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
夕阳的光洒下来,像是战场上浓稠的血,从承乾宫一路洒进翠馨殿,光影萦绕,笼罩下这一片飘摇的宫廷。城头骤然划过一声尖锐的鸣镝,瞬间洞穿了姝白的耳膜,她抬起头向西边看去,落日如盘,将血红的光洒在她瓷白的额上,隐隐透着寒气,便像这暮霭沉沉的夜一样,让人觉得心口冰凉。
阖宫的妃嫔都已在此,宫门大敞,金玉器皿散落一地,苍青色的帷帐随风而舞,宛若招魂引路的灵幡。顾晋安持着战刀,架在一名宫女的颈上,凤眸微眯,邪邪的一笑,说道:“姝白,你当真不肯?”
地上已横七竖八的躺了十余名宫女太监,全都是翠馨殿的下人,姝白面色苍白,两颊透着青,袖下的手轻颤着,却仍旧紧咬着唇。
“娘娘,沁儿不害怕。”桃沁摇了摇头,苍白的小脸挤出一丝笑意,也不管颈上滴血的刀,俯身一个头叩在地上:“不能再伺候娘娘了,娘娘保重。”
“嗡”的一声,一股血线冲天而起,利刃当胸刺过,桃沁小小的身子轻轻一晃,便软倒在地。
好似一只巨棒猛的敲在管姝白的头顶,胸口有沉闷的钝痛,宛若刀子捅进心口,又狠狠的打着转,死命的拧着,将五脏六腑都捅了个稀巴烂,喉头腥甜,双目充血,几乎不能视物。
顾晋安放下刀,血珠自刀锋滑下,落在他的靴子上。他站在大殿深处,穿着一身苍青铁甲,墨黑大氅,铠甲上血迹斑斑,眸色冰冷沉黑,定定的凝视她,再无一丝当年的温润风雅,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的问:“管姝白,你要这些人一同为你陪葬吗?”
他战刀随意一划,便将身后诸多宫廷女眷尽数点到,钗横发乱的宫妃们登时大惊,孟昭仪砰的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叫道:“贵妃娘娘救我!”
恬淑妃也悲泣道:“娘娘便是不可怜咱们,也请体恤皇上的血脉。”
静和帝姬缩在她怀里嘤嘤哭泣,一张小脸青白一片,左手被流矢射伤,鲜血长流,却苦咬着唇不敢出声。
她心痛如绞,定定的看着静和帝姬那张年幼的小脸,静和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咬着唇,伸出一双嫩白的小手,怯怯的拉住她的袖子:“荣母妃救救静儿。”
香炉中一缕白烟幽幽转上,绕过雕梁画栋,一路蜿蜒,向着昏暗的天幕而去。姝白突然想起了那一日,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她小产后悲恸伤心,他便将那东西交到她的手上,跟她说:“朕将朕的性命和这国家的命脉一同交给你,从今往后,你不光要保护你自己,也要保护朕了。”
呼吸凝涩,犹如细小的刀子刮着喉管,她一把拂去静和的手,狠狠咬舌,几乎要一口呕出血来。叛军中登时有人上前,战刀掠过夜风,嗡的一声便割断了血管,恬淑妃愣愣的看着怀中断了头的静和,蓦然发出一声惨烈如母狼般的尖叫,那声音这般凄厉,好似催命的厉鬼,令姝白浑身战栗。
阖宫妃嫔齐声惊呼,常贵人狂嘶着捂住头脸掉头就跑,却被守门的士兵一刀斩断腿脚,鲜血如瓜破,溅在了姝白的裙子上,鲜红刺目,滚烫的好似沸水。
孟昭仪目瞪口呆,手捂着唇好似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爬滚着频频退后,疯癫般的喃喃道:“你们都疯了,你们都疯了!”
“你这恶毒的贱妇!”恬淑妃双目血红,噌的爬起来,沾满鲜血的双手一把扼住姝白的颈子,狰狞的狂吼道:“你还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孩子!”
顾晋安眉心一冷,战刀嗖的挥出,只听恬淑妃惨叫一声,双手齐腕而断,她躺在地上翻滚哀嚎,众人悚然,无不纷乱退开,掩唇悲泣。顾晋安一掌拂开姝白颈上的那双断手,从腰间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眉目温柔的为她擦拭着,伏在她耳侧轻声说道:“难怪你不肯救她们,原来她们对你这样恶毒。也好,就让我帮你把她们全都杀了。”
“啪”的一声响彻大殿,管姝白一掌狠狠的打在顾晋安的脸上。
顾晋安退后一步,也不动怒,只是摸了摸被打的一侧脸,冷冷一笑。
李贵人一直站在人后,此刻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砰地一声跪在顾晋安面前,叩首道:“将军饶命,我知道兵符在哪。”
顾晋安眉梢一挑:“在哪?”
管姝白一惊,便听李贵人说道:“我曾见荣贵妃将它收在……”
最后一束阳光骤然从云层间射来,光芒刺的人眼睛发痛,明黄凤袍的女子合身扑上,一把将李贵人撞翻。叛军一拥而上,拳脚狠辣,几下便将那女子踢攘开,却见李贵人喉间插着一只凤钗,她口吐血沫,两眼翻白,胡乱的抽搐两下,便死去了。
皇后被叛军踢中胸口,鲜血自嘴角涌出,她用袖子拭去,冷冷说道:“没用的废物,死了才干净。”
几名叛军拥上前,揪住她的头发便将她提起,她凤眸一扬,冷然道:“本宫是大燕朝的皇后!你敢如此对我?”
许是她的气势摄人,那士兵竟松了手,微微退后一步,转而又觉丢了脸面,抬手便一掌豁在她脸上。皇后牙齿被打落,脸颊红肿,仍旧固执的仰着头,对管姝白道:“管姝白,你若是将兵符交给他,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管姝白眼角一热,转过头来,只觉皇后的目光那样热,像是七八月天正午的烈日,灼灼的望在她身上,她极力忍耐着喉间的哽咽,沉声道:“你放心,我必不会。”
皇后怆然一笑,环视着殿内的诸多妃嫔,淡淡道:“与你争了这些年,到头来却只看你一人顺眼些,这些懦弱之辈,平白叫人恶心。”
她转过头去,冷笑着看向顾晋安:“你以为你赢了吗?”
顾晋安眉梢轻挑,正欲说话,却见皇后一头撞向身后的殿柱,霎时间白红迸溅,一地狼藉,只有她凄厉的尾音仍旧回荡在殿内,像是厉鬼般怨毒:“顾晋安!你必定不得好死!”
夜风吹进来,散尽了一室的血腥,顾晋安微微招手,便有人上前来按住了这一室的宫妃。姝白只觉得冷,周身上下冷的沁入骨髓,顾晋安站在一地的尸首中央,笑着说:“姝白,你就这么爱他?连死都不怕了?”
姝白眸光黑沉沉的,低头望着鞋尖,有血自脚底蔓延上来,滚烫滚烫。顾晋安声音转冷,带着几丝幸灾乐祸的邪笑:“你这么爱他,就确定他也同样爱你吗?帝王之情,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姝白抬起头来,双眼掠过他的铁甲氅袍,眉目间一片冷峭:“成王败寇,多说无益,顾晋安,本宫今日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你想从本宫这里拿到营台兵符,本宫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
顾晋安朗声大笑,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冷冷望着她道:“好,我便不杀你,等我将他擒来,让你亲眼看着他上路。”
他收刀入鞘,大步迈过,向着黑沉沉的宫门走去。深夜如墨,巍峨的宫殿沦入火海,远近一片火光,像是有狰狞的兽从地底钻出,肆虐的招摇过这个魑魅横行的魇夜。
管姝白坐在血泊中,叛军拥过来将她绑缚,她回过头去,只见有人拖住皇后的腿,一路磕磕绊绊的往外走,这个昔日最高贵的女子仍旧睁大了眼睛,满头血浆,肮脏的尘土蹭上了她的鬓发,苍灰色的,像是塞外的灰霜。
牢狱。
夜冰凉若水,月影婆娑,照在地上惨白的一片,像是凄白的鬼脸。
管姝白委顿在牢房的一角,月光自窄小的天窗射进来,照在她的脸颊上,透着惨淡的灰白,她白袍染血,背脊处衣衫破烂,道道鞭痕狰狞盘踞,最可怕的是琵琶骨处被细链洞穿,稍一动弹便有紫血涌出。那链子做的甚为精巧,拇指般粗细,上面还刻着繁复的花纹,并坠着银质的铃铛,稍稍一动,那铃铛便叮铃铃的随之响起,清脆的回荡在这死寂一片的牢房里。
顾晋安已经进来很久了,外面虽然下着雨,可是这毕竟是八月里,冷也冷不到哪去,他却穿着一件黑色大氅,鹿皮滚毛靴子,若不是脸孔太过苍白,也是一副俊秀的好皮囊。
他就这样站在那,默默的看着管姝白,牢门大敞着,他与她之间只隔了几步远,近的似乎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的衣角。这一生的二十余载,他还从未像此刻这样接近她,夜风吹进来,带着牢狱特有的潮气,鬓发被撩起,越发显得他的一张脸白的妖异。
“疼吗?”
管姝白并不看他,也并不说话,他将大衣脱下来缓步走到她身前,披在她的肩上,看到她琵琶骨处的锁链,极清淡的一笑,轻轻捻着:“顾家族灭的那一天,我也是被人这样串着,像是一条狗一样的爬过长兴门,亲眼看着我的族人死在刀口之下,我知道,这是很疼的。”
顾晋安见管姝白不肯说话,轻轻笑了笑,温柔的抱住她,说:“小白,我不想伤你,可是你太倔强了,我没办法。”
“我不会把兵符交给你的。”管姝白虚弱冷笑,淡淡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谁说我是来要那东西的?”
顾晋安微微挑眉,手指摩挲着管姝白干裂的唇皮,低声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怕雷雨天,如今外面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我是来陪你的。”
他说着,便低头吻住了管姝白的脖子,管姝白厌恶的挥掌便去打他,顾晋安却一把拽住了她琵琶骨上的锁链,轻轻的一拉,管姝白顿时疼得手脚酥软,惨叫一声,斗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顾晋安吻住了她的唇,将她的痛呼一一吞没,一手拉着锁链,一手灵巧的解开她的衣裳,手掌握住她莹白的酥胸,低笑着喃喃说:“小白,他也是这样吻你的吗?”
“滚!”
管姝白哑声怒骂,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眼睛通红,却仍旧苦忍着不肯落下泪来。
顾晋安的手指在她的小腹上游弋转圈,终于轻轻挑起她的裙摆,向下探去。
“他有那么多的女人,怎么顾得上你呢?这样的雷雨夜里,谁来抱着你呢?”
布帛断裂,顾晋安轻笑一声,便覆上了管姝白柔软雪白的身子。
灯火闪烁,昏黄阴暗的一片,顾晋安眼睛血红,像是一只凶猛的兽,在管姝白的身上鞭笞索取着,管姝白则死死的咬住唇,不肯发出一声,手脚都在拼死的挣扎,却又如何挣脱的开,只能让更多的血潺潺涌出,紫黑一片,如同碾碎了的玫瑰汁。
像是一场噩梦,无法形容,身体碰撞的声音在空气中糜烂的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宛若凌迟般割裂了人的感官,管姝白的反抗越来越无力,眼神便开始变得空洞,她的长发被揉进肮脏的泥土里,鲜血染过,发出腥咸的味道。
不知过了有多久,顾晋安的嘴里终于响起畅快的闷哼,他于极致的快乐中吻住了管姝白鲜血淋漓的唇,低笑着道:“小白,你终于是我的了,你高兴吗?”
顾晋安满足的亲亲她,掏出一瓶伤药为她小心的上在伤口上,又为她穿好衣服,并将大氅盖在她的身上,然后便抱着她坐下来跟她聊天。
他说了很多,大多都是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他说起那时的天气,那时的朋友,那时一些调皮捣蛋的趣事,语气那样欢快,就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最后他将她放在地上,捏了捏她的鼻子,一幅宠溺的样子,笑着说道:“你再等一等,等我亲手杀了他,就来带你回家。”
然后他便走了,终于走了,脚步声一声比一声更远,那么远,渐渐听不到了,好像永远也不会再来。
管姝白仍旧静静的躺在那,不动不说话,没有一点反应。四下里那么静,只有肩胛骨处的铃铛的声音,轻飘飘的回荡着,越发显得四周那么空旷。
她躺在那,好似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声音,只觉得这个夜这样漫长,漫长的好像过了一辈子。她知道会有这一日的,早在叛军攻破宫门的那一天便知道。觉得耻辱吗?恶心吗?抑或是,肮脏的想去死?
“呵呵……”
管姝白冷笑,发出的声音却是沙哑恐怖的,宛若八十老妪。
真是脏,脏到了烂泥里。
她闭上眼睛,眼眶像是烧着了,滚烫滚烫,干涩的,连泪都流不出。只想就这样躺在这,死在这,让这肮脏的、恶心的、卑劣低贱的一切,通通葬进这个浑浊的夜里!
她咬住唇,那么用力,几乎要咬的穿了。
若是换了别人,会如何呢?哭哭啼啼?悲痛欲绝?破口大骂?还是一头撞死在石头上,便像皇后娘娘那样,死也死的干净利落?
可是她还不能死呢。
他还在等着她,她若是死了,他怎么办呢?
她挪动麻木的手,手腕翻转过来,掩在枯草中的竟是一枚脱了鞘的匕首,迎着月光还可看见刀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她坐起身来,拿着那把匕首,幽幽的冷笑起来。
管姝白走到牢门前,挥刀便砍在锁链上,门锁应声而断,端的是削铁如泥。
门外的牢室内横七竖八睡满了看守的牢头,显是中了迷药。他这样的人,如何能让自己的丑事被人看见,管姝白冷笑着,一路走过去,也并不见有人醒来。
她脸色苍白的倚在牢门前轻轻喘息着,喉间酸涩,浓烈的血腥味让她恶心的想吐。她按住小腹,神色不由得温柔了起来,他刚刚走,她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宫闱内争斗太甚,她已然失去过一个孩子,这一次便越发小心,更何况他不在宫中,自己又同皇后势同水火,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她便掩去了一切消息,除了她宫室内的几个心腹,不曾让任何人知道,不想却陷入了这种境地。
“别害怕。”她低声说:“母妃会保护你的。”
夜风吹来,扬起管姝白乌黑的鬓发,她深吸了口气:“我会保护你的。”
惊梦。
傍晚时下起了雨,雨珠又细又密,打在琉璃瓦上秫秫轻响。夜雨湿冷,空气中也带着寒气,秋澄为孟素心拿了一件袖口绣着白狐毛的百蝠缎袍来,又生起了炭火,却依旧驱不散她脸上的苍白,秋澄打发人去小厨房熬了一碗姜汤来,捧到她面前,说:“娘娘多少喝一点,脸色这么差可怎么好,待会皇上看到了又要心疼了。”
孟素心低着头,汤色映的她的神情有些暗淡,她用手指轻轻揉着额角,低声说:“听说,皇后死的很惨烈,头骨都撞碎了,常贵人被斩断双足,恬淑妃断了双手,就连静和帝姬也死了,那么小的孩子,却身首异处。那些人,真是狠。”
秋澄皱眉道:“是哪个蒙了心的混账跟娘娘说这样的事,不知道娘娘是有身子的人吗,真该狠狠的发落了才是!”
孟素心道:“如今这阖宫上下只剩下本宫一个,他们不来跟本宫说,又去找谁说,明日去重明殿做法事,还不是要知道。”
秋澄为孟素心往上拉了拉毯子,说:“娘娘还是少想这些事,太医不是也说娘娘是忧思过甚才导致胎气不稳吗?娘娘现在怀着皇子,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打算。奴婢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皇后娘娘不在了,荣贵妃失踪了,其他的妃嫔主子们也都伤的伤病的病,就算良嫔、慧嫔、娴贵人那几个完好无损的,被叛军囚了这么久,这一身早已不分明,宫里她们也是断断待不得了。这宫里的正经主子现在只剩下娘娘一人,先不说娘娘您还怀有身孕,老爷和两位舅爷又在这次平叛中立下大功,就单说皇上这些年来和您的情分,这往后的好日子就还长着呢。娘娘忘了吗,您做姑娘的时候孤云寺的晦明禅师就说过您是个有大福的人,现在看来,娘娘您的福气是都在后头呢。”
孟素心低低笑了一笑,轻声道:“皇上待我,的确是好的,这次若不是皇上暗中派人带了我在身边,怕也是难逃祸端。”
夜雨细密,打落了庭外的一树梨花,屋子里燃着上好的香,幽幽一室,寂静安宁。她手指轻抚着袖口的箭纹,又说:“不知道荣贵妃去了哪,她是将门之女,也是有些武艺在身的,想来是真的逃出去了。”
“便是逃出去又怎样,如今管家已倒,哪怕叫她平安回来了,以她那个性子,也是断断容不得的。更何况那时候叛军进城,兵荒马乱的,凭她如何,终归是一个弱女子,又能逃到哪去。依奴婢说,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子了,荣贵妃乖张霸道,这几年咱们可没少受她的气。”
孟素心摇了摇头,说:“她出身名门,又是长房嫡女,性格乖张些也属平常。况且,她也并没有真的欺负过我,皇上宠她,也是为了笼络管家。”
秋澄笑道:“别的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皇上宠她,是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好保护娘娘,凭她如何得意,这些年也不过就是个箭靶子罢了。皇上疼娘娘,可是疼到心里去了。”
孟素心扑哧一笑,正要训她油嘴滑舌,忽听殿外响鞭,秋澄腾的一下跳起来道:“皇上来了,奴婢给娘娘更衣。”
皇帝披着一件明黄斗篷,衣梢上还挂着雨,身上的潮湿气味很重。孟素心见他眼下一片乌青,便知他昨晚又没睡好,心下不免有几分心疼,伸手抚着他的脸,轻声道:“朝政再忙,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皇上的眼睛都青了。”
皇帝握住她清瘦的手指,道:“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她抬起眼梢,定定看着他,微微一笑:“臣妾想皇上了。”
皇帝一笑,伸手抱住她:“朕也想你了。”
两个人吃了点宵夜,又说了会话,便入帐歇息,一名小宫女蹲在帐角捧起香炉,正要退出去。皇帝却突然定住脚看了她一眼,孟素心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皇上在看什么?”
皇帝没回她,而是问那个宫女:“你以前不是莲袭宫的。”
那宫女被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答道:“回皇上的话,奴婢以前是伺候翠馨殿的。”
皇帝默默的看着她,眸光沉静,依稀间有一道芒闪过,然后转瞬他便转过身去,什么也没说的进入帐中。孟素心微微咬了下唇,挥退左右,跟着进了去,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太监常喜在门外急急的叫道:“皇上,荣贵妃回来了。”
哗的一声,皇帝一把掀开帐子,大步走了出来,一张脸怔的发白,室内灯火摇曳,有着橘色的暖光,可是照在他的脸上却有如春雨时节的透骨寒水。他紧锁双眉,沉声道:“在哪?”
“就在宫门外。”
“她……可还好?”
常喜低着头:“贵妃娘娘,她是提刀来的。”
皇帝沉默片刻,沉声道:“先把她带去翠馨殿,吩咐下去,别伤着她。”
常喜偷偷看了眼站在皇帝身后的孟素心,低声说:“皇上,贵妃娘娘她有孕了,侍卫们不敢上前,生恐伤着她,贵妃口口声声要见皇上,不肯进宫。”
皇帝神色陡变:“怀孕?”
常喜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忙说:“是,肚子都大了,看那样子,足有六个月了。”
皇帝再不说话,抬腿便出了宫门,秋澄急急的上前来,扶着孟素心的手。
“我们跟去看看。”
“娘娘?”
孟素心拿起斗篷披在身上,重复道:“我想看看她。”
猛烈的风迎面吹来,好似细小的刀子一般,她伏在马背上,全力控着缰绳,秀发披散,如海藻般在脑后飞扬,身形单薄,策马狂奔着。夜风冰冷,偌大的广场上死寂一片,唯有清脆的马蹄声有节奏的回荡在四方城墙中。前方有侍卫听到声响,策马奔上前来,持剑喝道:“什么人?”
管姝白一撩披风,便跃下马背,激烈的风将她的发吹开,露出那一张苍白的脸孔来。
皇宫的守卫怎会不识得她,顿时愣在当场。她一把抽出刀来,那战刀甚是沉重,被她拖在手里,像是一块冰冷的玄铁,幽幽的反射着璀璨的宫灯。她走的极快,也不知是哪里受了伤,脚下鲜血拖成长长的一行,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们让开。”
她一字一顿的说,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苍白的腕平举着,刀口锋利,像是野兽的牙。
“让开!”
她低低的重复道,内侍见鲜血自她腿间涌出,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一样,在地上凝成紫黑的一滩。不由得吓得发抖,苦苦劝道:“娘娘还是赶快回宫就医吧,皇上现在正在养心殿议事,一时半会抽不出空来,奴才已经着人去通报了,娘娘可不能跟自个的身子过不去。”
“嗖”的一声,一朵烟花在夜空绽放,姹紫嫣红的,瞬间将这个夜晚装点的更加华美。宫墙内传来潮水般的惊呼声,音调里带着浓浓的喜悦,好似几个月之前这里的血腥与杀戮全都不曾存在过。
管姝白的脸顿时更白了一分,她仰着头,苍白的脖子泛起青筋,她深吸一口气,拖着刀便向养心殿而去。守门的侍卫拦过来,她怒喝一声,战刀掠起,便一刀劈在一人的身上,鲜血横飞,那人惨叫一声倒退开去。侍卫们见了齐齐抽刀威吓,谁料她却全然不闪不躲,完全拼命一般的往前冲。一杆侍卫顿时惊慌,整整五年,谁不知道皇帝对这位贵妃的宠爱已到了何等地步,如今她提刀而来,谁又敢真的伤了她?
姝白一脚踹开宫门,抬脚便走了进去。只见她下身已满是鲜血,每走一步便要摇晃几分,却还是一路拖着刀踉跄着往前走。
渐渐的有宫人发现了她,惊呼一声便围上前来,她看也不看,挥刀便砍,一连砍伤了几个人,那些人方才惊惧的躲得她远远地。有机灵的则赶紧小跑着进宫去禀报,通报声像是长长的蒙古调子,一路蜿蜒着传进内廷。宫灯璀璨,如长龙般盘旋着,渐渐的所有人都聚集而来,望着这名一身血衣拖刀而来的女子,竟是无人再发一言。
“贵妃娘娘,皇上有旨,请你去翠馨殿候驾。”
有大批的侍卫围上前来,黑压压的一片,死死的挡住去路。管姝白停住脚步,夜风吹在她身上,掀起她染血的裙角,像是一朵泼了朱砂的白绢花,她冷冷的看着众人,语调冰冷的吐出一个字来:“滚!”
侍卫首领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娘娘请莫要叫卑职为难。”
“滚!”
管姝白怒极,持刀便要上前,侍卫首领眉心一皱,刀不出鞘,持鞘挡来。姝白不过是练过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哪里比得过这些军旅之人,当下虎口一震,身子摇晃,险些倒在地上。她却并不气馁,绕开他就欲前行,却有别的士兵迎过来,持棍挡住她的路。
首领沉声道:“娘娘,你若抗旨,卑职便只能无礼了。”
管姝白咬紧牙,好似听不见一样仍旧往前冲。首领侍卫眼神一寒,挥鞘便打在她的腿上,只听咔嚓一声,姝白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她下身本就血流如注,生生受了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一手却仍旧握着刀,极力想要撑起身子来。
“孟统领,皇上有令,不得伤人!”
内侍见管姝白受伤,大声惊呼起来,孟统领微微皱眉,想起自家小妹这些年的隐忍和孟家一门今后的荣辱,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黑气,沉声道:“荣贵妃不尊皇令,持刀闯宫,臣身为禁卫统领,只好得罪了。”
管姝白却并不说话,只是死死的咬着牙,倔强的梗着脖子,看着前方那金碧辉煌的宫廷,好似梦魇了一般,全然感受不到外界的一点动静。
“送贵妃娘娘回宫。”
有侍卫走上前来去抓管姝白,管姝白奋力挣扎,挥刀乱砍,士兵们不耐了,大力按住她,将她苍白的脸颊死死的贴在肮脏的地面上。管姝白双眼血红,两腿乱蹬,腿间紫红一片,孟统领递了个眼色,侍卫们便按住她,将她往翠馨殿的方向拖去。
“放开我!”
管姝白被人拖着双臂,死狗般的拽着,她却仍旧不甘心,仿佛疯魔了。眼前光火璀璨,那么耀眼,几乎要灼瞎了她的双目。那些人是怎样说的?皇帝英明神武,早已料到三藩有不臣之心,明为围猎,实则暗中调兵遣将,一举将顾晋安和西南三位藩王铲除。她九死一生的逃出京城,在顾晋安的追捕下避入深山,翻山越岭逃了三个月才赶到营台,却发现营台大营早已人去楼空,手中的兵符也是假的。
而就在她千辛万苦回到京中的时候,却得知她的母族,她那为大燕征战了一生的父亲,却被扣上了与敌私通的罪名,满门被屠!
而三日之后,就是皇后的册封大典!
管姝白,你这个白痴!你以为他当真喜欢你吗?你睁大眼睛去看看,如今是谁坐在他的身边?
如今是谁坐在他的身边?
是谁?是谁?他的皇后?皇后不是死了吗?就死在她的眼前,一头撞在柱子上,死的干脆利落。那会是谁?谁是他的皇后?
她只觉得心里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啃噬,那般痛苦,那般绝望,恨不得一刀将心脏剜出来丢弃了,也好过这样的痛如凌迟!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依稀间又是那一日,他站在广场上,背后是大片大片的黑,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小白,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
他说,他也只有她了。
是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他们相约要一起面对一切,危难、艰险、困顿、绝境,他们约好永不背叛彼此,永不离弃彼此,她千里逃亡九死一生,为的就是能再看他一眼,能陪他到最后。她有什么做错了吗?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了吗?哪里出了问题吗?
如果没有,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此时此刻,在那座辉煌宫廷之内,他身边站立着的又是谁?
又是谁!
手脚麻痹,几乎凝成了一座雕塑,喉间满是铁锈的腥甜,她双目血红,嗓子好似被塞了铅,哽咽着,紧促着,终于,破碎如野兽嘶鸣,那般绝望那般凄厉的怒吼道:“燕凛!你给我出来!”
只是一声,便将所有人都镇住了。她口喷鲜血,似乎这一声耗尽了她的一切力量,她死死的盯着那座宫门,墨发狂舞,呼吸间都带着血沫,面容青白,便如厉鬼。
“放开她。”
玉碎。
一个声音静静的响起,在极远的宫门处,那里灯火太盛,晃得人眼睛发晕。可是管姝白却好像瞬间被人点了穴,死死的看着,隐在宽大袍袖中的手腕剧烈的颤抖着,像是即将死去的病人一般,再没有了半点气力。
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映在重重灯火之下更显华贵,数十名宫人侍卫小心的伺候在两侧,众星拱月般将他围在当中,俊逸挺拔,卓尔不群。而在他的身侧,一抹浅粉色的身影盈盈而立,手指莹白,娇怯却坚定的拽着他一抹袖管。
便像是一个垂死的溺水者去拽一块浮木,费尽周折,使尽力气,好不容易握在了手,却发现那浮木竟是一条剧毒的水蛇。
腥甜从喉咙涌出,意识却瞬间分明了。
这女子,她并非不识,似乎打从入宫的那一日起,这人便已在宫内生活着了。名叫孟素心,听说她只是一名粗使侍女,机缘巧合下呈了宠,也不过是封了一个极低的位份,便再无下文了。这么多年来,后宫内你争我夺,生死相搏,却始终无人注意到这个没有子嗣、没有封号、没有过硬的身家背景、更没有帝王宠爱的安静女子。
有大片的黑在眼前萦绕着,管姝白想笑,却笑不出来。
好啊,好高明的算计啊!
侍卫已撤去,只留她一人站在那,背后是漆黑的宫墙,宛若一堵叠翠的山峦,巍峨的矗立在那,仿若铡刀一般的切断了这一生的所有念想。她一身白衣早已被染得血红,身下血迹蜿蜒成狰狞的一束,紫黑如墨,那是她已足六月的胎儿,终于在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夜晚离她而去了。她脸色苍白的犹如一张纸,两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琵琶骨处伤口又再崩裂,鲜血潺潺而出。仿若是不忍再看眼前这不堪的一切,她伸出左手挡住眼睛,却有大滴的眼泪至指缝间滚落。
这些年的恩爱缠绵,终究成了一场笑话。所有的山盟海誓,也不过是精确到了极致的谋算与利用。
管姝白,管姝白,事到如今,还不清醒吗?
她冷笑,一张脸苍白若鬼,眼睛却有着慑人的光,唇角的笑纹渐渐扩大,终究癫狂的大笑出声,眼泪随着笑声而下,笑她的自欺欺人,笑她的痴心妄想,笑她的愚不可及!
“燕凛!我怎么就信了你?”
她冷了眼,唇角却仍旧笑着,声音暗哑凄厉如鬼的一字一顿道:“我怎么就信了你?”
皇帝站在那,一双眼如黑曜石般,幽深如水,好似通透,却将所有的情绪都敛住了,连一丝一毫的波动都看不分明。曾经的她是多么迷恋这双眼睛啊,可是如今看去,却只觉得透骨的冷,几乎要将血脉也一齐冻住了。这个俊秀邪美的男人,这个她爱了这么多年信了这么多年的男人!
“人生如棋,从来落子无悔,小白,你输了。”
清淡温润的声音,好似一湖平静的秋水,就这样在这个冷萧肃杀的夜晚静静的响起。燕凛站在那里,看着浑身浴血的女子,淡淡的说道。
多熟悉的话呀,他素喜对弈,不管是朝堂上的权术,还是闺房里玩乐。她便苦苦的学来,在他闲暇时对上一局,她总是输,往往输了便要耍赖,他也总是这样温和的对她说“落子无悔,你输了”。
本是那样甜蜜的回忆,可是此刻回想起来,却有着刀刺般的痛楚。管姝白死死的看着他,眼白血红一片,咬着牙低声道:“为什么?”
燕凛道:“时间合适,地点合适,人也合适。”
好似一把铡刀猛的铡断了所有的生机,这一刻,过往的一切回忆轰然碎裂,化作千千万万只利箭,将最后那抹固执瞬间洞穿。胸口有一口血,闷闷的吐不出,便如大锤一般凿在五脏六腑上,那么深那么深的钝痛。
原来只是这样,没有原因,也没有阴谋,不过是她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出现在他面前,便凑巧做了这颗合适的棋子。帮助皇帝韬光养晦,平衡后宫,让外间以为他耽于美色,掉以轻心,并吸引所有敌视的目光,保护他真正心爱之人远离后宫纷争,可以安全的等待着他掌控大局。
不过是这样,不过是这样。
“为什么是我呢?”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管旭势大,足以与顾家制衡。”
是了,在她进宫前,宫里最受宠的便是顾晋安的姐姐顾兰锦,顾家乃是异性藩王,早有了不臣之心。她进宫后与顾兰锦相斗,终究扳倒了她,她父亲也在朝堂上帮着他拔了顾家这个眼中钉。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要不记得了。
她捂着胸口,腹痛的已经麻木,那是她的孩子,她心心念念盼望了多少个日夜喝了多少的苦药才等来的孩子。她还记得她第一个孩子也是这样丢掉的,那是顾家已败,他却并没有杀了顾兰锦,只是降了她的份位。那女人却并不甘心,在一次小宴上将她从高高的台阶上推下去,她当时慌极了,使劲的抱住肚子,从那么高的台阶一路往下滚,头磕破了,鲜血长流,她却全不在乎。那日的阳光晒极了,照在脸上明晃晃的一片,明明那么暖,她却觉得冷的发颤,周围围了那样多的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救她的孩子。
那个孩子终究还是死了,她于雨夜中醒来,绝望的大哭。当时顾兰锦也已有孕在身,大腹便便即将临盆,太后因此没有处置她而是将她安置在冷宫。她知道后勃然大怒,抽出刀来一路奔至冷宫,一刀结果了她。就此除了逃跑了的顾晋安,顾氏满门被屠,一个也没活下来。太后知道后大怒,斥她恃宠而骄谋害皇嗣,将她打入宗人府要依法处置。他接到消息后从朝堂上赶来,将她从宗人府抱了出去,他当时眉头紧锁,抿紧了唇角,死死的抱着她,一遍遍的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是了,终于还是有了,可是却被他留作诱饵,亲手杀死了!
如今想来,当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既定的戏码。顾家已败,顾兰锦留不得,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一样留不得,哪怕那孩子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她小产之后身子虚弱,一路提刀走进冷宫竟然无一人阻拦,难道不是他借她的手去铲除顾兰锦和她肚子里的祸害?
他是如此的狠,哪怕是对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
是了,毕竟,他有那么多的妻子,又有那么多的人巴不得要为他生孩子。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设了这个局,先除顾家,再斩管氏,今日的这一场仗中,她是棋子,当年的漏网之鱼顾晋安也是棋子,他所图的却是西南的三位藩王。经此一役,天下五位藩王已去其三,削藩势在必行,再也无人能阻挡住他的脚步。
心痛到麻木,是不是就感觉不到痛了?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会觉得疼,疼到想要学皇后那样,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
她仰起头,只觉得这一生好笑极了,原来所执着的一切,所坚持的一切,竟都是错了。
她蹲下身子,捡起刀来,那刀太过沉重,她摇摇晃晃几次都没成功。侍卫们戒备的看着她,好像是怕这仅有一口气的女人会突然暴起伤害到他们的君王一样。
她轻轻一动,便有更多的血自她身上涌出,刀尖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鸣。侍卫们紧张的围上前来,将她和皇帝隔开,四周都是红灿灿的火把,好似要将这天也点燃了,森冷的刀锋一排排的对准她,只要她稍有异动就能将她刺得稀巴烂。
孟素心有些不安,紧紧蹙着眉,眼底波光盈盈,略带不忍的看着她,手指纤细莹白,如上好的美玉,轻轻拽着皇帝的袖子,指尖轻颤,触碰到了皇帝修长的腕。
皇帝转过头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上前一步,将她挡在后面。
仅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几乎将姝白的坚持一下击的粉碎,只觉得眼前大片大片的黑影闪过,晕眩的几乎就要倒下去。她狠狠的咬住舌尖,几乎要将舌头咬烂,步步带血的缓步上前,死死的看着燕凛,哑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这些年的种种,过往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是不是全都是假的?”
燕凛眉心微蹙,神色却仍旧是平静的,他站在那里,背后是璀璨的灯火,光芒耀眼犹如神邸,高贵凌然的好似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如草芥尘埃般是不值一提的微末。
他沉默良久,终于略略点头,极清淡的吐出一个字:“是。”
姝白喉头一甜,一股血便涌上来,她极力压制,将那口血吞咽下去。原来都是假的,这五年来的恩爱岁月,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吧,管姝白已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她仰头望天,只觉得这夜冷极了。
“小白,你若愿意,你依旧可以留在朕身边,朕不会因为你父亲的事而薄待你,你依旧是这宫里的主子,是朕的贵妃,朕还可以进你的位份,只要你愿意。”
燕凛看着她,神色稍缓,抬起手腕,微微露出一节清瘦修长的指骨,遥遥的伸向她,依稀带了一丝期盼,管姝白冷笑,只觉得他这话说的好笑极了,她眉梢轻挑,扯出一抹绝代芳华的笑来:“进位份,皇上想给我什么位份?皇贵妃?还是皇后?我若为皇后,皇上身边这位要如何自处?”
“你若不想留在宫里,便走吧。”燕凛眸色深沉,淡淡说道,一旁的近臣似觉不妥,想要劝谏却被他阻止了:“你曾经说过你不喜欢皇宫,朕如今放你走。”
燕凛说完便不再看管姝白,转身便走,说道:“常喜,送她出宫。”
常喜点头应是,带着人便走上前来。管姝白目光一冷,挥刀便迎上去,完全是自杀的搏命打法,常喜忙吩咐侍卫不得伤她,可是却怎么也近不得她的身去。
人声鼎沸,兵刃尖鸣,冷月下灯火辉煌处刀剑如林,齐齐对准了那个曾经最高贵的女人。孟素心回头惊恐的望着,只见管姝白像疯了一样,这些年来她虽然深居简出,却也听说过她的传闻,传说中管姝白精明干练,聪明绝顶,没想到今日竟这样自寻死路?她转过头去看皇帝,只见燕凛冷着一双眼,笔直的看着前方的路,好像对身后的一切充耳不闻,可是他握着她的手却是那样有力,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断了。这样的他是她所不熟悉的,让她觉得心慌害怕,她轻轻的去唤他,他却好像完全听不到,只是拉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远,一步一步的走上那汉白玉垒成的冰冷玉阶。
“娘娘!娘娘!你走吧!别自绝了生路啊!”
常喜大叫,可是她哪里还听得到,她抱了死志,招式越发凌厉起来,刀锋如雪,片刻间便有几名侍卫伤在她的刀下。众侍卫急了,拔出刀迎上去,鲜血顿时飞溅而出。
常喜一惊,正要去阻止,忽听身后一声尖啸,有人怒吼道:“燕凛!纳命来!”
常喜转头,只见一抹蓝影从内侍群中一跃而出,剑光吞吐,有如游龙,直奔皇帝面门而去!
“护驾!”
“保护皇上!”
孟统领面如土色,大叫一声便急冲上去。燕凛眉头一皱,闪身躲开锋芒,探手成爪捏住剑锋,咔嚓一声,便已将利刃折断,反手一掷,便将断剑插入刺客胸口。那刺客倒也强悍,哼也不哼一声,挥着那半截断剑俯冲而来,这次却不取燕凛,而是直奔着孟素心而去!
“啊!”孟素心怕的掩住眼睛跌倒在地,大叫道:“皇上救我!”
“混账!”
燕凛大怒,闪身便挡在孟素心身上。
就在这时,内侍群中又有几人跃出,无一不是身手高明之辈,居高临下的站在玉阶上,挡住孟统领等人。管姝白眼睛一亮,趁着混乱几步冲上玉阶,挥刀便向燕凛冲去。
又一名刺客冲出来攻向孟素心,燕凛不能兼顾,臂上已受了刀伤,他却凌然不惧,依旧冷笑着与为首的那人拆招。那刺客狞笑一声,合身扑上,一时间竟对燕凛的招式不闪不避,举着断剑狠狠刺来,厉声喝道:“燕凛!去死吧!”
“皇上!”
“陛下!”
“娘娘!”
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好似凝固了,燕凛五指犹如利刃,狠狠的穿进了那刺客的心口,在他的胸前凿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那刺客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睁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挡在皇帝面前的女人,他的断剑插进了女人的心脏,鲜血涌出,滚烫的滴在了他的手腕上。
灯火照在刺客的脸上,赫然正是逃逸了的顾晋安。此刻他满脸鲜血,紧拧着眉,胸口血肉狼藉,几乎能看到跳动的心脏,他蓦然退后一步,不无嘲讽的狂笑起来,满是鲜血的手笔直的指向燕凛,哑声道:“你如此对你,你还要救他?”
说罢,仰天倒下,气息全无。
断剑从管姝白的胸口拔出,噗的一声喷出一股鲜血,她身躯一软,便要倒地,燕凛一把接住她,将她抱入怀里。
“为什么?”
他的一双眼睛几乎黑成了极夜,看不到一丝波光,管姝白也是愣了,她不是懦弱之人,虽是报了死志,却也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泄愤。冲到他近前的时候,提起刀的那一刻,她甚至依旧报了这样的想法,可是,可是当看到顾晋安的剑迎向他的时候,身体却好像先于头脑做出了反应。她愣在那,手足发抖,脸色苍白的像鬼一样,悔恨,羞愧,愤怒,种种情绪仿若厉鬼的手爪紧紧的扼住了她的颈子,她呆愣许久,眼眶发红,想说什么,却猛的咳嗽起来,血沫喷溅,污了一张脸,气若游丝的说道:“你这般……欺……。我骗我,我怎能让你死在……别人的手上?”
燕凛狭长的眼睛狠狠眯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狰狞的跳出来,却被他死死的压制着,他呼吸沉重,声音更加低沉,再不复平日的淡漠,冷到了极致:“你恨我,便来杀我。”
管姝白深吸一口气,挥拳便打在他的肩膀上,可是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哪里还有力气,拳头轻的像棉花一样,自己伤口处的鲜血却随着她的用力而涌出,她却全然不管,仍旧一下一下的捶打着。似乎是终于意识到没有用,她费尽力气撑起身子,攀上他的肩,张嘴便死死的咬在他左侧的脖颈上。
她咬的那么狠,那么用力,一行血珠自他的脖颈划下,落入她如云的鬓发中。
终于,她松开了口,似乎是连这点力气也没了。
“我要死了……燕凛,我杀不了你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在他耳边响起,嘴唇苍白,缓缓蠕动着,就好似这五年来每个日夜里细碎的亲吻一样,一个极轻的笑容苦涩的留在唇边,她的手腕无力的垂下,落在冰凉的玉阶上。
广场上死寂无声,许久无人敢说一句话,孟素心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皇帝身边,手指颤抖着去碰他的袖管,低低叫道:“皇上?”
“我没事。”
他低声说,竟用了“我”来自称,孟素心低下头,退后几步。
天边阴云散了,月华洁白,像是一层冷霜,冷冷的罩在这满是血色的宫门上。
终篇。
空荡荡的大殿上,窗子大敞着,夜幕如大鹏鸟巨大漆黑的双翼,缓缓的从西方垂落,殿门前蓄着一汪清池,池水倒映着一盏盏宫灯,迤逦成一条绚丽的虹,越发显得大殿深处光线暗淡,几乎连人的面容都瞧不清。皇帝独自坐在那,正在埋首批折子,殿内燃了苏荷香,香气淡淡的,被风一吹就散了。往常这个时候都是要燃金盏香的,只是皇帝前几日说金盏难制,耗时又久,便吩咐内务府消了这道香的供奉。大燕这段时间战事频繁,怀宋的三位藩王造了反,虽说已经平息了干戈,但到底是伤了元气,朝廷财政紧张,连皇帝在自己的吃食上也苛刻了许多。
有宫女进来奉茶,见皇帝终于直起腰,揉了揉颈子,常喜忙在一旁低声道:“夜深了,皇上该歇歇了,皇后娘娘的婢女刚儿来说娘娘昨夜吹了风,早上起来身子就不大爽,一整天也没吃几口饭,皇上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皇帝沉默片刻,说道:“朕还有些奏折要处理,你叫太医给皇后好好瞧瞧,再跟皇后说,让她好好休息,朕闲了就去看她。”
“是。”常喜答应一声,便再没了声音。殿上是长久无声的静默,好似没了人,只能听见殿外冷风吹过火红的枫叶,发出瑟瑟的声响。皇帝依旧埋首在案牍前,丝毫没有想要休息就寝的意思,常喜是伺候过前朝的人,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觉得皇帝像足了先皇,掩映在重重灯火之后,连眉目都是模糊的。
殿门微启,小太监福子猫着腰跑进来,在常喜耳边耳语两句。常喜挥手将他遣退,几步上前,低声说:“皇上,皇后娘娘打发何太医来请脉来了。”
皇帝连头都没抬,好像完全没听到一样,常喜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皇上颈子上的伤该上药了,再不治,怕是会落下疤痕。”
月光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漏进来,依依带着寒气,茶盏渐渐冷了,宫女又上前换了一杯。常喜出了养心殿,何太医还侯在廊下,这老太医是伺候过先皇的,很有几分倔脾气,便是常喜这个养心殿的首领太监也不敢得罪,将他打发了已是三更了,天黑的像是浓墨一般。皇帝终于起了身,说是要去皇后宫里,常喜想说天太晚了,皇后怕是已经睡了。却又想即便是被吵醒,皇后也是愿意见皇上的,便收了声。
轿辇穿过窄巷,宫灯摇曳,照出一片摇晃的光影,两侧的树影依稀间有些狰狞,夜宿的寒鸦被惊起,扑朔朔的飞的老远。夜已深,四下里越发安静,路行一半,皇帝突然叫了停,侍卫太监宫女们齐刷刷站了一地,却并没听到轿辇里面还有什么吩咐。常喜抬起头,只见只隔了一道宫墙的西北方,是一处偌大的宫殿群,楼阁错落,富丽堂皇,可惜没有半点灯火,安静的像是巨大的陵寝,没有一分人气。
那是翠馨店,前朝时叫楚岚殿,是先皇宠妃楚淑妃的寝宫,而在本朝,至今只有荣贵妃住过。楚淑妃和荣贵妃都曾是皇帝的宠妃,只可惜下场都不太好,新晋的妃子们觉得这里晦气,没人愿意住,皇帝和皇后也并没有说要如何处置这里,宫人们只得将它暂时封起,没想到才这么两个月,就已荒废成了这样。
“皇上,还去皇后宫里吗?”
常喜问了一句,半晌,皇上低声道:“不去了,回吧。”
月光自云层里钻出,白晕晕的,极远处的莺歌别院里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像是一袅烟火,柔柔的回荡在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