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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残酷与欺瞒

    一

    从清晨起,便是烈日当空的大太阳天。当录音电话中传来稚气未脱的招呼声时,罗兹竟一反常态地拿起了电话听筒。随后,她喜气洋洋地将电话内容告诉了古义人——听了那节特别课程的中学生们说是“想用英语与罗兹小姐直接对话”、“想聆听长江先生儿时在山谷里曾经历过的学习以及游玩的往事,还想请你们欣赏用阿亮的曲子专为吹奏乐器改编而成的曲目的演奏”。“中午过后,能请你们到中学的音乐堂来吗?”这个设想只是由学生提出来的,他们以义务大扫除的名义借来了音乐堂钥匙。“罗兹小姐,请您对学校方面保守秘密。”

    似乎惟有一件事使得罗兹放不下心来。

    ①大书店,即BornesandNoble,美国连锁大书店——译注。“古义人曾在纽约的大书店①做那场附带简短讲演的签字售书仪式,当时我负责日程安排。日本领事馆不是邀请我在此前共进晚餐吗?我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因为’古义人的签字售书仪式还有一些准备工作需要做。如果想要听讲演的话,我可以为你准备坐席‘。书记官不是放声笑了起来吗?那时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今天早上也是如此,那个中学生代表和我说话时,他周围的伙伴都在笑着。虽说也能感受到农村孩子固有的淳朴……”

    “早年我在这里的时候,虽说也是农村的孩子,却并不淳朴呀!是啊,还是小心些为好。”

    尽管说了这些话,古义人还是兴冲冲地剃刮胡须,换上了外出的衬衫和长裤。后来才知道,在一旁仔细听着父亲和罗兹谈话的阿亮,确实因此而有了戒备之心……

    为了不被教员室里的人发现,古义人一行不但将罗兹那辆蓝色塞当停放在校门之外,还沿着校园东端直接前往音乐堂。由于学生们尚未前来迎接,他们便进入敞开着大门的音乐堂内休息。

    学校后面的阔叶林枝繁叶茂,显得有些郁暗。在晚间,当音乐堂内举办活动时,从十铺席俯视下来,天棚上的天窗恍若八个飞翔在乳黄色天际下的圆盘集结在那里。现在,它们正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在几十把直接靠放在地板上的吉他前,阿亮留下一段距离停住脚步,向罗兹解说着尺寸的大小和音域的关系。

    圆筒形墙壁虽是混凝土浇灌而成,表面纹理的细微之处仍然可见建筑家的巧妙构思,上面还颇具匠心地安装着反响板。在下部,则排列着惟有猫儿才能穿越的竖幅小窗。为了避免辐射冲突的影响,所有窗子平面的相对角度都被错了开来。古义人也在对罗兹解说着建筑家的良苦用心。罗兹的视线却早已被浮现在山那边浓绿间的夏季山茶树上的花所吸引。

    ……就在那一瞬间,整体性的巨大冲击蓦然降临,令人觉得圆筒形空间甚至在倾斜。古义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地震了!阿亮踉踉跄跄地前行两三步后,便蹲了下来,用一只手和那一侧肩头堵塞住耳朵,另一只空着的手则在裤子口袋中摸索着。这时,古义人才开始意识到,弦乐增幅处理后的巨大音响掩埋了整座音乐堂!

    罗兹跑到阿亮身边,将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古义人则吧嗒吧嗒地奔跑着扑向刚才进来的门扉,门上的转镙却纹丝不动,几乎把手腕都给弄折了。通往一旁休息室的门扉同样如此。古义人打量着周围,至于想要通过墙壁上那些细长的窗子逃出去,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与其说是音乐,毋宁说古义人在大编队爆音般的音响中不知所措地来回走动着,只是毫无意义地对罗兹点着头。而罗兹此时正抱住阿亮的头部,露出明显的脖筋仰视着古义人。这时,古义人发现放置吹奏乐器的搁板深处,有一个塞进去的台灯,便一把抓了出来,从台灯上薅去绝缘电线。接着,他把端头拆解开来,用牙齿将原本搓捻到一起的电线分别捋出裸线头,再插入到插口之中,并用慢跑皮鞋踩住放置在地板上的线圈……于是,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巨大音响消失了。

    寂然无声的音乐堂的外侧,门扉被砰地打开,传来复数脚步声跑动着离去的响动。古义人想要亲眼看看这些人,便将脑袋靠上一个窗口,从音乐堂里俯视着通往大操场的路径。罗兹一边流淌着眼泪一边用英语向古义人大声喊叫着,在让转过头来的古义人注意到被自己紧紧抱住头部的阿亮之后,她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仍然用英语翻来覆去地说着:

    “……这是一群多么邪恶的孩子呀!比起折磨堂吉诃德的那些麻烦的孩子们,他们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吗?!阿亮该是多么惊恐、痛苦呀?!与其说这是小孩子的恶作剧,毋宁说是邪恶的暴力!我们无偿的行为,换来的却是怎样的报复呀?!”

    罗兹一对红白相间的粗壮膝头跪在地板上,她直起厚实的上半身继续述说。这时,古义人看到阿亮为获得自由而在罗兹的臂膀中挣扎。

    “没问题吧?阿亮,你受苦了!”古义人对阿亮说着,同时由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引发出的巨大遗恨和愤怒,使他很有可能像罗兹那样流下眼泪。

    不过,从粗壮的手臂中解脱出来的阿亮,却沉稳地从两耳中取出了什么东西,他的镇静使得罗兹也闭合上嘴巴,目瞪口呆地俯视着他的动作。阿亮伸出并拢了的漂亮手指,只见上面放着淡粉色的橡胶软泥团。

    “我有耳塞呀,所以没问题!刚才是勃拉姆斯①的《弦乐六重奏曲》第一乐章呀。”阿亮说道。

    ①勃拉姆斯(JohannesBrahms,1833-1837),德国作曲家——译注。

    接到罗兹用手机打来的求助电话后,阿纱随即赶了过来,将古义人他们解救出来。听说,钥匙被扔放在了入口前面。看着疲劳困顿的罗兹和动作迟缓、显出郁郁老态的古义人,阿纱认为,让他们在自己家里准备晚餐是不现实的,便向他们推荐了一家乡土菜馆。虽说这家菜馆刚刚开业不久,但町上的工作人员甚或真木町的美食家都给予了好评。

    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包括古义人故意烧掉保险丝的事故,阿纱已经把与学校方面交涉善后的工作交给了原任中学校长。在罗兹和古义人利用下午剩余时间睡午觉以恢复体力的那段时间里,阿纱向菜馆预约好了晚餐。罗兹起床后淋浴时,就已经超过了用晚餐的时间,可古义人他们还是一如阿纱所推荐的那样,动身前往真木本町。

    早在下午预约之际,阿纱就让对方用传真发来了去菜馆的路线草图。可是,古义人最初习惯于任由开车人领路,从不曾认真看过前往这家名叫“奥克福”——这是因明治维新前不久爆发的农民暴动中的一个人而得名——的菜馆的路途。古义人原本以为这是一家位于“街道”街上、为迎合观光客人而建造的菜馆。一如地名所表示的那样,那里有着保存良好的成排仓房,是昔日因生产木蜡而显赫一时的豪商们所建造。然而,经过建于真木川和其他河流交汇处的立交桥后,就要驶向位于高岗之上的“街道”之际,在罗兹的催促下查看了地图的古义人却发现,菜馆还在下了坡道后往西很远的地方,位于猬集着旅馆和小酒馆的一个古旧地段上。

    一行人从另一家的停车场沿着一条旧时狭路找到了乡土菜馆“奥克福”。这家菜馆无论是日本风格的铺面还是店内的装修,都让情绪一直低落的罗兹兴奋不已。古义人也挑选好了能够引发亲近感的熟识菜肴,开始就着最先送来的下酒小菜浅酌起日本清酒来。罗兹和阿亮则不断将送上来的菜肴一扫而光。直至此时,这还只是一个小小家庭平静的聚餐,一切都很顺利。也是因为晚来的缘故,在放置着桌椅的裸地客间里,除了在铺地通道一侧占据了席位的古义人他们外,并不见其他客人,这也算是可以彻底放松的一个原因吧。不过,在被屏风遮住的里面那间铺着草席的和式房间里,还有一桌正在喝酒的客人,其中一人在去裸地房间上厕所返回时发现了古义人。对于这个年轻人的点头致意,古义人并未理睬。于是,这家伙回到和式房间后随即又径直返了回来。

    这家伙已经酩酊大醉了,不过他那醉酒后的昂扬情绪,似乎正向他那忧郁和小家子气的本性转移。正在如此观察之时,这家伙说话的语调出现了明显变化,古义人也开始从身体内部感觉到了醉意。无人理睬的青年男子站在餐桌旁,一副打定了主意的模样,开口说道:“咱也是看在你老先生毕竟是町上出去的著名作家,这才过来打招呼的。不理睬咱点头打招呼倒也罢了,可咱像这样对你说话,却还是不理不睬的,这是为什么?”还说“自己的门第也许不像你老先生家那么显赫,可在真木町却从来没有受过如此轻慢”。于是,罗兹向对方道歉,表示“古义人经历了身心非常疲乏的变故”。

    尽管罗兹用日语和他说话,这家伙却用英语回答,并在主动与罗兹握手后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从这时起,包括这家伙在内的那桌客人便隔着屏风对古义人和罗兹七嘴八舌地指桑骂槐。

    “在我来说,日本人的这种态度也是我所无法理解的。”罗兹说,“他们时而放声大笑,时而特地站起身来毫无顾忌地看着这边,这大概是为了补偿刚才因为古义人不予理睬而造成的没面子吧?”

    罗兹还对沉默不语的古义人这样说道:

    “古义人,阿亮已经感觉到你的态度非同寻常。用日本的年轻人所使用的日语来说,就是’从刚才起,就凝重了‘,就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你经历了很大的变故,不过今天的古义人是否过于怪异了?就餐时,通常你的情绪都不错,可到目前为止你还没对阿亮说上一句话吧?也没有对我介绍乡土菜肴。如果你过于疲惫的话,我们就回十铺席去吧。”

    就在古义人从桌边站起身来正要去付款台时,一个五十来岁、已明显露出醉态的大块头男人穿上鞋子走了过来,用宽厚的肩头挡住了古义人的去路,他招呼道:

    “町上的年轻人失礼了,对不住了。”

    被挡住去路的古义人背对着阿亮和罗兹,低头打量对方西服衣领上的议员徽章。就在那家伙正要接着往下说的当儿,古义人抬起头来粗着嗓门说道:

    “老大,求你放过咱吧!”

    然后,当古义人刚要从旁推开仍然堵住去路的那家伙时,对方却像被殴打了一般,用双手举到黑红色的脸膛上,同时运用隐藏着的小臂娴熟而有力地击打在古义人的颈动脉处。就这样,互殴开始了……

    被当地那家报纸如同一直期待着似的随即报道了的这起暴力事件,成了山谷里罕见的热门话题。这一次,阿纱尽管处于各种信息来源的中心位置,可她即便来到了十铺席,也绝口不提此事。原任中学校长则陈述了像是由实际依据而得出的预测,认为町上对于这起事件——已被隐去对方姓名后登载在报纸上——大概不会作公开处理。

    这是他到十铺席的家屋四周来修整枝叶时所说的。当古义人说起自己担心阿纱对这件事的感受时,他却说道:

    “真是愚蠢的行为!我认为那正是哥哥的所为。回到这个狭小的地方,在人前喝酒,哥哥不可能不与别人发生冲突。与年轻时不同,哥哥已经上了年纪,只要不遭受很大的伤害,无论干什么,或是遭遇什么,在古义人的一生中,都算不上什么。”

    看上去,罗兹正因为也在现场,便毫不掩饰自己对整个事件的兴趣,尤其在意古义人在扭打之前所说的那句不可思议的日语的语法以及语调的含义。当古义人从因宿醉而自我嫌恶的复杂的感情困境中恢复过来时,罗兹看准这个机会,并不畏惧地问道:

    “古义人,你不是说了’老大,求你放过咱吧!‘这句话吗?古义人你当时已经酩酊大醉了,竟还能说出话来,这本身就够吓人的。不过,你说话的神态完全变了,阿亮都给吓坏了。你怎么说出那样的话来了?在这一带,这是向别人挑衅时的套话吗?”

    老大?!在被罗兹如此问起之前,古义人全然没有想起自己曾对纠缠上来的那个五十上下的大块头说过的这句话。

    可是,当罗兹把这句被她理解为不同寻常的话语提出来时,发生在这个小镇上的另一个情景便在古义人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那已经是战争结束后第三、第四年的事了,当时,真木本町的旅馆和饭馆都因为黑市上那些熟识的掮客而呈现出一派兴旺的景象。自己家原本与这种景气毫无关联,古义人和母亲却不时被叫到那种交易现场去。

    事情的发端,源于真木本町的旅馆打来的一个电话。母亲穿上里外几层和服,将日本式布袜和草鞋放进纸袋,再同货物一起装入两轮拖车,让当时还是新制中学学生的古义人在后面推车,便沿着黄昏的道路出发了。“京都来的著名画家在店里逗留,战前,这位巨匠曾用过让旧村子一带的纸张批发商送来的和纸。其实,也知道府上没再接着做纸了,可仓库里还有旧货吗?”

    被问及的货物,根据不同的造纸原料区分开来,再按归总起来的批量收存在橱柜里。当初,古义人就是从贴在这橱柜搁板上的小纸片上学会了拉丁语的品名。葡蟠叫做Broussonetiakazinoki,构树叫做Broussonetiapapyrifera,黄瑞香叫做Edgeworthiapapyrifera,小雁皮叫做Wikstroemiagampi,而雁皮则叫做Wikstroemiasikokiana。

    有趣的是,在这些植物之中,诸如kazinoki、gampi以及sikokiana等名称,是将四国当地的俗称或地名本身读为植物学名的。

    以抄过的造纸原料进行分类整理而剩余下来的存货,被按照纸张规格包装起来并一件两件地——因为有可能在那里卖出一定量的产品——用绳索固定在拖车内,然后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运送到了真木本町。

    说是在二楼的大客厅里,正在出售画家即席创作的画作。在能够感受到的欢腾氛围中,古义人站在女佣和女招待端着菜肴和酒壶往来不息的大门旁看守拖车。他是在等候走上台阶、步入旅馆的母亲归来。母亲并没有将各种产品的纸包带进去,而是将那些纸张的样品夹放在厚纸里让画家挑选。至于这天夜晚实际上卖出去了没有,古义人现在已经不再记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时出现了混乱局面。一群酩酊大醉的家伙一窝蜂地走下宽阔的台阶,围在拖车周围,对古义人看守着的、堆放在车厢里的货物产生了兴趣。他们各自伸出手来,试图扯破包装完整的纸包,或扯断用纸搓制的纸绳。后来听说,当着这些旁观即席作画的家伙,画家和母亲在说到画纸时,曾提及因战败而发行新钞之前,一直都是使用黄瑞香纸浆作为制作十元钞票的原料的。

    作为铭心刻骨的痛苦记忆而存留于古义人内心深处的,是他张开四肢,趴卧在堆积得并不很高的纸包货堆上,奋力抵抗着那帮家伙时自己被恐慌所笼罩着的模样。当时,那帮家伙照样从四面八方伸过手指,想要两张三张地要从中抽出纸来。“老大,求你放过咱吧!”

    古义人对罗兹说了这些情况。

    “当时,既感到生气又无能为力,嗯,可以说处于恐慌状态之中。上次我喝得酩酊大醉,觉得被那个操当地口音的五十来岁的家伙钻了空子,便引发了相同的反应。在那之后所干的事,嗯,就是失去理智了。不过,还不能说是如同堂吉诃德那般疯狂嘛。”

    “不是与被纳博科夫称之为和《堂吉诃德》同年创作的杰作、并予以引用的《李尔王》中的那种错乱相近似吗?!”

    于是,古义人找来新版岩波文库本,向罗兹确认了第四幕第七场的台词后便朗诵起来:

    求你了,不要捉弄我!

    我是一个愚蠢的老糊涂,

    年逾八十,从不曾弄奸耍滑,

    而且,说实话,

    总觉得神志不清。

    四

    那以后的几天里,在反刍由那起斗殴引发的自我厌恶和悔恨的同时,古义人还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在真木高中度过的那一年。在乡土菜馆纠缠上来的那家伙操持的真木本町的独特口音——与旧村地区的口音有着微妙而明显的不同——确实一如古义人曾往来了一年的真木高中里随处可闻的那种口音。不过,那一年却是一段只能默默忍受的痛苦时日。就在他决心再也不去那所学校之际,转校的消息自天而降般地传了过来。从那以后的岁月里,古义人尽量避免忆及当时的往事,可这一切却被击打了古义人脖颈根儿并用膝头顶击他下腹部的大块头,还有那三四个从背后扑上来的家伙所造成的压迫感重合了起来。这帮家伙的相貌和动作,与当年控制着高中的那个阿飞头子及其手下们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

    被他们压制的顶点,就是那起小刀事件。古义人有一把漂亮的弹簧小刀,那是父亲从上海带回来的。这事被旧村地区的同学密报给了阿飞头子,于是,古义人被要求将那把小刀作为贡品献出来。在学校后面,尽管被很多人包围起来,古义人仍然拒绝交出小刀。在那以后,令人厌恶的威胁持续不断,终于,古义人被迫与阿飞头子的手下进行“决战”。

    古义人对于自己的握力并没有自信。小刀在冲击下偏了过来,把自己握刀的手指七零八落地切割下来。这种充满血腥的印象出现在了古义人的白日梦里。他把两片金属片塞在折叠槽中,将刀身固定起来,再用编织粗草席的线绳一道道地将小刀绑在右手的手掌之中。在试验了尚能活动的手指是否能够握紧刀身后,也就是“决斗”那天早晨,他把从手腕到指尖都缠满布手巾的胳膊垂吊在脖子上去学校了。

    中午休息时分,他被叫到棒球部用具室,与“决斗”对手分别站在厚木板旧桌子两边。当阿飞头子说到让他们将各自拿着小刀的右手放在前面并发誓进行光明正大的“决斗”时,对方看准古义人把手掌放在桌面上发呆的时机,用小刀对准那里猛地扎了下去。

    阿飞头子从木椅上腾飞似的弹跳起来,并借势将握紧的拳头猛击在手下的太阳穴上。随后,他拔下刺穿古义人中指后仍在木板上颤悠的小刀并扔了回去,宣告“决斗”正式开始。对方在古义人的胸口和面部晃动着小刀,而古义人那血流不止的手指却无法有力地握住刀具。在愤怒的驱策下,不顾一切地展开反击的古义人感到了被绑在手掌中的小刀的刀刃刺中颚骨时带来的冲击,那种感觉非常不好的冲击。对方哇哇大哭着逃向体育馆旁的饮水处……

    罗兹听着这一切,面孔上的阴影越发明显,竟至如此陌生,露出显而易见的厌恶神情。

    “古义人身体内部的暴力性因素让我感到害怕。我认为,正是这个原因,你才不曾逾越作家和研究者的界限。”罗兹说道。

    发生在乡土菜馆的斗殴事件——最终,古义人被复数对手踢出了店外——除了造成打扑伤之外,被阿纱再次带往医院的古义人虽然无法从连续性郁闷心情中摆脱出来,却发现了一个聊以解闷的新事实。这也与在前一次事故中受伤的耳朵有关。

    上次,古义人一头跌进斜坡上的山白竹丛中,左耳受了严重外伤,后来虽然缝合得很好,却由于伤口比较复杂而没能很快痊愈。在那过程中,尽管护士比医生更为负责地告诫过,但每晚睡前必喝啤酒的古义人却因为醉酒而不能自制,导致熟睡后一再抓挠耳朵,致使伤口化了脓,曾因此而切开伤口重新缝合。“耳朵的外形也可能会发生变化吧。”医生说道。

    罗兹显出畏惧的神色说:“这么一来,不就与另一只耳朵不对称了吗?那些通过照片熟悉古义人面部的外国读者,会因此而感到不妥当的。”她的话音刚落,医生便反驳道:

    “如果这些读者一直都是通过照片接触长江先生的话,那么今后也不会直接见到他吧。”

    “可是,他们会看到新拍摄的照片。”

    “如果那样的话,以后拍照时不妨有意识地只拍右边的侧脸。或者,由于这是一个在短时期内竟负了两次重伤的人物,因此,也不是不可能再次摔落到山白竹丛中去。那时,假如能将右侧对准下边摔下去的话,两只耳朵就能够对称一致了。”

    被如此议论着的古义人因这次斗殴事件而上医院之前,一直没去医院特地拆掉被缝合好的耳朵上的缝线。早晨,他洗脸时感到一种不适,觉得假如拆去缝线,耳朵就会恢复原先的状态。除了眼下再次出现的裂伤外,古义人还请医生做了大致的治疗,顺便拆去耳朵上的缝线。当他回到家里后,阿纱随即频频打量他的面部,并对罗兹评论起新耳朵的形状来。

    “古义人的耳朵很大,从头部呈直角形向外挺了出来。现在还有一只耳朵保持着原先的形状。哥哥曾因这耳朵的形状而被国语老师殴打过。起因是’古义人君那样的耳朵该怎么称呼呢?‘这一提问吧?”

    “’像你这样的耳朵叫做过耳不留的笼耳,‘班上的老师说,’这是因为耳朵的形状并不漂亮而得名的。‘于是,我顶嘴说:’虽说把我耳朵看成笼子的形状是你的自由,但是笼耳这个说法却带有不好的意思,就像水会从笼子里流走一样,听到的话也会被我忘掉,这不就是因为笼耳的缘故吗……”

    “之所以预先考虑到这个问题,不还是因为在意耳朵的形状吗?母亲曾经说过:‘我可是做下了对不住古义人的事呀!’在你和千就要结婚时,母亲还在笑说,居然有人愿意嫁给长着这种耳朵的人。”

    “那并不意味着千就不讨厌我的耳朵呀。因为吾良实在是一个美少年,她就认为其他男人的容貌也就无所谓了。”

    由于古义人的情绪不太好,因此罗兹不便再作评论,而是转换了话题:

    “在上篇的开首部分,堂吉诃德与随车伴送的比斯盖人侍从进行决斗,有一只耳朵被削去了半边。就像阿纱所说的那样,古义人的新耳朵有一种精悍的感觉。在现阶段,矫正仅在一只耳朵上进行……”

    “我倒想就这么一只耳朵下去。”古义人说道。

    看样子,罗兹还有一个极想说出来的问题。

    “每当阅读《堂吉诃德》时,我感受最深的,就是那位乡绅年过五十还保持着那么强壮的体魄。看到背后那粒长着体毛的黑痣后,桑丘说这是勇士的标记。不过,堂吉诃德实际上不也确实经常与人打斗吗?!尽管不时被对手打翻在地,但是,他至少曾两次把全副武装的对手彻底制服。

    “而且,不论遭受多大挫折,他都能在很短期间内恢复过来。虽说这个人以瘦长身量的画像而广为人知,可就其根本来说,却是一个健康和坚强的人。

    “古义人也是,一回到森林里就负了两次严重的外伤,却又很好地恢复过来,虽说受伤后改变了形状的耳朵恢复不了原先的模样……堂吉诃德也曾在三次冒险之旅中受伤,恢复不到原先状态的身体部分……有被削去的半边耳朵,还有几根肋骨。我认为,当他躺卧在临终病床上抚摩那些伤痕时,感觉并不会很不好吧。”

    此时,阿亮坐在面向山谷的玻璃窗前的坐位上,或在CD封套的解说文下划线,或翻查《袖珍乐典》,当他听见肋骨这个词汇后,便向古义人投去高兴的微笑。在波兰发生民主化风潮时,曾教授阿亮学习作曲入门的那位夫人参加了针对大使馆的示威游行,被前来堵截的警察弄断了肩胛骨。当时,阿亮作了一首叫做《肋骨》的小曲子。即便千说弄折了的是肩胛骨,他仍然毫不让步地说:

    “我认为,还是肋骨有意思。”

    “我觉得,对于古义人来说,目前在森林中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古义人早在孩童的年龄上就走出这片森林,已经有五十年没有返回家乡生活了。你这是选择步入老年后回归森林。对于古义人来说,这是如同堂吉诃德起身旅行一般充满危险而且极具冒险的行为。今后,你也必须超越若干危难。不过,作为一个已经迎来晚年的老作家,这些经历必将成为你一生中最后的巨大经验!”

    在说话的过程中,罗兹兴奋起来,在她青绿色的眼中,仿佛用红色点线标示出了重音部分。

    “哥哥上高中时就不断吃苦头,但一直幸免于被送进医院。现在却发生这一连串变故,接连住进了医院,甚至连耳朵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罗兹君却是从整体上找出积极意义来了。

    “……干脆,古义人,你办一次祓除不祥的宴会吧!我家先生曾与中学的校长和首席教师谈过两三次,还订了一个协议,说是从第二学期开始,即使在正式上课的时间内不合适,也要把罗兹的英语和日语组合起来的授课继续下去。

    “不过,由于这次事件的缘故,这个计划也半途而废了。因为,酩酊大醉地与县议员扭打成一团……如果出现在教室里,孩子们会笑话的。”

    罗兹反驳道:

    “可那些孩子们,也对上了年岁的老毕业生和残疾人做了极为恶劣的恶作剧!”

    “确实如此!两方面都不是应予夸奖的好东西,所以目前才因参赛选手负伤而停止比赛。也就是说,作为受到伤害的伙伴,不让彼此互相报复,对吗罗兹?

    “作为替代方案,让学校方面同意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同可能对古义人调查‘童子’有用的孩子们自由接触。他们选出了初中部的两个男生,还有高中部的一个女生。

    “也是顺便和他们碰头见面,再请上一直认真帮助你的阿动,加上神官和住持,办一个庆贺伤病痊愈的庆祝活动吧。就算是新耳朵的发布会!”

    六

    较之于半个世纪前的古义人及其同年级的游戏伙伴,来到十铺席的三个孩子则是另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样。他们并不世故圆滑,其行为举止比较自然,也丝毫不显得胆怯。那个女高中生叫香芽,虽说这名字套用了时尚的汉字,可从kame这个读音中还是可以知道她出身于世家。这孩子带有些大人气,这与她那舒展开的健壮肢体倒是比较相称。由于这名字的缘故,不用说同班同学,就连老师恐怕也会不时嘲弄上一番吧。或许,她早已学会如何应付这种局面了。

    看样子,一同前来的初中部两个男生对香芽都有些敬佩。个子高挑、额头也很阔的少年是新君。个头稍小一些、显出内闭般表情坐在新君身旁、细微之处也并不懈怠的那位初中生则是阿胜。面对这两位少年,古义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以释怀的不安。

    从黄昏时分开始的商议还在继续,在这过程之中,古义人想到了一些事。真木彦主要以罗兹为谈话对象,说起了关于吾良的电影的话题。对于有关塙吾良的知识,真木彦可真不是一知半解,看样子,从吾良作为电影演员时出演的作品——真木彦扮演的吾良“魂灵”如此逼真也就可以理解了——到他所导演的作品的录像带,他全都反反复复地观看过。交谈之间,真木彦说道:“不过,在座的人中,同时见过古义人先生和吾良先生这两人的,恐怕只有古义人先生一人吧?”

    阿纱却如此纠正了他的这番话语:“我也曾亲眼看过古义人和吾良君。那时,古义人还在读高中二年级,他从松山把吾良带来这里,在仓宅老屋住了一夜就走了。尽管当时才十六七岁,也看得出吾良不是寻常的少年。至于古义人嘛,就显得普通了,嗯,就是那种学习比较好的孩子。而且,还要费心照顾吾良君……”

    “是像新君与阿胜这样的二人组合吗?”原任中学校长插嘴说道,“我是从班主任那里听说了才这么说的,‘对于古义人的调查来说,仅新君一人估计起不了多大作用,而阿胜一人似乎也少点儿情趣,’因此就推荐这两人一同来了。”

    听了曾任中学校长的这位老人比较含蓄的夸奖,新君无动于衷地应付着,阿胜尽管感到困惑却还是显出自豪,而香芽则比前两人更为从容,在倾听谈话时甚至还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古义人对这三人分别产生了兴趣。

    晚餐是烧烤,在十铺席岩盘上屋子与山谷一侧之间略微开阔的地方进行。原任中学校长用装在海钓专用的便携式冷藏箱里送来的海湾小鱼、自己种植的蔬菜,还有罗兹花费一天时间备下的汉堡牛肉饼,全都被放在铁板上烧烤。

    少年们和少女只顾大快朵颐,并没有参与谈话,古义人与原任中学校长以及阿纱之间的谈话也是时断时续。从山谷底部的河面上升腾而起的雾气使得视野受到影响,真木彦与罗兹并肩坐在稍稍离开一点儿的马鞍形岩石的突起部,继续着他们的谈话。只见真木彦不时站起身来,围着罗兹的四周转圈,问了阿纱后才知道,那是在为罗兹喷洒驱虫剂。

    晚餐刚刚结束,孩子们就早早地回去了。在支着铁板的圆石灶前,古义人他们各自将手拢在仍发着光热的余烬上,默默倾听远方的河流传来的水流声。原任中学校长抽过从森林里收集来的柴木放在余烬之上,随即高高冲起的火头映现出了阿动委靡不振的身影。小心谨慎的阿纱目不斜视,无论对于正在对面交谈不息、轮廓已经不再清晰的罗兹和真木彦,还是对于阿动,她都不去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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