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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骨头收藏家

    章桐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这太片面了,这个人非常有耐心地剔除了死者身上所有的骨头,一根都不剩!我仔细检查过死者所有剩下的部位,没有一个地方有骨头的残留,哪怕一小片都没有!这个人就仿佛是拿走了一件独一无二的珍藏品一样!他在搜集骨头!而这些剩下的死者的在他的眼中就等同于一堆垃圾,被毫不犹豫地抛弃在了荒郊野外!至于头颅,我想那是因为结构过于复杂,所以凶手干脆就全部拿走了。而从死者剩下的上的创痕中,我也看不出一点下刀时犹豫的迹象。一般来说,第一次杀人,下刀都会有一定的拖痕留下,但是这死者身上的伤口处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显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下手了!”

    一个多小时后,王亚楠风尘仆仆地推门走进了解剖室,并顺手从墙上拿过一件工作服穿上。来到解剖台跟前,她一声不吭地凝视着面前这堆面目全非的东西。没有头颅和手掌脚掌,死者的内脏已经被掏空,尸体身上的骨头已经被全部剔除,仅剩一副空空的皮囊。看得出来,凶手刀法极好,能够将尸体掏空一切还能留有躯壳。

    “真难以相信,这居然是个人!这天杀的怎么下得了手!”良久,王亚楠才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潘建递给王亚楠一张毒物化验报告:“王队,刚送来的。”

    王亚楠草草地看了一眼报告,皱眉问道:“这三唑仑和舒安宁是什么东西?”

    “都是镇静类药物,在死者体内发现的剂量足够让一匹马趴下了!”章桐一边说着,一边把死者的腿部朝外挪了挪,尽量让死者的皮肤裸露出来,“我到现在还没有发现注射的针孔,已经找了三遍了。”

    “镇静剂过量有没有可能导致死亡?”

    “当然可以,但是这个死者却并不是直接死于镇静剂过量。根据尸体的身高体重大致来看,(备注;根据骨骼学方面的研究,我们成年人的骨骼重量为所占人体体重的五分之一,本案中死者的大致体重就是根据这个倒推算来的,根据死者脂肪含量推算,可以看出死者生前身体指标正常。按照正常发育情况下人体身高和体重的比例推算,计算公式为身高减去体重再把得数乘以零点九,故可以在没有骨骼的前提下计算出死者的大致身高——资料来源于《法医与人体的奥秘》)她体内镇静剂的剂量只是让她陷入深度昏迷而已,这有可能会引起器官衰竭最终导致死亡,但是要知道,我们有些人对于这种镇静剂是有一定的抗药性的。而这个死者,至少她被肢解的时候还活着!”

    “你说什么?”王亚楠吃惊地看着章桐。

    “你看,”章桐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看上去应该是死者胸口的部位说道,“我仔细检查过全身的伤口,切口处的肌肉组织都呈现出一定的淤血状况,显示死者在那个时候,全身的血液还处在流动的状态,也就是说她还活着。而这边,在本来应该存在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位置的中间,你仔细看,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王亚楠凑上前仔细查看,没多会儿抬起头说道:“这边好像伤口有些不一样!比较不规则!”

    “对,是用一种类似于钢钩之类的东西戳破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凶手用钩子钩住了死者的这个特殊部位,钩子牢牢地挂住了死者的第三和第四根肋骨,而这里的位置又接近死者的左心室,钩子很有可能直接穿破心脏,进入左心室,血液迅速流出,进入肺部。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的话,死者是被自己的血液活活呛死的,持续的时间很长,而在这段时间里,死者的血液也很快流光了。我想,这就是死者的死因!”

    “太残忍了!”王亚楠的脸色非常难看。

    “听上去怎么这么熟悉?”一旁的助手潘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随即看到王亚楠和章桐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我的父亲在肉联厂工作,我小时候经常去那边玩,你们刚才所说的,和那边杀猪的方法很类似啊!”

    “你接着往下说!”

    潘建点点头:“他们一般的惯例就是用肉钩子钩住猪身上的这个部位,把刚刚宰杀完的猪吊起来,然后再进一步分解。他们的动作非常熟练,没几分钟,猪就按照各个部位分门别类地片好了!”

    “难道我们要找的是个屠夫?”

    章桐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这太片面了,这个人非常有耐心地剔除了死者身上所有的骨头,一根都不剩!我仔细检查过死者所有剩下的部位,没有一个地方有骨头的残留,哪怕一小片都没有!这个人就仿佛是拿走了一件独一无二的珍藏品一样!他在搜集骨头!而这些剩下的死者的在他的眼中就等同于一堆垃圾,被毫不犹豫地抛弃在了荒郊野外!至于头颅,我想那是因为结构过于复杂,所以凶手干脆就全部拿走了。而从死者剩下的上的创痕中,我也看不出一点下刀时犹豫的迹象。一般来说,第一次杀人,下刀都会有一定的拖痕留下,但是这死者身上的伤口处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显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下手了!”

    “你说这人从活人身上搜集骨头?”说这句话的时候,王亚楠突然之间感觉到自己周围的温度变得异常冰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接着补充了一句,“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人会为了搜集骨头而杀人?”

    章桐一脸的严肃:“如果这人痴迷于人体骸骨的话,那么杀一个人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自己期盼的收藏品所必须完成的步骤罢了!”

    听了这话,王亚楠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意识到章桐说得没错,因为目前看来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何死者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人取走了。

    “骨头收藏家”这个称号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网络,天长市最大的论坛——“天长茶社”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有关“骨头收藏家”的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当然了,随之而必然产生的对天长市公安局办案效率的不满情绪也是越积越多。

    当章桐推门走进会议室时,李局阴沉着的脸让她顿时感觉到了局势的严峻。

    “都到齐了,大家说说吧,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小章,你是接手的法医,你先来!”

    章桐点点头,站起身:“死者为女性,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没有生育过孩子,皮肤细腻,显示保养得很好,皮下组织很有弹性,营养充足。死因目前暂时定为失血过多合并肺部感染而死。因为死者的全身骨头以及手掌、脚掌和头颅至今尚未找到,所以,对于死者的身份我没有办法作进一步判定。死亡时间为十九至二十四小时前。”

    “无名尸体?这尸源判定不了的话,对于我们案件的破获有很大的难度啊!”重案组副队长赵云忍不住合上笔记本嘀咕道。

    “没错,尸源的判定是我们目前最棘手的问题,”王亚楠皱眉说道,“但是对于失踪的成年人来说,我们基层派出所一般要在四十八小时后才会立案上报给我们。这叫我们怎么去找?”

    李局叹了口气:“看来只有大海捞针了,马上发《认尸启事》,”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还有五个小时才到晚上六点,还来得及上晚间新闻,我马上就和广电中心联系,小王,散会后马上整理一份简报给我!”

    王亚楠点点头。

    “说到‘骨头收藏家’的问题,我们现在对这个称号的源头已经无法追踪了,”李局神情严肃地说道,“你们重案大队以后要注意,现场一定要严格控制消息,不能随便走漏,以免引起群众不必要的恐慌!今天的事情就算到此为止,我希望你们一定要吸取教训,下不为例,并且把这个要求给我马上传达下去,做到每个人都清楚!明白吗?”

    “明白!”王亚楠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好,这个案子还是由你们重案大队负责,小王啊,尽快破案,全市每个老百姓都在看着我们呢!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王亚楠紧咬嘴唇,用力点点头。

    散会后,章桐刻意站在会议室门口等王亚楠,看到她走到近前,就上前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亚楠,别担心,你还有我呢!”

    王亚楠一脸苦笑,下意识地搂住了章桐瘦小的肩膀,感慨地说道:“不用你提醒我,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啊!”

    章桐微微一笑,两人肩并肩一起往外走。

    “对了,怎么好久没有见到你那个检察院的老同学了?”王亚楠一边走,一边抬头问道。

    章桐心里咯噔一下,确实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刘春晓了,也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她撇了撇嘴:“人家是大检察官,忙呗,怎么了,你想他了?”

    王亚楠有些脸红:“哪有啊,我想他干吗?”

    章桐突然站住了,转身看着王亚楠,一字一句地说道,“亚楠,我们认识至今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可以说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每天都和死亡打交道,作为你的朋友,我给你一句忠告,喜欢谁,就大胆地去追求去表白,要相信自己,你明白吗?人这一辈子没有长到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去后悔。你这个年龄已经耽误不起了,刘春晓是个好人,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你只要认准了,我就支持你。”

    王亚楠的鼻子一酸:“谢谢你,小桐!”

    回到办公室后,章桐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窝进了自己垫着厚厚垫子的办公椅里。长时间的站立工作,不分昼夜地加班,让章桐疲惫至极,弯腰以及久坐都会疼,在椅子和靠背上绑上厚厚的垫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她抬头看着办公室角落里那副早就已经落满了灰尘的白森森的人体骨架模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每一个学法医的人几乎都会对人体骨架着迷,包括章桐在内。记得还在医学院的时候,导师就曾经颇为感慨地说过,人体骨架并不代表着死亡,相反却是人类生命最原始的体现,平均二百零六块骨头,其平衡,其细致,简直是造物主神奇的手笔。人类每一个动作,哪怕细微到手指的颤动,都离不开骨头完美的结构!思绪回到现实中,章桐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为了得到骨头而去杀人!

    突然,她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随即脱口而出:“黄金理论!”

    黄金理论,就是人体完美比例的一种计算方式。一个人的身高体重所产生的比例,还有头部、身体和四肢的骸骨长度比例,如果符合传说中的“黄金理论”的话,那么,这个人就被称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同时也拥有一副完美无缺的骸骨!

    章桐打开电脑,找出自己刚刚完成的尸检报告,仔细察看了起来。由于内脏完全丢失,死者的头颅和手、脚掌也不存在,所以往常至少五页以上的尸检报告,这一次竟然被无奈地压缩到了只有短短的一页半。

    “体重……大致身高……”章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纸上推算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章桐忧心忡忡地看着纸上最终出现的三个数字——2:2:3,果真如此!死者死亡的原因难道真的简单到只是因为她长了一副“完美无缺”的骸骨?

    正在这时,潘建推门走了进来,伸手递给章桐一份尸检报告:“王队叫人送来的。”

    尸检报告是传真件,上面标注的年份是五年前,也就是2006年,报告撰写人一栏填写的主任法医师名字是陈海市的法医黎淼。

    王亚楠在报告上附了一张简短的字条,上面写着——查询了数据库,只找到这个类似的案件。

    章桐一边翻看,一边询问道,“那王队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别的她倒没说什么,只是叫你看后马上给她打电话!”

    章桐点点头,随即把尸检报告摊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仔细研读起来。

    “编号陈2006A45,送检日期2006年4月5日。尸检对象,女性,年龄在三十岁左右,未生育,身份无法确认。遗骸缺失头部和四肢,只存留部分于躯干上。骨架和缺失,内脏被完全掏空,只留下完整。无明显性侵害迹象。已经进行毒物检验,被证明死前服用了大量镇静剂。死者喉咙处发现一处划破口,深度四厘米,前后有拖痕,显示伤口不是一刀造成的。死者被一刀从断裂的颈部直接划到腹腔底部所在的位置,长达八十七点四厘米。……”

    看到这儿,章桐紧锁起眉头。她一把抓过右手边的电话机,直接就拨通了陈海市公安局法医室的电话,经过一番解释,终于找到了正在解剖台前工作的原尸检报告的作者黎淼法医。

    “黎法医,我是天长市公安局的法医章桐,找你想问个问题,就是关于你刚才传真给我们的这份尸检报告的。”

    “你说!”

    “死者颈部的刀痕和贯穿全身的刀痕,据你观察是否是同一个人所为?”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随即就传来肯定的回答。“我想应该是两个人,因为颈部的刀痕显得很犹豫,而且深度不是很深,前后有拖痕,而另一道伤痕却非常用力,一点犹豫的迹象都没有,贯穿全身,而且非常准确!刀痕没有发生偏移!”

    一连几个“非常”让章桐的心跳得厉害。她简短地道谢并且要求尽快看到原始尸检报告后,就挂断了电话,转而打电话将王亚楠叫了过来。

    “亚楠,我想我们面对的是连环杀人凶手!而且人数可能不止一个人!”王亚楠刚一到,章桐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了解到的告诉了她。

    “那为何中间偏偏要隔开五年这段并不短的时间呢?”王亚楠的心中还是充满了疑虑。

    “这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但是同样一把刀,我们每个人使用起来却有各自习惯上的明显不同。”说着,章桐从解剖台旁边的工具盘上拿起了一把二号解剖刀,“你仔细看,刀是一样的,但是只要使用的人不一样,根据力度与方向的不同,那么,在受力物体上所产生的刀痕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签名一样,仔细观察也会有细微的不同。或许你不太能看出来,但是这在我们经过专业训练的法医的眼中看起来,就有很明显的不一样了。我刚才已经询问过陈海市公安局的当班法医黎淼,他肯定了我的意见。第一道刀痕,也就是死者颈部的刀痕,浅显而且不是一气呵成,中间有拖拉的痕迹,显示出握刀的人当时犹豫的心情;而第二道,也就是贯穿全身的这道刀痕,从上至下,干脆利落。如果这尸体是一次性处理完成的话,那么,从用刀的方式前后迥异来看,当时现场就应该有两个人。”

    王亚楠点点头:“真没有想到,短短的五年之内,这个人的手法就变得这么熟练了!”她转念一想,继续问道,“小桐,那么你对凶器有什么看法吗?能确定具体范围吗?”

    “陈海那边我也已经安排他们尽快把原始的尸检档案调送过来,我要进一步比对两次尸体上的伤痕。就目前状况来看,我只能说是由一把非常锋利的刀造成的,而且是特殊的刀具,不是一般家用的那种。我没有办法确定它的具体长度,只能说它是专业用的,因为刀口很薄,非常锋利,刀头呈现典型的锥体形状。这种刀一般在医用或者厨师所使用的特殊领域中被比较广泛地使用。”

    联想到之前潘建的话,王亚楠脱口而出:“剔骨刀?”

    “有这个可能,我会安排他们痕迹鉴定组进行对比!有结果马上通知你!”

    “还有,我记得你刚才说被害者的部位是唯一完整保留的,那么,有没有性侵害的迹象呢?”

    章桐摇摇头:“目前为止没有发现。陈海那边的尸检报告上也注明没有发现这一方面的明显迹象。”

    “那就先这样吧!有问题我再找你!”王亚楠点点头。刚要转身走出解剖室,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站住身,回头说道,“小桐,我过来你这边时,听门卫说门口有人找你,是一个老头!”

    “老头?”章桐皱了皱眉。

    “对,他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你快去看看吧,打你的电话总是占线。”

    “哦,我在跟陈海那边通话。我这就过去。”说着,章桐站起身,跟着王亚楠走出了解剖室。

    只过了几秒钟——章桐猜想也就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长凳上这个年已花甲的老人的侧影,仿佛时间已经倒流。她动也不动,就这么站着,身边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完全可以确定这一点;但是她心里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在无声地涌动。

    “陈伯伯!”章桐低低地招呼了一声。

    老人回过头,落日的余晖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剪影,章桐看不清楚他脸部的表情。他站了起来。

    “桐桐,好久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老人的声音仿佛超越了时空的间隔,除了苍老与沙哑以外,别的都没有变。

    章桐的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居然有些害怕他的接近。

    突然来访的这个人正是章桐在苦苦寻找的陈伯伯,全名陈海军,离休的神经外科手术专家,同时也是章桐父亲生前的好友。

    “陈伯伯,你……你怎么来了?”章桐迟疑着问。

    “正好经过你家附近,就顺道上去看了看,你妈妈老了许多啊!”

    章桐点点头,犹豫了会儿,选择在距离老人不远不近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父亲死后,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她劳了一辈子!”

    陈海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父亲会最终选择走这么一条路。咳……”

    目睹陈伯伯流露出的悲伤,章桐有些难过,不由得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和不安,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陈伯伯,你不用太难过,我父亲的路是他自己选择的,怪不了别人。再说,我和我妈也已经挺过来了,最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

    “对了,听你妈说你现在女承父业,也是一名法医了。”老人的口气变得欣慰了许多,“我想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章桐微微一笑:“陈伯伯,你这次准备在天长停留多久?我想请你来家里吃个饭!”

    “会停留一段时间,有些祖业要处理一下。我现在已经移民美国了。桐桐,伯伯忘了问你,你成家了吗?你也老大不小了啊!”老人的目光中充满了章桐记忆深处久违的神情。

    “做法医的,比较难啊!”章桐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所以我现在暂时还不考虑这些个人的事情,先忙工作再说。陈伯伯,梅梅呢?她也在美国吗?”

    老人的脸色微微一变,话语中透露着一股干涩的味道:“车祸,已经不在了。”

    章桐的心不由得一紧。她知道梅梅是陈海军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就经常跟着父亲来章家玩,与她年龄相差无几,两个人就像亲姐妹一样:“她什么时候去的?”

    老人长叹一声:“都走了八年了!”

    顿时,章桐的眼泪迅速滚落了下来,她紧咬着嘴唇,深吸了口气:“陈伯伯,我很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已经习惯了。我想梅梅在天堂也是快乐的。”

    章桐心里一酸,“没想到梅梅这么早就走了,老天爷真不公平!陈伯伯,那你现在一个人,有没有什么打算?”

    老人的脸上划过一丝异样的表情:“还好,我经常四处讲课,也挺忙的,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了,伯伯跟你一样,还是工作好啊!”

    章桐点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陈伯伯,你来天长多久了,有没有去看过我父亲?”

    老人点点头:“我去过,前几天,他的祭日。”

    “什么时间去的?”

    “很早,天刚亮,”老人一阵苦笑,“年纪大了,睡不着觉,所以早早就去了。多年的老朋友,就像亲兄弟一样啊!说来惭愧,你父亲走了这么多年,我这还是第一次去看他。”说到这儿,老人默默地摇摇头,显得很伤感。

    章桐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默良久,老人站了起来,一脸的歉意:“桐桐,伯伯先走了,你忙吧,我改日再去你家拜访!”

    “好的!”

    远处,华灯初上。目送着老人逐渐消失的背影,章桐的心里突然酸溜溜的,想着自己的父亲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也有这么苍老了。章桐的视线渐渐地变得模糊,远去的老人似乎已经变成了父亲,泪水又一次滑落脸颊。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章桐站在黑漆漆的家门口,借着门缝里露出来的微弱的光,伸手在挎包里摸索着大门钥匙。楼道里又闷又热,没一会儿章桐就浑身是汗了。好不容易摸到了钥匙,她伸手就要往锁孔里插,或许是紧张的缘故,一不小心,咣啷一声,整串儿钥匙从手指缝里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章桐暗暗地骂了一句,摸黑弯腰去捡,可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突然变得麻木起来,她咬紧牙关,努力了好几次,最后不得不伸出左手在地上摸索。

    随着耳边传来门锁开启的声音,章桐眼前一亮,原来钥匙掉在地上的动静惊动了正经过门厅的母亲。

    “回来啦!以后叫我开门就可以了!”母亲一脸的笑容,这些日子由于按时服用了药物,章桐在母亲脸上看见笑容的次数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章桐赶紧捡起地上的钥匙串,塞进了挎包:“没事的,妈,我每次回来的时间都不一定,你不用等我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走进家里,章桐第一眼就被客厅茶几上的几盒礼品吸引住了。她一边放下包,一边问道:“妈,是谁送的礼物啊?是不是陈伯伯?”

    母亲从厨房里端着一碗凉拌面条走了出来:“是啊,陈伯伯来看过我们,顺便给你带了点东西,还说是美国带回来的。我还问起他家的梅梅呢,怎么没见到她一起来,那丫头,长得也该和你一样高了!我记得以前小时候她常来我们家玩的。”

    章桐的心不由得揪紧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陈伯伯怎么说的?”

    母亲依旧一脸的笑容,“你陈伯伯说梅梅结婚了,嫁了个美国人,工作又忙,所以就暂时不回来了。这孩子,咳!我倒一直念着她呢!”

    章桐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顿时明白了陈伯伯的一片苦心:“哦,这样啊,妈,你也别唠叨了,人家总会回来看你的!”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章桐实在不忍心戳破这个美丽的谎言。

    “对了,桐桐,今天下午还有一个人来咱们家了,他说是你的老同学,小伙子人挺不错的,桐桐,听他的口气,对你印象很好。告诉妈,是不是你的男朋友?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瞒着妈不说呀!鬼丫头!”

    听了母亲一连串的问题,章桐差点没被嘴里的一口面条呛着,她结结巴巴地问道:“妈,你别乱想了,我没有男朋友!”

    “你这孩子,都多大年纪了,还遮遮掩掩的想干什么!”母亲的话听上去是数落,但却是笑着说的。

    章桐还想解释,张了张嘴,转念一想,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了。

    夜深了,听到隔壁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了关灯的声音,章桐皱眉想了想,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打消了给刘春晓打电话质问的念头。她心里当然清楚刘春晓为何会突然上门拜访,他到底还是对妹妹的失踪案念念不忘。章桐不能去去指责他,毕竟刘春晓并没有做错,他的出发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这么一来,章桐就不得不因此去打开自己那段尘封已久的灰色的记忆。想到这儿,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啃起了自己右手的指甲。每次章桐心乱如麻的时候,她都会啃自己的右手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而只有每次啃右手指甲的时候,她心里才会多多少少觉得平静些。

    第二天一早,刚走进公安局大楼,门卫就叫住了她。

    “章法医,有你的一份快递,是陈海市发来的!”

    这么快!章桐不由得暗暗佩服起陈海市公安局的办事效率。匆匆签收完快递,她顺手把厚厚的大信封往胳膊肘下一夹,径直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正走到楼梯拐角处,迎面竟然撞上了风风火火正朝外走的王亚楠。章桐刚想开口打招呼,王亚楠就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有些凝重:“快走,有案子。城东废弃的铝合金加工厂,你一会儿马上过去。我在那儿等你。”

    时间倒回到大约一个钟头前——

    总的说来,这一天的收获应该是不会差的,才早上七点,老王头拣拾的废铝合金边角料已经有满满当当的一大麻袋了。看着自己丰厚的劳动果实,老王头不由得眯缝起了布满眼屎的双眼,那老树皮般的脸颊也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正放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去拿呢。今天究竟是撞了哪门子好运了,肯定是碰上财神爷了!老王头很庆幸自己意外发现了这么个荒凉偏僻的“风水宝地”,想想自己那帮子收破烂的老乡们不听劝告,非得认死理就在一块地方发财,老王头的嘴就笑得合不拢了。既然是自己发现的,那么,这块独食自己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吃定了!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胸口,老王头不得不丢下自己手中的“拾荒钳”,拼了老命地咳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诅咒着自己刚抽完的那根“土烟卷”。人老了,不中用了,不抽烟又忍不住,抽了烟却又咳得要死要活的,老王头心里不由得郁闷到了极点。

    他一边咳嗽一边抬头四处张望着,总担心身边会突然冒出一个不怀好意前来抢地盘发财的浑小子,毕竟自己拣了这么多年的破烂,不得不学会时时刻刻小心维护自己的根本利益。

    咳嗽终于停止了,他弯腰使劲猛拉了一下脚边的那个早就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破玻璃瓶子,试图把下面压着的那块巴掌大的铝合金废边角料给拽出来,结果那玻璃瓶子纹丝不动。

    老王头又试了两次,那玻璃瓶子好像跟自己过不去一样,就是不动。他不由得有些生气了,“咋的,和俺过不去啊!瞧不起俺老头子是不?”说着,他活动活动双手和双脚,然后集中注意力,拼尽全身力气,一咬牙,瓶子终于跟拔萝卜一样被了。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老王头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眼前那一人多高的废料垃圾山竟然就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坍塌了。

    老天爷只给了老王头两只脚,十个脚趾头,他本来站在这废料垃圾山的半山腰上就是颤巍巍的,四周连个实心的落脚地方都没有,偏偏这垃圾山朝着左手方向一泻千里,老王头顿时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手里还死死地拽着那只该死的破玻璃瓶。

    耳朵边的动静终于消失了,老王头灰头土脸地左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刚想开口骂娘,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有些不对劲,红红的,黏黏的,还有一股子铁锈味道。

    老王头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左手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垃圾割破了,可是,随即他又感到不对头,因为手上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看了看,确实没有伤口,那么这血一样的东西究竟是哪里来的?想到这儿,他凭着多年拾荒锻炼出来的“好奇心”,转身朝左手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黑黑的塑料袋,在城里的各个垃圾桶里随处可见,那些红红的东西就是从这个被自己的身体意外挤压破了的垃圾袋里钻出来的。老王头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垃圾袋,就着阳光,探头朝里一看,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臭就扑面而来,老王头头晕目眩,紧接着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把早上吃的那两个大饼统统吐了出来。

    可怜的老王头坚信自己看到了只有在阎王爷住的十八层地狱里才会出现的玩意儿。因为一时好奇而打开了那个垃圾袋,他肠子都悔青了。

    老王头清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头也不回地跑到马路边,摘下布满灰尘的公用电话,然后就像见了鬼一样地浑身发抖,哆嗦了半天才拨通了110。

    章桐和助手潘建一起小心翼翼地撑开了那个大号垃圾袋,垃圾袋破损的一角处还在不断地朝外面渗漏着散发阵阵恶臭的黏胶状物质。

    只看了一眼,章桐的脑袋就大了。她伸手大致翻看了一下尸体残骸后,神情严肃地吩咐道:“潘建,我们马上要把这些送回局里解剖室,不能耽误了,尸体腐烂程度已经进入了三级。”

    最高级别也就是三级。尸体刚开始时是被密封在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里的,现在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速了尸体的腐烂程度,整个尸体正在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在被无孔不入的微生物吞噬着。这也就意味着尸体表面的证据也在迅速消失。现在看来,时间比什么都重要了。

    王亚楠在安顿好了报案的拾荒老头后,加快脚步向章桐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问道:“怎么样,什么情况?”

    章桐严峻的神情让王亚楠不由得站住了脚:“你的意思是又是那杂种干的?”

    “我在垃圾袋里没有发现骨头!”

    “天呐!”王亚楠皱眉看向潘建和章桐手中合力拽着的垃圾袋,“难道在这个人的眼中,他丢弃的就是一袋垃圾?”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当黑色垃圾袋被小心谨慎地从装尸袋里拽出来的时候,整个解剖室里顿时被一股恶臭填满了。潘建努力了很久,试图憋气躲过这最初的味道侵袭,因为有经验的法医都知道,熬过最初的几分钟,后面,自己的嗅觉就会变得麻木了。可是,显然这种味道并没有潘建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没多久,他就快要呕吐了。

    章桐皱眉看着脸色发绿的助手:“傻在那儿干吗?快做事啊!时间不等人!”

    潘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因为要尽量减缓尸体的腐烂速度,章桐把整个解剖室的中央空调温度调到了最低。他抖了抖肩膀,嘟囔了一句:“这太恶心了!”

    “你以后还会见到比这个更恶心的,想干法医你就得学会不恶心!少废话,快拍照!”

    潘建不吱声了。

    在闪光灯噼里啪啦地照射下,尸体表面那些黄黄的圆滚滚的蛆虫直勾勾地盯着侵扰了美梦的人类,有一些甚至还充满挑衅地抬高了自己的脑袋。

    在这些丑陋的生命的下面,就是血肉模糊的细胞膜,还有已经分辨不清的软骨组织。

    头颅和四肢仍然不见踪影。

    王亚楠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进了解剖室,当她的视线落到解剖台上这堆乱七八糟的肉块上时,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这是人吗?怎么像刚从绞肉机里出来的?”

    “当然是人,如假包换!要是再晚发现个二十四小时的话,就烂成一锅粥了。”潘建此刻已经完全适应了空气中的恶臭,没好气地发着牢。

    章桐狠狠地抬头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

    “说真的,你们这边今天这么臭,还冻得要命!还让不让人活了啊?”王亚楠忙不迭地拉过墙上挂着的工作服匆忙套上,“你们这边的空调到底开几度啊?”

    “十四度!”章桐伸手指了指解剖台上的尸体残骸,“这已经是最低的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真想调到十度以下呢。”

    王亚楠无奈地摇摇头。她非常了解章桐,知道她和自己一样,眼里只有工作,别的都是次要的。

    “怎么样?性别能区分吗?”

    “女性,”章桐指了指那个依稀看得出是女性的肉团,“目前看来,如果单看尸体表面的话,身份判定确认就暂时别指望了,皮肤都快要烂光了,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

    “死亡时间?”

    “目前还很难判断,我在等生化检验那边的蛆虫培养报告,现在只有根据蛆虫,也就是丽蝇的幼虫在尸体上发育的阶段特征来初步判定死者的死亡时间了。”

    王亚楠点点头。

    “亚楠,我还要给你看样东西!”章桐示意潘建把另一边工作台上的一个小托盘拿过来,托盘里是一小团血糊糊的东西。

    “这是什么?”王亚楠一脸的诧异,“死者身上发现的?”

    “我是在死者大致的位置发现的,”章桐顺手拿起了一把医用钳子,轻轻地夹起了那团特殊的血块,“这是一个四周左右大的人体胚胎组织!也就是说,死者怀孕了!”

    “一尸两命!”王亚楠的脸色铁青,“太残忍了!”

    章桐想了想,放下钳子和托盘,绕过解剖台来到工作台边,脱下沾满血污的手套,拿起桌上的一份检验报告,伸手递给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王亚楠:“我们现在手头只有一个明确的线索,那就是死者患有隐性亨廷顿舞蹈症。”看着王亚楠脸上略显茫然的表情,章桐接着说道:“亨廷顿舞蹈症是一种严重的遗传性疾病。也就是说,死者的直系亲属中,有人已经发作了这种病症,没办法控制自己手脚的行动,时时刻刻看上去就像在跳怪异的舞蹈一样。而死者,目前看来还没有发作,因为她的基因配组中,患病的那对还没有发生完全变异,还处在正常的边缘。我建议你查找全市所有患有亨廷顿舞蹈症的患者,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确定死者的身份了。”

    “我明白,谢谢,痕迹鉴定那边有情况马上通知我!”

    章桐点点头,继续埋头整理面前的尸体残骸去了。

    王亚楠手里紧紧地抓着DNA检验报告,推门走出了解剖室,在楼道拐角处竟然和赵俊杰意外相遇了。看着赵俊杰浑身无力、脸色苍白、走路摇晃的样子,王亚楠忍不住关切地问道:“赵大记者,怎么一天没见,你就瘦成这样了?”

    赵俊杰皱了皱眉:“没办法,还不是那海边的死尸给闹的。我这几天都不知道吐了多少回了。”

    “你这是去哪儿?”

    “总编说‘骨头收藏家’那案子的关注度很高,我想解剖室那边再进一步看看尸检资料。”看着王亚楠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生怕她质疑自己的举动,赵俊杰赶忙又强调了一句,“你可别瞎想,这可是李局亲口答应下来的啊!”

    一听这话,王亚楠顿时满脸的同情:“赵大记者,这一回,即使是李局同意的,我也得给你一句忠告,现在最好不要去解剖室,不然的话,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即将看到的情景。”

    “有那么严重吗?”赵俊杰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

    “信不信随你便,”王亚楠扬了扬手中的DNA检验报告单,“我忙着呢,赵大记者,那就不耽误你了,回见!”

    赵俊杰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刘春晓,你这小子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我到检察院找你几回了,都吃了闭门羹!”赵俊杰没好气地瞪眼瞅着面前的刘春晓,嘴里嘟嘟囔囔地发着牢。

    “好啦好啦,我这不有事出去了嘛。今天特地来请你吃海鲜,你不会还生气啊?我要是你,趁机就坡下驴得了。”刘春晓笑眯眯地安慰着赵俊杰,“看你脸色不好,给你要了几个好菜补补!”

    赵俊杰瞟了刘春晓一眼,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这还差不多!”

    三杯酒下肚,赵俊杰的话就多了起来:“我说老弟,你走了也不吭一声,说说看,去哪儿了?”

    “我去上海了。前段日子听朋友说他们大学里来了个美国心理学教授搞合作,这个老外对选择性失忆症治疗有很独特的见解,这不,我就请了假特地去上海找他了。”

    “你等等,”赵俊杰用力把一口虾咽了下去,紧接着说道,“你别跟我说你把你老同学那档子事儿给不小心忘了吧?”

    刘春晓笑得更开心了:“很大程度上我就是为了她去的!”

    赵俊杰不由得瞪大了眼珠子:“我看你干脆改行开心理门诊算了!你当检察官看来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啊!”

    刘春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长叹一声:“没办法,有时候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达成目标的。”

    赵俊杰想了想,把话题绕开了,向前凑了凑身子,认真说道:“讲讲你的收获吧,有信心让章法医恢复记忆吗?”

    “虽然说当年凶手注射的药物有一定影响,毕竟她昏迷了那么久。但根据我的观察,她的表现非常抗拒,其实有些时候是潜意识在起作用,而她自己本身是不会觉察到的,抗拒只是一种条件反射。平时,她看上去思维成熟果断,和一个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只要一提起这段记忆,她的心理年龄就会退回到二十年前。我想,当时她肯定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自己孤立无援,清醒之后才会逼迫自己把这段记忆努力封锁起来。在她看来,只要不想起来,那么,自己就是安全的了。可是要知道,我们人类的记忆是不会永久性消失的,即使想不起来,那也只是暂时性的。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封锁的记忆也会被唤醒,我担心的是到那个时候小桐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了残酷的真相。”

    “那你把你的想法和她说了吗?”

    刘春晓无奈地笑了笑:“我一直在努力,但是,始终没有结果。她越抗拒,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当时所经历的场景就越可怕。这是人思维中的自我保护意识在起作用!”

    “那你也要想想办法啊。我有种感觉,这样下去的话,她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现在的她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赵俊杰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你有没有考虑过和她正面谈一谈呢?你有什么办法帮她吗,如果她愿意去面对的话?”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催眠!”

    “催眠?”

    “对!在患者充分信任你的前提下,接受你所实施的催眠,这样她才有可能真正回忆起当时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就像重新经历一遍一样,而众多疑问才能够随之解开。她一直不打开,盒子里的东西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膨胀,直至‘’的那一天。”

    “那她当初案发后为什么就不接受这方面的治疗呢?”

    “那时候她的年龄还很小,心智还不是很成熟,而恢复是要有一个适应过程的。如果案发后小桐就接受催眠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她的意识就会永远停留在那个恐怖的环境中了,最终发展成为严重的自闭症患者。”

    一听这话,赵俊杰的脸色有些发白:“难怪她母亲当初要竭力在媒体面前保护她了。她妹妹到现在还没有下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刘春晓没有吭声。

    “李局,这是今天的报纸。”局长办公室秘书忐忑不安地把《天长日报》《天长都市报》等好几份影响力非常大的报纸放在了李局办公桌的一角。

    李局并没有抬头,他继续仔细察看着手中的公文。可是,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秘书进来前所看的公文上的那几个字上,却再也没有朝后面移动过。心情变得越来越烦躁,最终,李局重重地叹了口气,妥协了。他把身子靠向身后的椅背,抬头看了看还站在办公桌前的秘书,说:“没事了,小郑,你走吧!我这几天心情不好!”

    秘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李局这几天心情确实不好,他不用看面前的那几份报纸就已经能够猜得出上面头版头条的内容标题——“骨头收藏家”又开杀戒、天长公安局可能遇见了系列杀人犯、我们的安全谁来保障……其中最要命的是,媒体竟然刊登了一张第一个案发现场发现的死者遗骸的相片,虽然说图像并不清晰,但是用来引起恐慌已经足够了。

    报纸上的字字句句,看上去是写杀人凶手的残忍,可是,矛头却分明直接指向了天长市公安局的办案不力。李局现在都不敢随便打开局里对外公布的微博页面了,那铺天盖地的指责声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

    局里悬赏征集目击证人线索的奖金额度被提高到了十万,三条举报电话线路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电话指示灯闪烁个不停,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可是尽管如此,真正有用的线索却仍然没有找到。

    想到这儿,李局不由得长叹一声,难道抓住这么个混蛋真的有那么难吗?人在做,天在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李局咬牙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办公桌上,嘴里咒骂了一句:“老子就不信了!”

    “王队,这是你要的全市包括三个附属县区在内的所有疑似亨廷顿舞蹈症患者的资料。”

    王亚楠点点头,从助手赵云手中接过了文件夹,顺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坐下吧,和我一起看,资料太多,我怕时间来不及!我们要赶在凶手找到下一个目标前,尽快抓住他!”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王亚楠立刻伸手接起了电话。

    “哪位?”

    “是我。亚楠,生化组那边有结果了,死者的死亡时间是两天前,确切点说就是四十五至五十小时前。这样算来,我们在废弃铝合金厂发现的死者是第一个死者。海边那个应该是第二个。”章桐的嗓音有些空洞,听上去就像在自己头顶说话。王亚楠知道,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地方就在解剖室,章桐肯定又去尸体上找线索了。

    此刻的时间已经快要到晚上十一点,这个案子已经让所有的人都深深陷进去了。

    章桐一边用手指仔细触摸着面前解剖台上冰冷的尸体——一副空皮囊,一边一字一句地描述道:“第二道刀口,长二十九厘米,由右至左切割左面大腿;第三道刀口,长三十一厘米,也是由右至左切割右面大腿。两处伤口均未贯穿尸体,目的显然只是为了便于抽取大腿部位的骨头。”

    “章法医,你到底是凭什么确定凶手是由右边至左边这么切割的呢?我看不出来啊!”赵俊杰凑在解剖台边认真地用放大镜查看着尸体腿部的伤口。

    潘建在一边答话了:“这还不简单?你仔细看刀痕,深的就是开始下刀的位置,而浅的位置就是收刀的地方。我们平常切割东西也都是这样的,开始用刀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很用力,因为要突破真皮层和脂肪层;而收刀时,”说到这儿,潘建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在空中优雅地画个圈,“就很轻松啦,你就是了,所以最后力道就会相对减弱,痕迹也变浅啦!这个原理你还不明白吗?”

    “行啦,你就别卖弄啦,快做事吧!”章桐忍不住轻轻地呵斥了一句。

    潘建嘟了嘟嘴,没再吱声。

    “记录下来,凶手惯于左手使刀,是个左撇子。”章桐继续往下面查看,“被害人的膝盖骨、腓骨、胫骨都缺失,脚掌缺失。在每根骨头的关节处都有切割伤痕。”说到这儿,她站直了身体,紧锁着眉头,想了想,“他对骨头非常小心,剔除刀法极为熟练。”

    “他要骨头干什么?难道真的要收藏?那究竟要多少他才会满足呢?”赵俊杰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问题让解剖室里的温度顿时降到了冰点。

    “这是什么?”过了一会儿,章桐无意间一抬头,眼前的一幕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顺势指着潘建身后,神情严肃地说道,“我们最初做X光全身扫描的时候,怎么就单单忽视了这个部位!”说着,她迅速走到潘建身后的X光片显影灯箱旁边,“你们快看,仔细看死者的肩部!”

    果然,显影灯箱中的X光片上,在死者左右两个肩膀部位的肌肉里,分别镶嵌着三个极易被忽视的小黑点。

    “圆形,直径约零点一厘米。”

    “这会是什么?”潘建皱眉问道。

    章桐没有顾得上回答。等确定了大概位置后,她回到尸体旁,接过潘建递给自己的解剖刀,小心翼翼地割开了死者冰冷的肩部肌肉。

    不多一会儿,两边共六枚小小的黑色物体被逐一从死者身上取出,放进了一边的托盘里。

    无论大家怎么辨认,都没有办法认出这些黑色物质的本来面目。

    章桐突然想到了冷库中的另外一具在海边栈道上发现的尸骸,尽管那具尸体已经血肉模糊无法成型,但是却并不影响体内物质的查找,想到这儿,她径直走向了解剖室后部的冷库。

    半个多小时后,同样的六枚黑色物质也被找到了。

    “赶紧拿去痕迹鉴定室,我要马上知道结果!”章桐有种直觉,这些意外的发现很有可能就是解开眼前这个杀人谜团的一把至关重要的钥匙。

    潘建点点头,迅速转身离去。现在大家都在为了这个案子而加班,他不用发愁等到明天才会有结果。

    “从尸体表面的疤痕来看,这一边三个洞眼打进体内非常有规律。”赵俊杰指了指X光片。

    “对,是人为地打进去的,从伤口恢复的状态来看,能确定是在死者死后打进去的,因为伤口周围并没有明显的恢复的痕迹留下,细胞壁已经停止生长了。”章桐仔细地在显微镜下观察着刚才寻找死者皮下物质时割下来的一块完整的肌肤,“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凶手要给死者打下这些东西?它们到底是什么?起着什么作用?刚才取出来的时候,我感觉有可能是金属一类的,有一定的分量。”

    话音刚落,电脑传真机就启动了,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章桐站起身,来到传真机旁:“我们已经有结果了。”

    一听这话,赵俊杰立刻凑了过来。

    这是一张由痕迹鉴定室那边传来的电脑化学成分鉴定报告。由于痕迹鉴定室在公安局大楼的另一头,步行也要好几分钟,所以,当工作忙碌走不开的时候,那些年轻的痕迹鉴定师们就会使用传真机来替自己跑腿。

    “潘法医还是挺快的,半个小时不到就有了结果!”

    章桐闻言一脸的不屑。她当然明白潘建为何会有这么高的办事效率,而换一个人去的话,一个钟头搞定就已经是奇迹了。所以,此刻报告过来了,潘建还不见影儿,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金,零点一毫克;铜,零点七毫克;钢,零点四毫克;树脂,零点三毫克。”赵俊杰念出了成分表,不过还是一头雾水,“这只能证明那些黑色物质是金属,但是它到底是什么还是没个结果啊!”

    “这不难,我们这边有个数据库,详细记录了现在很多种工业或者商业用的一些代表性物质的化学成分,这多多少少会帮助我们确定大致范围。”此时赵俊杰眼中的章桐,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一缕自信的微笑写在脸上。赵俊杰不由得有些看呆了,在这边蹲点这么久,已经悲哀地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章桐这个女人或许和死人打交道太久的缘故,早就忘了什么是笑了,却没想到,笑起来的章桐竟然那么漂亮。

    电脑很快就在数据库中找到了答案,但是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用于毛皮、标本一类制作工艺的铆钉,起到固定材质的作用。

    “难道我们的凶手竟然是一个做皮大衣的?”

    章桐皱眉想了想,断然摇头否决道:“不,现在做皮衣的很多都是用机器了,再说了,做皮衣的不会对我们人类的骸骨了解得那么清楚,知道在哪边要害部位下刀而不会损伤骸骨。我想,他很有可能就是一个标本制作师!这种铆钉只有专业的人才会用到,一般人还不知道它的存在。我得马上把这个线索通知亚楠,现在的标本制作师已经不多了,尤其是手艺很高超的制作师。”

    窗外的天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泛起了鱼肚白,尽管浅灰色的云层仍遮住了太阳,但是却丝毫掩盖不住那即将到来的破晓。马路上的一盏盏路灯在有次序地逐渐熄灭,一些早起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开始晨练。

    这就是新的一天,章桐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想拿起桌上的手机给舅舅打个电话,毕竟这些天都是舅舅在帮自己照看母亲。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有些害怕,明明手机已经拿在了自己的右手里,刚要开始按键,右手却突然之间一点感觉都没有,手机也随之砸在了地板砖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顿时,手机电池和主机分了家。

    章桐傻眼了,前不久晚上自己开家门时,一不留神把钥匙掉在地板上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刻也是手指突然之间失去感觉,变得异常麻木。

    章桐下意识地用左手抓住了已经变得彻底麻木的右手掌,心里一阵狂跳,眼前地上身首异处的手机正可怜兮兮地瞪着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了?右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章桐紧锁着眉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正向着自己步步袭来。

    警察也是人,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当然也就有害怕的事情。王亚楠不怕死,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她还从来没有在死亡威胁面前皱过一下眉头。上次那个不要命的冲她挥舞着明晃晃的尖刀的劫匪,本以为能让眼前这个个子不高的瘦弱女警察乖乖地躲到一边去了,谁想到王亚楠上去一个扫堂腿就把他给撂趴下了,三两招就利索地给劫匪套上了铐子。为此,王亚楠得了个“拼命三郎”的头衔。

    可是王亚楠也有害怕的时候,那就是每次打电话通知受害人家属前来认尸的时候,她总要对着电话机犹豫上老半天,深吸一口气,再拎起电话。还好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很多。

    通宵达旦的资料梳理终于让一号受害人的范围得到了大致确定。王亚楠说:“真没有想到,咱们一个小小的天长市,竟然会有三个得这种怪病的人!不是说基因方面的毛病吗?我想概率应该不会很高的啊!”

    赵云一仰脖咽下了最后一口已经冰冷的咖啡,长叹一声:“王队,我不是医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是不看别的,就说我们现在吃的这些东西吧,有多少是可以放心的?那些不良商贩啊,心眼儿坏了,那就什么东西都能往吃的里面放了!”

    王亚楠一瞪眼,“你就别跟个嘴碎的老头一样了,赶紧干活吧。”说着,她把挑出的几份资料放在了文件夹里,“走,咱们一个个过!”

    “现在吗?”赵云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才五点多啊!”

    “凶手杀人会挑时间吗?我们已经来不及了,你就快点吧!”王亚楠不耐烦地催促道。她的心情很糟糕,因为手中这份名单上的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是自己要面对并带去的坏消息的,她可不喜欢这种给人家报丧的感觉。

    “我们今天还要去天长大学,找生物系的丁教授问些标本制作的情况。”上了车,王亚楠突然想起了一个多钟头前章桐打给自己的电话。

    赵云点点头,轻轻一踩油门,警车缓缓地开出了公安局大院,一个漂亮的转身后,无声地滑进了公安局门前宽阔的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