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发生战争的时候,”她说:“桀利裘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发生战争,尼涅文也是一样。
“但最住在远处西南方的尼罗河部落的野蛮人,总是攻打他们南方的丛林部落以取得战利品。他们不只和我们一样吃死人的肉,他们还吃敌人的肉。他们认为这是光荣的行为,因为如此做可以将敌人的力量都吃进去,而且他们也喜欢人肉的味道。
“我刚才解释过,我们憎恶这样的行为。怎麽可以把敌人的肉给吃掉?但吃人肉不是我们和尼罗河族最大的不同,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他们爱好战争,而我们喜欢和平。我们没有任何敌人。
“现在我和我姊姊就要满十六岁了,有人告诉我们这时尼罗河族将会发生很大的改变。
“他们部落年老的王后没有生下女儿,因此她的王位无人可以继承。很多古老民族的王位都传女性,因为男人并不能确定她妻子所生的儿女确实从他所出,王位都只传给王后或者公主。这也就是为什麽後来埃及的皇嗣都会娶自己姊妹为妻的原因,因为他们要确保血统的纯正。”
“因此年轻的国王恩基尔有了麻烦,他没有任何姊妹,甚至表姊妹可以娶做妻子。但他是一个充满企图心的国王,决心捍卫自己的王嗣。最後他从泰格里斯和尤佛瑞斯山谷中的尤鲁克城选出他的女王。
“这个女王就是阿可奇,她是皇族的美女,也是女神伊娜娜的信徒。她将会为恩基尔的王国带来智慧。从此有关她的流言就在桀利裘和尼涅文的市场上,由沙漠往来的骆驼队中口耳相传。
“虽然尼罗河畔的人们可以耕种为生,但他们仍喜欢猎食人肉。这一点让阿可奇大大吃惊,她决心要改变他们这种野蛮的习俗。
“她也从尤鲁克城带来书写的习惯,尤鲁克的人民善於书写记事。由於我的家族以书写为禁忌,所以我不大清楚是否埃及人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文字。
“要一个文化要产生变化是很不容易的事。也许在使用文字记载税赋很久之後,人们才开始会用文字写诗;也许某个部落在栽种胡椒和香料数百年之後,才开始种小麦或玉米。就如你们都知道的,南美的印加王国在欧洲人发明轮子很久之後,才开始发明有轮子的玩具,虽然他们会用金属做装饰品,但他们没有想过金属也可以用来做武器,因此他们很轻易地就被欧洲人打败。
“不论如何,我并不清楚阿可奇到底从尤鲁克带了多少知识到尼罗河族去。但我听到很多关於阿可奇禁止他们再吃人肉的传言;违反这个禁令的人都会被处以残酷的责罚。这个有好几百年吃人肉传统的民族对这个命令十分愤怒,他们尤其不能接受禁止他们吃自己死去亲人的肉。不能打猎就算了,但是要让他们的亲人死後被埋在地下是绝难接受的事。
“为了实行阿可奇的命令,国王下令所有的死尸都要以布包裹起来并且使用防腐剂。人们不止不可以吃掉自己亲人的肉,还要用珍贵的麻布把尸体裹起来,并且展示给众人看,之後还要妥当地放在坟墓里,让祭师为他们做法。
“为了让人民信服这项命令,阿可奇和恩基尔告诉他们的臣民,假如尸体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亲人的灵魂就会得到安宁。他们说这样做不会令他们死去的亲人受忽略,相反地灵魂会有安全的归处。
“我们觉得这种说法十分奇特——把尸体保存在沙漠里华丽的墓穴中,还有死人的灵魂会因为尸体被保存下来而得到安宁。因为我们知道,人死後最好就是忘记自己生前的身体,只有丢弃了生前一切所有,死者才能上升到更高的境界。
“所以,我们在埃及可以看到他们庄严的墓穴里,躺著人肉都已朽坏的木乃伊。
“如果有人告诉我们族人:世上存在这种木乃伊的习俗,四千年前的埃及人就有这种习俗,后来还变成世界知名的神秘事件,二十世纪的小学生都要到博物馆去参观木乃伊我们一定会嗤之以鼻。
“不论如何,这件事实在也与我们无关。尼罗河族住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甚至我们也不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子。我们只知道他们的宗教从非洲为根源,他们崇拜奥赛瑞斯还有太阳神,雷,也崇拜动物神。但其他的我们就一无所知。当我们看到他们做的精致工艺品,可以想见他们一部分的个性。但这对我们来说还是十分陌生,不过我们也对他们不能吃掉自己祖先的尸体感到同情。
“当我们问精灵们有关埃及人的事情时,他们好像对埃及人很有兴趣。他们说埃及人的声音和文字都很不错,他们的庙宇和祭坛都很有趣;他们喜欢埃及的语言。然後他们就不再多说,像是对这问题失去兴趣一样转移话题。
“精灵说的事情让我们觉得很神奇,但是我们也不惊讶。我们知道精灵们到埃及里去假扮做他们的神,他们总是喜欢到处玩这种把戏。
“很多年过去了,恩基尔国王统一了帝国,并且敉平对於他和他改变食人习俗的反抗。他也组织军队向外征战,统领船队到海上航行。这是统治者常用的技俩:利用向外开战阻止内乱的发生。
“这和我们又有何相干?我们的生活一直都美丽而平静,我们有无数的果树和麦田,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摘取。我们的家园绿草如茵,总是有微风轻拂。我们从没想过会有人来侵略我们。
“我和我的姊姊在卡梅尔山间一直过著平静的生活,我们和母亲秘密地用只有我们才理解的语言交谈,向她学习所有有关精灵和人类的巫术。
“我们饮用著母亲自己用山间果实酿造的魔法酒,在幻想和梦境中回到过去,和死去的祖先们交谈——她们都是法力强大的巫师。总而言之,我们召回我们祖先的灵魂向她们学习巫术,有时我们也会以灵体飞出自己的身体,到天空遨游一番。
“我可以花很多时间来说我和姊姊在幻梦中看到的事情;我们两个曾经手牵手到尼涅文,去看那些我们从未看过的景象。但这些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让我解释一下精灵对我们的意义:我们与精灵生活於普同性的美好与和谐,精灵的爱意对於我们而言,如同基督教神秘主义者体验到的上帝之爱。
“我与姊姊与母亲共同生活於这等狂喜。我们生活於祖先的干燥温暖洞穴,族人带来我们需要的一切物品:上好的袍子、珠宝、美丽的梳子、皮制的凉鞋……每天我们的族人都会来与我们商讨事务,而我们将待解的问题询问精灵。我们可以要过精灵之力看到未来的一部份,有些事情以不可更转的方式进行著。
“我们尽心善用自己的超异能力与智慧。常有被魔鬼附身的病人被带来我们这儿求医,我们与精灵会合力驱除病人体内的邪灵。假若有房子被阴零占据,我们也会前往净灵。
“我们也把灵美药液给那些需要的人。他们会落入冥想般栩栩如生的梦境,事後我们会设法加以诠释。
“我们不时会探问精灵们的忠告,运用自己的智慧与神通力。有时候,对於各色意象的资讯会经由精灵来传达给我们。
“然而,我们最具神效的能力就是祈雨降落。
“这个能力可分为两种层次:‘小雨甘霖’是对於这等能力的象徵性示范,以及用以医治族人的心灵;‘狂风暴雨’是用来使农作物生长,这会花费我们极大的力量。
“两者都需要以强大的力量召唤精灵前来为我们施展灵力。‘小雨甘霖’通常让那些最喜爱我们的精灵达成,他们足以被托付於任何艰难的需求。
“然而,‘狂风暴雨’就需要大批精灵合力达成。由於他们有些彼此厌恶,有些讨厌合作,所以我们必须以甜言蜜语乞求他们。我们得吟唱并舞蹈,逐渐勾引起精灵们的兴致,终於让他们通力合作降雨。”
“玛凯与我只合作过三回‘狂风暴雨’。看到云层转为浓密、倾盆雨势哗然下落真是一种享受。我们的族人会跑到雨中,敞开心灵向精灵致谢。
“至於‘小雨甘霖’我们则常常施行,有时是为了自己的欢愉。
“使我们声名大噪的是‘狂风暴雨’。我们被称呼为‘山顶女巫’,许多来自各地的人前来向我们求助,许多地方我们连听都没听过。
“有些来到村落的人们是为了喝下灵梦药液,并让我们解梦。他们有时为了需要我们的引导而来,有时只想看看我们。我们的族人也殷勤招待他们。以他们的眼界来说,我们与本世纪的心理医生或精神分析师并无太大不同。我们研读意象并诠释意义,在潜意识中寻找被隐藏的真相。至於降雨的能力嘛,们只是增添那些信仰者对我们的信心。
“某一天,大概是我母亲死前的半年,一封来自凯门的国王与女王的信件来到。凯门就是当时的埃及。那是写於石泥板上的图形文字,也是他们文字的起源,通行於桀利裘与尼涅文等地。
“当然我们读不懂这文字,而且觉得他很恐怖,宛如诅咒一般。我们不想触摸他,但如果要了解他的意思,我们还是得那麽做。
“大意是说,至尊的女王阿可奇与国王恩基尔对我们久仰大名。如果我们能造访他们的皇室,他们将备感喜悦,会派遣使者来迎接我们,并致送我们许多赠礼。
“我们都不相信那使者的说词,虽然他自己只知道这个说词。但我们觉得背後还有文章。
“于是我母亲自己拿起石板,立刻感受到从手指传来的不祥意念。起先她不肯告诉我们那是什麽意思,後来她将我们拉到一旁,说女王与国王是邪恶之人、血溅满地之人,而且不尊重其他民族的信仰。无论那信件写些什么,巨大的邪恶将会降临我们身上。
“我与玛凯也触摸了石板,发现相同的邪恶痕迹。奇怪的是,参杂其中的却有良善与勇气的印记。总而言之,那不是要窃取我们的能力,而是混合著好奇与尊敬的意念。
“最后我们向那些最爱我们的精灵请求指点。他们降临并研读石板,最后说那个使者并未撒谎,但如果我们前往晋见女王与国王,将会遭到无比的危险。
“‘为什么?’?我们问他们。
“‘因为女王与国王会问你们问题。如果你们老实回答,那答案将会触怒他们,并使你们遭到灭亡。’
“当然我们本来就不能离开这里,现在更确定不可远行。我们告诉使者,身为女巫不能够离开她的本土,请他转告女王与国王。
“使者离去之后,我们的生活一如往常的度过。
“数夜之后,一个名叫阿曼的邪恶精灵来到我们村落。他相当庞大、强力,充满恶意,在广场上跳舞不休。族人将我与玛凯找过去时,他说不久之后我们将需要他的援助。
“早在许久以前我们就弃绝与邪恶精灵的往来。他们相当愤怒于我们不像其他女巫与魔法师那样与他们要好,但我们知道他们既难以控制又不可信任,从未想要从他们身上获得什么。
“这个阿曼对于我们冷落他很生气,他再三宣示自己是‘强而有力的阿曼’,‘击不倒的阿曼’,我们得表示一些敬意。就在不久的未来我们将遇到麻烦,会需要他的协助。
“我们的母亲出来询问这个精灵,究竟我们的麻烦是什么。“这让我们大为震惊,因为她向来不准我们与邪恶精灵交谈。如果她对他们发话,通常是以咒语驱赶他们,或是以谜语耍弄他们、使他们自制无趣而放弃纠缠。
“那个恐怖、邪恶、要命,不管是什么的阿曼只是说,我们的麻烦就要到来,如果我们够聪明的话,最好对他好一点。然后他炫耀自己为尼涅文得魔法师干的一连串好事,象是附身在人们身上、折磨人们,甚至像一窝蜂般地让他们发痒难安。他喜欢从人们身上吸血,爱死那滋味了。他可以为我们吸人家的血。
“我的母亲笑了:‘你怎麽做得到?你是个没有肉体的精灵,怎会知道什么是血的滋味?’这种话通常会触怒精灵,因为他们羡嫉我们拥有肉身。
“这个精灵为了示范他的能耐,像一阵飓风般逼近我母亲,而良善的精灵与他大战。广场上充满躁动。最後,阿曼终于被我们的守护精灵赶走,我母亲的手上只有一些刮痕。阿曼的确从她手上吸取一些血液,如同小虫咬嚼一般。
“我母亲看著那细小的咬痕,我们的精灵看到她被这麽对待真是气疯了,但她要他们安静下来,然後她思索著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精灵怎麽会有味觉?
“玛凯试著就她看到的异象提出解释。她说,精灵的本体拥有物质的核心,如同火焰当中有著烛蕊。他可能是透过那核心品尝血液;烛蕊是火焰当中的一小搓,但他可以吸收血液,那就是以精灵的核心来达成。
“我的母亲嗤之以鼻,而且很讨厌个东西。她认为这世界的异象太多,用不著一个喜爱鲜血滋味的邪恶精灵凑热闹。‘滚远一点,阿曼’!她对他下咒语,说他是个琐碎、不重要的东西,最好被驱赶得愈远愈好。这些语言用来赶走惹厌的精灵,和当代教士用以拔除孩童身上露灵的术语差不多。
“让我母亲较为担心的是阿曼的警告:将要逼近的邪恶。那强化了她触摸到埃及石板时的厌恶感,但她没有向善良精灵们询问忠告或安慰。或许她另有想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很显然我们的母亲知道将有大难临头,但无力避免。或许她认为当我们意图避免什麽,反而容易招引他上身。
“无论是什麽种情况,总之她生病了,没几天就无法说话。
“她躺在床上无法移动,我们陪著她、唱歌给她听、在她床边插上花朵,试图让取她的心思。精灵们恐慌无比,因为他们非常爱她。他们的情绪引起紊乱的气流。
“村落里也充满哀戚。有一天早上我们终於看到一些母亲的心思,但只是片段的闪现,例如阳光普照的田野、花朵、她孩童时代的一些影像、绚丽的色彩等等。
“我们与精灵都知道母亲就要死去。我们尽力抚慰精灵,但有些还是狂怒无比。当她死去时,她的灵魂将会通过精灵之境,到达他们无淀企及之处。他们将永远失去她,将会悲伤得发狂。
“这一刻终於发生了,那终究难以避免。我们告诉族人,母亲已经到达更高的灵性境域。山上的每一株树木都被精灵掀起的风势震撼,绿叶掉落满地,我与妹妹忍不住哭泣。就在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首度听到精灵的哭声与哀悼。最後,村民们开始葬仪的准备。母亲要躺在石制的祭坛上,让族人前来致敬。她身穿生前喜爱的白色埃及亚麻长袍,配戴上好的项链与手链,其中有一小部分是以我们祖先的骨骼制成。
“等到族人与邻近村落的人们都已经致意,大概过了十小时,我们开始准备葬仪的盛宴。如果是村落的其他死者,这仪式将由祭司代劳,但因为母亲与我们都是女巫,所以由我们姊妹执行。我与姊姊独自将母亲的衣物解开,在她的尸身上覆盖鲜花绿叶。我们小心翼翼地割开母亲的头盖骨,取出脑髓的部份,连同眼睛一起放在盘子上,让前额处还是完好连接著;然後以相同的谨慎,我们取出心脏,同样放置在以厚重灰泥防护的盘子上。
“接著,村民们在母亲躺著的石坛周围盖出一个烤炉,起火烧烤她的躯体与盘子上的心脏与脑。于是,烧烤的盛宴开始。
“这个仪式持续彻夜,由於我们母亲的灵魂已经离去,精灵也安静下来。我想,对於身体的处置他们并不在意,但我们在意。
“因为我们家族是女巫世家,所以只有我与姐姐可以碰触母亲。村民会守护着我们,但不会介入。无论要花费多久的时间都无所谓,我与姐姐得吞食母亲的肉身。当母亲的躯体正被烤时,我与姐姐争论著如何著如何分食脑与心脏。我们会分别食用这两者,我们关切的也是这些:因为,当时的信用相信不同的器官栖息著不同的质地。
“对於当时的人们而言,心脏是最重要的器官。埃及人还认为那是意识集中所在。但身为女巫,我们相信脑才是最主要的部份,才是精神安置的所在。每个灵魂都是透过脑部而通往灵界。我们如此相信的理由是因为眼睛与脑部相连,而眼睛是视力所在的部位,身为女巫的我们,眼睛看穿黄泉碧落、通贯古往今来。在我们部族的语言中,‘女巫’的真义就是要‘先知觉者’。
“然而,这多少都只是仪式罢了。我们母亲的灵魂已去,基於对她的敬仰,我们会吞食她的主要器官,以免她的躯壳腐化。协议向於达成:玛凯将吞食连同眼睛的脑部,我则吞食心脏。
“玛凯比我更有法力。她是领导多、率先发言者,双胞胎中的指挥角色。看起来的确应该是她吃下脑髓,而我这个较为安静迟缓的妹妹则应该食用与情感有关的器官:心脏。
“我们对於这样的区分很是满意。当清晨逼近时,我们小睡几小时,身体因为饥饿与准备飨宴的工程而变得哀弱。
“快到早上的时候,精灵唤醒我们。他们又在兴风作浪,我走出山洞,烤炉的火焰还在焚烧,守望的村人正在酬睡。我生气地要精灵安静下来,但其中我最爱的那个精灵告诉我,有许多陌生人集结在山顶上。他们很是危险,惊叹於我们的力量,而且赧觎著我们的盛宴。
“‘这些人贪图你跟玛凯的某些东西。’精灵说:‘他们绝非善类。’
“我告诉他,陌生人经常造访此地,没什麽大不了的,他得安静下来让我们办事。不过我还是通知村人做好提防的准备,免得真有麻烦到来时措手不及。盛宴开始时,男人们也准备好武器。
“那不是太古怪的请求,男人们向来都是全副武装。而些本身就是职业士兵的人总是剑不离身,其他人也把刀子插在腰带上。
“但是我并没有太过警醒,毕竟我们这里常有陌生人来来去去,而且今天又是个重要的日子,只要举行一位女巫的葬礼。
“相信你们透过梦境,已经看到即将发生的状况:太阳高升时,村人聚集在广场上,砖块从烤炉那里被移出来。我们母亲的尸体变得深暗,然而神色安详地躺在石坛上,花朵覆盖著她,脑部与心脏的盘子也准备妥当。
“你看到我们分别跪在母亲尸身的两旁,音乐即将开始演奏。
“你们有所不知的是,数千年来我们的部族就生活在山谷,树木掉下果实来,绿草茵然,向来以这样的葬礼盛宴为风俗文化的一部份。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习俗,我们的时刻。
“这是我们神圣的一刻。
“玛凯与我跪著,身穿最好的衣服,配戴著我们母亲与祖先传承下来的珠宝。我们眺望眼前的,并非精灵的警告,也不是当母亲看到埃及石板时的震惊与厌恶。我们看到的是自己日後的生命与希望:就此与我们的族人幸福度过未来的时日。
“我忘记自己跪在那里祈祷多久,当我们终於同心一体,我们举起承载著母亲器官的盘子,音乐家开始演奏,笛声与鼓击充斥在空气中。我们听到村民柔和的呼吸声与小鸟清脆的鸣叫。
“然後,邪恶降临我们的上地。以埃及士兵独有的作战吼叫声,他们从天而降。我们还不清楚发生什麽事情时,侵略者就将我们击倒。我们试图保护母亲的神圣飨宴,但他们将我们推开,将盘子踢翻在泥泞中,并将石坛推倒。
“我听见玛凯以我听过最锥心刺骨的声音尖叫。当母亲的躯体被翻翻在尘土时,我自己也尖叫起来。
“那些人斥骂我们是食尸者、食人族,必须要被斩除殆尽。
“可是没有人伤害我们,只是把我们绑起来。我们无助地看著同胞死在眼前,士兵们踩踏我们母亲的尸体,蹂躏她的脑与心脏,而他们的同党们正忙著宰杀我的同胞。
“就在遍野哀嚎、死伤惨重的景致,我听见玛凯呼唤精灵,要他们采取报复的行动,让那些士兵因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
“但是对那些士兵来说,风吹雨淋、大地震动、岩石滚动、尘埃漫天的景象又算得什么?他们的国王恩基尔踏上前方,呼吁他的士兵不必为我们的戏法所骗。我们的恶灵无法再多做些什么。
“这其实并没有错,我与姊姊只好眼睁睁看著他们继续屠杀同胞,自己也准备就死。但他们没有杀我们两个,只是把我们拖走。我们看著同族的尸体堆积成山,被弃置在那儿等著野兽啃食、被大地吸收,无人理睬或过问。
玛赫特停顿下来,将指尖触及额头。在她继续开始之前,仿佛以这姿态休息著。再开始叙述时,她的声音显得低沉粗糙些,但还是一样稳定。
“这一个小村落,一个部族的性命,到底算得上什么?
“在相同的天空下,无数的人们被掩埋於此。就在那一天,我们的族人也都葬身当场。
“我们所有的一切就在那短短的几小时内化为废物。那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杀遍我们的老弱妇孺,村庄被破坏销毁,能烧的就被烧掉。
“就在山顶上,我感受到个一大群猝死者的灵魂,由於突然降临的暴力而显得困惑狂暴,因此被恐惧与痛苦拖曳在世间。有些则已经超脱尘世而去,不再受苦。“至於精灵们的下落呢?
“在我们被押解到埃及的途中,他们一路尾随,尽力干扰那些抬著我们走的士兵。我们被捆绑著,因为恐惧与悲伤而无助哭泣。
“每晚当军营驻扎时,精灵总是把帐棚推翻。但他们的国王信誓旦旦地要他们毋庸害怕,埃及的诸神比女巫的精灵更伟大。由於精灵的底限就只是那样,所以士兵们也都相信如此。”
“每天晚上国王都会召见我们,他说的是当时全世界共通的语言,从卡梅尔山脉到提葛瑞斯、尤法瑞特斯等地都通行无阻。
“他以异常诚恳的语气说:“你们是法力高强的女巫,所以虽然你们是食尸者,而且当场被我与我的军队撞见,我还是饶过你们的性命。我之所以放过你们,因为我与我的女王需要运用到你们的智慧。告诉我要怎么让你们好过一点。你们现在处於我的保护范围,我就是你们的王。’
“我们只是哭泣不止,拒绝看著他,直到他厌倦并要士兵送我们下去。我们的牢房是一关窗户窄小的木制囚牢。
“当我们能够独处时,我与姊姊以双胞胎独有的手势与简洁语言秘密地沟通。我们记得这一切,记得精灵是如何警告、记得我们的母亲看到信件之後便一病不起。但我们已经不害怕了。
“我们悲痛得忘记害怕,如同自己早已死去;我们目睹自己的族人被屠杀,母亲的尸体遭到践踏。我们已经不知道还有什麽更糟糕的命运,也许将目前还在一起的彼此分开?
“然而,在前往埃及的旅程中,有个微小的安慰是我们难以忘怀的,那就是凯曼:国王的侍卫长。他以悲悯的眼神看著我们,试图以他能做到的一切来减轻我们的痛苦。”
玛赫特停下来看著凯曼。他垂手敛目,似乎沉浸於玛赫特正在描述的追忆。他听入玛赫特的致敬,但那似乎无法安慰他。终於他抬起头来认可玛赫特的话语,他似乎惶惑而充满疑问,但没有问出口。他的眼神流沔於阿曼德与卡布瑞的凝视,但什么也没说。
终於,玛赫特继续叙述——
“凯曼在任何可能的机会将我们松绑,允许我们独自散步,带给我们食物与饮料。他并不为了我们的感激而这麽做,只是由於他纯洁而无法看到人们受苦的心志而默默地帮忙。
“我们大概花了十天的旅程到达凯门。精灵们实在黔驴技穷,而我们太过颓丧,也丧失继续召动他们的勇气。我们陷入沉默,只是不时互相凝望对方。
“我们来到以往从未见过的宫殿。穿越沙漠,我们被带到毗邻於尼罗河畔的黑色大地,‘凯门’之名便是从他的黑色泥土而来。我们与军队一起顺在而上,度过那壮盛的大河,来到一个以石砖为基材、坐落著宫廷与神殿的城市。
“那个时代距离埃及的建筑物为世人所知还早得很,但当时的法老王神庙屹立至今。
“当时他们已经展现出对於永恒演出与装饰的热爱:简洁的石质材料被漆成白色,再绘以美丽的图案。
“身为王室的囚犯,我们被安置的场所最一间寝宫,丛林巨木构成的坚实基柱以黑色泥土黏牢,王宫内还有一座人工湖泊,周围长满莲花与繁花盛开的植物。
“我们从未看过如此奢华的民族:穿金戴玉,头发编成辫子,眼睛涂黑。他们涂黑的眼神让我们惊恐,化妆带给他们深度的假象,但骨子里他们根本毫无深度。我们立刻嫌恶起这种装腔作势。
“我们的所见所闻只是强化自己的悲惨,我们讨厌周围的一切,而且我们可以感到那些人也讨厌与惧怕。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我们的红头发与身为双胞胎这两点让他们大为不安。
“因为他们的风俗是将双胞胎婴儿杀死,红头发的孩子用来献给神明——那是运势的象徵。
“在那飞光即逝的瞬间,我们看透一切,只是严峻地等待命运到来。
“凯曼是我们唯一的安慰。他带给我们繁净的亚麻布毛巾,拿水果与啤酒给我们享用,甚至拿梳子让我们整理头发,还有干净的衣物。当他首次和我们交谈时,他说女王即温柔又可亲,我们不必害怕。
“我们知道他所说的并非欺瞒之言,但还是觉得不对劲,如同几个月之前国王的使者带来的话。我们知道自己的试炼才刚开始。
“我们也害怕精灵已经遗弃我们,也许他们不想因为我们而来到这里。但我们没有召应他们,因为如果没有回应的话,我们会更无法承受。
“某个晚上,女王终於召见。我们被带到殿堂。
“那奇景让我们晕眩,即使我们暗自轻蔑。阿可奇与恩基尔坐在王座上,女王就和她现在的模样没什麽差别,一个有著坚挺肩膀与四肢的女人,脸蛋过於精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脑袋,只有诱人的美貌与柔软的声音。国王如今不是士兵而是独裁者,他穿上正式的服装,戴上珠宝,头发编起来。他的眼神的确充满诚恳,但没多久我们就发现真正的统治者是阿可奇。她有著言说的技巧,舌灿莲花得让人难以抗拒。
“她告诉我们,我们的族人理当被如此惩治,而且已经特别施恩给他们——通常食尸者的蛮族应该死得更缓慢痛苦。她还说,因为我们是伟大的女巫,所以特别给予恩赦。埃及人应该要学得我们控制不可见之物的能力。
“她立刻追问,我们的精灵是什麽玩意?如果他们是恶灵,为何有些是良善的?他们是神吗?我们是怎麽让大雨降落的?
“我们因为她粗鲁残暴的态度而受伤,又开始哭泣。我们不理会她的问题,投入彼此的怀抱。
“但是某件事情很清楚:从她说话的态度、对於音节轻重的楝选,我们如道这个人在说谎,但她自己毫无所感。
“透过那个说谎的表面,我们看到她极力否定的事实深处——
“她之所以屠杀我们的族人,只因为要把我们弄到手;她之所以唆使国王从事那场‘圣战’,只因为先前我们拒绝她的邀约。她要我们对她屈膝,她对我们感到好奇。
“这就是当时我们母亲透过石板书信所看到的,或许精灵也以他们的方式预见了未来。直到如今,我们才看到那狰狞的全貌。
“我们的族人之所以死去,都是因为我们与精灵交往,因此吸引到女王的注意力!
“我们非常不解:既然如此,为什麽士兵不乾脆把我们掠走?为何还要杀光我们的族人?“然而最恐怖的是,女王的肩上披上一件自以为是的道德外衣。穿上那件衣服的她根本盲目得无视於其他一切。
“她说服自己:由於我们的族人生性野蛮,地点又距离她的家乡甚远,乾脆杀了乾净,顺便也对我们施以不杀之恩,满足她对我们的窥视欲。如此我们会感激涕零,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女王没有一套真正的伦理系统来统治她自己的作为,她只是众多茫然懵懂的人类之一。但她无法忍受如此,所以她虚构出一套自己的架构并且信仰著他。那些信念只是让她方便行事的幌子罢了!她与食尸者的战争,不过是为了掩饰她讨厌那种风俗习惯的真正心思。她在尤鲁克的家乡并不实施如此风俗,所以她无法容忍其他民族的自主文化。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如此罢了。但在她的心底有一块黑暗的绝望肿殇,无法接受事物的无意义性,非得以自己的强烈驱力为之强加意义。
“弄清楚我的话:这个女子并非肤浅之人,如果她努力的话,可以让这个世界打造出她意欲的模样来慰藉自己,让光芒绽放。但她无法对他人的痛苦产生同理心,她是知道,但无法有什麽感应。
“当我们终於无法忍受这等分裂的双重属性,只好细细审视她,因为现在我们必须与她打交道。这个女王还不满二十五岁,她在这块土地上的权柄无限,将尤鲁克的众多风俗民情在此地生根发亮。她美貌不可方物,但因此失去真正的美,因为她的娇颜盖过任何王者的力道或是深沉的神秘。她的声音还带有稚气,让别人误以为是温柔的音乐性回音,但我们听得几乎要发狂。
“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追问我们是怎麽施行法术的?我们如何知道人们内心深处的真相?为何我们宣称自己跟无形之物打交道?我们也能够与她的神交谈吗?我们能否帮助她更加理解神圣的知识?如果我们愿意将所知道的供奉给她,她愿意赦免我们的野蛮风俗。
“她以直线条的想法说出一堆观点,那会使一个智者忍不住发笑。但玛凯因此跛激恼了。在我们两个当中,她总是率先发言。
“不要再问那些愚蠢的事情!’她说:‘在你们的王国当中没有神的存在,所谓的神就是精灵,而他们透过祭司与宗教仪式玩弄著你们。雷、奥赛瑞斯等名字不过是用来称谓那些精灵的名号,他们心满意足之馀就会丢出一些徵兆,让你们更加礼赞他们。’”
“女王与国王都惊恐地瞪视著她,但玛凯继续说:
“‘精灵的确存在,但他们生性宛如篁里,同时非常危险。他们羡慕又嫉妒我们同时拥有精神与肉身,是以愿意服从我们的意志。身为女巫的我们知道如何命令他们,但这需要强大的法力与技巧,你们并没有这样的力量。你们是一群傻瓜,这样把我们攫来真是人恶劣而不诚实。你们生活在谎言中,但我们可不奉陪!’
“玛凯愤怒又悲伤,当著宫廷众人,指控女王,只为了要把我们带来就屠杀一整族生性和平的居民。我们的族人已经有一千年没有猎杀人头了,被打断的是葬仪的盛宴。之所以从事这些恶毒的行径,只因为凯门的国王与女王想要得到女巫,想要询问问题并且将其法力以为己用!
“整个宫廷一片混乱。从来没有这种不敬而冒渎的话语出现过,而那些还是秉待著神圣传统仪式的长者,对於被糟蹋的葬仪感到惊怖。其他人也害怕遭到上天的报应而昏倒在地。
“整体来说是一片混乱,只有国王与女王奇异地不动声色。
“阿可奇没有回答我们,可是我们的解释在她更深沉的心灵地带被承认为真实。在短暂的瞬闲,她感到真诚的好奇:假扮成神的精灵?嫉妒人类拥有肉体的精灵?至於为了捕获我们而牺牲我们族人的指控,她根本理都不理会。那不是她在意的东西。她的关切重点在於脱离肉体而生的精灵,精神层面的课题才是她所眩惑不已的焦点。
“让我重申一次:她在意的只是精神层面的议题,也就是抽象意念的议论。我不以为她相信精灵是稚气而顽皮的,但是不管那里有什么东西,她就是非得要知道不可,哪怕是牺牲我们一族的性命也无妨。
“就在此刻,太阳神雷与奥赛瑞斯神殿的祭司要求立刻处决我们——我们是邪恶的女巫,而且红头发的人应该一如往常那样被焚烧、献给神明。没多久就兴起一股暴动,我们与祭品的类似性刺激他们的杀意。
“但是国王命令他们安静下来。我们被带下去,周围有守卫监视著。”
“玛凯怒意冲天地来回踱步,我请求她不要再多说什么。我提醒她关於精灵给我们的警告:如果我们抵达埃及後,国王与女王问我们一些问题,而我们据实以告且惹他们发怒,将会使我们自己覆灭。
“但是这就像是自说自话,我知道她不会听我的。她来回走动,不时以拳头敲打自己。我感受到她深沉的哀痛。
“‘受天谴的邪恶东西。’她说,安静下来没多久又开始喃喃说著这些。
“我知道她正想起阿曼的警告,我也知道个邪恶的精灵就在身边。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临现。
“我知道玛凯忍不住要召唤他,但我知道她不能这么做。会有许多人被他愚蠢的伎俩折腾,况且那跟怒吼的暴风与飞上天的物体没啥不同,而我们已经搞过一场了。但是阿曼感受到我们的思绪,开始蠢动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