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然是云的河,云的海,就像当年遇见那片粉白的花海,四月又一次见到了她生命中最极致的美好,梨花清幽的香气,想来此生都不会在她心底淡去。
莫云泽没有跟四月告别的打算,但是四月竟亲自登门了,一身月白色的春装,头发已经长到齐耳了,戴了顶米色的绒线帽子,显得很青春。只是神情落寞,人也消瘦了许多,那双漆黑的眸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清亮,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那日,四月在芷园门口遇见费依婷很是诧异,后来才知道,费依婷是在见不到莫云泽的情况下,不得不在芷园门口堵。她将融臣·盛图被Y&H基金收购的事情对四月和盘托出,还特别对费雨桥的车祸提出了质疑,称这决不是简单的交通意外云云。四月当时就懵了,她不相信这些事是莫云泽干的,他决不是干这些事的人,于是费依婷将车祸的种种疑点和Y&H基金幕后操控人的资料都拿出来给四月看,很多文件都有莫云泽的亲笔签名,包括他收购融臣·盛图的指令,都是白纸黑字,四月没办法装作不认识。
虽然云泽的“泽”因为写得太过草有些像“河”,但那字体确实是出自莫云泽之手,四月见过莫云泽写的字,龙飞凤舞,过目不忘。她将费依婷送上车时,已经是黄昏,她知道,她这辈子注定要跟莫云泽错过了。此后很多天她没有给他电话,因为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像是默契一样,莫云泽也没有给她电话,连问候的短信都没有。于是她明白,她和他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高山大海,万丈深渊,他们此生都只能隔岸相望。
也因为这段时间的冷静,四月开始在内心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她爱的那个人究竟是莫云泽还是莫云河,长久以来她觉得自己爱的是莫云泽,可会不会是以爱莫云河的心深爱着莫云泽呢?这实在是个很混乱的问题,四月每每纠缠于那样的梦境,就愈发心绪烦乱,于是打电话跟远在北京的姚文夕倾诉,姚文夕劝她,“我宁愿你爱着的是莫云泽,莫云河已经死了,爱一个死去的人还有意义吗?你就是太死心眼了,死了的人还当他存在……”
四月也经常在脑子里盘旋着这个问题,死去的人真的还能存在?因为什么而存在?还是根本就不存在,只是心里过于想念而产生的幻觉?
后来四月得出一个答案:因为爱。
这世上唯有爱是不灭的,哪怕生命终结,肉体化为泥土,灵魂消亡,爱却可以以精神的力量穿越时空,永恒存在。四月深信多年来她感知到的莫云河的存在,是因为他的爱,抑或是她对他的爱,爱一个人,他就会存在。无关生死。
四月从来没有想过,或许那个死去的人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是以别人的身份,以陌生的面孔,带着熟悉的气息让她目眩神迷……
随后四月决定离开上海,姚文夕怕她一个人在这边胡思乱想出问题,邀她去北京到她的公司做事,姚文夕的老公对此也表示欢迎,四月盛情难却欣然应允。临行前四月还是决定跟莫云泽见一面,不管怎么说,他们即便这辈子做不成恋人,但也不至于成仇人。有些话她还是想跟他说明,否则堵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脱。
莫云泽的住处在静安寺一处僻静的宅院里,是那种老式的洋房,围墙上爬满藤蔓。四月去的时候莫云泽正在花园中的躺椅上午眠,那几日莫云泽的病情有所加重,身体愈发的虚弱,医生建议他多晒太阳。他并没有戴口罩,却围了很厚的羊绒围巾,管家通报有客人来时,他轻轻将围巾向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的脸。
四月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对不起,那天我没有去,听阿森说你等到天亮。我当时心里很乱,这阵子都很乱,阿森说你要走了,我想再怎么着也得来跟你说几句话,云泽,请原谅,我不能跟你走。”
莫云泽的目光并没有看她,他半眯着眼睛,仿佛要睡过去一般。他也没有要说话的表示,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的花圃姹紫嫣红,娇艳的花朵愈发衬托出他整个人的虚弱和无力。
“在这之前,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可是现在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我不想说责怪你的话,你有你的立场,但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四月说着就眼眶泛红,看得出她在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他现在残废了,好好的一条腿没了,公司也已经被你收购,我真的真的不想把这些事跟你联系上,我也不想说我恨你,可是这场悲剧都是因我而起,我不想再继续,一切的一切都到此为止吧!云泽,我们终究还是敌不过命,我陷在这悲剧里这么多年,我累了,累极了……”
她拼命摆着头,不争气的眼泪终于还是涌出了眼眶,“你回美国后多保重,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这辈子可能都见不上面了,这些天我冷静下来,思前想后,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爱着的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我想你知道他是谁……我八岁遇见他,那场大火中他救过我的命,这些年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他,他从来没有离开我,我知道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注视着我,我非常想念他,这想念在我心底生长了十几年,慢慢积累成了爱。原来我不相信想念可以转变成爱,但是费雨桥跟我说过,想念就是爱的种子,只要不被遗忘就会在心里长出爱,现在我信了。”
“后来我遇上你,我一下就陷入了,完全不能自已,因为除了面孔,你简直就是他的翻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肯承认这点,我总是自欺欺人,在心里说服自己我爱的是你,是你!可是现在欺骗不下去了,我爱的是云河,我对他这么多年的想念已经在我心里长成了棵参天大树,这树扎根太深,根茎渗透到我的血脉,再没办法拔除了,对不起……我瞒你到现在,本打算继续瞒下去,跟你去美国开始新生活,可你终究不是云河,这个谎言早晚有破灭的一天,那时候我更加没办法面对你。何况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芳菲死后,我们之间就有了裂痕,现在费雨桥又被你整成这个样子,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忽略,我忽略不了,云泽,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会恨你。”
莫云泽终于发话,目光飘忽,凝视着她,唇畔隐约还有释然的笑意,“是我做的事我不会否认,本打算亲口告诉你,既然你已经知道就算了。我知道我们没有将来,因为你爱的不是我,是云河,现在你亲口说出来,反而让我对你心生感激,为云河感激你,我想泉下的他应该可以瞑目吧,他爱了你那么多年。”
四月仰起满是泪水的脸,迷迷蒙蒙地看着他,“你一直就知道,是吧?”
“当然,你不过是把我当成云河的影子而已,我以为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现在看来多长的时间都没用了,你的心里铭刻着的是云河,我再自欺欺人也没有用。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忘了他吧,找个可以跟你过日子的人好好生活,死了的人怎么想念都活不过来,你还年轻,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四月抽噎着点头,“你也一样。”
有风轻轻掠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莫云泽凝视她半晌,忽而轻笑,“你看我像是活着的人吗?”
然而,莫云泽并没有如期回美国,一是那日在梅苑后山淋雨后感染肺炎,引起多种并发症,这都是免疫力缺失的恶果,医生建议暂不适宜长途旅行;二是签证出了点问题,阿森往返北京奔波了很多天都未果,行程就这么耽误下来。一晃就是四个月过去,转眼夏天都要过完了,签证的麻烦还是没有解决。
四月在北京的工作非常忙碌,因为公司的很多业务依然在上海,所以隔三差五地她还是要往返于上海和北京,每次回来她都住姚文夕夫妇的别墅,偶尔会去檀林公馆看下费雨桥,却并不久留。费雨桥是在医院待了近三个月后出院的,他没有回跟沈端端同居的望江公寓,在四月的建议下暂时搬回了檀林公馆,因为他截肢后行动不便,并不适合住高层的公寓楼。他跟四月开玩笑说:“我现在有些恐高,老是担心自己会一时冲动从窗户里跳出去。”
当然,公馆私密性很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围墙高筑,戒备森严,避免了被外界打搅,尤其是沈端端。他铁了心要摆脱这个女人。不过他并没有接受四月划回产权的建议,理由是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收回来。四月奈何他不得,她知道这人固执起来一点也不输她,也就随他去了。而且费雨桥不仅固执还很要强,虽然被新的融臣·盛图董事会推举为执行总裁,却并没有接受任职,他知道这背后肯定是莫云泽授意的,他才不要他的施舍!所以尽管费雨桥仍是公司第二大股东,他还是坚持退出了董事会,只享受分红,不再参与经营,他对这家公司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他现在将精力转到了古玩收藏,德叔去世前将全部的收藏转到了他的名下,不少藏品价值连城,父亲过去也留下很多古董。他钻研这些古董时学到了不少东西,于是注册了家艺术品拍卖公司,规模不大,盈利也谈不上可观,但却是他的兴趣所在。
每次四月回来,费雨桥就会给她看最新的收藏,每件藏品的背后都有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四月很喜欢听他说故事,藏品的价值对她来说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了。四月觉得现在的费雨桥跟过去那个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商界精英大不相同,褪下西装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说话做事愈发沉稳内敛,生活也十分健康有益,他很少出去应酬,每日在家赏赏古玩,品品红酒,休养得红光满面,气色极佳。两人也处得像朋友,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的惊喜。
这次四月回来是因为费雨桥的生日,早前她就答应了过来给他庆生的,于是生日的头天她放下手里紧要的工作赶回了上海。因晚上费雨桥在檀林公馆有PARTY,她特意上街做了头发,又买了新衣服,刚从名店出来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称是莫云泽的助理阿森。四月跟他见过面,依稀有印象,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颜小姐,可否有空见个面?”阿森不愧是莫云泽身边的人,连说话的语调都像极了莫云泽,“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我这里有份东西想交给颜小姐过目。”
“你们明天就走?”
“是的,本来早就要走了的,因为莫先生的签证出了点麻烦一直耽搁到现在。”
四月忙不迭地点头,“好的,你说个地方吧,我这就过去。”挂了电话,她正站在街边上,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有些眼花,身边车来车往,人流如织,而她像是被隔绝在另外的世界,周遭的一切喧哗都跟她没有关系。
他要走了,终于是要走了。
四月拎着购物袋,刹那间泪如泉涌。
费雨桥这边,沈端端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数石榴树结了多少个果实。当然说拜访不恰当,沈端端每每来闹都是歇斯底里,大约是知道这次生日PARTY没有邀请她,于是又有了理由来兴师问罪了。费雨桥实在是厌恶了这个女人的纠缠,在她来之前他就决定来个彻底了断,他给她两个选择,一是分手,带上她该得的远走高飞,从此两人互不相欠分道扬镳;二还是分手,费雨桥会为她在董事会上争取一个好点的位置,不会让她太难堪,因为即便费雨桥失去对融臣·盛图的控股权,他仍然是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在董事会上仍有发言权。可是沈端端两条都不接受,她问费雨桥:“没有第三个选择了吗?”
费雨桥斩钉截铁,“没有。”
“如果我想留在你身边呢?”
“谢了,我并不需要你这样的护工。”
“是,如果只是护工,你花钱可以请到一百个,个个年轻漂亮。”当时是在客厅,沈端端强忍住就要失控的情绪,不想自己太失风度,“你不就是嫌我老吗?我是年纪比你大些,你犯得着这样刺激我吗?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共患过难的,难道你觉得我真是那种贪图享受的物质女人?难道到今天你还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够了,沈端端,你不必整出这样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来面对我,我不爱看。”费雨桥不耐烦地打断她,虽然坐在轮椅上,依然气势不减,显出他惯有的铁面无情,“我跟你之间的隔阂与年龄无关,这你知道,我也没有怀疑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很抱歉,我给不了你对等的感情。而且说实话,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谈人类的感情,因为我们都不是人类,你就不要玷污‘感情’两个字了。而且我现在是个残疾了,虽然我是个残疾,但在人格上我并没有成为矮子,你也就不必以高人一等的姿态来跟我谈什么患难见真情,这些对我都不管用,所以拜托你不要再演戏,我看着难受。”
沈端端气得眼泪都出来了,“费雨桥,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你觉得我是在演戏?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说翻脸就翻脸,你还是人吗你?”
“我刚才都说了,我不是人类,你也一样。而且沈端端,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很厌恶你吗?如果说我的养父陈德忠将我领上复仇之路,让我变成了一个丑陋的人,那么正是因为遇见你,让我变成了一个肮脏的人,你说我会喜欢你吗?”
“那你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沈端端哭出了声,挥舞着双手,风度尽失。
“为了复仇啊,因为你能帮到我,所以我才说服自己跟你在一起。就像你为了取得莫敬添那个糟老头子的信任跟他睡觉一样,我们本质就是同类,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你跟莫老头子一睡就是十年,我跟你也保持了十年的关系,我能深刻体会你跟莫敬添上床时的恶心,因为我也是同样的感受。你有多厌恶莫敬添,我就有多厌恶你。可能我对你的厌恶还多了一层,因为你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真实的自己,肮脏丑陋,卑鄙无耻,你说我能对你这样的人产生感情吗?沈端端,你没有这么天真吧?”
恩断义绝!
沈端端此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眼泪让她的眼影和睫毛膏花掉了,妆容精致的脸上印着两道清晰的黑色泪痕,“费雨桥,你果真是个无情无义的禽兽!”
“禽兽不如。”费雨桥补充。
“你活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也一样。”
“是,我是瞎了眼,爱上你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浪费了自己十年的青春,现在我老了,你就一脚把我踢开,费雨桥,你怎么不被那辆卡车撞死!你为什么不死!”沈端端双肩微动,到此终于崩溃,摇摇晃晃得几乎站立不稳。
费雨桥冷笑,仿佛喟叹,“这也正是我纳闷的,我怎么不死呢?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什么都解脱了,这世界天天死人,为什么我就死不掉呢?”
“可是你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控制的Y&H基金,是谁把你整到这步田地,费雨桥,你自以为聪明,其实你愚蠢得很!你以为死就能解脱,你休想!你活该千刀万剐!千刀万剐!”沈端端不得不扶住墙壁,指着他声泪俱下,“你不是人,你真的不是人,你跟莫敬添是一路货色,甚至比他还不如……”
“这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货色,所以你只能碰到我这样的货色,要不怎么叫物以类聚呢?”费雨桥呵呵地笑,看着沈端端像是看着一个小丑,抑或者他自己就是个小丑,多年来他一直抱着旁观者的眼光看别人演戏,可是真正被人看戏的恰恰是他自己,所谓生活,就是如此滑稽可笑。他耸耸肩,“我已经知道是谁控制的Y&H基金了,亏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去查,其实前前后后一想就是莫云泽嘛,除了他没别人,你也就不必拿这事来跟我说了。”
“莫云泽?你以为是莫云泽?哈哈哈……”沈端端失了常态地大笑,笑得眼泪滚滚,更多的黑色泪痕印在美丽的脸颊上,让她变得丑陋不堪,“莫云泽?真是太可笑了!你居然以为是他!费雨桥,你大错特错了,你不用去想不用去猜更不用去查,Y&H代表的不就是云河吗?是莫云河!他还活着!还活着!”
笑容僵在费雨桥的脸上,“莫云河?”
“可不是,我们都被莫敬添这个老狐狸耍弄了,连我都不知道莫云河还活着,我跟他睡了十年,我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刚刚看了从瑞士传过来的资料,我根本不会相信这件事,想不到吧,你做梦都想不到吧,哈哈哈……”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通过一个秘密渠道查到的,这笔基金是莫云河的父母去世后,他的养父莫敬池特意为他设立的。他的生父曲向辞出身世家,死后留下一大笔财产,而当时莫云河年仅三岁,莫敬池为免这笔财产落入他人之手,就以基金的形式秘密划到莫云河的名下。当然这中间莫敬池事先肯定是做了很多工作的,因为曲家还有其它牵牵绊绊的亲友,一度为争财产闹得不可开交,同时还有很多竞争对手甚至包括当时还健在的莫家老爷子都眼红曲氏智远。莫敬池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瞒天过海,硬是瞒过了所有的人,除了分出很少的一部分财产打发曲家亲友,其它的都划到了那笔基金里,智远名义上还是存在的,不过经营所产生的绝大部分利润都自动转到了Y&H基金。这笔基金因为数额越来越大,后来由莫敬池托付给国外一家投资管理公司负责打理,三十年啊,钱不断生钱,光利息都是天文数字!”
“凭这就断定莫云河活着?你哄小孩呢。”费雨桥虽然听着觉得神奇,但还是不信。
“如果你不信就看看这个吧,白纸黑字都写着呢!”沈端端从手袋里掏出一份文件甩给费雨桥,“这是那家投资管理公司跟莫敬池当初签订的保密条例,里面规定莫云河成年才可使用这笔基金,并且必须得到中间人的许可才可以动用。虽然这个神秘的中间人身份至今不明,但是莫云河必须是活着才可以动用这笔基金,一旦他离世,若没有后代和家室,基金就将由中间人捐赠给慈善机构。也就是说,既然那笔基金现在被动用,那么足可以证明莫云河还活着,他还活着!难怪莫敬添这老东西一直很忌讳谈起梅苑当年的那场火,他就是想以莫云泽的名义独占莫家的财产呢,所以他才会把莫云河弄到美国植皮换脸,以此瞒天过海。”
“据说在莫云河整容的那三年里,莫家只有前年去世的老叔公去看过,其它亲友一律没有获准去探视,因此莫家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老叔公不会再有别人。我清楚地记得老叔公临终前跟莫敬添说过‘纸包不住火’之类的话,老叔公一死,莫云河的真实身份就成了永远的秘密。但是莫云河名下这笔天文数字的基金莫敬添应该也是不知情的,否则他不会为了钱把盛图给卖了。想想真是好笑,这老东西自以为他捂着天大的秘密,殊不知他已经去世的两个哥哥比他捂着更大的秘密。我这里还弄到了一份莫敬浦从未公开的秘密遗嘱,里面就讲明了这笔基金是他和莫敬池赠予莫云河的成年礼。莫云河继承这笔基金后从未动过一分钱,去年为了阻止融臣收购盛图才开始启用,后来连同融臣也一起收购了。因为颜四月的事让你惹毛了他,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就说过你早晚要栽在这女人手里……”
费雨桥这时已经快速看完了全英文的保密条例,瞅着沈端端不无嘲讽地说:“你就不用嘲笑我了,你跟莫敬添好歹也睡了十年,他连这么重要的事也瞒着你,你不是白睡了吗?”说着他微微眯起眼睛,“这么说,莫云泽就是……”
“怎么,你才明白?”
“不容易啊。”费雨桥呵呵笑起来,“以别人的身份活着,这跟死去有什么区别,想来莫家二公子这些年过得不会比我好啊,我倒是有些同情他了,呵呵……”
“你还是同情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车祸不是莫云河指使人干的,是莫敬添!”
费雨桥眉毛一抬,“莫敬添?”
“没错,就是他指使人干的,而且他还不解恨,他已经放出话,一定要你死。他先收拾了你,再收拾莫云河。”
听,风在吟唱……
春天已经远去,梨花的淡香依稀还弥漫在空气里。明晃晃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漏下来,草地上的露珠反射着阳光,满地熠熠闪闪,仿佛撒了一地的珍珠。围墙下的一株海棠开得正好,蜜蜂嗡嗡地围着树飞扑,那声音仿佛催眠曲让人有些昏昏欲睡。已经中午了,园子里的雾气才终于散去。莫云泽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喝咖啡,这是他在这座城市享受的最后一个午后了,明天他就将飞往美国,他知道这一别即是永诀。
昨晚阿森试探着跟他透风,说四月刚从北京回来,是不是见上一面。莫云泽没有答应,都这样了,见面还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心里并不怨她,他甚至是心怀感激的,因为那日她亲口告诉他“我爱的是莫云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慰藉的呢?
因为,他就是莫云河。
这是一个比死还痛苦的秘密,在莫家除了莫敬添和已经去世的老叔公,没有人知道。包括无孔不入八面玲珑的沈端端,都不知道。
当年那场火,真正的莫云泽原本已逃生,发觉两个弟弟还未出来,于是又冲回火海去救他们,他首先找到昏迷在房间中的莫云河,背着莫云河在浓烟滚滚的走廊里试图寻找出路,无奈火势当时已经蔓延到二楼,兄弟俩双双被困。后面的具体情形莫云河不是很清楚,他只记得醒来后病房内站满了莫家人,他们将他团团围住,没有怜悯和疼惜,只有愤怒和质疑,为什么莫家的孙子里就只剩了他,为什么偏偏是他……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伤势,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大家只有一个念头,他为什么没有死!
这个问题也是多年来莫云河迷惑不解的,上苍为什么不让他死。那时候的他,因为暴露在外的皮肤被高度灼伤,全身裹满纱布,包裹得像尊木乃伊,连动下小指头都没可能。但他意识是清醒的,只是因为吸入大量烟尘,严重损害了他的呼吸系统,他不得不戴着氧气罩。当时连止痛针也没办法缓解他全身皮肤的灼痛感,痛到后来似乎已经麻木,而真正让他痛得心神俱碎的是惨绝人寰的死者名字。
四个死者中,就有两个是他的兄弟。
三叔莫敬添告诉他这一切时,滚滚的泪水自他眼中涌出来。医生说了不能流泪的,但他抑制不住那汹涌的泪水,仿佛身体内卷起呼啸的狂风,瞬间穿透了他,让他的五脏六腑都震动得错了位。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他想自欺欺人,他们还活着,他从小到大情同手足的兄弟还活着,可是没有用,三叔悲怆愤怒的表情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当时浑身抽搐,哆嗦着嘴唇,想哭,想喊,可是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咕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那么绝望,一心寻死的绝望!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们都死了,就你活着。”
莫敬添当时站在他床边,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恨不得用眼光剜出他的心似的,“我们莫家……完了。而你还活着,你说怎么办?”
现实是残酷的,莫敬添其实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善后,而最棘手的就是继承人的问题,莫云河只是莫家养子,是没有资格继承莫氏产业的,爱子云溯因为是当场烧死在梅苑,所以对外毫无掩饰的可能。当时莫云泽和莫云河是一起被送入的医院,不久莫云泽因伤势太重医治无效死亡,护士在填死亡通知书时因失误将莫云泽写成了莫云河,这个极其偶然的失误让莫敬添萌生了异样的想法。他根本没时间细想,当机立断决定把想法变成现实,否则莫家内外势必会大乱,一场持久的家产争夺战是避免不了的。
莫敬添首先花钱买通医院,对外宣称活下来的是莫云泽,将赴美继续接受治疗。瞒住这个秘密是项繁琐而庞大的工程,调换的不仅是病历,还有一系列相关的信息资料也都要调换过来,包括莫云泽下葬时,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也是“莫云河”。而为掩人耳目,莫云泽没有葬到莫家的家族墓地,而是将他葬到公共墓区,跟莫云河的生父生母葬在一起,以此让外界相信死去的的确是莫云河。
医院这边,莫敬添是这样跟其实还活着的莫云河说的:
“既然老天要你活,那你就活着吧,但是你记住,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云泽用命给你换来的,所以你要还他,你不仅欠了云泽也欠了莫家,你也必须给莫家还债,所以你不是为你自己活着,是为了整个莫家活着。”
“因此从现在开始,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你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莫云泽。你要彻底忘了你自己,不仅是你的名字,你的灵魂、你的心都不再是你自己。”
“你不同意也是没办法的,因为莫家的孙辈只剩了你,偏偏只剩了你!云泽为了救你被活活烧死,烧得蜷成了一团,你要不要看看?不想看是吧?是不想看,还是害怕看?他现在就躺在太平间,一米八二的个子,现在缩成了一米三都不到,焦黑的一团。”
“他没有脸,没有头发,没有皮肤,没有手脚,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试图将他的身体拉直放入棺木,可是没办法,拉不直了。而明天,他就要被火化,他将再经历一场燃烧,然后变成一把灰,被装进那个小小的盒子。从此,这个世上就没有他这个人了。你说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办?他是为了救你而死的……”
莫云河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他的整张脸就剩了一双眼睛是完好无损的,头发被烤得蜷在一起,连嘴唇也被严重烫伤,溃烂脱皮。
更多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涌出来。
他嗯嗯啊啊地发着谁也听不懂的字音,拼命挣扎。
莫敬添凛然站在床边,眉头微微向上挑起,眼底闪烁着利刃般的寒光,盯着他,一字一句,宛如尖锥直刺他的心:
“你的脸是没了,但好歹你还活着,你是不是觉得生不如死?你很想死是吧?不,你没有权利选择死,我已经说了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从今往后就不是你自己的了,莫家现在除了我,就只剩你这么一根独苗,你想死都不成。告诉你,我也想死,我养到这么大的儿子云溯,头天晚上还跟我有说有笑的云溯他死了,我就这一个儿子,没了。你说我想不想死?”
“跟你一样,我也没得选择,如果我就这么死了,这份家业将会被瓜分得四分五裂,我在九泉之下没法跟你爷爷和你的叔伯交代。所以我现在站在你面前,跟你一样的痛苦,生不如死,但是没有办法,我必须撑下去,你也得给我撑下去。我会安排你去美国,给你找最好的整容植皮医生,不管花多少钱,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要让你旧貌换新颜,我会把盛图一步步交到你手里,本该你死去的兄弟继承的家业,我会全部交到你手里。”
莫敬添指着他的脸——
“我再说一遍,过去的那个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不是你。”
莫敬添果然给莫云河换了张新脸,耗时三年,大大小小的手术上百次,为此不惜牺牲莫云河的健康,大量抗排异的药物让莫云河身心饱受摧残,几乎失去了免疫力。对此莫敬添根本不在乎,他要的只是莫云河活着,至于活着承受怎样的折磨他才不管。说到底莫云河只不过是他鲸吞莫家财产的一个幌子,表面上他主动让贤由莫云河执掌莫氏盛图,以显示他作为叔伯的大度,其实背地里严格监管着盛图,莫云河辛苦赚的钱都供他挥霍了。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莫敬添大约做梦都没想到莫云河最终还是摆脱了他的禁锢,而且盛图也名正言顺地落入莫云河的手里,莫敬添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沈端端也背叛了他,现在他一个人住在寂寥如坟墓的梅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等于是被活埋了。当得知Y&H基金背后的操控人就是莫云河时,莫敬添可想而知地震惊和愤怒。他找莫云河理论,莫云河淡淡地说:“三叔,这世上的罪孽不是没有惩罚,您用一张死人的脸埋了我这么多年,现在也该您尝尝被埋的滋味了,请放心,您百年后我会厚葬您,不会让您烂在梅苑的。”
那么,现在坐在露台上独自品咖啡的这个人,是该叫他莫云泽,还是莫云河呢?其实他自己也模糊了,这么多年以莫云泽的身份活着,他早失去了自我,“莫云河”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久远了的名字,严格来说还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本姓曲,叫曲靖波。
时光过去了这么久,他依然记得当年养父莫敬池问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时尚且年幼的他大声回答:“我爸爸叫曲向辞,我妈妈叫古岚,我叫曲靖波。”
终于,终于可以让这个埋葬多年的名字浮现世间,莫云泽每每想起都会泪湿眼眶,所以他坚持将所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全部换上了“曲靖波”的名字。赴美的签证大约就是在换名的过程中出了纰漏,美国那边不认可,阿森为这事跑了两个多月,行程也因此耽误到现在。换作别人早就怨声载道了,但是阿森一点怨言也没有,因为跟随老板多年,他深知这个名字对莫云泽意味着什么。当然,适应这个新名字尚需时日,身边的人仍然习惯叫他“莫先生”,只有阿森亲切地叫他“曲先生”。
“颜小姐,从现在开始请您叫他曲先生。从今以后,他既不是莫云泽,也不是莫云河,他只有一个名字,曲靖波。”阿森说着这话时,从文件袋中抽出一份密封的卷宗放到四月跟前,除了文字资料,还有不少泛黄的照片,显示年代久远。阿森指着照片逐一给她介绍,“您看……这是他被毁容前的照片,这是他小时候的,还有这几张……是他生父生母的……哦,还有这张,旁边站着的是他的两个兄弟,左边的您认得出是谁吗?”
四月手里拿着照片,她努力想看清每一张,眼中蓄满泪水,视线越来越模糊,她深情地抚摸一张站在梨树下的照片,照片上的莫云河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乌黑浓密的头发,柔和温润的面目,依稀就是多年来梦中见到的模样。
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
“曲……靖波……”泪水滴落在照片上,四月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下颌都在颤抖,“我真是没用,到现在才知道……”
“颜小姐,别这么说,曲先生从来没有责怪过您。他跟我说过,他其实一直很感谢您至今都深爱着莫云河,虽然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却表明您爱的是他。我也有相爱的人,而且马上快结婚了,我太清楚爱一个人是多么的不易,但又是多么的幸福。颜小姐,我也很感谢您这么多年深爱着莫云河先生,您是我见过的最重情义的女子,而这种情义是费雨桥和沈端端这类人没有的,我由衷地钦佩您。”
说到费雨桥和沈端端,阿森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很郑重地双手递给四月,“今天来不光是让您知道曲先生的真实身份,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您看后就明白了。颜小姐,这是我擅自交给您的,曲先生并不知情,我今天来见您也是瞒着他的。这里面的资料前前后后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收集,可是曲先生一直不肯交给您,因为里面有些内容您可能难以接受,曲先生怕您受打击,所以就……”
四月狐疑着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份文件,从最初的镇定到慢慢地脸色发白,到最后泪流满面全身颤抖,她没有说一句话,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真相远比想象残酷,资料显示,梅苑当年的那场大火纵火者虽然是唐毓珍,其实她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炮灰,真正的幕后主谋正是费雨桥。是他利用唐毓珍跟莫家的矛盾,背后唆使唐毓珍纵火,火灾当晚他也到过梅苑,不过并没有进去,火烧起来后他及早逃离了现场,唐毓珍却被活活烧死。费雨桥大约也没有想到那场大火会死人,所以事发第二天他就逃到了国外,很久都没敢出来露面,直到后来确认事情已经平息,他才潜回来继续复仇计划。
资料还显示,费雨桥为了复仇可谓煞费苦心,不惜怂恿当时的女友沈端端去勾引莫敬添,将沈端端安插在莫敬添身边做眼线。沈端端对费雨桥一往情深,她年纪比费雨桥大好几岁,一直恐惧费雨桥会抛弃她,于是对费雨桥百依百顺,帮着费雨桥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特别是第二份卷宗中提到的容念琛的自杀,跟费雨桥有着直接关系。
四月目瞪口呆,几乎不能呼吸。
阿森指着卷宗说:“费雨桥这个人实在是心狠手辣,他得知你跟容念琛交往后,设计将容念琛引入一个商业陷阱。容念琛毫无防备地落入这个陷阱,费雨桥要挟他如果不让出你就会向警方指控他诈骗。容念琛承受不了这种压力跳楼自杀,而就在他自杀的头天,费雨桥都有跟他见过面,你看这些……”阿森抽出一沓照片给四月,逐一指认给她看,“这你应该认得吧,这是他们碰面时被曲先生派去的人拍下来的,曲先生获知这件事完全是意外,他本来是想去调查容念琛的,因为你当时正在跟容念琛交往,他怕你吃亏,结果意外拍到了费雨桥。容念琛死后莫先生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于是经过数年的秘密调查才发现这个天衣无缝的骗局,换句话说,容先生是被迫害致死的……”
“……”
最可怕的还在后面,阿森抽出这份卷宗时露出犹豫而伤感的表情,“颜小姐,希望您坚强些,这件事情可能更加让您难以接受,曲先生不肯将档案交给您就是怕您难过,所以请您务必坚强,还是先了解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翻开文件,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神色变得肃穆起来,“跟您妹妹李小姐的死有关。”
阿森说:“费雨桥跟沈端端多年来内外勾结,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费雨桥完全只是利用沈端端,对她并无多少感情可言,事实上他一直就想摆脱这个女人。但沈端端可不是省油的灯,她暗中一直盯防着费雨桥,发现费雨桥收买李芳菲小姐获取盛图的重要商业情报后,不惜利用莫云泽支付给李小姐巨额赡养费这件事,丧心病狂地制造出歹徒对李小姐谋财害命的假象,以阻止费雨桥利用那些商业情报收购盛图,从而摆脱她。在李小姐去世前,他们之间肯定是有过较量的,沈端端在多次警告无效的情况下狗急跳墙,买通几个歹徒杀害芳菲小姐,让费雨桥的计划因此落空。她就是不想费雨桥撇下她单飞,她要将费雨桥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而费雨桥以金钱为诱饵收买芳菲小姐也是有铁证的……”
阿森说着抽出一张张疑似账单的电脑小票,以及一份英文复印件,摊开到四月面前,“您看这些票据,都是李小姐在各种名店购买奢侈品时签名的账单,她拿的就是费雨桥信用卡的副卡。还有这份海外担保,是他委托美国的朋友替芳菲担保的,签证也是那个人帮忙给李小姐办的,只是费雨桥的运气太好了,刚要把事先协商好的交易款打到李小姐的账户上,芳菲就出事了,否则警方绝对会怀疑到他身上去。后来融臣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为了保住公司不得不跟沈端端合作,合谋算计了莫敬添,将盛图以商业合作的形式并购。这并非是无条件的,沈端端开出的条件就是费雨桥必须跟颜小姐您离婚,否则不仅不合作还会将他收买李小姐的事情抖出来,想必他也是被逼无奈才跟您离婚的吧。”
说到这里阿森看着四月直摇头,“费雨桥太卑鄙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虽然很多事并不是他直接参与的,但他绝对知情。比如沈端端为了拆散您跟曲先生,指使人在曲先生和李小姐的酒里下了迷药,让他们两个人……唉,当时连老天都似乎在帮他们,李小姐刚怀孕了,沈端端算准了曲先生一定会对李小姐负责,她用各种方式给曲先生施压,逼迫他娶李小姐。这中间李小姐的母亲程雪茹女士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沈端端最先收买的就是程女士,而程女士手里又捏有李小姐的把柄,是李小姐过去的日记,里面可能记载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程女士威胁李小姐如果她不配合沈端端,就会把日记拿给颜小姐您看,李小姐显然不想刺激到您,就被迫屈服了母亲……所以李小姐说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她的不幸遭遇很大程度上都是她母亲一手造成的,这些事情作为旁观者的费雨桥都知情,但他肯定会对您守口如瓶,因为他也巴不得您跟曲先生分手,从而有机可乘。曲先生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精神饱受折磨,比他当年做换脸手术时还受折磨,我是看着他熬过来的,他想死,他每天都想死……”
说到这里,阿森的眼眶变得通红,看得出来他是个很善于控制情绪的人,但是此刻也难掩悲伤,这些年来他目睹了莫云河经历的种种不幸,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莫云河内心的挣扎和绝望,他看着四月说:“曲先生是个心气极高的人,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要,李小姐的事情让他蒙受羞辱,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委派我着手调查费雨桥和沈端端。颜小姐,他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包括费雨桥的车祸都跟他没有关系,是莫敬添指使人干的。费雨桥将莫敬添算计得人财两空,莫敬添岂会善罢罢休,那个肇事司机目前失踪,也许被杀人灭口了都不知道。可是莫敬添还不解恨,他放出话,一定要费雨桥死,哪怕费雨桥现在残废了,莫敬添还是要他死。他们之间狗咬狗曲先生是不会管的了,他明天就要走,如果颜小姐对曲先生有什么误会,现在请您在心里还他一个清白,拜托了!”
可怜的四月此刻仿佛已经死去,整个世界都随着她死去,无边无际的黑暗漫上来,她再也听不到周遭任何的声息……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红得仿佛鲜血滴成,半边天都被染红了,透过会所二楼的落地窗望出去,所有的楼群和街道还有行人都沐浴在一片红色的光辉里,每张匆匆而过的面孔都模糊不清,一晃而过。四月模模糊糊又有了那种时光错乱的感觉,明明是暮色黄昏,她却像是置身某个雾霭沉沉的清晨,撕心裂肺的哀恸从浓雾中透出来,她在迷雾中跌跌撞撞,身边来来往往都是已经去世的亲人,妈妈、伯伯、李老师、芳菲……他们相互看不清脸容,听不到对方的呼吸,她想放声大哭,可努力了半天喉咙里只发出几个模糊的字节,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她发出的是什么声音,蓄积在眼底的泪水终于汹涌而泻。
“颜小姐?”阿森看着她的样子十分不忍,哽咽着摇头,“您一定要坚强,也请您放心,所有在这场阴谋中犯下罪行的人都会受到法律的严惩,我昨天已将有关证据包括李小姐被沈端端谋杀的铁证都提交给了公安机关,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曲先生说了,一定要让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血债血偿!曲先生原本是希望在他去世后再让我把真相告诉您,但我觉得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就应该让您知道真相,死者中有您的妹妹,您有这个权利!所以我才瞒着曲先生偷偷来见您。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如果今天我不见您,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至少在曲先生活着时没有机会了,这很残忍,太残忍了……”
最后,阿森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推到四月面前,“颜小姐,请您把这个收下。这是早前我为颜小姐办的护照和签证,原来以为没用了,但是我觉得应该还是有用的。明天上午九点一刻的航班,机票都在里面,颜小姐,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晚上七点,费雨桥的生日PARTY正式开始。檀林公馆灯火通明,整座公馆被布置成花的海洋,一进大门,就看见花园的草地上用玫瑰布置成的一个巨大的“心”,公馆的门口、窗台都布置有玫瑰、气球和粉色纱幔,在灯光的映射下如梦似幻,就连院子里的树上也挂满了各色彩灯,夜色下闪闪烁烁,璀璨夺目。这个浪漫如童话的PARTY让费雨桥异常紧张,费了很多心思,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老实说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做事一向胸有成竹,没有把握的事从不轻易尝试。他也有想过这最后的一搏如果被四月拒绝,会不会很丢脸,可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亲手失却的他要亲手追回。即便失败,但他努力过,争取过,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他这一生的遗憾实在太多,他已没什么能把握。
然而,当四月一身寒气地出现在客厅门口时,费雨桥知道他的计划落了空,四月的样子很吓人,没有化妆没有穿晚礼服,站在门口仿佛一个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幽灵,脸色白得骇人,一双大眼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微光透出来。
费雨桥一边吩咐婷婷招呼客人,一边将四月带到二楼书房,他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逃不脱的,该来的早晚会来。
此刻楼下隐约传来音乐声,舞会刚刚开始。
张爱玲说过,人生就是件华美的袍子,脱下袍子里面全是虱子。华丽的舞会,显贵的客人,奢华颓靡的背后一定是腐朽。
“你不说点什么吗?你沉默是什么意思?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如何还能这么坦然地面对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害死容,害死我妹妹,你手上沾满鲜血,居然还在这里开PARTY,你哪来的勇气?”
四月真是不理解,当她将这些资料和卷宗甩到费雨桥面前时,他缘何还能如此平静。他当着四月的面很认真地看着每一份资料,看得非常仔细,镇定自若的表情跟他在办公室看文件没有任何不同。他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逐行逐字地一页页翻过。除了文件,还有不少是照片,他拿起每张照片仔细端详,一边看一边做沉思状。
四月真的看不懂他了,这个男人,他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
“你说话啊!你哑巴了?!”
“四月。”费雨桥看完最后一份卷宗,仍坐得端端正正,只是看着她,就那么看着她,声音低缓喑哑,透出疲惫,“我不想做任何解释,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决不说半个‘不’字,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我知道早晚你还是会知道这些事,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我不是存心的,我没有想到会死人……你让我怎么解释……”
“你真无耻!”四月的声音虚无缥缈般低不可闻,初夏的气温已经很高,她却浑身不能自控地发抖,红肿的眼睛透出无底深渊一般的绝望,泪水滚滚而下……在来见他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想,她该怎么对他,扇他耳光,吐他唾沫,还是直接捅死他,而见了面她才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怎么做,死去的容和芳菲都活不过来了。
“我不会杀你,我才不会为你赔命,我你这样的人渣搭上命不值得!”四月脸色愈发的苍白了,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他,“费雨桥,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我该怎么来面对你,打你骂你诅咒你都没用,死去的人活不过来了……你是个大骗子,将我带进这荒谬的骗局,骗了我这么多年!虽然我一直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善类,却没有想到你如此‘不善’,每次我怀疑你的时候我总是感念你对我的好,可是你对我千般万般的好不过都是谎言……”
“不!四月,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感情,纵然我对你撒了千万句谎言,有一句一定是真的,那就是我爱你!”费雨桥知道这个时候任何辩驳都很无力,可他还是不能接受四月对他感情的怀疑,“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为了爱你,为了得到你,我才铤而走险不择手段,你可以不相信,我知道我现在就是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也不相信,这正是我的悲哀,哪怕明天就是我的死期,我也觉得没有比你不相信我的爱更悲哀……”
“你没有资格说爱!你亵渎了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不是你这样的不择手段,不是靠谎言来堆砌,你确实很悲哀,因为到现在你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爱,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拥有爱!你最爱的只是你……你自己……”
四月声音沙哑,有些支撑不住了,身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她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麻木得不听使唤。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精神崩溃,急火攻心,她终于到了极限。
“四月!”费雨桥还来不及伸出手,她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醒来时不知道几点了,四月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房间内只亮了盏床头灯,她陷在黑暗里,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她模糊地想起这是公馆的二楼主卧室,因为她瞥见床头上的水晶相框,正是她当初买的,里面的照片是她跟芳菲的合影。不看到这张照片还好,一看到她顿时又抽搐起来,心如刀绞。“芳菲,芳菲……”她唤着妹妹的名字,嘤嘤抽泣着,想动又动不了,虚弱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四月?”黑暗中从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轮椅轻轻驶过厚厚的拉毛地毯,费雨桥来到床边,将床头灯拧得更亮些,“怎么样,好些没有?”
“走开,你走开……”她别过脸,不看他。
“好,我马上走,你好好休息。刚刚医生来给你看过,说你太疲惫了。”费雨桥将轮椅退后一点,唯恐惹恼她,“客人也都走了,没人会打搅你。”
四月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我也要走,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要。”
“你现在太虚弱了,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回去。”
“不,我现在就走!”她一刻也不愿在这个房间停留,这是他们过去的卧室,她和他做了三年的夫妻,多么残酷又可笑的婚姻,她竟然跟一个刽子手同床共枕三年,不惜毁掉跟莫云河的爱情,她上辈子一定十恶不赦,于是才受到这般惩罚。
费雨桥没办法留她,看着她爬起来穿上鞋子拎了手袋就要走,只能说:“四月,我做过的事我不会推脱,只要法庭给我定罪我愿意坐牢。哪怕余生都在监狱里度过,我都无所谓,我惟愿你过得好……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三个字,这辈子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没有办法了,你走吧,我安排车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到门口叫车。”四月扭头就走,可是她实在太虚弱,腿软得提不起来,刚走几步就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费雨桥赶忙去扶她,却因腿脚不便差点扑地上,他近乎哀求地说:“四月!一定要这样吗?纵然我再不堪,你自己的身体终归是要紧的吧?我知道你是想明天跟莫云泽一起走,没有问题,我明早派人送你去机场。”
四月扶住梳妆台,喘气,“他不是莫云泽。”
“我知道,他是莫云河。”
“你怎么知道?”四月诧异,因为有关莫云泽真实身份的卷宗她在来之前已经抽出来,并未给他看。阿森说不让他知道是最好的。
费雨桥笑得甚是悲凉,“其实我一直就怀疑他的身份,不过始终没有去证实,他是谁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德叔说得对,我不是他的对手。”
“你认为你是输给了他吗?不,你输给了你自己。你用仇恨去打击别人,最终打击到的就是你自己。”四月终于还是太虚弱,扶住梳妆台边的椅子慢慢坐下来。
“这我知道,谁让我没有学会爱的时候就学会了恨呢!如果当年我没有家破人亡,我没有被亲人抛弃和伤害,我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四月,人再强也强不过命,我这辈子在我父亲当年跳楼的时候就已经毁了,后来遇到德叔,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一手扶持我走到今天,可是到最后我才明白我不过是被他利用的一颗棋子,你说可悲不可悲?”
说到这里,费雨桥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转动着轮椅移到落地窗边,面对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声音已近哽咽,“当仇恨成为一个人的信念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命运抛弃了,我不是没有努力去爱,我甚至用失去一切的代价去争取你的爱,最后还是徒劳,我原以为是我不懂得爱的缘故,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不过是爱错了人。如果我当初没有遇见你,没有爱上你,后来的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所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四月,我宁愿没有认识你,我最大的不幸不是家破人亡,而是遇见你,一个以恨穿行于世间的人,却异想天开地把爱当做救命的稻草,你说能有什么好下场!而我现在明白的是,错不在爱,错的是你不爱我……”
“够了!”四月打断他,眼底掩饰不住凄厉的绝望,“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要解释跟死去的人解释吧,我不听!”
“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时光不可能倒流,不说了。”费雨桥转过身,缓缓转动着轮椅,朝门口走去,“你好好休息吧,明早我会派车送你。你多保重,我们大约是不会再见面了。说实话下辈子我不愿意再遇见你,生生世世我都不想遇见你,这辈子已经受够了。”说着他轻轻带上门,叹了口气,“晚安。”
人头攒动的机场,阿森一直在磨磨蹭蹭,明明可以走贵宾通道,偏要去排队办理登机牌,待办完登机牌可以过安检的时候,他又说要去外面买点东西。“你要买什么,候机厅里边不能买?”莫云河正坐在椅子上翻阅一份报纸,微微皱眉,“你今天是怎么了,磨磨叽叽,这可不像你,是不是你还在等什么人?”
阿森不善撒谎,支支吾吾,“我,我有个朋友答应了过来送我的,您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
“男的女的?”
“女……女的。”
莫云泽不吭声了,依然在看报纸,可是神色已有几分不悦,“阿森,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你未婚妻在美国等你,你可别做出什么让我失望的事,我在这方面一向苛刻,这你知道。”
“普……普通朋友而已,曲先生您想多了。”
听到“曲先生”这样的称谓,莫云河抬起头来,兀自笑了笑,“其实我还真不习惯你这么叫我,老觉得叫的不是我。”
阿森左顾右盼,明显心不在焉,“慢慢就会习惯的。”
“但愿吧。”莫云河打量他,又皱了皱眉,“你确定你等的只是普通朋友?”
机场高速公路上,费雨桥不时看表,催促司机,“再快点,飞机马上要起飞了。”司机显得很紧张,“费先生,不能再快了,要出事的。”
“都怪我,如果不回去拿东西就好了。”四月懊恼地说。早晨起来,四月先赶去姚文夕的住处,拿了自己随身的重要对象再赶去机场,结果正碰上上班高峰,一路堵车。
费雨桥坐在她旁边,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想想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没关系,万一赶不上这趟飞机,坐下一趟也行。”
四月知道着急也没有用,只好点点头,“只能这样了。”正说着,阿森打来电话,“颜小姐,您到了没有,我们马上要登机了,我拖不下去了,您能不能快点……”
“没办法,我现在还在高速公路上,如果我万一赶不上,你们就先走吧,我坐下一趟航班也行,云河他知不知道我会去?那最好,我怕他生气,真的没问题吗?要是他生气怎么办?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而就在四月跟阿森通电话的时候,费雨桥正在看新收到的短信,是沈端端发来的,“你可以不理我,但我没法不管你的死活。莫敬添要派人去做了你,他一定要你死,我怎么求情都没用,你自求多福吧!”
费雨桥下意识地望了望前面的倒车镜,一辆彪悍的路虎紧跟在后面,他清楚地记得,从早上出门开始这辆车就阴魂不散地尾随着他,显然不是简单的巧合。费雨桥在心里暗笑,莫敬添果然老了,要弄死他起码换个方式吧,上次就是制造的车祸,这次又是,一点创意都没有。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因为车上还坐着无辜的人,除了司机老张还有秘书小丁也在车上,特别是身边的四月,满脸都是焦急和憧憬,以及按捺不住的兴奋,这种憧憬和兴奋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跟她做了三年的夫妻,无论他给她多大的惊喜,她的眼中永远只有无风无浪的平静,爱与不爱原来有如此大的差别,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在这节骨眼上他不允许有一点点的差错,这辈子他已经对不起她了,他终于决定放手这段感情,成全她和莫云河,他不能言而无信,再次被她唾弃。因为他仍然深爱她,此生无望,来世亦不可能了,他能拥有的只有这短短的十几分钟的相处,他能给予她的也只有这十几分钟的平安无事。她将来若幸福,在她幸福的时候能偶尔想起是他的放弃成全了她的爱情,那么她应该不会再那么责怪他了吧?
“四月,这辈子我们大约都不会再见面了吧?”费雨桥心下已经有了决定,尽可能地用平静的语气说,“所以你要多保重,过得幸福,这样我也就心安了。”
四月已经接完了电话,没有看他,转过脸望向车窗外。
她根本懒得答理他。
费雨桥自嘲地摇摇头,目光悲凉,“是不是觉得跟我没话说了?也对,我们的缘分尽了,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很想问你,你说我不懂爱,那么在你心目中的爱是如何定义的呢?你觉得爱一个人可以为他做什么?”
四月明显不想谈这个话题,“这时候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候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我很想知道。”
“爱一个人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死。”
看得出来,她不过是敷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费雨桥却露出了由衷的微笑,他拍了拍她放在膝上的手背,深切的痛楚让他的声音发颤,“你听好了,四月,如果死可以证明我对你的爱,我完全可以做到,我并不怕死,我只是惧怕活着,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没有嘘寒问暖的亲人,没有真心实意的朋友,更没有爱我的人,我什么都没有!可是这恰恰让我可以没有包袱、毫不保留地去爱一个人,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真的,我可以,一定可以!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情,包括死。”
“你,你说这些干什么……”四月听到这样的话,莫名有些不安起来。
“你就当做我的遗言好了。”费雨桥依然保持着那样的笑容,嘴角颤动,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一样,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冰冷的眼泪淌下来,“过了今天,过了此刻,你再也没有机会听到我说这样的话了,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想起我,像我这样的混蛋,你肯定是能忘就忘,一辈子都不愿再记起吧?我做了这么多伤害你的事,又冷酷又自私,我凭什么让你相信我是爱你的呢?我又凭什么向你证明我对你的爱一点也不比莫云泽少呢?也许,我是说也许……只有死吧……”
“费雨桥!别说了好不好?爱不爱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四月打断他,开始觉得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费雨桥却越说越激动,眼底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不,太重要了!从来没有比现在更重要!因为你就要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看我了,我没有机会再向你证明,那么我这十几年对你的付出又有什么意义,我白活了,白做了这么多年的魔鬼。我纵然是魔鬼,也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和自由,所以四月,无论我为你做什么,哪怕是死也是我的自由。”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泪水愈发汹涌地溢出来,泪光中他依稀眷恋地看着她的脸庞,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倒车镜里面的那辆路虎正在疯狂提速……
“小丁,把安全带系好。”他不露声色地提醒前面的秘书,然后埋头用手机迅速写了一条短信,又迅速攥住四月的手,“请让我握一会儿你的手。”他眼眶通红地哀求着,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四月,如果我死了,你不要难过,好好活着,每一天都开开心心,你已经拥有重生的机会,就该让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我祝福你。”
他惟愿这世间所有的罪恶都到他这里为止,而所有的爱和希望也从他这里开始,因为他身边就是他深爱的女人,爱她,就应该给她希望,爱她,就应该为她承担所有的艰险……可是四月决然抽出了手,她没办法接受跟他进行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
费雨桥摇摇头,“唉,不说了不说了,来,把安全带扣上。”他极其自然地将后座的安全带拉起来给她扣上,没有任何惊慌或者恐惧,平静淡然得好似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四月有些不情愿,“不用了吧。”似乎刻意避开他的亲近。他心下了然,一边扣一边说,“放心,我不会趁这个机会非礼你,多一份安全总是好的。”
说完这话时,他瞥到,那辆路虎已经赶超过来,飞驰着跟他坐的这辆车平行了,并且有随时冲撞过来的可能。
而前方不足两百米处的路旁,正是一处正在施工的深沟,碎石遍地。
恰在此时,四月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阿森打来的,四月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毫无戒备地接听电话,“喂,阿森,我还在路上,再多等一会儿行吗?就快了,真的……”
“四月!”费雨桥大叫一声,在路虎撞上奔驰的刹那猛地侧身抱住四月,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住剧烈的冲击。四月还来不及反应,就听砰的一声巨响,车身连着几个翻转飞出老远,过往车辆慌忙避让,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刹车声。待大家看清眼前的状况时,出事的车子已经翻入深沟,车身严重变形,两侧都已凹进去,车门都被撞飞了。
那时候陷在车中动弹不得的四月尚存短暂的意识,费雨桥也还有呼吸,他仿佛还想说什么,很痛苦地抽搐着,紧紧抱着四月,那么徒劳,那么绝望,泪水滚滚涌出眼眶,“别……别怕……”他微弱的呼吸游离在她的耳际,“有我在。”四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哭,不停地哭,和着血与泪,她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地抓着他的衣角。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她明白了,可是有什么用,到了此刻,一切都成了枉然。
费雨桥贴着她的脸,浑身是血,声音越来越低,“对……对不起,我是真的……很爱你……原谅我这么爱你……可惜……来不……及……”后面的字句四月已经听不清,感觉他慢慢停止了抽搐,身子变得僵硬,而鲜血还在从他身上不断地涌出来,她浸染在他的鲜血中,感觉着他最后的体温和心跳,渐渐失去了意识……
几分钟后,救护车和警车赶到了现场,有围观的附近的农民从路边捡到一个被摔碎了显示屏的女用手机,交给了警察。
手机突然唱起歌来,显然有电话打进。
阿森在电话里大声呼喊,“喂,喂,颜小姐,你怎么了,你说话啊!?颜小姐……”
“你好,我这里是机场高速,这里刚刚发生一起车祸,请问你是否是这部手机使用者的熟人,能马上过来一下吗?”
一周后,费雨桥的遗体被火化,安葬在其父母所在的墓园,九岁就失去双亲的费雨桥,终于在死后回到了父母身边。这场车祸造成两死两伤的惨剧,除了费雨桥,开车的司机老张也未能幸免于难,秘书小丁受重伤。肇事的路虎车在事发后迅速逃离现场,警察后来在一百多公里外找到了那辆路虎,驾车的人却不知去向。但既然找到了车,抓到人多半是不成问题的,因为警方根据收费站摄像头拍下来的照片,已经掌握了重要线索,肇事者底细已被摸清。正当警方逐渐将目标转向前盛图集团董事长莫敬添时,梅苑发生一起恶性纵火案,莫敬添葬身大火,经查纵火者正是与他同居多年的沈端端。警方清理现场时,发现两人陈尸卧室,门窗都被锁死,显然是蓄意的。费雨桥的死可能极大地刺激到沈端端,让她决然跟莫敬添同归于尽,梅苑二度成为一片废墟。
据附近居民说,火灾当天梅苑上空出现了罕见的火烧云现象,漫天的晚霞仿佛着了火般,将梅苑和后山染得通红,很多年长的老居民依稀记得,这征兆曾在十年前也出现过,当晚梅苑就被焚为灰烬,大火烧了一夜……如今十年前的悲剧再度重演,那条街上的老居民议论纷纷,有个老人摇头说:“冤孽太深,逃不了的,这个宅子大凶。”
旁人问:“何以见得?”
老人说:“你上后山的梨树林看看,站在山头向下看,整个梅苑就像是座坟,那大门就是坟头,后面的圆屋顶就是个坟包嘛,不吉利哩!”
众人恍然大悟,“哦,难怪,风水不好的缘故……”
坊间的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事实是那场大火除了莫敬添和沈端端双双遇难,并没有造成其它人的伤亡,据说那天晚上沈端端把梅苑的工人都放假了,跟莫敬添在卧室很是缠绵了一阵,待他熟睡后将门窗锁死,然后放了那把大火。
其实沈端端不死,警方也将目标锁定了她。李芳菲的死有了新的铁证,沈端端可能意识到自己难逃法网,于是拉了莫敬添一起同归于尽。她究竟是畏罪自杀,还是为旧情人费雨桥报仇雪恨,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人死如灯灭,罪与罚都留待后人说了。比如费雨桥。
葬礼非常低调,除了费家的叔伯姑妈等亲戚,就只有一些生意上有往来的朋友过来吊唁。作为堂妹的费依婷抱着费雨桥的遗像哭成了泪人,费雨桥身边的几个亲信也都哭得很伤心,因为费雨桥虽然平日不苟言笑,但对手下并不吝啬,特别是在车祸发生前十分钟,他不仅提醒坐副驾座的秘书小丁系好安全带,同时不声不响地写了条短信发给自己的财务经理,吩咐他务必给开车的司机老张和秘书小丁各支付一笔巨款,显然他当时已经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无论最后谁幸存下来,那两笔巨款无疑是他对老王跟小丁及其家属的补偿。
他在商场上驰骋多年练就的冷静、睿智和杀伐决断被他用在了最后的生死关头,闻知内情者无不扼腕叹息。
而他最果断的决定就是车祸发生的刹那抱住了前妻颜四月,正因为有他血肉之躯的抵挡,四月不仅是此次车祸的幸存者之一,也是受伤最轻的。令人欷歔动容的是,当警察设法将费雨桥和四月从车内抬出来后,怎么也分不开两人,费雨桥抱得太紧了,警察和参与救护的医生用手掰,用力拉,始终未能将四月从已经停止呼吸的费雨桥怀中拉出来,医生不得不现场施救,因为四月还有呼吸,她只是昏迷。
据说现场很多人都掉眼泪了,包括警察、医生和围观的人群。
显然费雨桥当时用尽全部的力气抱住了深爱的女人,仿佛从此他跟她就生死不离,他兑现了他的诺言,用生命诠释爱。
“四月,你该相信了吧,我是如此深爱你。”
他一定在天堂这么想。
当然,他到底是入了天堂还是进了地狱,无人知道。
在这荒漠般的人世间,活着不容易,死去的同样不易,不管有没有来生,把一切都忘掉吧,活着的,可以重新开始,死去的,从此安息。
莫云河和阿森赶到出事路段的时候,医生正试图把费雨桥跟四月一起抬上担架,办法用尽了,在场的人仍无法将四月从费雨桥的怀抱中拉出来,于是只好一起抬上救护车。四月当时正昏迷不醒,身上脸上全是血,因被抱得过紧,血液可能流动不畅,嘴唇已开始发青……见此情景,阿森到底太年轻,别过脸不忍再看,泣不成声,“都怪我……”
莫云河在旁边静默片刻,走过去跟抬担架的人说:“麻烦请放下来,我试试。”
“没用的,我们都试了。”话虽这么说,那两人还是将担架放了下来。
莫云河蹲下身子,将手轻轻放在费雨桥的肩上,凑近身子附在他耳根低语了几句,就像是在跟他说悄悄话一样,仿佛他们从未有过恩怨,他们已冰释前嫌。因为现场一片嘈杂,谁也没听到他跟费雨桥说了什么,可匪夷所思的是,莫云河说完后再用手轻轻一拍,费雨桥竟奇迹般地松开了臂膀,头耷拉到一边,无声无息。
在场的人目瞪口呆……
医院里,四月清醒过来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费雨桥已经去世,在她昏迷前她亲眼见他停止了呼吸。她躺着一动不动,瞪着一双大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任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白枕上,留下斑驳的湿印。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这世上再没有一种恩怨,如此剜心断肠,如此绝望而悲恸,又如此饱含血泪和痛楚,她还能说什么……
莫云河站在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她流泪,她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太伤心了,他终于不忍,走过去俯身轻轻替她拭泪。他的指尖微凉,触到她皮肤的刹那,她原本只是默默流泪,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透着难以言说的凄凉哀绝。莫云河于是坐到床沿,将她的身子抱起来拥入怀中,他也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她任由她恸哭,门外的阿森默默为他们带上了门。
费雨桥葬礼后,莫云河带着四月再度启程飞赴美国。
“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飞机上,四月忍不住问莫云河。大约是听阿森说了那日的车祸现场,四月一直很好奇莫云河对费雨桥说了什么,让他终于肯“放手”。莫云河却并不愿多谈,语气仍是淡淡的,“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问。”
四月于是沉默。
天地间亦是一片寂静。她靠着莫云河的肩膀,看着舷窗外大片大片的云朵飞过,心也慢慢飞扬起来,仿佛他们穿过的不是云朵,而是交错的时光。
“看,云河,云的河,多像你的名字……”她指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云海惊叹,摇着他的臂膀说,“真美!”
莫云河也看向窗外,“你喜欢这个名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最初遇见你时的名字。”
“那就还是用这个名字吧。”说着他转过脸去跟坐在旁边的阿森说,“听见没,把曲靖波的名字还是换过来吧,换成莫云河。”
“啊?”阿森的嘴巴张得吞得下一个梨。
莫云河才不管他的惊愕,眼中露出掩藏不住的笑意,“其实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飞机忽高忽低,穿越在云河中,四月靠在他肩上渐渐睡去。恍惚中她又进入梦境,梦见了那如云堆砌在枝头的梨花,这次她遇见的是费雨桥,立在香花遍地的树下,一身白衣,潇洒飘逸,他望着她,嘴角溢出温柔的笑意。漫天如飞雪的梨花,纷纷扬扬的自他们头顶落下来,他笑着跟她说:“四月,你相信我了吗?”
四月猛地惊醒,坐直了身子,发觉莫云河不知何时已睡着,另一侧的阿森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长嘘一口气,黑黝黝的大眼望向窗外,心想,也许那个人没有死,正静静地浮在那洁白柔软的云朵里,默默注视着她…
他是舍不得,还是不甘心?
这个不幸的灵魂,来这世上走一遭,爱过,恨过,痛过,却从未幸福过……无论他此生犯下怎样的错,他终究不过是误把恨当做了活下去的信念,于是在仇恨的深渊越陷越深。愿苍天许他来生吧,让他得以重新选择人生,可以不必富有,可以不必俊秀,可以不必聪明绝顶,亦可以不必尊荣显贵,哪怕愚钝,哪怕平庸,哪怕懦弱,只要有一颗善良宽容的心,芸芸众生里他终可以寻到属于自己的角落,生活安宁,并且从此幸福。
“你一定要幸福。”她在心里对他说,亦像是对自己说。
窗外依然是云的河,云的海,就像当年遇见那片粉白的花海,四月又一次见到了她生命中最极致的美好,梨花清幽的香气,想来此生都不会在她心底淡去。浮云的尽头是他们的目的地,她不会一笔一笔地勾销记忆,她只会感念生活带给她的奇迹,让她历经劫难后还可以和心爱的人相偎相依,并且从此幸福……