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雄一走,邱晴的脸就沉下来,她匆匆回到室内,吩咐秘书,“找麦老板。”
秘书幸灾乐祸,“弟弟这样的人,是该开除。”
她误会了。
一百个弟弟都不会响起邱晴的警钟。
秘书说:“时间不对,麦先生在下午三时前不听电话。”
邱晴没有抬头:“你说是我找他。”
半晌电话接通,秘书说半晌,不得要领,邱晴忽然发作,拍着台子骂:“同谁对亲家,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把电话给我。”
她一把抢过话筒,直喷过去:“同麦裕杰说,邱晴找他。”
那边是一把温和肯定的女声:“邱小姐,这边由我作主,他好不容易睡了,我不想叫醒他。”
好一个意外,邱晴怔住,过半晌不甘伏雌用同样沉着的声音问:“他没有事吧?”
“他一向失眠。”
邱晴忍不住问:“你是哪一位,我们有否见过面?”
“我们在飞机场见过。”
邱晴马上想起来,“你穿红衣。”
对方非常客气地说:“不错。”
“那么请你告诉麦裕杰,我在这个时候找过他。”邱晴放下电话。
秘书连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邱晴从来不曾这样被冷落过,不是生气,而是彷徨,一直以来,她在麦裕杰眼前的地位不曾动摇过,她霸占着他,占为私有,从来没想过这个身份会被别人取而代之。
她十分震惊,过了一整个傍晚,方能长长叹一口气,带点凄酸味道,惆怅地承认事实:情况跟从前不一样了,她已退居第二位,这也许是麦裕杰离开本市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他也希望开始过新生活。
邱晴的气平下去,那一丝淡淡的悲哀却拂之不去。
他已经栽培得她成人,功德圆满,不再欠什么,她已经长大,独当一面,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也十分恰当。
邱晴一人独坐,到夜总会打烊,她才离开,喝得醉醺醺,保镖一左一右跟她出去,拉开车门,侍候她上车,坐在前座。
麦裕杰在地球的那一边仍然没有睡醒,他没有复电话,多么长的一觉。
要待第二天中午,秘书方把电话接进来。
邱晴却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那边已经有那么聪明机智的人照顾他,何用邱晴来殷勤叮咛关怀,她接过电话,咳嗽一声。
“小晴,对不起,这边的管家太过紧张,竟没有把我叫醒,你有要事?”
邱晴莞尔,真有要事,十个小时后早已爆炸燃烧,再也不劳他问候,她没有多话,只是说,“昨日是姐姐生日。”
“对,你的昨日,是我们这边的今日。”
“我非常想念她。”
麦裕杰沉默,过一会儿他问:“没有其他事?”
“没有。”邱晴语气平和,悄然引退。
“小晴,你一向最聪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见得,那无名的红衣女胜她多倍。
邱晴说:“好好照顾你自己,什么地方起,什么地方止,你要拿捏得准确,逢人说三分话就够了。”
麦裕杰笑,“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则。”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麦裕杰完全明白她说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给你一个暗号:黑马。”
邱晴连忙暗暗念几遍,记在心里。
麦裕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都是他把她宠坏,其实她哪里有资格知道那么多,邱晴有种感觉,这个电话不止麦裕杰一个人在听,为了姐姐,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说:“祝福。”
麦裕杰说:“你也是。”
他放下听筒,邱晴仍然怔怔发呆,足足过十来秒钟,邱晴又听到嗒一声,这便是那另一个人了,她有权窃听对白,到底她在他身边。
邱晴觉得无比寂寞,不由得低下头来。
到这个时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报扉页角落的一则小小启事:我俩情投意合,谨定于八月六日注册结婚,特此通知亲友,斐敏新郝美贞启。
所有人都似轻舟般在她身边悄悄溜走,她不是没有看见他们,有一度贴得那么近,差些没一伸脚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没有,水急风紧,一犹疑间,它们都已远去,渐渐剩下芝麻般黑点。
邱晴把报纸向前一推,若无其事站起来。
她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微笑呢,一点儿都不动容,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也得继续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来,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现成的,麦裕杰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该日她才把家私上的白布掀开。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无梦,她再也没有听见姐姐的呼吸声。
一切已成过去,姐姐大概不会费劲寻到这里来。
再说,灵魂也许像肥皂泡,开头的时候有影有形,在空气中飘浮转动,渐渐变薄转弱,终于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没有回公司去,她埋头直睡了一天。
然后,她得到兄弟的婚讯。
贡心伟的婚礼十分朴素,但他们手头上有很长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个暑假。
邱晴送出一双金手表,前去观礼,她迟到,坐后座,贡太太转过头来看见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摇头摆手,但温和的贡太太忽然坚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只得挤到她身旁,那时,新娘子已经在说:“我愿意。”
贡太太紧紧握着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兴。”她的眼眶红红。
贡健康就坐在另一边,邱晴向他点点头。
忽然之间,贡太太提出要求,“小晴,从今天起,你也叫我妈妈好了。”语气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见这件事她早已决定,不容邱晴推辞。
邱晴微笑,理所当然地说:“是,母亲。”
礼成了,贡心伟与程慕灏不约而同朝着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表。
邱晴朝他们笑,女方的亲友一下子涌上去遮挡住两人,邱晴同贡太太说:“母亲,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来吃饭。”
“请给我预备茄子放在饭上烘热。”
没有人再记得曹灵秀,邱晴四处留意一下,都不见那条白裙子,邱晴当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缎礼服,同色鞋子,十分得体。
过时人物,终于一个个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电话,那人没有报上姓名,只是问:“你那边是否还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乐,与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没有问他的姓名,“有,”她答,“只不过要预约。”
“今夜有没有机会?”
“今夜不,让我查查看,后天,后天下午五时之后没有问题,留座至七时不见人则约会取消。”
那边答,“好,五时见。”
邱晴放下电话,朱外婆的预言实现了,她怎么说?她说邱晴会长久长久同他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老死,同时,他会与另外一个女子谈经济实惠学业事业。
邱晴轻轻闭上双目。
新的酒廊与夜总会开幕,邱晴几乎把行内所有精英都设法拉过来,被老行尊指着鼻子骂“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门外时常有形迹奇怪的人巡来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妇女,她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是她选择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妇煮饭洗衣一样,一定有其厌恶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轰地一声摔跤,也只不过影响三两个月,又稳步上扬。
夜总会里数百个女子,只有她没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头脑也是异常清醒,她就笑着与邱晴说过:“人没有嗜好是很无聊的。”
真的,邱晴不赌、不吃药、不酗酒,连进贡时装店都不感兴趣,亦不乱搞男女关系。
她记得她这样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会上瘾。”
“是有这个可能。”
“戒的时候多么痛苦,非常伤身,十分不智。”
“不过你也可能错过某些乐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暂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长,却平平无奇。”
“也已经很富传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说。
邱晴每次做完探访,都觉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也许她已经活过百岁,老到一个程度,外型就不再起变化,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小女孩刹那间苍老死亡,看尽天下悲欢离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长寿,生活中多多少少还有点儿安慰。
一个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经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节目都几乎开到荼縻,她才睁开眼睛,看当日的早报。
她先查阅公司的广告,满意了,才翻过内页,落进眼帘的,是黑马两个字。
黑马行动成功,纽约迈亚密三藩市中分头行动,破获国际性转移黑钱网。
邱晴的心一动。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女仆去开门,邱晴抬起头,看到一角红衣,她来不及梳妆,便放下报纸走出去迎宾。
女郎仍然穿着红衣服,明艳照人,外国的生活像非常适合她,她的姿态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连忙站起来。
邱晴忍不住说:“请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为许,静静坐下。
邱晴看着她,做人涵养功夫这样好得过了头,日久会得长瘤的。
麦裕杰挑选了一个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样的女子。
邱晴看着她,“我如何称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现在是麦裕杰太太,我们上个月在三藩市注册。”
邱晴一怔,缓缓别过头去,过很久她才说:“我很替你们高兴。”声音小小的,一点儿欢意都没有。
她双眼落在橱面的相架上,邱雨穿着过时新娘礼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麦裕杰叫我来跟你说,案子已经结束。”
“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为荣。”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业想必发展蓬勃。”
“我们什么都没有干,我们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愿意。”
“这是他的主意,他在进行戒酒治疗,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说话,只派伴侣来转达消息。
“他还说,宇宙的业务,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汇报。”
邱晴抬起头,“你们打算隐居?”
她点点头,“我们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设任何通讯设备,那是一个世外桃源,后园一整个山坡都是黄水仙。”
邱晴说:“你们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访。”
她只是笑笑。
半晌她打开手袋,把一段剪报放在茶几上,“我要告辞了,明天就回去。”
“多谢你走这一趟。”
“对,”她转过头来,“他要我跟你说,他得到消息,城寨将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的讯息!
“他说你们在那个地方长大,日子充满辛酸,本来他打算回来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觉得过去的事最好不再触动。”
邱晴看着她,恐怕是她说服麦裕杰放弃此行的吧,邱晴问:“你在何处长大?”
“我,新加坡华侨。”
邱晴送她到门口,“替我问候麦老板。”
“一定。”
邱晴却不那么肯定,她亲手关上大门,落实地坐下。
茶几上的剪报新闻与她适才所读到的无异,麦裕杰没有放过那个人,他终于使他落网,了却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拨电话找马世雄,他已经下班。
她此刻有的是记者朋友,找到其中一名,她说:“我想找政务署的马世雄。”
朋友笑道:“这么急,不是欠酒钱吧?”
一言提醒邱晴,立刻说:“你若找不到他,我星期一再与他联络好了,对,我们那个试酒会,你非来不可。”
她的社交网,同一般小生意人毫无不同之处。
记者逞强,一下子把马世雄的住宅电话说出来。
邱晴没有考虑,便拨过去找他。
第一次没有人听,第二次人来了。
邱晴开口便说:“你不是一直怀疑,自己在这故事内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马世雄在那边一怔,蓦然想起这是邱晴,便说:“你今天应当非常高兴。”
“你说得对。”
“美国联邦法庭痛恨这般罪行,一般估计会判入狱超过三十年,与之相比,误杀不过是数载而已。”
“或许我应当庆祝,你可愿意出来。”
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邱晴自觉机心日深。
妆扮的时候斐敏新上门来。
他看着在扑粉的邱晴,开头还以为悦她者是他,后来见她挽上头发,分明是作晚妆打扮,才醒觉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来,“我们一早约好,今晚有节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赔笑请假。
“不行,此约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议。
“真的吗?”邱晴转过头来笑,“我没有悔约权利?”
“你应当尊重我。”
邱晴静下来,“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还不足够?”
斐敏新语塞。
“别在我家讲道理,这里没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愿意的话,下星期补回时间给你。”
斐敏新赌气,不顾后果,讽刺邱晴:“你的语气,多么似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会儿,“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他后悔了,立刻拾起外套,“我这就走,我们改天再见。”
在门外,他刚刚碰见上来的马世雄,两人交投一眼,没有招呼,一个出门口,另一个进门,像煞客似云来。
邱晴若无其事地描口红。
马世雄问:“可需要解释?我们只是老朋友。”
“不要去理他,”停一停,“以前他是个顶大方的人。”
马世雄笑,“也许他现在对你有真感情。”
邱晴不语,她把他带到一个遥远幽静的地方喝酒谈天,话题扯到极远。
邱晴当然明白醇酒的作用,她的客人在酒过三巡之前绝口不谈生意。
然后她淡淡地说:“听说城寨要清拆。”
马世雄那一丝酒意顿时消失,他不露半丝风声,诚恳地回答:“你这桌酒白请了,我不属于那一科,这样大机密的文件,内部不过几个人知道。”
邱晴低下头,“真没想到会这样彻底解决那一块地方。”
马世雄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幼住继园台,闲时与祖父到赛西湖散步,前两年上去探访故居,迷了路,茫茫然似做梦一样,感觉十分凄徨。”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邱晴不甘心。
“这是一个没有回忆的城市。”
“这样无情,为什么?”
马世雄沉默一会儿,“也许是为着我们好,逼着我们往前走,不思回头。”
“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像录音录映带般洗脱,不用等到懒慵春日,或是午夜梦回,它已悄悄出现。”
马世雄说:“我看得出,你一直不像是快乐的样子,你有太多的回忆。”
“我的故居将会改建成什么样子?商业大厦,中级住宅,抑或是第二个飞机场?”
马世雄不能回答,只替她添了一点儿酒。
“你看,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以后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
马世雄说:“这是一个新纪元,在未来数年内发生的大事,可能会比过去二十年都要多。”
“我们能够保留多少自我?”
“你可以做得到,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变化底下仍然毫不矫情地做回你自己。”
“你呢?”
“我,”马世雄笑了,“你看我,颈已缩腰已折背已拱,当年的理想志向荡然无存。”
邱晴忽然帮他说话,“不,你要求过高,凡事耿耿于怀,太执著而已。”
马世雄很高兴,“没想到你对我的印象这样好。”
酒瓶空了又空,终于邱晴说:“我们该走了。”
她有车子送马世雄回去,在门口,她忽而同他说:“我出生那日,是一个晴天。”
马世雄听了十分意外,车子已经开走。
邱晴一个人缓缓地走了一段路,司机驾着车子,慢慢跟在她身后,她叹息又叹息。
这几天,斐敏新若无其事再与她约日子见面,邱晴暗暗放下心事,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定了星期三一起吃饭。
贡心伟选在星期二来找她。
邱晴称赞他:“多么英俊,多么漂亮。”
心伟笑,“姐妹看兄弟,永远戴着眼镜,我有事找你。”
“请说,为你,一切都不妨。”
“程慕灏说,我天生幸运,永远是人家心目中的瑰宝,以你来说,已经对我这样好。”
邱晴笑着推他一下,“有话说吧。”
心伟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踱步,然后说:“我想拜祭母亲及姐姐。”
邱晴听见十分宽慰,以前的承认只属口头,今天才算心甘情愿。
心伟又问:“你可愿意带我去献上一束鲜花。”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墓,麦裕杰已经带着骨灰到三藩市。”邱晴据实告知。
心伟张大嘴,事实太出乎他的意料。
“一切不过是仪式罢了,我带你到海边,你虔诚地鞠个躬就可以。”
“真的。”贡心伟皱起眉头,“就凭你说?”
邱晴沉着脸看着他,“你有怀疑吗?”
贡心伟一怔,这个时候看邱晴,只觉她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认真起来有种慑人的样子,心伟低下头说:“那我们现在就去。”
那并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阴霾密布,乌云盖地,邱晴开车到一个偏僻的海滩,与心伟一起下车,朝着灰色的海浪凝视片刻,心中默祷:姐姐,我与心伟来了。忽然哽咽,眼泪直涌出来,她的孪生兄弟拥抱着她,两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潮涨,海水直涌上足边,浸湿鞋袜,他们坐在岩石上等情绪稍微平复,然后才回家。
等到第二天双目仍有余肿,斐敏新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们在一起从来不谈现实问题,讨论得最多的恐怕是全球哪个珊瑚岛的风景最好,一般民生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相处目的绝非共患难,斐敏新终于完全明白了。
新年刚刚开始,邱晴在等待中的消息变成头条新闻,政府在一月十四日上午九时宣布清拆九龙城寨,同日下午举行新闻简报会,向记者提供清拆计划的背景资料。
马世雄百忙中亲自通知邱晴,邀请她出席听取一手资料。
“对不起,邱晴,我不能事先告诉你。”
“没关系,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完全明白。”
邱晴在记者招待会坐在最末一排。
她听到发言人宣布,城寨拆卸后将会在原址兴建公园。邱晴吁出一口气,相信受影响的五万居民都会认为这是绝好主意。
有人轻轻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一抬头,看见马世雄。
他微微笑,“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即席提出。”
邱晴听到发言人答:“……九龙城寨与香港其他地区一样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有其特别的历史背景,中英两国政府已签署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圆满解决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的问题,从而为尽早从根本上改善九龙属城寨民的生活环境创造了条件……”
邱晴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这样艰深的讲词内容,是要记录下来反复研究才能完全消化。
她之所以感慨万千,与大前提统统没有关系。
她只是在想,故居之地终于在未来三年期间要完全拆卸了,一八四六年到今天,一度是那么神秘莫测的地方,明日将改建为一座休憩场所,那些弯里弯数十条迷宫似大小街头会被夷为平地,连带她孩提与少年时代的记忆一起消逝。
马世雄在她身边说:“你可以正式要求补偿。”
“它并不欠我什么。”邱晴轻轻回答。
“这完全是你应得的。”
邱晴只希望母亲与姐姐可以获得补偿。
“谢谢你通知我来。”她没等到完场。
马世雄说:“我认识你,恐怕就是为着这一刻。”
他送她到电梯口,邱晴与他握手,马世雄有种任务完毕的感觉。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邱晴的情形,一个大眼睛小女孩如何勇敢而得体地应付他这个调查员,她只穿单薄的布衣与塑料凉鞋。
他第一宗重要任务在城寨开始,这一刻又目睹它被拆卸,马世雄感触良多。
今日的邱晴宛如娱乐场所强人,他升了级,她何尝不是,在这个公平竞争的社会里,行行都可以产生状元。
车子在搂下等她。
回到写字楼,秘书急忙迎上来,“弟弟又有麻烦。”
领班趋前向老板诉苦:“才替她付清房子余款,公司赔了巨款,半年不到,她又闹跳槽,我对她一点儿办法也无,俗云盗亦有道,我从来没有见这等刁泼之徒,索性叫她走也罢,我被她气得寝食难安。”
邱晴坐下来,“她这一次要什么。”
“她还少什么,天上的月亮?弟弟这贱人就是喜欢有风驶尽帆,见我们好声好气伺候,她若不去到最尽,就是对不起祖宗。”
领班气呼呼抱着双臂。
邱晴不出声。
“这次她还要带着十多位姐妹过场,宇宙不能再容她。”
邱晴抬起眼睛,看见天花板半晌,轻轻说:“你叫她来,我想见她,我就在这里等。”
领班劝道:“弟弟这人何等悍强,我怕她对你无礼。”
“没有关系,我应付得了。”
领班开门去了。
邱晴一边做事一边等,过了半日,才见她推门进来,“你找我?”声音懒洋洋,姿势吊儿郎当,一倒倒在邱晴对面的长沙发里,明知故问:“啥格事体?”
邱晴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嚼口香糖。
过一会儿邱晴平静地问:“你要带着十多人走?”
“哎唷,大伙给我面子,我有什么法子?”
“这件事无可挽回?”
“这倒不见得,中英双方政府都可以有商有量。”她嬉皮笑脸走到邱晴身边,坐到写字台上,手指作一个数钞票的样子。
“公司已经很为你设想。”
谁知她冷笑一声,“邱小姐,你也是个出来走走的人,怎么比谁都小家子气,给人一点儿好处,说上十年八载,同你说,”她睁大杏眼,“那是半年前的事,现在我服务期届满,一切另议。”
“那,”邱晴说,“你不是摆明欺侮我吗?”
她得意洋洋地说:“我当然有人撑腰。”
邱晴又轻轻问:“你不能再考虑考虑?”
弟弟么喝道:“呸,好狗不挡路。”
她嚣张地把脸直探到邱晴面前去。
邱晴吁出一口气,电光石火间,她伸出左手,抓住弟弟的头发,用力把她的头按在写字台上,右手拉开底格抽屉,摸出一件东西,握在手中。
弟弟长发被扯,痛得大叫,她刚想挣扎回击,忽然觉得额角头有冷冰冰一件硬物直抵过来。
“不要动。”她听得邱晴说,“不然你会后悔。”
一支枪,弟弟尖叫起来,邱晴竟然用枪抵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邱晴扬起手枪朝天花扳开了一下,弟弟只听见炮竹似一响,那盏华丽的水晶灯轰然炸开,玻璃缨络溅了一地。
邱晴仍把枪嘴指着弟弟太阳穴,轻轻在她耳畔说:“我也有后台。”她命令,“吐出来。”
弟弟吓得眼睛鼻涕直流,邱晴用力挤捏她两腮,逼使弟弟吐出口香糖,“记住,以后你同我说话的时候,不要再嚼口香糖。”
弟弟忙不迭点头。
邱晴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再把一支笔塞到她手中,“在这里签名。”
弟弟的手不住颤抖。
“别担心,”邱晴说,“这是一份简单合同,说明你替宇宙服务直至明年年底。”
弟弟终于在合约上划上花押。
她汗出如浆,化妆被泪水浸糊,狼狈到极底,邱晴松了手,她仍然不敢动弹。
“你如果不服气,去与你撑腰的人说,叫他来同我算账,现在你可以走了。”
弟弟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扑向门边,与进来时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相差有十万八千里,她伏在墙上号啕大哭,身躯渐渐滑落。
经理室的工作人员知道发生了事故,到这个关头忍不住推门进来。
他们见到一室凌乱,一地玻璃,只得先把弟弟抬出去,秘书连忙掩上门,惊惶地问:“发生什么事?”
邱晴已经收起所有重要物件,淡淡地说:“我努力劝服弟弟,她感动到哭,就在这个时候,水晶灯掉了下来,你说糟不糟糕。”
秘书被邱晴的冷静感染,恢复镇静,立刻说:“我马上叫人来换。”
“好极了,对,你同领班说,弟弟答应替我们服务到明年年底。”
秘书连忙答“是”。
“我早点回家休息。”邱晴扬长而去。
过一段日子,她趁假期北上与外婆共聚。
老人竟似比从前轻健,由她提出,与邱晴到江边散步,一老一小坐在柳树底下谈天,邱晴把城寨的消息告诉她。
外婆长久没有出声。
邱晴走到江边,拾起一颗石子,向江心掷去,用力用得巧,那颗小小石卵在水面的溜溜滑出一段颇长的距离,造成丝丝涟漪,才沉入江中。
她转过头来,听见外婆说:“连我同你都离开了城寨。”
“是的,”邱晴答,“洪流把我们冲走,我们只得到别处积聚。”
外婆见她这样文绉绉,不禁笑起来,邱晴扶着她,一步步走回青砖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