缓缓迎上来,向邱晴点点头,开口问说:“邱晴小姐,你没有麻烦吧?”
他正眼都没有看麦裕杰。
连邱晴都困惑了,他们办事作风何等独特。
那人说下去:“我今天放假,约朋友来喝茶,没想到碰到邱小姐。”
果然,那边有一双男女向他招手。
“要不要我们载你一程?”他客气地问。
邱晴很礼貌地答:“马先生不用费心。”她当然记得他。
回到家,她把麦裕杰给的地址贴在墙上。
朱外婆一见到就知道是谁,“贡心伟,你兄弟?”
邱晴只希望她将来老了,也有朱外婆这般机灵。
“这是你最亲的亲人。”
“我有邱雨。”
“她与你同母异父。”
“感觉上贡心伟是个陌生人。”
“你不去找他,我并不反对。”
邱晴笑,“试想,多么可怕:二十年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忽然之间,某日某时,有人走到你面前说:‘我是你亲生妹子’,不吓坏才怪。”
朱外婆不出声。
邱晴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外婆,可是我的底子太见不得人?”
老人很坦白地回答:“不是你,是你家。”
邱晴仍然微笑,“已经预见不受欢迎,又何必自讨没趣。”
朱外婆看着贡心伟三个字,忽然预言:“你与他,将来会见面的。”
邱晴把身子趋向前去,“外婆,你还看到什么?”
他们说年纪大心头灵的老人可以看通未来,去到十分飘渺的境界,邱晴相信朱外婆有这样的目光。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以事论事,以你这样倔强的性格,当然不会现在就前去相认,但是你母亲吩咐过你的事,你却一定会做到,所以说将来会见面。”
邱晴泄气,原来是这样。
“你姐姐可好?”
“邱雨她老样子。”
“我一连三夜做梦看见她。”
邱晴微笑,“外婆你牵记邱雨。”
外婆欲语还休,她在梦中见到的邱雨只得八九岁模样,头发乌亮,双眼黑白分明,见到她便说:“我要走了外婆,你自己保重。”每夜她都惊醒,她不敢把这梦告诉邱晴。
按摩院是个闲杂的地方,邱晴一直没有上去看过。
邱雨接着要妹妹剪彩,邱晴本来不肯答应,转念,倒不是为着表示她并不自卑,而是怕姐姐失望,便答应下来。
邱雨果然非常高兴,以老板娘姿态出现,穿件大红衣裳,招呼四方八面前来集会的兄弟姊妹,邱晴的衣服也是姐姐挑选的,略素,不能抢女主人镜头,却极之配衬体型身段。
邱晴与姐姐拿起金剪刀把缎带剪断,才看见麦裕杰远远站在一角看她。
这人不知几时才肯做她正式的姐夫。
邱雨给妹妹一杯颜色鲜艳没有太多橘子味的果汁,便走开与姐妹淘去参观各种设备。
麦裕杰走过来,“不穿校服,没约同学。”
在他眼中,今日的邱晴,就是昨日的邱雨,邱晴也知道他对她有特殊感情。
“你很少穿有颜色的衣服。”
邱晴淡淡说:“哪里有时间打扮。”
“你不想有人注意你,为什么?女性没有不想突出自身吸引异性目光的,你太特别了。”
邱晴忍不住莞尔,麦裕杰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但这两三年来,他翻来覆去研究小姨子的心理状况,几乎可以成为专家。
邱晴放下果汁杯子,挤进里边向姐姐告辞。
走到楼下,抬头一看,才见到招牌上深紫色塑胶字写着小芸俱乐部,原来邱雨不忘纪念母亲。
按摩院开了不足三个月,被对家上去捣乱,凡是能敲烂的家私统统打破,就差没放把火烧个干净。
邱雨不服输,一定要叫人来重新装修,一定要复业,态度强悍霸道,闹半天,忽然乏力,倒在沙发上喘气,她的世界就这么一点点大,所以有风更加要驶帆。
邱晴劝说,“姐姐,姐姐!不要这样。”
邱雨用手掩着面孔,忽然说出实情,“麦裕杰,他不要我了。”
邱晴一呆,“他不敢!”
“他要离开我,他同我说好,叫我开出条件来,他说他心里早就有了别人。”
“我不相信,”邱晴安抚姐姐,“他喝醉了,你们两人到底有几许清醒的时刻,他不会离开你。”
邱雨忽然嘿嘿地笑了,“你猜猜,他心里有了谁?”
“他离不了你。”邱晴别转头去。
“我也这样同他说,你看他这些年来风调雨顺,人人都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拉住邱晴的手,眼光中带着恳求哀怨的神色,“他现在到底有了谁呢?”
还没有得到妹妹的回答,她先歇斯底里地哭泣起来,过半晌又抬起头问邱晴:“如果麦裕杰走了,我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邱晴把姐姐搂得紧紧,“别胡思乱想。”
“他是认真的,即使我不答应,他一样要搬出去,他已经很少回来,可是他说要正式与我分手,”邱雨疑惑起来,瘦削憔悴的脸更加不堪,“他到底有了谁,我必不放过她!”
那天从姐姐的家出来,邱晴比往日更加疲倦。
手上刚巧是一大叠发下来的新讲义,邱晴忽然叹一口气,随手把讲义摔出去,一张张纸如鸢子般飞向半空。
有人自她身后走出去,一张一张接住,接不到的亦俯身拾起。
那人微笑道,“生那么大的气?”
邱晴转过头去,再也没想到会碰见马世雄,倒是一个意外。
“你住在这里?”她脱口问。
“我约了新同事在这里等,真巧是不是。”他把讲义交还。
邱晴想起不便与他说太多闲话,连忙噤声。
马世雄闲闲地说:“你或许有兴趣知道,你不日可以再见到蓝应标。”
邱晴不动声色。
“这两天他会被解回本市。”
邱晴假装等车,木无表情。
“你别误会,邱小姐,我不是探你口风,我只不过把事实告诉你。”
邱晴正想过马路避开他,他要等的人却来了,一照脸,邱晴呆住,这就是马君的新同事?这明明是已经移民的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邱晴,神情有点狼狈。
只有马世雄胸有成竹,轻轻说:“让我替你们介绍,这位是曾君。”
邱晴瞪着曾易生,一脸疑窦,误会加深。
“小曾本来要随父母移民,”马君含笑解释,“为着学音乐的女朋友留下来,是不是?”
邱晴马上明白了。
马世雄把一只公事包交给新伙计,“今夜轮到你当更,小心。”
他朝他们笑,跳上计程车离去。
邱晴质问曾易生:“你竟到那种机关做事?”
曾易生苦笑。
“难怪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知,你打算怎么样,卖友求荣。”
“你的事,邱晴,我一概不知道。”
“你不知道行吗?你在城寨长大。”
“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找你。”
“不,你没有找我是因为其他原因。”邱晴还一直等航空信。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邱晴厌恶地瞪视他,然后一言不发离开。
自此要集中精神是更难了。
邱晴真想放下功课,跑到姐姐家中,大喊一声“我来了”,换上最名贵的衣服,摆出一副出来跑的样子,帮姐姐打理生意,天天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虽然不是那块料子,学学也就会了。
她还小的时候,邱雨就来来往往跑东南亚,每次都跟旅行团,自有人替她报名,出发前一个晚上,总有人送东西来,邱雨从来不紧张,邱晴光是旁观,已经汗流浃背。
姐姐从来没有出过事。
每一次出去,邱晴都以为她不会回来,但每次她都侥幸地笑嘻嘻返家,扬言说:“我不让人看出来,人家就看不出来。”
邱晴时常做恶梦,看见姐姐手镣足铐。
邱晴怕姐姐叫她走东南亚。
小学时作文课最普通的题目叫“我的家庭”,邱晴就无从下笔,结果她写了一篇虚构的小说。
我的爸爸是教师,妈妈是一名家庭主妇,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五岁,正在念中学,可见邱晴也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的要求并不高。
作文拿了八十分,算是好成绩,偶然被姐姐看到,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咳嗽,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笑得打跌。
作文传到母亲手中,她冷笑一声,“教书匠有什么稀罕,”接着教训女儿,“无论什么职业,能养活人就好。”
真令邱晴气馁。
令她敬爱的朱外婆都做着见不得光的工作,渐渐邱晴知道了,她固然把小生命接到世上来,很多时候,也是他们的克星。
年轻的妇女迟疑地找上来,有时拍错邱家的门,全部有一式一样失败的脸,麻木的目光,嘴唇颤抖着,邱晴好几次开门看到她们,也不用开口,只消向走廊左边努嘴,她们便会领会。
却没有人哭过,眼泪在这里是相当奢侈的东西,邱晴在走廊上遇见过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子,都没有流泪。
朱外婆终年供奉某几个菩萨,她有一次说笑:“终于无可避免还是要落地狱的吧。”并不十分介意的样子。
只有邱晴一个人为此颤抖。
麦裕杰第一次由邱雨带回家,还同母亲大吵一顿,他刚出来,无处可去,只能半人半兽似地蹲在角落听邱家母女龃龉,邱晴是这样替他难过,以致她摊开手,给他一粒水果糖。
麦裕杰双目精光陡现,他缓缓伸手取过那粒在小女孩手心中已经半溶半糯的糖,放进嘴里。
他仿佛得到新的力气,重新站起来,这个时候,邱雨自房内出来,告诉他,他可以在邱家住一天。
这三天已经足够他联络以前的交际网。
以后,直至今日,邱晴都注意到麦裕杰时常买那只牌子的水果糖吃,一大瓶一大瓶放在案头。
可能他也忘了糖是在什么时候吃上瘾的,他就是需要它。
邱晴把脸埋在案上,太多回忆,她不敢参加姐姐一组,就得继续读书。
也许她并不是那么有志向,她只想拖得一时是一时。
麦裕杰听到小邱晴叫他杰哥的时候,轻轻说:“将来还会有许多人叫我大哥。”
十二岁到十五岁一段时间,邱晴几乎没崇拜他,只有朱外婆说:“这男孩子对你姐姐是一个劫数。”
一晃眼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
邱雨还有其他的男朋友,让麦裕杰知道了,只是对邱晴说:“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已与你姐姐分手。”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烦躁的夜晚,一切往事纷沓而至。
邱晴捧着头,太阳穴上痛得弹跳,她起来找药,忽然像是听见姐姐说:“来,吸一口,快活赛神仙。”
她爱的人她不尊重,她尊重的人不爱她。
母亲跳舞时候用的音乐像弄蛇人吹的笛子声,扭扭捏捏,妖冶万分,邱晴以为她早已忘记,但是没有,今夜笛子声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她用手掬起冰水敷面。
这又是一炎热的晚上,街道静寂得一丝声响都没有。邱晴轻轻坐下来,她左脸颊的一小块肌肉不停地颤抖跳动,她仿佛有预兆,什么事要发生了,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恐怕就是为了不吉祥的感觉。
她听到楼梯有脚步声,耳畔“嗡”的一声,心沉下去。
来了。
邱晴缓缓转过头去。
一阵急促地拍门声。
邱晴连忙打开门,看到姐姐的身体一骨碌滚进来,倒在地上。
当然是因为姐姐,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令邱晴心惊胆战。
她扶起邱雨,开头以为她喝醉了,触鼻的却是一阵腥气,邱雨穿着红色的衣裳,她的手掩在胸前,邱晴瞪大眼睛,看到她指缝间有液体汩汩涌出来。
一时间邱晴的脑袋完全空白,不晓得这是什么,她张大嘴,恐惧地看着姐姐。
邱雨犹想说话,嚅动嘴唇。
邱晴拨开她的手,看到她腹部有一个乌溜溜的小洞,液体自洞口冒泡涌出,这是血,邱晴忽然明白了,血。
这是子弹孔,邱雨中了枪。
邱晴顶梁骨里走了真魂,浑身寒毛竖立,她不知邱雨如何能支撑着回到家里。
她紧紧搂住姐姐,嘴巴附在她耳边,“我去召警,马上送你进医院。”
邱晴低下头,邱雨正伸出手来拉她,“不要,”她微弱地说,“不要让他们把我带走,这是我的家。”
邱晴急痛攻心,“谁,谁伤害你?”
邱雨吁出一口气,像是在微笑。
“麦裕杰在哪里,他为什么不保护你?”
她已经听不到,“我说过照顾你就照顾你。”
“姐姐,姐姐。”
“我十分疲倦,”邱雨喃喃说,“握住我的手。”
邱晴整个人伏在姐姐身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邱晴呜咽着抱紧姐姐,从未试过这般无助,隔一些时候,她听见轻轻的“卜”的一声,邱雨不再动弹。
邱晴缓缓坐起来,握着姐姐的手。
邱雨的脸微微后拗,小小面庞异常洁白,双目半开半闭,像是看到什么令她欢喜的事物,她仿佛只得十岁八岁模样。
这时候,有人轻轻推开门,走进屋来,是朱外婆,她很镇定很温柔地说:“啊,邱雨回来了。”
是朱外婆的主意。
她替邱雨穿上新娘礼服,大红绣金盘花,因为“邱雨一直想结婚”。
麦裕杰走进灵堂,邱晴硬要推他出去,争执不下,朱外婆缓缓走过来,指着他说:“让他站在这里。”老人的权威受到尊重,邱晴退到一边。
麦裕杰脸容憔悴,双目布满血丝,邱晴别转面孔,不去看他。
席中只有两位客人。
曾易生与他的师傅马世雄。
邱雨一向喜欢热闹,今日她要失望了,邱晴记得她与许多许多朋友,搓起牌来可以开三四桌日夜不停,有人退出,马上有人接上,今日这些人全部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