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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没法子,干吧!

    

    这件事发生在光上残疾人学校中年级的时候,却如同遥远的记忆。有一年夏天,我们在北轻井泽的山间小屋里避暑,我每天带着光出去散步。这一天来到附近的照月湖畔。野上弥生子女士在回忆录里谈到这个人工湖。她说:北轻井泽的别墅区是战前法政大学的教职人员开辟出来的。大家成立“水道合作社”,当参加的人数超过一定范围时,就显示出巨大的力量。

    野上女士还写道:在一年夏季即将结束时,住在当地的别墅区管理人对我说,打算修一个湖。听起来像是说梦话,也就不放在心上,但第二年果然把草原的小河流堵截起来,形成一个人工湖。野上女士的笔端流淌着愉快而惊讶的神情。

    我对照月湖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栖息湖边的一对秧鸡诱导出光和家人的第一次会话。光听了几年NHK播音员录制的鸟叫声和鸟的名字的唱片,却从来没有对我和妻子说过一句话。来到北轻井泽的当天傍晚,妻子正在打扫别墅房间时,我让光骑在我的脖子上,站在岳桦林里,耳边婉转着清脆爽朗的鸟鸣。这时,光突然张口说道:“这是——秧鸡。”

    同样是这个照月湖,同样是与儿子有关,留在我心中的记忆,时时想起,仿佛促使我赋予某种意义。这就是我在开头说的发生在那个夏天的一件事。

    那一天,我带着光坐上小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绕湖一周,回到渡口,正打算登上木板搭成的栈桥时,发生一点麻烦。光从小船上站起来,船一摇晃,他害怕地半蹲下身子,一动不动。我也在船上,鼓励他勇敢地迈上去。但是,他只是把脚往前稍稍蹭了一下,根本不敢登上栈桥。两个在这里打工的小伙子在渡口上用手拉住小船船舷。这时,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满脸不高兴地突然站起来,转身朝租船的小屋子走去。小船立刻使劲摇晃起来,我猛然跳上栈桥,和小个子的年轻人一起,好不容易把光弄到跳板上。

    那个时候,我对那个把胆战心惊地半蹲在船上的孩子扔下不管,扬长而去的年轻人并没有生气。否则,我肯定会追上去说他几句。当时我对这个年轻人极端不负责任的举动只是感到茫然。那年夏天,我在北轻井泽车站附近的自行车租赁店前又遇见这个小伙子。他一副电视里演艺界人员的打扮,大概是休息时间吧,正和几个姑娘聊天。我实在不理解,有着这一副大人一样高大健壮身材的小伙子,在从事那种需要责任心的工作的时候,怎么居然在关键时刻撒手不管呢?每次想到此事,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满脑子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后这类青年——说起来,当年在照月湖渡口的那个小伙子,如今已是中年人了——在我国不仅存在,而且正在不断增加吧?

    因为在电车里、体育俱乐部的更衣室里,或者在与我发表演讲的大学会堂不同的角落里,我都遇见当年照月湖渡口那样的年轻人。

    每次我也都如第一次的茫然感觉那样,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无法理解。尽管我不能肯定,自己在经历那年夏天北轻井泽发生的那件事之前,从没有遇见过此类年轻人——甚至小孩子……

    这大概是十年甚至更早以前的事了,因为将要提及的朋友在我的脑子里还是很年轻时候的印象。与我一起从事讲座编辑的一位评论家对我谈过这样一件事。编辑部策划给全国著名以及许多尚不知名诗人出版的诗集举办评奖活动,于是需要几位名人审阅评选,但由于报酬的问题,未能找到合适人选——说这话儿的时候,应该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当时,谷川说:“大冈,没法子,干吧!”于是他们就干起来了。

    谷川俊太郎先生就这样拉着大冈信先生——在诗歌领域,他们不仅是日本国内,也是世界级的重镇,却还有这样的自由时间——审阅数量庞大的诗集,默默无闻地持续了好几年。现在,谷川先生那独特的、平稳中含有坚强意志的清晰语调在我的耳边响起,他说的这句话一直铭刻在心:没法子,干吧!

    我经常接送光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也遇到一些其他残疾儿的父母亲——尤其是母亲。他们都给我具有经过苦难磨炼的个性的印象。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他们中有几个人不再见到,一打听才知道有的患癌卧床,有的把孩子送进全日制住宿设施里,有的只是单纯原因而无法继续接送。我虽然和他们没怎么交谈过,但每个人具有个性的形象连同他们的孩子的印象,一起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简单地说,我觉得,他们——包括现在仍然见面的父母亲——在各自的人生中,都曾经历过自我鼓励——没法子,干吧!——的决定性瞬间,而且至今一直坚持当时的这个决心。

    一看见这些残疾儿童的母亲,就认为她们都在忍受着艰难辛苦的生活,其实这不过是我内心感伤的、而且未必合乎实际情况的观察。其实,残疾儿童也给父母亲带来欢乐。例如职业培训福利院组织孩子出去郊游,傍晚的时候,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主要是母亲或奶奶——都来到指定地点等待车子回来。我有意无意地听着她们的谈话,再一看车子回来时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和家人见面的热烈场面,还有我们家的实际情况,我更坚信自己的上述想法。

    我和妻子在决心养育光这件事上,也曾多次各自在心里激励自己——没法子,干吧!——应该说,这句话坦率地反映出我和妻子的实际心态。

    何况我还这么想,残疾儿童对自己正在经受的痛苦以及克服的困难不会夸大其辞地表现出来,总体上说,他们都是具有坚韧意志的强者,但是正因为他们身患残疾,大概也都这样激励过自己——没法子,干吧!

    我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时候,曾经打国际电话责备儿子。因为儿子在家里不听话,妻子让我说他几句。大约十天以后,我收到儿子的来信。他在信中说:“我已经不行了,还要再活二十年,我做不到。”如果他真的对自己这样绝望,有一天早晨从床上叫不起他来,那可怎么办?

    其实,他能够每天坚持去职业培训福利院工作,和同伴们和睦相处,从中午盒饭的饭菜变化里感受到一点小乐趣,回家后听唱片,努力学习钢琴和练习作曲,其根本就在于“没法子,干吧!”应该说,我们做父母的以及家人都受到他的激励。

    我追溯光的成长历程创作一批短篇小说,结集为《新人哟,醒来吧》出版。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与我在一个时期集中阅读维利阿姆?布莱克的书籍有关。这部小说集的题目就是取自布莱克的预言诗——布莱克对其赋予特殊的含义——鸿篇巨制的一篇序文。

    众所周知,在十八世纪中叶到十九世纪中叶的欧洲动荡时期,布莱克以具有神秘主义美感的版画和诗歌开创出独特的艺术世界。他的人生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他的思想紧跟美国

    独立、法国革命的当代史,通过基督教的形象重新理解美国独立宣言,还创作有讴歌标志着人类解放的法国革命的作品。布莱克公开宣称希望拿破仑打败英国,因此以叛国罪被送上法庭。此后,从现实生活的表面上看,他表现出对政治毫无兴趣……

    另一方面,布莱克是一个幻视者,信仰比欧洲基督教更古老的传统。比起语言晦涩、不知所云的新柏拉图主义,布莱克的信仰具有比较容易理解的构思:一切灵魂原本都从属于天上的上帝,但降落到地上,被裹以肉体,过着堕落者的生活。然后灵魂重新脱离肉体,回到天上去。

    布莱克认为,天真无邪的孩子比大人更接近天上的灵魂,体验、经验只是赋予纯粹灵魂的劳役。他的这种思想就是在我国也受到许多读者欢迎的《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的主题。

    从他以铅字印刷的普通形式出版的惟一一部诗集(布莱克根据诗歌内容制成彩色版画,具有独特的色彩,采用手工印刷的方式,发行数量很少)发行时就开始创作的《塞尔书》属于短诗型的预言诗作品。

    诗歌的整体气氛怪异荒诞,却又可爱可亲,描写天使或者神圣灵魂种族的一个名叫塞尔的姑娘,居住在生命永恒之谷。她对自己的生存感到困惑,便与百合、云彩、蛆虫等对话问答。塞尔终于听从土块的劝说,穿过从天上之谷通往人间世界的大门。但是,她看到一个充满泪水和悲伤的世界,害怕地尖叫起来,逃回天上的永恒之谷……

    我在例如近亲死于癌症这样的时候会想起布莱克的这首诗。因为歌唱永恒世界的语言着实异常柔美,与之搭配的版画也美妙绝伦,然而,他以简洁准确的语言描写必死者的世界的荒寂恐怖以及必死者肉体的脆弱,也极具强烈的表现力。

    于是,我认为,凡是生到人世间来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的肉体,在这个充满叹息与悲伤声音的世界里,要不极易生病,要不衰老而终。例如我和现在正受到肝癌的痛苦折磨,即将死去的哥哥一起听到的悲叹,其实正在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的基调。我们却好像无所畏惧一样,依然欢歌笑语,过着孩提时代那样的欢乐时光……

    然而,当我们的心情重新振作以后,还往往会这样继续想像:我们就是降临人世而没有尖叫着逃回天上的塞尔。现在自己身在人世间,大概已经忘记,其实在自己的灵魂决心降临人世间的时候,也曾经说过:没法子,干吧!

    当人到了一定年龄,家庭、朋友中几位重要成员相继离开人世,于是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的时光,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死。由于经历过这些人生体验,我的日常生活的感情基础就产生这样的坚定信念:自己的灵魂是叫喊着“没法子,干吧!”才决心出生在这地上的世界里来的,那么,当人世间完全被封闭成如塞尔所看到的充满悲伤和苦难的世界时,不也只能自我鼓励“没法子,干吧!”——勇敢地迎接新的挑战吗?

    我现在正在写这篇文章,但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的儿子在我的身旁发病,我赶紧站起来,帮着妻子好不容易让他躺在长沙发上。当他发烧得最难受、满脸通红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也基于本文所述的思考,不由得悲从心来:难道儿子也是对自己呼喊着“没法子,干吧!”而生到这人世间来的吗?然而,一旦痛苦过去以后,光便露出微笑。我似乎从他的微笑里看见“没法子,干吧!”这个决心的积极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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