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再次站在御先町“夜见之黄昏,虚空之苍瞳。”的面前,是在第二周的周五,这次是在将要接近黄昏的时候——
上周来到这里完全是个偶然。
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偶然间发现这里,但是这次情况有些不同。说起来,开始的时候也打算过来但是却没有来。因为有别的目的所以就动身了,最后,没想到又来到了这里。
到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但是,这里的光线已经很符合“黄昏”这个词了。在发出红色光芒的夕阳中,假如现在有认识的人从对面走过来,似乎也没办法马上就能认出是谁呢,那种……
早失去了当初的目的。放弃吧回去吧。这样想着,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在我的眼前,之前那块写着“夜见之黄昏……”的招牌出现了。
仿佛被它吸过去似的朝那边走去。椭圆形的展示窗里面和上周一样,摆放着美丽的奇特的只有少半身的少女人偶,那个“虚空之苍瞳”空洞地映照着我的身影。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从那之后这件事便成为我无法释怀的事情中的一个——
无法抵抗内心的好奇心,心里的某个角落在追逐着当初的目标,于是我推开了招牌旁的人口的门。
哐啷,响起沉闷的门铃声,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这里比外面的黄昏更像黄昏,以微暗的间接照明为基调,房间比大致相像中的更深,而且往里走发现那里设置了更宽敞的空间。带有一点点颜色的聚光灯在各处投影出小小的光圈。被照亮的是,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人偶。有身高超过一米的大型人偶,也有很多稍小一些的人偶……
“欢迎光临。”
迎客的声音。
走进去的左边——正好在展示窗内侧的地方有一张细长的桌子,可以看见那里有个人影。穿着深灰色的衣服,仿佛要融入店内的微暗一般,从声音的语调来推测,应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啊……你,你好……”
“哎呀,这么年轻的男生来这里还真是少见呢。是买东西吗?还是……?”
“那个,偶然从店门口经过,很好奇是个什么样的店呢。这家店……是什么店呢?”
桌角上有本陈旧的登记本。在那前面立着一块小小的黑板,用黄色的粉笔写着“入馆费五百元”。我把手伸进校服口袋里摸索着,掏出零钱。
“是中学生。”
老婆婆问道。
我略微一震,端正了姿势。
“是的,夜见北的。”
“那半价就可以了哦。”
“啊,好的。”
走到桌子前,按照半价交了入馆费。伸出手来接过钱的是满是皱纹的苍老的手掌,从微暗的灯光中透出的对方的脸,这个时候终于能够看清楚了。
雪白到好看的头发,弯曲成钩状就好像魔法师一样的鼻子。因为戴着深绿色眼镜片的眼镜,所以无法看清她的眼神。
“那个,这里是……人偶店……吗?”
我一字一句地询问道。
“人偶店……是呢。”
老婆婆微微侧头,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算是吧,可以说一半是店铺,一半是展示馆呢。”
“——哈啊。”
“也有卖的商品,但是价格可不是中学生能买得起的哦。不过,可以随意观赏。也没有其他的客人……”
说完老婆婆用两只手撑着桌子慢慢地探出身,把脸靠近我。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看不清楚似的。
“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给你倒茶哦。”
保持着这种可以感受到对方气息的距离,老婆婆说道。
“里面有沙发,所以如果累了的话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
“好的。啊,不过茶就不用了。”
“这样哦。请慢慢看。”
店内——或者应该说是“馆内”吧——放的音乐是和灯光同样微暗的弦乐乐曲,演奏主旋律的似乎是大提琴。这首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有些印象的曲子,只觉得是首悲伤的曲子的我,在这方面的修养一定还很不够。因为在被告知这是大师的古典名曲,以及这是在九〇年代发表的备受瞩目的曲子的时候,我也只是说了句“这样哦”表示知道了而已。
把碍事的书包放在里面的沙发上,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参观了各处陈列的人偶。
开始的时候我还忍不住时不时地偷瞄一下桌子那边的老婆婆的行动,不过,不一会儿就完全顾不上她了。完全被人偶们吸引了,根本顾不上别的。
在微暗的室内黄昏下,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卧躺着。有的像是受到惊吓一样睁大眼睛,有的半闭眼睑陷入沉思中,有的则是沉沉睡去……
那些人偶大多数被做成美丽少女的模样,不过当中也有少年,也有动物。还有一些东西采用了把人与兽混在一起的不可思议的造型。不只是人偶,墙壁上还装饰了很多画——幅描绘着不知是何处的梦幻风景的油画非常显眼。
不只是展示窗里的人偶,大约有半数的人偶都是之前所说的那种“球体关节人偶”。手腕、肘部、肩、脚腕、膝盖、裆下……各部分的关节都是用球体做成,能够自由的活动,摆成各种姿势,营造出某种独特的凄美氛围。
要怎么形容才恰当呢?虽然有一种冷冷的或者是淡淡的真实感,但是却不是真实存在的。
表面看起来像人,实际上和人并没有相似之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实际上却不属于这个世界。——就好像在这边世界与那边世界之间微妙的地方,勉勉强强以这种形态存在着……
不知不觉。
我不断地深呼吸着。自己必须代替无法呼吸的他们还有她们呼吸空气,不知不觉我已经开始陷入这种奇妙的想法中。
对于这类型的人偶,我有一定的了解。
在父亲的藏书室中看到德国人偶制作师汉斯·贝鲁梅鲁的照片集,大概是在即将升上初中之前的寒假。多多少少受到这个的影响,在日本似乎也很流行制作同种类型的人偶,而且也在好几本照片集中见到过——
如此靠近实物’而且还能看到这么多个,这还是第一次呢。
我有意识地深呼吸。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最终连自己的呼吸也会停止一样。
大部分的人偶,会附上一张写着制作者名字的纸片。墙上的画也是如此。虽然都是一些我不认识的名字,不过说不定也有一些是我认识的呢,也许这些名字当中也有一些著名的作家呢。
【请这边走。】
就在我看完了陈列的所有人偶,准备回到沙发那里拿回我的书包的时候,发现在房间最深处的一个角落的墙上,贴着一张标有箭头的纸。
文字旁边的箭头指向斜下方。咦?带着疑问重新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里似乎有楼梯通往地下室。
我转过头看看了老婆婆。
她坐在桌子前面微暗的灯光下,一直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睡着了吗,还是正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呢?总之——
明明白白地写着“请这边走”,所以应该也不算是我自己擅自走下去的吧。
我一边不停地用力深呼吸,一边轻轻地走向楼梯。
2
地下室的空间比第一层要小很多,简直就像个地窖。气温也很低,真是冷到不行了。
为了减少湿气而开启了除湿装置吧。虽然一边想着这种现实中的问题,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脚开始往上窜的凉气,有种往下走一层,身体的能量都被吸走了的感觉。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何脑袋一阵眩晕,就好像身上背着看不见的东西,肩膀变得越来越沉重。
和我那没有确切依据的预想一样,在那里等待着我的是与世隔绝的景象。
与第一层一样的微暗灯光,但是在比第一层更多的白色强光中——。
古老的牌桌上、扶手椅上、壁橱里、暖炉里,或者是床上……直接搁置了很多人偶。不是“人偶”,“它们是各种各样的零部件”,这么说应该更恰当吧。
与展示窗中的少女一样只有上半身的被摆上在桌子上,只有胴体的被摆放成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好几个只有头部或手腕的被摆放在装饰架上……就是这种景象。
暖炉中立着好几只手腕,椅子和架子下面伸出好几只脚……
这样一番解说避免不了大家的责备,认为我很怪癖或恶趣味,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乍一看,包括零部件杂乱无章的摆放方式,整个空间布置都是毫无秩序的,但是,怎么说呢,还是能够感觉到具有在某些方面的一致性的美感——,不,也许这只不过是我自己的错觉吧。
除了白色墙壁中的暖炉之外,还建造了好几个壁龛的凹处。当然那些地方也变成了放置人偶的地方。
有着与展示窗中的少女极其相似的容貌,仅缺少右腕的人偶站在壁龛里。旁边的壁龛里,放着一个合上像蝙蝠一样的薄薄的翅膀,脸的下半部分被遮挡的少年。还有一对没有胴体的美丽的双胞胎也被放在壁龛的。
马上就要走到地下室的中间位置了,我更加有意识地反复深呼吸。每一次呼吸凉气就浸进肺部,然后扩散至全身,我是不是离放置人偶的地方越来越近了呢。突然我注意到了。或者说——
与一楼一样流淌着微暗的弦乐乐曲。如果音乐声停止的话,我是不是就能够听见在这个冰冷的地下空间里,那些人偶相互交谈的秘密耳语呢——边这样想着……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会被这些东西包围着呢?
像这样一本正经地自己问自己是理所当然的吧。
啊啊。为什么我现在才……
……当初的目的。说得难听点,就是“跟踪”。
第六节课结束后,喜欢蒙克的望月优矢说我们两个人的家在同一个方向,所以结伴走出了教室。然后和风间、勅使河原,还有身材矮小的娃娃脸男生前岛(实际上好像是剑道部的高手)不知为何走到了一起,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从走廊的窗户看到了正走在校园里的见崎鸣。和之前一样,从今天下午的课程开始,她就没有出现过,具体在什么地方不详——
在那之后不久我的所作所为,如果被和我在一起的同伴看见的话,他们应该会被吓到,然后对我说“又来了”吧。“那,我先走了。”我突然说道,说完便跑开了,把他们丢在一边。
这周的周一和周二,连着两天鸣都没有在学校出现过。
不会是真的受了很严重的伤吧?我越来越担心了,但是,周三的早上她却出现了,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像往常一样坐在最后一排窗边的位置,安静地坐着一直都没动过——点儿也没看出有受伤或者生病的迹象呢。
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想着也许能和上周一样在屋顶上聊会天,但是期待很快就落空了。她根本不在屋顶上。那天就那样结束了,不过第二天周四和周五——也就是昨天和今天,有几次找到了机会,多多少少也和她聊了一会。老实说,虽然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和她好好说说话,想和她说更多的话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呢,就这样一直犹豫不决,下不了决心。
就在这个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看见了她的身影。
一想起这件事,还是会觉得很不好意思。仅仅是因为当下的冲动,我采取了行动。飞奔着离开了校舍,朝着她前进的方向跑去,看到她一个人从后门走出校外的身影。虽然也可以大声叫住她,但是我没有这么做,而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总而言之,这个就是,当初的目的——“跟踪”的起因。
对于校外马路的熟悉程度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好几次跟丢了又重新找到她的踪影,就这样一直追逐着鸣的背影。虽然也想过要在可以假装自然地和她打招呼的距离的时候叫住她,但是为什么直到最后都没有缩短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呢?怎么说呢?因为这么做的话就好像跟踪她这件事情本身变成了目的一样……
然后——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最终还是完全失去了鸣的踪影,这就是之前说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如何走出去,就这样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这里——御先町的“夜见之黄昏,虚空之苍瞳”。
见崎鸣。
围绕在她身上的不协调感——也可以说是“谜”吧——从上学的第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周多,这段时间里这种感觉慢慢地变强变大,现在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形成了某种“形状”。
但是,又没办法明确地把握它。不明白的事情和无法判断的事情堆积如山……不,不明白的事情绝对比较多。还有上次水野小姐告诉我的事。有什么办法可以停下来就好了,考虑得再多也还是很难解决……老实说,我现在几乎已经走投无路了。
直接向本人询问是最快的捷径,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知道是知道……
“……啊……”
我不自觉地发出惊呼声,是因为建造在地下的异样的空间里,发现了至今为止还没有看过的,放在最里面的东西,那个是——
立在那里的是,足足有小孩子那么高的纵向长的涂黑的六角形箱子。
——棺材?没错。那就是棺材。西洋式的大型棺材静悄悄地安放在那里,然后那里面……
晕眩的头部强烈地摇晃着,我一边用两手摩挲着已经冰冷的肩膀,一边向那个棺材走近。装在里面的人偶——与这一层里的其他人偶的风格有些不同,这个人偶没有眼睛。
这是一个手、脚还有头部,所有的零部件都很完美的少女人偶,穿着苍白而轻薄的裙子,躺在棺材中。
比真人体型要小一点。我想可以确信的是,我知道有个人和这个人偶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所以说……
“……鸣?”
发出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为什么会这样……”
与人偶一模一样的是鸣。
虽然头发的颜色是褐红色,和鸣不一样,而且头发长度在肩膀以下,但是那张脸,加上那个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和我所认识的鸣一模一样。
右边眼睛直直地看着空中,那就是“虚空之苍瞳”。左边眼睛隐藏在头发里。比真正的鸣更像白蜡的肤色。淡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看起来就像是现在正在诉说着什么的样子……
……说什么。
对谁。
究竟,你……
我轻轻地用手抱住越来越觉得晕眩的头,就这样一直呆呆地且沉醉地站在棺材前。——这个时候。
理应无法听到的她的声音,却突然传人了我的耳朵里。
“唔。你不讨厌这种东西吗,榊原君?”
3
当然不是棺材中的人偶在说话,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即使是一瞬间,我也陷入那种错觉当中,不是我说得夸张,那种惊吓就像是肺部发生爆炸一样。虽然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视线却仍然被人偶的嘴唇强烈地吸引住了。
呼……,接下来却听到了轻轻的笑声。当然,这个时候人偶的嘴唇完全没动。
“为什么……”
接下来还是她的声音。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个是见崎鸣的声音,一定不会错的。这个声音果然是从眼前的人偶那里传来的。
幻听?难道说,这个……
我松开抱着头的两只手,用力地摇着头。就这样重新看看人偶。
——于是。
拉开暗红色帘子,就站在我眼前,从那个棺材的后面走出来。她——真正的见崎鸣,默不作声的现身。
虽然穿的并不是裙子,而是夜见北的制服,但是在我眼里,她看起来完全就像是立在那里的人偶的影子实体化之后现身的样子。
不自觉地发出“唔唔”的低吟声。
“为什么……”
“我并不是想吓唬你才躲起来的。”
鸣说道,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
“碰巧今天你也到这里来了,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说着的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或者说为什么忽然从那种地方出现啊。真是的……
鸣安静地走到棺材前面。没有带书包。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人偶。
“觉得很像。”
她向我问道。
“——啊啊,嗯。”
“确实……很像吧。但是,这只是我的一半。说不定不是一半,也许一半都不到。”
这样说着的她,慢慢地朝人偶伸出了右手,将褐红色的头发拢上去。隐藏的左眼就这样露了出来。那里并不像鸣那样带着眼罩,而是与右眼相同的“虚空之苍瞳”。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终于开口询问她,鸣忽然从上至下地轻抚着人偶的脸颊。
“偶尔下来而已。因为我不讨厌这里。”
——就算她这么说也还是不明白呢。
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个建筑物里?
“话说回来,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吧。”
离开了人偶的棺材,鸣向我这边转过身来。
“为什么你——榊原君今天会来这里?”
我当然也不能告诉她,我是从学校一路跟踪你过来的。
“之前就很在意这家店。上周偶然间从这里路过发现了这家店呢。所以今天决定进来看看……”
鸣的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点头说了句“这样”。
“真是有趣的偶然呢。——像这种在展览馆里的人偶,也有人会觉得很恶心吧。榊原君好像不这么认为呢?”
“嗯,算是吧。”
“你怎么看呢?进来看过之后。”
“觉得很厉害。虽然说不太清楚,但是很漂亮,感觉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一看到它们,胸口就会骚动不安……”
拼命寻找着合适的词语,但是还是笨嘴笨舌的。鸣没有回应我什么,朝着墙上几个壁龛中的一个走去。
“我最喜欢这个孩子了。”
鸣看着壁龛说道。那里放的是不久前我才看过的漂亮的结合在一起的双胞胎的人偶。
“非常宁静温柔的脸。像这样连结在一起,还能如此安心,真是不可思议。”
“不正因为连结在一起才会觉得安心的吗?”
鸣嘟囔了一句“不是吧”。
“如果是因为没有连结在一起才安心的话,就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唔——嗯……”
一般来说不是反过来才对么?我虽然这样想着但是没有说出口,一直观察着她的行动。我正想着她接下来是不是会再次转向我这边的时候,她突然这样说道。
“你很在意吧,我的左眼为什么会带着眼罩。”
“啊……没有……”
“那就让你看看吧。”
“咦?”
“那就让你看看吧,眼罩下的真面目。”
鸣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左手手指的指尖放在白色眼罩的边缘。右手手指的指尖摘掉挂在耳朵上的细绳。
我大吃一惊,惊慌失措,但是视线却无法从她手上的动作移动——直在流淌着的弦乐乐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在这个异样的万籁俱寂的地下室中,只有沉默的人偶包围着我们,有种正准备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感觉,我惊慌失措地把这些想法打消了……
……不一会儿。
鸣的眼罩取下来了。在看到她露出的左眼之后,我倒抽了一口气。
“那,那个是——”
虚空之,苍瞳。
“那个是,装上去的假的眼睛?”
与棺材中的人偶一样。
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她的右眼,那明显材质不同的黑色瞳孔。与人偶的眼窝中镶嵌的瞳孔相同,闪耀着无机质光芒的苍之瞳,在那里……
“我的左眼就是‘人偶之眼’。”
仿佛喃喃自语一般,鸣轻轻地说道。
“因为会看到一些看不见反而更好的东西,所以平时会遮起来。”
——她这样说道。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理由。
头再次开始眩晕。呼吸也有点混乱,感觉心脏就在耳边发出鸣叫声一样。相反的身体却比之前更觉得冷了。
“不舒服吗?”
被这样问道,我慢慢地摇摇头。鸣微微眯起那只不是“人偶之眼”的眼睛,“不习惯的话,也许是因为这种地方不太好呢。”
“不太好?”
“人偶……”
鸣说到一半便不再继续往下说,重新戴上了眼罩。然后更正道。
“人偶呢,是很空虚的呢。”
夜见之黄昏,虚空之……
“人偶是空虚的,身体和心都是,非常的空虚……空空如也。那是‘死’都能穿过的空虚。”
仿佛要悄悄地揭开这个世界的秘密一样,鸣继续说道。
“空虚之物,必须要用什么东西来填满。如果是在这种闭合的空间里,被置于这种平衡状态下的话……更是这样。所以呢,在这里呆着不觉得有种被吸走了的感觉么?从自己身体里面,各种各样的东西。”
“啊啊。”
“虽然习惯了的话也就没什么了一走吧。”
鸣说完便从我身旁走过来,走向楼梯。
“上面会比这里好一点。”
4
入口处的桌子旁,没有看到之前的老婆婆。到哪里去了呢?去洗手间了么?弦乐乐曲也停下来了,微暗的店内一馆内安静得令人害怕。怎么说呢,这就像是“死”从某个地方穿过的感觉……
鸣好像完全不害怕一样,坐在我放书包的沙发上。我一句话也没说,跟着坐下来,正好和她斜着面对面坐着。
“经常来这里?”
沉默一阵之后,我先问道。
“——算是吧。”
像是低声自语一样,鸣回答道。
“家在这附近么?”
“算是这样吧。”
“这里,外面的招牌上写着‘夜见之黄昏……’,是这家店——展览馆的名字吧。”
鸣一言不发地额首。我继续说道,“‘工作室m’呢?招牌下面有这样的牌子。”
“指的是二楼人偶工作室。”
“都是在那里制作的呢,这里的人偶。”
“kirika的人偶呢?”
鸣补充道。“kirika?”
“汉字写作雾雨的‘雾’,果实的‘果’。就是雾果呢。——在上面的工房创作人偶的人。”
这么说起来,附在陈列的人偶上的纸条,写着制作者名字——“kirika”或者是“雾果”——好像是有几个。大概挂在墙上的油画上也有吧。
“地下室的人偶也是么?”
我朝里面的楼梯看了看,“那里的人偶都没有贴制作者名字的纸条。”
“大概全部都是雾果的作品吧。”
“棺材里的那个也是?”
“——没错。”
“那个人偶,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和你那么像?”
鸣微微地歪着头,说了句“谁知道呢”搪塞过去了。——假装不知道?唔。我是这么觉得的。
当然应该是有原因的。当然她应该是知道的……但是——
我轻轻地吸气,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想要问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要怎么问才好呢?从哪个问题开始问好呢?——就算我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吧。最优的选择就是找一些应该可以得到答案的问题吧……
“在屋顶上和你说话的时候就想问你了。”
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我开口问道。
“第一次在医院的电梯里遇到你的时候,你拿着的东西——那个也是人偶吧。”
之前都是冷淡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今天鸣的反应却不一样。
“是呢。——没错。”
“那个就是‘要送过去的东西’么?”
“——没错。”
“你乘电梯到了地下二层呢。你要去的地方该不会是太平间吧?”
于是鸣仿佛在逃避什么东西似的避开了我的视线,一阵沉默。至少没有直接说“NO”。我是这么觉得。
“那天——四月二十七日,那家医院里有个女生去世了呢。那个孩子……”
也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吧。鸣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看起来如同白蜡一般。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啊啊……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就变得和地下室的棺材中的人偶一样了么?这种荒唐的想法忽然浮现在脑海中,自己也吓了一跳,心微微一颤。
“……那个,那个。”
我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在脑海中搜寻着合适的词语。
“那个呢,但是那个……”
根据上周周六,水野小姐打来的电话得知的信息——问题就是那天,在医院里去世的不知是名字叫做“misaki”还是“masaki”的女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意味着什么呢?要给这件事想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尽管如此……
“见崎你,有没有姐妹?”
终于下定决心这样问她——会儿之后,鸣的视线依然看着别处,沉默地摇摇头。
——好像是个独生女,父母那边也因此而乱成一团。
那个时候,在电话里水野小姐确实这么说了。
死去的孩子是独生女。鸣也没有姐妹。尽管如此也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可能。如果没有姐妹的话,有可能是表亲,或者……考虑了很多的可能性。
就和“misaki”或者是“masaki”这个名字的问题的一样。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或者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就这样被传来传去也说不定……
“那,是为什么呢?”
我用一种假装轻松的语气询问道。
“究竟是为什么呢?”
鸣把视线转回我这里,回答道。不是“人偶之眼”的那只漆黑的眼睛,怎么说呢?好像看穿一切的样子,有种冰冷的感觉。于是不由自主地,这次换我逃避她的视线了。
两只手臂上微微冒起了鸡皮疙瘩。脑袋中,感觉像是被无数小虫子缠绕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
再次有意识地深呼吸,同时慢慢地看了一遍陈列着的人偶。好像它们都在注视着我一样。桌前的老婆婆还是没回来……忽然想起,十几分钟前还在那里和老婆婆说过话。交谈中有句话,现在才回想起来。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啊,我依然觉得混乱。等等——不,应该是非常混乱。
更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把目光转向鸣。在灯光下,有那么一瞬间,把坐在沙发上的她看成是全黑的影子。让我回想起了,第一次在教室里见到她的时候的感觉。没有清晰的轮廓,存在感薄弱的“影子”……
“除了这件事情,你想问的事情还有很多吧。”
鸣说道。
“啊,那……”
“已经不能再问了。”
对于我想直接问的问题,她马上给出了回答。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别在胸前闪着光的姓名卡上。满是污渍和褶皱的淡紫色衬纸上,用黑笔写着“见崎”两个字——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然后再张开,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转校过来之后,不知有多少次感觉怪异了。而且……所以呢,那个。”
“所以说小心一点为妙。”
鸣一边用指尖轻抚着眼罩的边缘,一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所以说不要离我太近比较好呢……不过,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是指什么?”
“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榊原君。”
鸣再次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慵懒地靠着沙发。
“有这样一段故事。”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开始继续往下说。
“这是以前……在二十六年前的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故事。——这个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吧。”
5
“距今二十六年前,夜见北三年级有个学生。这个学生,从一年级开始一直受到大家的喜爱。学习优秀运动万能,在画画和音乐上也都很有才能……但是并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优等生呢,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也有恰到好处的脆弱之处……据说,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大家都很喜欢他。”
鸣一直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地方,静静地说道。我沉默着倾耳聆听。
“但是呢,升上了三年级,班级换成三班之后,那个孩子在第一学期开始,正好刚满十五岁的时候,忽然死掉了。据说是一家人乘坐的飞机发生了坠机事件,不过还有很多种传言。也有的说不是飞机坠机而是车祸之类的,还有的说是家里发生了火灾……还有很多不同版本。
“总之就这样,班里所有人都受到了沉痛的打击。骗人的,难以置信……大家都沉浸在这无尽的悲伤当中,但是这时候,突然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鸣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但是我依然沉默不语。不知道要做何种反应’现在心里只是充满了困惑。
“那家伙才没有死呢。”鸣轻轻地继续说道。
“大家看,现在不是也在那里么。然后指着那孩子的课桌说道,大家看,那家伙就坐在那里哦,还活着呢,正好好地坐在那里……
“就这样,接连不断地出现对这些话表示赞同的学生。真的,那家伙没有死,还活着,现在也坐在那里……就像是连锁反应一样,这种说法在整个班级里蔓延开来……
“班级中受欢迎的人忽然以那种形式死去的现实,任谁都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吧。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吧。但是一但是,问题是呢,据说在那之后一直维持那样。”
“——那样?”
从她开始说这段故事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开口提问。
“那个是……”
“在那之后,班里所有人都装出那孩子现在还活着的样子。现在也还是作为这个班级的一员坐在教室里,好好地活着。所以呢,今后大家也要一起努力哦,大家一起迎接毕业的那天吧,装出这种样子……”
——大家一起好好度过最后一年中学生活吧,一起努力吧。
鸣把二十六年前“老师”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在第一天上学的早上,久保寺老师把我介绍给班里的同学的时候也听到过。
——大家一起努力吧。然后到了第二年的三月……
最后在这样的状态下,三年三班的同学们度过了他们的中学生活。那个死掉的孩子的桌子就这样被保留了下来,同学们偶尔和他说话,一起玩游戏一起上学什么的……当然,这全部都是装出来的。毕业典礼的时候,校长还特别为那孩子准备了座位。
“我说,这些都是真的么?”
我忍不住问道。
“是传言或者传说之类的?”
鸣什么也没说,继续淡淡地说下去。
“毕业典礼之后,在教室里拍了毕业照,全班同学和任课老师一起。然而事后,看到冲洗出来的照片的时候,大家都注意到了。”
鸣停顿了一小会后,这样说道。
“据说在那张集体照的角落里,拍到了实际上不应该存在的那个孩子的身影呢。像死人一样苍白的脸,和大家一样站在那里微笑着……”
啊啊,果然是传说之类的么。也许是“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事件”。
中的一个。——不过,还真是能让空气凝结的话题呢。
虽然这样想着,不过怎么说呢,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为了忍住笑意,脸颊微微地抖动着。鸣始终面无表情。
就这样盯着某个地方沉默了好一阵子,好几次轻轻地上下耸了耸肩膀……最后,低声补充道。
“那个孩子个死掉的学生呢,名字叫做misaki。”
这件事出乎我的意料。
“misaki?”
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那个是……姓氏?那名字呢?是男生?还是女生?”
“谁知道呢。”
不知道么,还是知道却不想说呢。从略微歪着头的鸣脸上的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也有人说不是misaki,而是masaki,不过这么说的还是占少数。我想应该不是masaki,果然还是misaki吧。”
……二十六年前。
我在心里反复回味着刚才鸣说的话。
……二十六年前,夜见北三年三班有一名叫做misaki的受欢迎的学生……
……啊,等等。等等。
我想起来了。
说到距今二十六年前,不就是妈妈——十五年前去世的妈妈,理津子上中学的时候那会么?说不定……
我的反应有些微妙的变化,不知道鸣是否注意到了。她再次靠向沙发背,用同样冷淡的语气这样说道。
“这个故事呢,还有后来哦。”
“后来?”
“话说回来,刚才说的那些就像是开场白一样呢……”
她正说着的时候,我搁在沙发上的书包里,响起一阵吵闹的电子音。那是手机的来电铃声。我好像忘记把它设置成振动模式了。
“啊。抱歉。”
急忙把手伸进包里,把手机拽了出来,屏幕上显示着“夜见山·外公外婆家”。也不能不管它,所以接起了电话。
“啊啊,恒一?”
正如我预计的一样,传来的是外婆的声音。
“你在哪里呢。都这么晚了……”
“那个,对不起,外婆。从学校出来回去的时候稍微绕了点路……唔,马上回去了。——身体情况?唔,没事的。不用担心哦。”
慌慌张张地挂掉电话的时候,店里又开始播放起一度消失的弦乐乐曲。哎呀,一边想着一边转过头去,发现老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入口处的桌子前。她正看向我这边,但是还是看不清隐藏在厚厚眼镜片下的眼神。
“讨厌的机器。”
鸣看了看我手上的东西,皱着眉表现出厌恶的样子。
“无论在哪里都能联系上,都会被抓住呢。”然后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便朝里面的楼梯走去。——为什么?又一次走向刚才那个地下室的房间吗……?
追上她么。但是,如果追上去了,她的身影却从那里消失了的话……喂,你没事吧。在想什么荒唐事呢。——那是不可能的。当然不可能。所以呢……不,但是……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差不多到打烊的时间了哦。”老婆婆含糊不清地对我说道。
“好啦,今天就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