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动组织起一支前往森林野游的队伍,这就是名为“森林的不可思议”的探险队。
阿动任队长,香芽是副队长,还有来自初中的二十名男女生为队员,古义人和罗兹则以观察员身份参加了这支队伍。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故,阿纱曾与中学里的保健教师商量过,可因对方腾不出工夫,阿纱便提出由自己来担任探险队里的保健一职。她曾在县立医院当过很长时间护士,同时还从事过工会的工作。广岛遭受原子弹袭击的第二代人曾提出建立自己的医疗设施,古义人对他们的主张表示支持,并答应在集会上进行相关讲演。当他因此而来松山旅行时,阿纱前往机场迎接,还为家人在松山的道后聚餐做好了一应准备。翌日,投宿在支援成员之家的古义人来到不大的讲演会场一看,阿纱正在日本共产党的宣传车上作着讲演,批判“托洛茨基分子的暴力学生为扩大势力而举办的虚假集会”。
野游当天晴空万里,林道尽头是一块为开采养路沙石而辟出的空地,队员们就在这块空地上集合了。这时,古义人对阿新和阿胜的缺席感到疑惑,罗兹解释说,他们俩是真木彦指导下的别动队队员,一大早就从偏东的林道越过湿洼地,往目的地先行而去了。
“我正带着你的公开讨论的校样,这其中不是有这样一段文字吗?——显然,这是一种演戏般的尝试,为探索‘童子’而做的种种尝试,则是从周边审视这个国家二百年甚或现代化的历史。
“我想谈一下关于小说构想内的问题。早先,我对演戏般的尝试产生了兴趣,便对真木彦说了自己的看法。来到这里以后,古义人一直在考虑有关‘童子’的小说,但是,此前所说的演戏般的尝试却还没有动静。这么一说,真木彦却认真起来,开始酝酿让两个‘童子’以演戏的方式出现在孩子们的面前。”
“‘御灵’就是相当出色的演戏般演出呀。当然,那次受伤只是我本人的自伤行为。”
“他说了,这次想要让孩子们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次演戏般的尝试。阿新和阿胜将扮演那两位‘童子’。
“真木彦使用了古义人小说中的这个素材,不过,好像也加进了他自己在调查中发现的一些新内容。在这次演戏般的尝试中,他具有这种对自以为了解的事物重新把握的能力吗?”
“我想,他抓住了本质。”古义人说道。
从集合地点出发后,在不见林道的森林中沿着山溪溯流而上,然后便在出现于眼前的“涌出的水”处休憩。“涌出的水”是一个范围很大的场所,早在孩童时代,当古义人独自进入森林时,即便周遭郁暗下来,这里也是一个不可能看错的地标。
这里的腹地是一座垂直而宽大的山崖,巨大的糙叶树——古义人拣起灰椋鸟吃剩的果实品尝起来——与鸡爪槭宛若观察似地相互面对。再往里去,便是无法攀爬的常绿阔叶树的林子了。积蓄在那里的水,从两片重叠着的扁平岩石间流淌而出。少年时代的古义人,曾为如此大量的水从中流出而心生畏惧。由于风传遮掩着下面大片土地的大蜂斗菜之下隐藏着“童子”们,便通常仓促装满水筒后便急急离去……
在“涌出的水”的阴凉处,罗兹读起真木彦为今天的演出而准备的脚本,同时翻译为易于理解的英文并反复朗读着。由于此前举办过有关“桃太郎”文体的英语实习,一些家长因而同意孩子参加这次野游。大帽檐麦秸草帽原本被罗兹用淡淡的天蓝色布带扣在下颚处,现在她脱去帽子,摘下墨镜,用阴郁的青绿色眼睛观察着大家,同时说起了“童子”的故事:
“隐居在深山中森林里的人,都是以前从藩的统治下逃出来的那些人的子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被藩的官吏所发现,便被要求交纳税金。
“详细的情况,请询问你们的爷爷和奶奶。”在讲述过程中,无论是在罗兹使用日语时还是英语时,孩子们都活泼地笑着,大概是因为他们想起有关“桃太郎”的演讲了吧。
“年轻而又诙谐的铭助君,作为村子与藩之间的联系人,不时被下游的城下町①传去。在城里,有一群叫做”侍讲“的年轻武士,他们很爱听铭助所说的话。
“这些武士在为后人留下的记录中记载道,铭助骑乘在破坏人的背上飞行于各地,传播着各种见闻。那个宽大的脊背,落满了十铺席那株辽杨树的花粉,铭助的身体也因此而被染成了黄色……
①城下町,日本古时以封建领主居城为中心,在其周围发展起来的市街——译注。”铭助就这样周游世界、四处学习。每当请破坏人把他载回村子里,他便用凿子将学来的图形和公式镌刻在森林深处的大石头上。铭助对年轻武士们这样说道:倘若忘记这些学问,自己便一无所知。那些图形和公式,现在仍然残存在大石头上。有兴趣的同学不妨前去观看。
“在那之后没几年时间,铭助便被以指导暴动之罪而逮捕,并死在了监狱里。在他死前不久,前去看望他的母亲激励他说:
“‘不要紧!不要紧!即便你被他们杀死,我还会立刻生出来的!’
“一年后,母亲一如答应他的那样,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在抵抗新政府的‘血税暴动’爆发之际,这男孩作为‘童子’而发挥了作用。当一切都结束后,‘童子’上了山,他要在林子高处的树根下,与在那里度过安静时日的铭助灵魂进行‘永远的对话’……
“接下去,我就要和大家一起进入北侧的森林。然后,我们要在巨大的连香树下,观看铭助与他的托生、这两个‘童子’对话的光景。二百年以前的那两个孩子,由我们大家都认识的山谷里的孩子扮演。身处现代的孩子们,你们在那几株二百年前就在那里的连香树下,观看戏剧并进行想像,这可是非常重要的。
“然后,我们要去观看真木彦和阿动君发现的不可思议的遗迹。那是与我们一直说着的故事相关的东西。因为要去观看这个遗迹,所以才把来这里野游命名为‘森林的不可思议’探险队。大家一面行走,一面考虑那里将会有什么遗迹!”
二
中学生们都身着长裤和长袖衬衫,头戴帽子。尤其是女孩子们,全穿着浅淡底色的中长裤,用橡皮筋把拉到稍短裤脚处的袜子固定起来。为了帮助古义人回忆起战争时期开垦荒田的母亲,阿纱穿上了碎白道花纹布的扎腿式劳动服。倒不是与此进行比较,古义人发现,当地孩子们的服装都呈现出都市化或同样化倾向,还有飘逸于其中的洗练。
阿动一个个地仔细检查队员们的这些服装,从面部到前后领口,甚至还往双手喷洒了除蚊剂。古义人和阿纱也请阿动为自己做了同样准备。罗兹则遵循自己的生活原则,用切成两半的柠檬替代除蚊剂在身上擦蹭。
然后,手持镰刀的阿动为先导,队伍排成一列纵队进入了北侧的森林。罗兹边行走边说道:上次与阿动走下这条路时也曾在想,一走到鞘,那里就豁然明亮起来,而在抵达鞘以前,林中树丛间的视界却很糟糕,又郁暗又潮湿,觉得这里确实是日本国的森林。
阿纱和古义人一前一后地将罗兹夹在中间,古义人一面行进在队列的末尾,一面解释道:
“所谓鞘,在传说之中,就是大陨石砸掉一半森林后形成的草原,当然很明亮。与那里不同,这一带之所以视野很糟,都是森林管理不善所致。一直绵延到比较明亮的‘死人之路’那里的林子,每隔上三五年,就要确定好范围,对树丛进行修整,伐去那些枝干歪斜以及估计难以长成的杂树……就是林业所说的经过‘择伐’的林子。祖父原本打算将‘择伐’扩展到这一带的林子里来,却因为劳动力不足而只好作罢。”
“这条路,是野兽走的路吗?”
“较之于野兽走的路,该不是伐木人走的路吧,也就是从事山里工作的人进出的路。”
说话间,道路变成了必须凝神注意脚下的陡坡,古义人和罗兹都没有继续交谈的那份余裕了。在前面行走的孩子们的队列并不见迟滞,因为生长在大山里的孩子拥有这种实力。阿纱虽说也上了年岁,却是具有相同能力的人,她向罗兹腰间的皮带伸过保护之手。即便在罗兹与真木彦结婚之前,古义人也从不曾与她有过肉体上的接近,现在就更难以伸出手臂了,他因此而焦虑不安。
进入森林前,古义人他们曾在“涌出的水”那里做相应准备。从那里流出的水,在南面汇集为一条流淌着的溪流。从穿越林道的暗渠中往北侧流下来的水,也在他们一行人行走的道旁显出小小溪流的形状。架在溪流上的古老木桥把前面的道路分割为岔路。沿着溪流这一侧,径直下山往鞘而去的伐木人之路的前方透光明亮,而过桥后的另一条上坡路则比较阴暗。循着后者前行而去,陡峭的斜面却突兀地出现在面前,队伍便无法继续攀爬而上了。道路的这个尽头处,估计原先是砍伐出的木材的贮木场,现在早已成为萋萋绿草地。在草地深处,群生着五六株巨大的连香树。
即便在这里,路旁竟也生长着蜂斗菜。阿动用镰刀割下蜂斗菜的一些叶片,双手抱来铺在一大片草地上。孩子们猬集在前面,大人们则在他们背后坐了下来。从所坐之处抬头望去,只见连香树枝干高高伸向天际,顶端处的丛丛浓绿,衬得天空明光透亮。郁暗的青灰色粗大树干上,垂挂着一片片行将脱落的树皮……
站在前面的阿动提高声调进行说明: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包括因相互遮掩而看不到的树干在内,一共有六棵连香树。在这些连香树围拥着的中央位置,连香树祖宗的孩子就生长在那里。在破坏人开垦荒地那阵子,只有一棵现在已经消失了的连香树屹立在那里。”
中学生们虽说还算安静,却好像对阿动的讲话没有任何兴趣。看着阿动闲得无聊的模样,罗兹主动提出了问题:
“阿动,连香树是雌雄异株吗?那些连香树,哪株是雌哪株是雄啊?”
“我也不知道。古义人先生,请你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回答这个问题。”
“我比你们这些中学生的年龄还要小的时候,当时还没有‘拒绝到校’这个词汇,我曾经每天不去学校,而到森林里来(孩子们笑了起来)。从刚才那座木桥一带往山上看过来,用植物专业术语说就是群集,就可以看见群集的这些连香树了。刚刚萌生出嫩叶时,整棵树都被映照得通红,真是美丽极了。连香树雄花周围的嫩叶发红,雌花周围的叶子则发绿。因为我曾听祖母这样说起过,所以,我认为那株连香树是雄树。”
一个显得聪明伶俐的女孩对着罗兹问道:
“连香树用英语该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连香树。”
“美国人所熟悉的各地通称中没有连香树吧?如果在英和辞典中查阅有关植物的正规名称,我想,应该写着Katuratree这个词汇。”古义人继续说,“这是日本特有的树种。逃学期间,我总带着植物图鉴,因此摸索着做了些调查。在这一带,能够说是日本独有的树,可有好几种呀。早先,我对这些问题很感兴趣。对于我家作为造纸原料而加工的那种树皮和它的树,尤其……”
三
然而,孩子们已经不再专注于古义人的讲话,一齐将生气勃勃的视线投向连香树群集的中央。出于对那里即将开始的事物——罗兹作了承诺——的期待,少年少女们全都安静下来。
连香树群集的中央处所渐渐有了舞台的模样。一棵较之任何连香树都要高大的残株大约已有两百年的树龄,腐朽了的部分已成为干燥并现出轻柔紫红色的高台。现在,年轻武士扮相的铭助正威仪堂堂、轻快而滑稽地登场上台。当他落座在抱来的古式木制折叠凳上时,一个英俊得令人惊讶的少年光裸着上半身,也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凭靠在那一株连香树的树干上。惟有那树干像是事先剥去了树皮,因而显得光滑溜顺。他穿着一条洗褪了色的蓝牛仔裤,花团锦簇的白花编织而成的花绳从肩头垂挂到胸前,头戴一顶相间着些许红白两色草花的花冠。阿胜的脸上甚至还化了妆,对着台下那些观看节目的孩子,站在台上的阿胜公开显出轻视的神情。如此看来,脸部被用较大假发遮去一半的铭助,就是阿新了。
从这里到高处的连香树群集,直线距离大约为十五六米,却由于那两个人物的面庞并不大,因而从感觉上觉得或许更远一些。阿纱从衣袋里取出眼镜,看清之后再向罗兹和古义人转述。
“脖颈上的花绳,是用珍珠花的花穗连接起来的。我们以前也常这么做。编织花冠的花材,则是盘龙参,通常叫做绶草吧。在我们这一带,这是能够采撷到手的最普通的兰花。不过呀,像那样戴在头上做游戏的孩子,还从来没看过。所以,该是真木彦的发明吧?”
“真可爱!”响起了女孩儿们的尖叫声。
男孩儿们则发出显得更沉稳一些的笑声。
“安静!不要闹!”阿动制止道,“赶紧向铭助和托生的‘童子’提问题吧!这么好的机会……”
这么好的机会。这种说法越发激起了活跃的笑声。孩子们全都用膝头跪立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嚷着可爱、可爱,抑或高兴地大笑着,全然不见提问或是不甘落后的模样。
这时,香芽从中站了起来,并举起一只手,就那样从被吸引了的小观众坐着的草地上,径直走到群生着连香树的那片陡坡边缘,如同被事先安排好似的提出了问题:
①彼得·潘(PeterPan),儿童话剧中一个不愿意长大的少年——译注。“托生的‘童子’装扮得好像彼得·潘①,可铭助君却必须被打扮成历史剧中的武士吗?”
阿新瞥了一眼挥舞着一只胳膊催促回答的香芽,用扇子煽打着纸制的江户时代武士礼服的领口,同时悠然开口说道:“铭助君托生的那位‘童子’,确实在孩子的年龄上来到在真木川河滩上摆开阵势进行武装暴动的指挥部,并把大人们意想不到的战术教给了暴动者。他把自己在参谋们开会的会场边酣睡之际于梦中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他们。”
“梦中看到的情景?都有些什么呀?”
①这里也是文字游戏。在日语发音中,○可训读为maru,整个句子应读成omarukomaru,其中的Komaru则与表示困难的日语单词谐音——译注。
②天狗的男娼,指被天狗、神或狐狸所惑而失踪了的孩子——译注。“他来到了俺之魂那里。在城里的牢房中死去后,俺之魂就一圈圈地盘旋着回到森林,在‘自己的树’的树根下休息。大○小○①,也就是诉说了巨大困难,说是谁也不知道武装暴动今后的发展方向。俺之魂就作了解答。‘童子’醒来后,把那些话告诉了武装暴动的头领。就是这么一回事!暴动一旦取得成功,‘童子’就回到了森林,来到俺之魂栖身的那棵树的树根下,与他永远永远持续着他们之间的谈话……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话,‘童子’现在应该还在这座林子里,与俺之魂正谈着话呢。
“所以,俺现在的装扮还是‘童子’可以看得见的那种、在城里的牢房中死去时的模样。长江先生曾说过,《神曲》中的魂犹如幽灵一般。假如是幽灵的话,观看者的心是可以决定形状的。你们,用自己的内心,看到俺之魂的幽灵了吧。”
“就在这里!”女中学生们发出一片惊叫之声。在舞台上已经习惯使用扇子道具的阿新,用扇子的动作制止了台下连成一片的骚乱。
“但是,‘童子’没有魂。”他严肃地说道,“他总是,现在也是,生活在这座森林里,并下山到那些真正需要‘童子’的人那里去。由于这个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才一副彼得·潘的装扮在这里等待时机的。”
此时,香芽一鼓作气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却因为问题本身,而使她的呼吸方式也有别于此前。
“长江先生在孩子时代,曾在这林子里‘遇上神仙’三天,听说是去当了‘天狗的男娼’②。
“铭助君在指导农民武装暴动的时候,就已经不是‘童子’了。关于这一点,照看西乡先生爱犬的‘童子’,当被人们称为养狗的老大爷时,也是同样如此。请破坏人背负着前往远方的期间,破坏人之所以浑身沾满了辽杨的花粉,是因为铭助君就是破坏人的男娼吧?”
罗兹想赶紧站起来,裹着宽大裤子的臀部却撞上古义人的肩头,用像男人般语气的英语道歉过后,她便呼喊着香芽:
“香芽君,香芽君(这一次,男生们都奇妙地感到不好意思,高声笑了起来),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询问这个问题!你本身不也还是个孩子吗?!”
香芽扭过上半身,回头看着罗兹。乌黑的头发将额头从正中分了开来,面庞的神情与此前那种演戏般的表情截然相反,面色苍白而且像是不高兴。刚才还在大声呼喊着的罗兹,闭上嘴巴后,也涨红了面孔,粗重地呼吸着……
这时,随着一阵奇妙的音乐,也说不上是惊叫还是欢呼,所有中学生全都骚动起来。
在连香树群环抱着的舞台上,“童子”的三页细纹布裤脱落下来,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他本人却悠然地吹响了龙笛。而将裙裤一直垂挂到膝头上来、露出了大腿的铭助,则用双手敲响着铜锣!
四
出面收拾这个残局的,是阿纱。她那种成竹在胸的神态,使得古义人望尘莫及。女孩子们挨着肩头抽抽搭搭地哭泣着,男孩子们则以连香树群为目标,往斜坡上攀缘而上。在这种歇斯底里告一段落——让阿动从陡坡旁绕过去,中止连香树树根舞台上的节目——之前,阿纱就皱着眉头站立起来,用那种让人回想起她从事社会活动时的演说声调说道:
“啊,愚蠢!糊涂!你们都打算加入傻瓜的行列吗?!其中最傻的,是那个想要爬到连香树上,去抓野漆树叶子的同学。那里有几个人?不要用手碰脸!尤其不能碰眼睛!已经迟了,从这个背篓里取出肥皂……用那里的石片割成小块……到溪流里洗了身子后再回来!仔细清洗你认为接触过野漆树的所有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连屁股都可以洗!女孩子们,不要去看那些无聊的玩意儿!
“阿动君,等那些去洗身子的男生回来时,请点一下名。马上就要往鞘那边去了。作为中学生的课外实习,在那里大概为你们准备下更厉害的东西了吧?”
接着,阿纱转向仍然僵硬着身体和神情、如同敌人般互相对视着的香芽和罗兹:
“在香芽君这个年岁时,较之于性本身,我对性方面的知识更好奇。不过呀,那玩意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即使说是‘天狗的男娼’,那也是和民间的传承故事有关。其实,那都是想像力贫乏的男人们的臆想。对于我们来说,那只是一个很傻的问题。
“……罗兹小姐,请不要太把这个问题当回事。即便在这样的乡下,只要上了中学,不论男女生,都会说一些比较露骨的话,还会有一些孩子进行实践呢。”
阿动忠实地按照阿纱的指示,一面点名一面重新排好了野游的队列。他和中学高年级的男生一同组成先头小组,接下去是女生的队伍,走在女生队伍前面的,是被她们作为负责人而接受的香芽。
阿纱和古义人则将罗兹夹在他们俩之间,跟随在余下的男生之后。队列返回到早先经过的、架在溪流上的木桥处,拐入被巨大而繁茂的阔叶树遮掩住了的斜坡上的路径,往下走到渐渐明亮起来的树丛中。不大工夫,一行人就来到南北不过百来米、并不很宽阔的草原上。这里,就是鞘了。南端,是一片被整理过、可在樱花季节举办赏花宴的草地。阿动并没有在这里停下休息,而是领着大家往位于缓坡之上的鞘的北端而去。
探险队摸索着走到的地方,位于因莽莽野草而不便行走的鞘北端那块纺锤形大岩石面前。在代代相传的故事中,这块黑黢黢的大岩石挟裹着雷火自天而降,横扫了这里的原始林,削刮去地面,形成了这个鞘。
“上次和阿动君到鞘来的时候,光是走路就让我疲惫不堪,在南面的草原上休息过后就回去了。但是,我们做了约定:下次要登上北侧,观看‘森林的不可思议’。因此,我就一直期待着。
“然而,虽说硕大无朋,却也只是一块圆溜溜的岩石嘛。”
看到罗兹过于失望,于是阿纱安慰道:
“在古义人的小说中,所谓‘森林的不可思议’,就是从宇宙携带使命来到这里的物体,一句句地吸收人们的语言,并随之而改变自己的形状吧?那可过于罗曼蒂克了。可是呀,我们也曾听说过有关大岩石与进山工作的村里人所作答问的传说。该说是神秘性吗?还是说伦理性?或者说,虽然也有可疑之处……若问人们所谓‘心’为何物,如果回答说,那是‘魂的容器’,‘森林的不可思议’便会高兴地发出朦胧的荧光?……”
阿动离开中学生们,也离开了古义人他们,站立在大岩石前一块高出的地方,像是在等候着谁的到来。这时,阿新和阿胜改回常见的中学生装束,出现在大岩石后稍微低矮下去、连接着灌木丛的狭地上。男孩子们还存留着刚才那个突发事件引起的兴奋,欢笑并大声喊叫这两人,可阿新也好,阿胜也好,都没有因此而放松自己的表情。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因其后现身的真木彦身穿神官的正式装束而被大家所理解。
阿新和阿胜用跑步鞋踩倒和踏平了野草,真木彦穿着木屐悠然走过来,与阿动对换站立的处所——对于古义人甚或罗兹,他连一眼也没看——并背对大岩石站下后,突然间开始了他的讲话:
“我并不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因此不存在像长江先生在小说中写的那样,对这块土地上流传着的故事怀有亲切感。我想请大家观看的,是这块大岩石背面镌刻着的记号。这是这座林子里曾存在‘童子’的证据。
“在此之前,大家曾听家里人说起过,自己的祖先们的生活方式比较特别吧?他们在森林中的山谷里,自己开垦土地,一直自由地生活着。但是,后来他们必须与统治着这个地方的藩进行交涉。这时,虽说像孩子般的年轻,头脑却异常聪敏的铭助,便前往大洲的御城联络。
①城代,日本江户时代在主公外出期间,代其执掌政权的家老——译注。
②家老,日本江户时代的家臣头目——译注。”不过呀,在御城里,也有学者般的人物,拥有城代①、家老②这样重要的地位。此人年轻时曾在江户……也就是现在的东京……见到过名叫神童寅吉的少年,还听他说了一些话。这位大人物出席了在餐馆举办的类似于文化中心的活动,并将寅吉的话语记录在了日记上。
“这个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家老,所以,不曾与铭助直接会面,却从儿子……一位年轻的武士……那里,听说了铭助的情况,因此而联想到了寅吉。于是,就取出旧日的日记,让儿子看了其中的相关记载。年轻武士仔细阅读了日记内容,发现与铭助在城里所说的话竟无二致。因此,年轻武士以及他的朋友们便开始信任起铭助来了。如此一来,应该说,铭助在城里得到了强有力的伙伴。
“所有的内容全都一致,尤其是日记中抄录下的、寅吉在纸上描画出的其他世界的文字,与铭助所写文字完全一样。听说,当自己写出来让别人观看的文字遭到怀疑时,铭助勃然大怒,竟拔出短腰刀要砍杀对方。还说,这些文字是骑乘在破坏人背上去外国学习得来的,为了不忘记这些文字,回来后随即用凿子镌刻在森林深处的岩根上,假如怀疑,就去那里看看!
“那么,我所说的证据,就在这块大岩石的背面,是铭助刻下的不可思议的文字。掘开掩盖住文字的坚硬土层后,阿动君和我发现了这些文字!”
真木彦穿着神官的正式服装,因此看上去让人觉得,此前他似乎一直手持着笏。接着,他和阿动在大岩石的侧面拉上纸胶带,中学生们在胶带四周围成了一团。古义人和阿纱也站在孩子们后面向那边探望。罗兹好像已经看到写在纸上的文字,可真木彦在结束讲话时像是在炫耀那刺激听众口味的话语:
“这是早在一百五十年之前,铭助君镌刻在这里的文字。而且,这或许是一万年前、甚或十万年前的文字。请过来仔细观看。绕到后面去的道路,是从大岩石下钻过去的,所以,要注意头部!为了彻底实行两人一组看了就回的方法,请依次传送并使用头盔。请不要长时间观看。如果能够读懂一个文字,那就很了不起了!”
男女中学生们老老实实地顺序等候着接交头盔,往来之间并没有任何迟滞。回来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富有兴趣的生动表情。古义人和罗兹最后等来了头盔。面对真木彦执拗的邀请,阿纱表示因为患有封闭恐怖症而不能从那个洞窟般的岩石下钻过去,从而认真地拒绝了。阿胜此时已和在连香树舞台上演出时大相径庭,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跟随在他的身后,来到潮湿阴冷的灌木丛中的空隙处,只见同样一本正经的阿新正蹲在那里。顺着岩石开掘而成的沟槽底部流淌着清澈的水流,约莫一半面幅正被水流冲刷着的岩石根部,可见真木彦所指示的点点文字。
许久以来,还是第一次与罗兹将头挨靠到一起,在她的体味和香水的香气包裹下,古义人感受到濡湿的岩石表面上冷森森的感觉所带来的反射。周遭蓦然鸦雀无声,只听到小鸟的两声啼鸣。他感到被什么东西监视着因而转身看去,只见色泽浓郁而繁茂的灌木丛中,一蓬高高探出的圆锥绣球花的白色花茎被茂盛的叶片围拥着。
古义人对正站起身来看着那边的罗兹说起想到的往事:
“当年,就把那里可以看到的、正开放着白花的树的树皮剥下来带回去,母亲就以它为原料制作和纸的纸浆,以备那些订购了上等白纸的画家和书法家年底……
“我和母亲一起来,砍下那些比较高的粗壮树干。不过,像现在这种开花季节,也就是易于区分的季节,是不让砍的,说是因为‘童子’喜欢那些花儿……因此,要记住开花的树所在地点,以便秋季再来。因为我的记忆力比较好,便被母亲视为珍宝。
“但是,一旦要运回去,扎成一捆的树干就显得过于沉重,我就在每次前来看花时,好歹先砍倒必要数量的一半,再捆扎起来,然后就挑回去。当我告诉母亲,途中总觉得有谁从后面看着我似的,母亲便会逗弄我说,你干下了对不起古义君的事,当然会被人从后面看着……”
“孩童时代的古义人,过的是平静的生活吧。”
“真木彦的社务所现在不也很平静吗?”
“我们的生活,并不平静。”罗兹神色一变,黯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